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64年5月4日,凌晨。
昨夜,数万湘军享受了开战以来最丰盛的一顿碗餐,鸡鸭鱼肉无所不有,上好的米酒,还有从附近征招的百余名妓女,那是一场令人难忘的狂欢。
天亮之前一个时辰,狂欢后沉睡的湘勇被军官唤醒,洗涮拉屎,吃过昨天就煮好的白米就腊肉早饭,大约三万湘勇,借着夜色的掩护,有序而安静的悄悄进入前沿阵地。
天京西门一带集中了曾国荃部最精锐的二十个营一万余人,他们之中,大约有三千多人装备了进口的洋枪,前沿阵地布置了包括曾纪泽所赠的大炮共计一百三十门,这对于装备仍属落后的湘军而言,已经是最强的火力配置。
湘勇王佑湘坐在战壕之中,他那握枪的手抖个不停,他也算是湘军的老兵了,经历过的战役数不胜数,能够活到今天,kao得就是一股不怕死的劲头。
但是现在,他竟然发现自己是如此的紧张,他知道,今天这场大战结束之后,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也许就将终结。 这可能是自己最后次冲锋,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极度的害怕起来,他害怕自己在战争的最后时刻牺牲,那样的话,将是多么的倒霉。
左边的纵壕里,炮手兄弟们正驱赶着牛马,拖着一门门新添置的大炮移往前沿炮位。 王佑湘忽然想,要是自己能成为一名炮手该多好啊。 那样就不用冲锋陷阵,只要呆在阵地里点点引线就行了,那样才够安全。
“准备战斗。 ”
“准备战斗。 ”
战壕那头的营官接到上峰指示,立即向部下传达,命令一个接一个人地传过来,直到王佑湘这最后一人。
漆黑的夜色中,可以清楚的听到此起彼伏的“咔嚓。 咔嚓”声,那里各营的弟兄们在装填子弹。
那清脆而低沉的金属摩擦声在黑暗中回荡。 明明很清晰,但王佑湘却感觉到周围静寂的令人窒息。
他地神经随着准备命令的下达,愈加地绷紧,手脚也显得不太利索,这装填弹药的活他可是一把好手,平时几下就搞定,而现在却笨手笨脚。 活像了刚刚参军的新兵蛋子。
王佑湘花了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总算是将弹药装填完毕,他长松了一口气,紧紧的抱着那杆已经有点生锈的洋枪,喃喃道:“好兄弟,今天就kao你了,你可要保我别死啊。 ”
“什么死的,呸呸呸。 不算不算。 ”王佑湘感到刚才地话有点晦气,忙抽了自己两嘴巴,“老子要杀人,曾大人说了,杀得越多,那藏在皇宫里的银子就赏的越多。 等打完这仗,我要用这些钱再在家里置他五十亩地。 阿秀估计也要生了,得给我娃买个长命银锁,给阿秀再添置两套新衣裳……”
天京城头,张玉桥蜷缩在女墙下面,半天也不动一下,甚至连喘气的力气,他也能省就省。 他太饿了,整整三天,他只喝了两碗稀饭。 半两的草根。 这一丁点可怜的食物所提供的能量,连他喘气的份都不够。
时值夜初。 又是天色未明,气温在这个时候还相当地冷,可是张玉桥却出了一身的汗,那是因饥饿而产生的冷汗。
他的旁边,同样蜷缩着的是四五个饥饿难耐的兄弟,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充当守值地哨兵,但是现在,他们大多因饥饿而陷入了昏醒之中,只有张玉桥还免强有点清醒。 他是被饿醒的。
张玉桥感到头晕目眩,他似乎看到鬼门关的大门已经为他而打开,阎罗王座下的小鬼正在向他招手勾魂。
“滚开,滚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张玉桥想要挥手赶走在他眼前晃悠的小鬼,可是他连起手臂的力气也所剩无己。
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他聚起仅有的一丁点力气,向着前方不远处的那口大铁锅爬去,那是昨天他们煮稀饭的铁锅,他想也许里边还可能剩下几粒米,让他渡过这难熬地饥饿。
短短七八米地样子,张玉桥却如同爬雪山过草地一般艰难,当他成功的抵达锅边时,半条命又去了三分。
借着炭火地余光,张玉桥在那锅中找啊找,摸啊摸,许久都没找到哪怕一粒米。 他其实不知道,半夜的这个时候,这口锅已经被那几个弟兄tian了无数遍,那里面光滑得就跟新锅一样。
张玉桥彻底的绝望了,他伤心的趴在地上,眼泪跟着就流了出来,喃喃的抱怨道:“早知道我就不来城里当兵了,在乡下守着那两亩里,就算再苦,每天好歹也能捞一个烤地瓜啊,呜呜——”
泪水湿润了眼睛,反倒让他的视线清晰了一些,在那锅边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小东西在动弹。 张玉桥的眼睛顿时一亮,仿佛天上掉下了一只烤鸡一般。
