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泽揉着眼睛,一副大梦初觉,睡眼惺忪的样子,朦朦胧胧之中,蓦地瞧清楚了眼前这和蔼可亲的看着他的那人是谁。
“父皇!”他惊叫一声,忙着要起身行礼。
“你有伤在身,就不必多礼了。”曾皇用手按住了他,又为他重新掩好了被角,“怎么样,伤口还痛吗?”
曾纪泽表现出得到父亲关爱之后的欣慰表情,却又不留痕迹的细心观察着皇帝的眼神与表情,试图从中看出更多的端倪。
“小小枪伤而已,没什么大不好的,咱曾家的子孙,怎会一点小伤就叫疼呢。”曾纪泽大言不惭,在老爹面前要表现出刚强的样子,全然忘了刚中枪时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好好,不愧是朕的儿子。”曾皇赞赏不已,抚须而笑,但眼神转眼一变,似是随意的问道:“纪泽,可有抓捕到那刺客。”
“这个,抓是抓到了。”曾纪泽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曾皇看在眼里,又进一步问:“.那有没有审问过,到底谁是幕后主使?”
曾纪泽沉默不许,少顷,道:“那刺客.嘴硬的很,用了多遍刑也不肯招,儿臣将他就地处决了。”
“什么?”曾皇吃一惊,脸上的青筋.又开始抽搐起来,树皮般的皮肤正如蜕皮之蛇那布满褶皱的旧皮,缓缓蠕动着,看起来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他怒道:“朕之龙城脚下发生如此大案,你怎能不将刺客交有司办理便敢擅自处决呢,岂非太过自作主张!”
“儿臣……儿臣也没想那么多。”曾纪泽面lou惶然之色,“儿.臣只是见那人死不肯招供,心中愤怒难当,一时怒火填胸便下了杀手。儿臣擅作主张,确实不该,还请父皇恕罪。”
曾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儿子的隐瞒让他疑心重.重,而这种疑心又如油一般,助长了恼怒的火焰,使之成为不可扑灭的烈火,迅速的将这具苍老的身躯袭卷。于是他将袖中那封血书拿出,丢在了曾纪泽面前,冷冷道:“既是刺客死不肯招供,那这份认罪书又是从何而来?”
“哼!”曾纪泽心中暗自得意。但他很快装出震惊之.状,惊诧了半晌,却才一跃跳下床来,跪伏于地,向曾皇泣道:“父皇,儿臣确实做了些不妥之事,但请父皇以大明江山社稷为重,就不要再深究了。儿臣宁愿受父皇之罚。”
曾纪泽一副大.义凌然,要以一己之力扛下万斤重担的样子,表面上是劝谏,但实质上却更加促使了曾皇必查之心。
果不其然,曾皇一改那副慈父之状,声音颤抖,却又充满了冷酷,沉声道:“你老实跟朕说,这件刺杀之事,是不是湘王幕后指使。”
曾纪泽等的就是这句话,绕了那么多的弯,为的就是将曾皇引入他布下的陷阱。
“这,这……”曾纪泽惶恐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如果眼中还有朕这个父皇,就给朕如实回答!”曾皇急不可待,一声怒吼。
曾纪泽为之一震,神色间似为曾皇的震怒而恐惧,沉默犹豫了片刻,他遗憾的叹了一声,“既然父皇执意要问,儿臣岂敢隐瞒。不错,这份认罪书确实是那刺客交待,儿臣知道这结果时,起先也非常震惊,但细细思来,又觉九叔不可能这么无情,儿臣毕竟是他的亲侄子啊,一家人怎么能害一家人呢。”
曾纪泽绘声绘色的说着,口口声声把这“一家人”看得非常的重,曾皇虽怒容满面,但也微微点头表示赞许。
“所以儿臣就想,那刺客多半乃是敌国派来的jian细,做下这等阴谋,不单为了刺杀儿臣,还为了离间我们叔侄感情,好叫咱们自相猜忌。儿臣便想这事若是传扬出去,必是弄得满城风雨,人心浮动,儿臣为使大局安稳,便不经父皇允许,自作主张将那刺客杀了。”曾纪泽目光投向曾皇手中的血书,“至于这份供词,儿臣本也想毁去的,却不料父皇体恤儿臣,会忽然前来探望,唉——”
这就是曾纪泽的计划,借着这一次的刺杀事件,将脏水泼给他的九叔湘王。
自大明创立以来,湘王所作所为无不为一己私欲,屡次三番的破坏着大明日兴的局面,而四川叛乱正是这种表现的巅峰。这些事,曾纪泽看在眼里,无一日不深恶痛绝。但一直以来,他为了顾全大明内部的团结,只能一忍再忍,直至忍无可忍。
他很清楚,湘王不除,则大明永无安宁之时,时有倒悬之危。当他在济南决心撕破叔侄和和睦的伪装,参奏湘王之时,他就已经决心铲除曾国荃,而这场意外的刺杀事件,正好给了他采取第一步行动的绝佳机会。
