第七章 盛世 (一 下)“这唐王世子还真有些眼光!”看到李建成有意无意之间总向上官碧那边描,刘季真在心中暗自偷笑。
“只可惜俺家妹子是匹野马,想靠近她,自有你的苦头吃!”一阵风名义上归刘季真统属,实际上内部结构非常复杂。
细分起来,六千多人能分出三十几个绺子。
大的绺子不过五百多人,小一点的连一百人都不到。
这些人平素各赚各的钱,很少沟通。
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困难时,才会聚集在一起共同面对。
此外,各绺子的头领也不尽是汉人。
有突厥人、有鲜卑人、有奚人、有匈奴人,反正当了马贼后,大伙便与自己原来的部落脱离了关系。
由于各民族混合,所以马贼们的婚丧嫁娶等风俗也与中原和草原俱不相同。
基本上是绺子中那个民族的人多,就类似于哪个民族,并且还要受其他民族些影响。
像上官碧这种鲜卑大姓,虽然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话,甚至能熟读汉家典籍,其族中某些规矩,连刘季真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都有些受不了。
所以明知道李建成一见惊艳,却不说破,等着看对方吃苦头。
当天下午,李旭在自己的帅帐外摆了酒,款待各路英豪。
因为他是大伙公推的主将,所以坐了正座。
李建成在左上首相配,接下来陈演寿、张江、方延年、雷永吉等人按照目前各自的官职,一路排了下去。
右侧位置,全部留给了前来助阵各路豪杰。
众都是一方诸侯,谁也管不着谁,推让了半天,最后在谢映登的建议下以年龄的高低顺序落座。
由于受到人才稀缺的困扰,李旭的中军帐前还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
这回却被挤了个满满当当。
各路豪杰几乎每人都带了数名心腹将领,看上前英姿飒爽,朝气蓬勃。
“我中原有如此多英雄,还怕他突厥来欺?”李建成看得高兴,举盏祝辞。
“贺李将军,祝大将军带领大伙,一战破贼!”“贺大将军!”众人同时举盏,“带领我等一战破贼!”“一战破贼!”李旭双手捧起酒盏,高举及眉,一口饮尽了。
然后将酒盏横过来,盏底对着众人亮了亮,再举正,缓缓放下。
“破贼!”众将领与豪杰们互相学着对方的模样,举盏,饮酒,然后放下酒盏,坐正身躯。
“能得诸位倾力襄助,李某定然不叫狼骑跨过燕山!请饮此酒,来日携手杀敌!”李旭举起第二盏酒,向大伙致意。
“不叫狼骑跨过燕山!”陈演寿领头,众将领和众豪杰轰然响应。
三巡过后,众人到达眼花耳熟境界。
豪气开始伴着酒劲一道向头顶升腾。
在座豪杰中,有很多是没跟狼骑打过交道的,上午时虽然在长城上远远地看了一眼,却没觉得对方有多大本事。
无非是人数众多一些,盔甲兵器整齐一些罢了。
可论盔甲兵器,谁能比得上大隋当年三十万府兵。
三十万府兵攻一座辽东城都久攻不克,凭着万里长城,骨托鲁还不是等着铩羽而归么?“话说起来容易。
但阿史那家族能在草原上称雄多年,自然有几分真本事!”刘季真听几个来自时家军的大头目说得轻巧,有些不满地提醒。
“想必是山中无老虎!”几个山寨头目显然喝得有些高了,不顾刘季真从长城外被骨托鲁追到长城内来的感受,大咧咧地道。
“草原上没有老虎,但有的是苍狼!”坐在刘季真身边的一阵风头领马二宝皱起眉头,冷冷地道。
“但群狼面前,任何猛兽都得避让。”
“那不尽然,白天时,五匹苍狼,都没敢奈何李将军!”时家军头目严明复撇着嘴接茬。
眼看着双方就要吵起来,坐在他们对面矮几后的周大牛赶紧走上前调停。