那是一只蟑螂,和他一样,饿得没力气挪动的蟑螂。
这只小强给了张玉桥莫大的希望,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很迅速的将草鞋拖了下来,举将起来,用力的拍下,那只蟑螂被他残忍的杀害。
张玉桥掐着蟑螂的大腿,将它从鞋底扒了下来,他盯着那稀烂的躯体好一会,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但最终,饥饿的本能还在战胜了后天的教育,他一咬牙,紧闭上眼睛,将那一口蟑螂塞进了嘴。
嚼啊嚼,几番品味,顺着一大口口水咽进了腹中。 张玉桥长舒了一口气,表情是如此的愉悦,他久久的不愿睁开眼,只愿在幻境之中。 回味着那蟑螂地新鲜美味。
这只蟑螂给了他生存下去的希望,他吃了一只,马上又想吃第二只。 于是,他就趴在这锅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刚才那只蟑螂的葬生之处,希望能碰到跑出来找爹的小蟑螂,让他能再享受一次这般人间美味。
沿着张玉桥的身体往下。 穿越那高耸的城墙,穿越那浑黑地泥土。 在地下两米多深处,是一个足足有一个瓦房大的空洞。
在这空洞地尽头,堆满了一筒筒的火药,有七个火药筒接有引线,那七条引线汇聚于一条主引线上,而那主引线,则延着一条黑暗而幽长的地道直通往未知的远方。
渐渐的。 黑暗为光芒吞噬,引线的尽头,握在了一名矮胖的湘勇手中,他半蹲在狭窄地地道中,手中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 而他的身后,半蹲着另外一个湘勇。
地道狭窄而不通风,火把燃烧之下,这两个被烟熏火燎。 甚是难受。
矮胖的湘勇陈维忍不住抬起那支握有引线的手去揉眼睛,引线晃晃悠悠的,差点碰到了火把。 身后湘勇蒋权大吃一惊,急将陈维的手按下,骂道:“你个猪头,差点点着了引线。 你是活的不耐烦了啊。 ”
陈维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酿成大祸,急是将火把往后仰,却不料正撞向蒋权,赫得他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险些被烧去了眉毛。
“你他妈地真是猪啊,想烧死老子啊。 ”蒋权气得满脸勇红,狠狠的往他背上踹了一脚。
那陈维不过一米五五的样子,体重却有一百四十多斤,蒋权这一脚像是踢在了墙上,根没什么反应。
陈维也是被欺负习惯了。 只是回过头来憨憨一笑:“老大。 对不起啊,是我太笨了。 ”
“算了算了。 谁让我倒霉是你老大呢。 你滚后边去,老子来点火。 ”
两人在这狭点中挤挤搡搡的,半天才转换了位置。 陈维将那引线头放在了地上,执火把的手夸张的离地很远,回头骂道:“你个猪头就不能学老子我聪一点吗,干吗要把那东西老拿在手上,放地上不行呀。 ”
“哦。 ”陈维很认真的听取教训,忽然他眨了眨眯起的小眼缝,问道:“老大,我好像听营官说过,点引线的事要咱们什长亲自来做,他为什么又叫我们来呢。 ”
“你个猪啊,这么危险的事,什长怎么会亲自来做呢,你当他跟你一样傻呀。 ”蒋权很是鄙视他。
“哦。 ”陈维愣了一愣,接着问:“可是咱们队中那么十几个人,什么长他为啥偏叫我们俩来做啊?”
“哼,还不是因为他们都是一个湘乡的,就咱俩是宁乡人。 ”蒋权心里暗抱不平,嘴上却是得意道:“那自然是因为老子我聪明麻利,我办事,什长他放心嘛。 ”
蒋权正吹嘘时,从地道的那头钻过来一个,冲他二人喊道:“什长有令,立刻点火。 ”刚下完命令,那人就忙不迭的爬了回去。
终于到时候了。
蒋权将那引线拿了起来,很是紧张的冲陈维嚷道:“猪头,你先跑吧,我要点引线了。 ”
陈维顿时来了义气,叫道:“老大,我绝不先走,等你点了咱俩一块走。 ”
蒋权后蹄一抬,又给了他一腿,骂道:“你懂个屁,老子是怕你太肥,把这地道给堵了挡老子的路。 ”
陈维很是郁闷,只好转身匆匆忙忙地往回爬。 陈维见他已离得很远了,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引线点燃,而后立刻扔下火把,没命地往回钻去。
那一星火光,顺着幽长的地道,飞一般地向着尽头奔去。
而在城的另一头,曾纪泽正站在帐门口,一动不动的注视着西面的天空。
星光褪去,天色,渐渐亮了。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晨曦照亮了大地时,西面传来一声撼天的巨响,脚下的大地亦为之抖了数抖。
曾纪泽的嘴角lou出了一丝笑意,喃喃道:“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