曾纪泽是一个很善于把握机会的人,他做到了。现在,曾皇在听完他这一番“义薄云天”的述说之后,心中已经毫无疑虑的相信,策划这场刺杀他心爱长子的事件的幕后主使,就是他那位一直信赖的九弟。
而促使曾皇深信不疑的,不仅仅是曾纪泽所演的这场戏,更是曾国荃那种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贪婪暴戾的性格,正是这种性格,合理的解释了他缘何能不顾血脉亲情,对亲侄子下杀手的逆伦之理。
手中的那张纸已被那双粗糙的手攥成了一团,皱纹斑斑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夸张似的胀突着,他已将全身的力气用在了手上,仿佛手中的那团纸就是他那可恨的九弟,而他则恨不得能立刻掐死他可恶的弟弟。
“父皇,所幸儿臣有惊无险,为了江山社稷安稳,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吧。”曾纪泽继续演戏,越演越诚恳逼真。
曾皇腾的站将起来,踱步于这沉寂的房中,脸上之色是阴晴不定,面部的肌肉时而松驰,时而又抽扭成一团。曾纪泽偷眼观察,知其现下心如火焚,定是倍受煎熬。
“父皇,九叔他执掌西军数十万人马,门生故吏遍及朝廷内外,父皇若是追究起来,这大明岂不是将陷入一场腥风雪雨之中吗。如此,只能是令仇者快,亲者痛呀。”曾纪泽进一步把湘王钉在主使者的十字架上。
曾皇停下了脚步,听了这几句话时,在这寒冬之时,他竟是额头滴下了汗珠,显然曾纪泽这话并不是危言悚听。
“唉——”他仰天长叹了一声,幽幽道:“不想国荃他竟会如此灭绝人性,这都是朕多年来纵容他的呀,朕之错也,朕之错也。”
他说这番慨叹之言时,整个人都仿佛老了几岁。愤怒之后,他整个人仿佛耗尽了力气,形如虚拖一般,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父皇。”曾纪泽一跃而起,单手扶着他的老爹坐下。
曾皇抚其背,一脸的愧色,歉然道:“纪泽呀,难得你胸社稷,一心为咱曾家的江山着想。这般重担扛在肩上,委屈你了。”
“这都是儿臣理应承当的责任,怎敢说是委屈。未能早日感化九叔,使他悬崖勒马,儿臣尚觉自责不已,现在让父皇龙心不安,更是儿臣不孝。”曾纪泽又演起了孝子,但那话中藏的意思却是说他那九叔已无可救药,老爹你就甭打算以情动之了,总之想办法除之就是了。
“你大度可以,朕却饶不了湘王,若是再不对他采取手段,说不定他下一次胆大包大,要加害的就不是你,而是朕了。”曾皇斩钉截铁的说,表明了他的决心与态度。
曾纪泽听之心中暗喜,便借机道:“九叔他于国有功,之所以胆大妄为,骄横无忌,无非是手中握有大权而已。若是能渐渐削其手中之权,以国法严行约束,他自然也就心有畏惧,不敢在肆意妄为了。”
曾皇点头道:“吾儿所言不错,不过此事还得徐徐图之,就他那狗脾气,逼急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
“父皇英明。”曾纪泽忙赞颂,“儿臣以为如今的四川叛乱便一个好时机,父皇可以此为借口,亲下一道旨严加斥责九叔,使其心有畏惧,而后再下旨调湖北、湖南驻守之西军入川增援,如此一来,则名正言顺,九叔必不敢再抗旨。待西军一离此两省,父皇便可趁机以增防之名,调御林军入此两省。如此,朝廷则可顺理成章的削其辖境了。”
曾皇抚须沉思,似有疑虑,道:“御林军总计不过五万,其中三万已北上河南,如此若再调拨去地方,那京城岂非无兵镇守了。”
“京城四面皆有重兵驻防,其实是稳如泰山。如果父皇不放心,儿臣在江浙等地有刚刚征训的一万新军,原准备编入东军,即刻北上攻打太平天国。但现下天寒地冻,用兵不利,这一支人马也暂时用不上,父皇便可将他们编入御林军中,拱卫京师吧。”
这话看似是甚至有道理,但仔细一看,其中是颇有忌讳,曾国藩还不糊涂,立时便又有所犹豫。
“这些人马儿臣才募集不过三个月,不光训练不足,连主将也未及任命,战斗力确实是有点差了。儿臣也只是提个建议而意,父皇可酌情考虑一下。”曾纪泽这话是告诉他老爹,这支人马虽然是出自他东军,但也仅仅是挂了个东军之名而已,他还未来得及加强自己这支军队的控制力。
这话便令曾皇放心了不少,但他却不知这支人马中下级军官,以及高层的副职军官,基本都是黄浦系出身,再加上东军内部的特有的训导制度,这支三个月军龄的军队,其忠心于曾纪泽的程度,丝毫不亚于那些百战老师。
这是曾纪泽给他老爹布下的一个陷阱。不过,尽管如此,曾皇还是没那么容易答应的,他点头道:“这事朕容朕再考虑考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