“几位将军都不要急。
咱们今天只管饮酒。
明天到了战场上,伸伸手就知道敌人的斤两了!”“对,今天只管喝酒。
明天酒醒了,两军阵前见真格的!”一阵风当中的马贼哪里受过这等气,举着酒盏叫劲儿。
“喝酒,是爷们的,战场上见!”时家军将领不能不给刚刚单挑击败敌军将领的周大牛面子,一边喝酒一边嘟囔。
双方暂且放下了口舌之争,心里面却都憋下了到战场上把这口气找回来的心思,因此越喝气势越盛。
恨不得把酒当成敌人,先比出个高低上下来。
老长史陈演寿私下里察觉了,也不干涉。
酒宴罢后,天色已经发黑,李旭与建成结伴送众豪杰回去休息。
然后又派人将谢映登请到自己的居所,另开一桌小宴。
李萁儿以女主人的身份出来与谢映登见了见,敬了了盏酒,然后借口家中有事退了下去,把空间留给两兄弟一叙契阔。
“你怎么来得如此快,我算着至少还要半个月,茂功送的军粮才能到达长城?!”李旭给双方面前的酒盏倒满了酒,然后笑着追问。
为了避免罗艺中途打劫,他曾经派了一哨人马前去接应来自黎阳的粮草。
如今接应的人没回来,谢映登却先回来了,这个结果着实出乎人的意料。
“很简单,我直接从运河转蓟县,然后沿桑干河北上怀戎呗!走得几乎都是水路,船行得虽然慢,总比肩扛手抬省功夫!”谢映登诡秘地一笑,边饮边答。
“水路!”李旭听得身体一晃,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难道是罗艺放你过来的么?他怎可能放你过来?”在上一次双方交手时,幽州军的年轻将领被李旭阵斩了一半。
所以虎贲铁骑中的老将军们无不恨博陵军入骨。
就在五天之前,小翻山上的弟兄还报告说,居庸关的幽州军又在增兵。
与骨托鲁决战在即,罗艺不抄博陵军的后路,李旭已经觉得庆幸了,哪敢再指望对方给自己让开一条水上粮道出来?!“当然是水路。
我手里可有幽州军少当家罗成亲手写的通关文牒,身边还有时德睿、韩建纮、王琮的兵马护送。
罗艺如果不让我平安通过,就意味着同时把河北群雄得罪了个遍。
过后瓦岗军内有没有人找罗成麻烦,他也难以预料!”谢映登喝了杯酒,满脸得意。
他说得高兴,李旭却听得更迷茫了。
罗成败给自己后,负气南下,博陵军几乎是暗中护送者这个骄傲的少年离开的。
按当时情况看,罗成混不出头来则已,发迹之后,肯定要带兵回来一雪前耻。
又怎可能不计前嫌地从他老爹那给博陵军讨人情?“你也不用谢他。
按理说,他需要谢你。
你们之间的恩怨已经扯平了!”谢映登伸出两个手指头,在李旭面前轻轻摇晃。
他抢了走了你未过门的老婆,觉得理亏。
到黎阳找我时,恰好看到我准备粮船。
所以就不声不响地写了封通关文牒给我,又给了我一个玉佩做信物!”“我老婆?”李旭用力看了看谢映登,以确定对方没说醉话。
萁儿就在后宅,二丫故去经年。
其他能称得上是他妻子的人,根本不存在?让罗成又到哪里去抢?“是襄国公主。”
谢映登见李旭额头上已经快开始冒烟,耸耸肩膀,给出答案。
“罗成领兵去抄王世充后路,结果半路上看到一伙人簇拥着一个女子在跑。
他以为强盗打劫,就仗义将那女子抢了下来。
过后一问,才知道那女子不想嫁给王世充的儿子,所以逃婚在外。
而追捕她的人,正是王世充帐下的亲兵!”简直越来越乱了!李旭知道王世充负责护送杨吉儿北上,半途却找借口留在了河南。
却未想到王世充胆子大到可以把杨广的旨意不放在眼里,强给自己儿子娶公主为妻子的地步。
如果事实真的如此,想必杨广麾下臣子的控制力更加薄弱了。
原来他的命令还能在江都附近得到执行,现在,恐怕能不能出得了皇宫都很难讲了。
“罗成那小子长得英俊潇洒。
襄国公主又没说清楚自己是谁,所以两人越看对方越顺眼,便稀里糊涂成了亲。
后来罗成带公主与大伙见面,公主却不肯给李密敬酒。
弄得双方都很难堪。
有心人仔细一打听,才明白罗成稀里糊涂成了驸马爷!”“如此,倒也省得她在外颠沛流离!”李旭终于弄清楚了前因后果,感慨地说道。
他与公主从来没见过面,所以也不会有什么感情,更不会傻乎乎地觉得自己被人戴了绿帽子。
但据他对李密的了解,杨吉儿当众给李密下不来台,后者肯定会找机会报复。
更何况罗成有了驸马和幽州大总管之子双重身份后,地位陡然提高,已经威胁到了李密的大当家“宝座”。
想到这,他又忍不住担心地问道,“罗少将军偷偷在我和他父亲之间穿针引线,难道不怕李密找他麻烦么?罗艺呢,他就那么容易听了儿子的话!”“罗艺不想同时得罪太多的人,也不想给自己儿子添麻烦。
更重要一点是,幽州军内部对你抵抗突厥的事情,争论很大。
我经过蓟县时,罗艺自己也举棋不定。
所以就做了顺水人情,放了粮船一条通路!至于李密,他目前还不知道情况。
知道后,也奈何罗成不得!”“此话怎讲?”李旭惊异地追问。
白天时谢映登所言将永远不回瓦岗,已经让他隐隐猜到,瓦岗军肯定又出了大变故。
再加上罗成修书这档子事情,可以预料,瓦岗军内部面临的问题肯定比所有人设想都严重得多。
提到瓦岗,谢映登脸上的笑容便慢慢消失了。
他先是长出了口气,继而连干了几大盏酒,想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提起。
犹豫了好半天,才摇着头道,“瓦岗?自从翟大当家死后,哪里还有瓦岗啊。
还不是李法主带着一炉香在里边虚应故事。
看着烟很盛,来阵风,也就散了!”“怎么会这样?”李旭听谢映登说得离奇,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李密杀翟让,必然会影响瓦岗内部团结。
但作为纵横河南多年,屡屡将官军打得丢盔卸甲的大绺子,瓦岗军也不是短时间就能败掉的。
但按照谢映登的说法,眼下其却成了个空架子,只要随便有人一推,便会轰然倒塌于地。
别人的安危李旭不想管,如果瓦岗军真的完蛋了,秦叔宝、罗士信、徐茂功的未来怎么办?特别是秦叔宝,他已经快五十岁了,好不容易才被李密赏识,封了个内卫大将军的官职,瓦岗山倒了,齐郡也归不得了,他要流落到哪里去?“还不是被李法主忽悠了!”谢映登又喝了一口酒,悻然道,“当日你说李密那人徒有虚名,大伙还不相信。
毕竟你是官军,我们是土匪。
你说的话,未必按着什么好心。
可谁知道,此人不但徒有虚名,而且心胸狭窄。
翟大当家将自己的位置都拱手相让了,他却为不相干的人几句混话,从背后砍了翟大当家!”“这事儿我听说过,还以为茂功也死到那厮的手里。
老天有眼,茂功命大!”李旭也饮了一口酒,拍案叹息。
“不是茂功命大,是外边弟兄的人来得快。
一刀没砍死,如果当众再补第二刀,肯定会犯众怒!”谢映登气得直撇嘴。
“他杀了翟大当家。
砍伤了徐二当家。
强力压服的单雄信。
亏得咱们这些人还曾经拿他当真命天子。
如果真命天子都是这个德行,还不如当初跟着杨广混呢。
好歹不担心挨黑刀!”“陛下的确肯推赤心待人。
前提你必须是被他视为心腹。
大隋朝内部的事情,不比山寨简单。
有时候陛下都无能为力。
我当年总觉得只要朝中无昏君,百姓日子就会好过。
后来自己治理一地才知道,光主事儿者一个人不昏是没用的!得想办法让所有人都不敢肆无忌惮地胡闹!”李旭想了想,以亲身经历为例子点评。
“的确如此。
想李密刚上瓦岗时,也是夹着尾巴做人。
是弟兄们自己非要将他抬过头顶去,结果将他抬上去了,他便露出了本性!是我等自己给脖子后安刀子,怪不得别人!”谢映登又是失望,又是伤心,一盏盏酒灌下肚子,一声声叹息从喉咙里向外冒。
他今年还不到二十岁,鬓角之处已经见了白发。
想必是忧心过度,伤了血脉。
接连灌了自己数盏酒后,谢映登咧了咧嘴,继续说道:“倘若他杀了翟大当家,大权独揽后,能带着大伙走正路也罢了。
顶多说他私节有亏,大事无过。
谁料,那件事没过几天,他就趁着程知节在外领兵打仗,没回来的机会,把瓦岗上下的职位调了个遍。
等程知节闻讯赶回来了,山寨也不再是山寨了。
完全按照大隋官府那一套来,连金墉城内魏公府邸的规格,都比照洛阳的行宫来修。
程知节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是为了给大伙充门面,别让天下英雄小瞧去。
若是修了宫殿就能折服天下英雄,这江山世代还不应该都是大秦的!”“还不如陛下!”李旭撇嘴冷笑。
杨广虽然开凿运河,弄得民间疲敝。
但运河的开通,主要是为了向北方前线输送粮草物资,而不是单单为了摆阔。
而李密不过刚刚于河南落下脚,连天下还没得到呢,已经开始挥霍。
“我们私底下也这么议论。
但大伙的军权都被李密收了,谁说话都硬不起来!”谢映登继续摇头苦笑。
“他不肯信任瓦岗原来的弟兄,手下有没有几个会打仗的,所以被王世充逼得节节后退。
再后来,连柴孝和、郑德韬、杨德方这些二半吊子都战死了,只好亲自披挂上阵!”“那不更要吃亏?”对李密的领兵“才能”,李旭是深深领教过。
碰到绝顶的庸才,凭着偌大的名头,李密还能抽冷子打个漂亮仗。
碰到一个按部就班的将军,或者一个领兵高手,李密肯定半点便宜都从对方那捞不回来。
“可不是!”谢映登苦笑了几声,愤懑地回应,“跟王世充打了三仗,输了两次。
自夸是互有胜负,却把家底越打越薄。
不得不从洛口仓里拿出粮食来,就地招兵。
招了兵,又舍不得拿钱财发军饷。
茂功劝他目光且放长远,精兵简政,以图未来。
他反而恼茂功多事,借口黎阳缺人镇守,将茂功从主营彻底赶了出来。
赶了茂功,又怕程知节闹事,干脆让程知节与秦叔宝一道做内卫将军,官职给得虽然高,部曲却一个都没有!”“我倒是高兴他能让茂功出来。
李密那人心胸狭窄,离他远了,反倒安全!”李旭想了想,笑着劝解。
“你也别太难过,茂功在黎阳,不也已经立下足了么?”“不一样。
茂功即便在黎阳站稳,瓦岗也不再能回到从前。
天下形势已经大变,机会一失去便不可再来。
茂功心里清楚这些,他只所以还继续撑着,不过是想将来让大伙败了后,有个落脚点罢了。”
虽然一直以剿灭瓦岗群寇为目标,当听闻这支曾经纵横河南的劲旅已经落到如此地步,李旭心里还是感觉有些茫然。
“那你将来要往哪里去?”用手推了推谢映登,他试探着问,“如果此战打赢了,不如就留在我这里吧。
我这边正缺人手?”“你,仲坚兄,你也想问鼎逐鹿么?”谢映登醉眼涅斜,似笑非笑。
“打完了这仗,你看我还能剩下逐鹿中原的本钱么?”李旭苦笑着摇头。
“我这几年,几乎一半时间在打仗,民间就没修养过。
要是常胜不败也罢,一旦战败,同样没有东山再起的本钱!”“仲坚是个爱民之主,却不是个可混同宇内的枭雄。
你的性子,却那股豁出去的狠辣劲头!可你不出来收拾残局,天下又该乱到什么时候?”谢映登的手指前伸,几乎顶到了李旭的鼻子尖上。
“你知道么,我来之前,已经有消息传了出来,你的陛下已经死了!大隋,咱们白天口口声声说为之奋战的大隋,其实已经不存在了!”咔嚓一声,半空中猛然响起一个惊雷,击得整座军营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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