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夭派出八百里加急将战报送出,可一来一回,援军最快也得半个月以上才能赶到,以启云国的进军速度,只怕到时候,什么都晚了。眼看乌城之危迫在眉睫,没有太多时间思考,她当机立断,力排众议,决定亲自前往乌城。
几十里的路程,快马加鞭,半日即到。
此时的乌城,正遇夜袭。
漫夭与萧可一入城,火速赶往军营。
“站住!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夜闯军营!不要命了?”军营门口的守卫见突然冲过来两匹黑马,连忙拦住,对马上被黑色雨衣紧紧包裹住看不清头脸的两人,厉声喝问。
萧可亮出一块金色令牌,“你们看好了!快让开。”
漫夭抬手掀了帽子,露出满头白发,那守卫一愣,如此绝色女子配上这一头白发,不用看那象征尊贵身份的令牌他也猜到是谁了。
守卫们慌忙下跪行礼,不及开口,漫夭已扔下一句“速传向将军去议事厅”后,策马直奔而入。
一刻钟以后,议事大厅。
漫夭端坐于首位,看着门外疾步走上台阶的三人,面色肃穆沉静。
乌城守将正是从前京城皇宫禁卫军统领向戊,他带领两名副将快速入内,行礼参拜后,面带忧色,急忙道:“娘娘何以孤身来此?敌军现下正夜袭攻城,乌城怕是保不了多久了!娘娘金玉凤体,又身怀龙子,不宜在此逗留,姚副将,你速速领二十精兵护送娘娘回宫,路上切不可出任何纰漏。”
“是,将军。娘娘,快请吧。”姚副将上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漫夭却稳坐不动,朝他们三人逐个看过去,目光锐利,逼视着向戊的双眼,沉声道:“你身为一城守将,这场仗才刚刚开始,你便如此没有信心,还如何领军作战?”
向戊一怔,忙回道:“臣并非不自信,只是敌我兵力实在悬殊太大,臣可以与乌城共存亡,但是娘娘……”
漫夭不待他说完,截口道:“本宫的安危你大可不必顾虑。试想,倘若有五万守军的乌城都保不住了,那么,只剩几千禁军的江都皇宫又能保得了几天?本宫既然来了,自然要助将军一臂之力,保乌城之安。”
向戊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乌城完了,江都必定保不住,只是,她一个女子如何保一城之安?心中疑惑,但见她面容镇定,眸子里慧光流转,语声之中颇有自信,不禁问道:“莫非,娘娘带了援军来?”
漫夭蹙眉,反问道:“皇宫禁卫军都派去了灾区,何来援军可带?”
向戊一愣,“那娘娘是带了战车和秘密武器来?”
漫夭道:“火药都用作开山辟石疏导洪水,并无存余。”
两名副将一听,眼中不自觉露出失望神色,向戊亦是如此,只不过掩饰得较好,他微微皱眉,想了想,又问:“那此次来的只有娘娘和萧姑娘二人?”
萧可不高兴了,瞪眼道:“就我们两个,怎么啦?难道你们看不起我和公主姐姐?”
向戊一怔,连忙对漫夭行礼,恭敬道:“臣不敢。”
两名副将嘴上跟着附和,但从他们的眼睛里透出的讯息,让人清楚的看到他们在心里仍然极度怀疑。虽然皇妃先前用计去尘风国选购战马一事令他们心生敬佩,而后紫翔关的秘密武器也着实令人震惊,但这一次可不同,三十万大军,他们不信在没有援军和秘密武器的情况下,她一个女子如何退敌!
漫夭也不在意他们如何去想,事实上,她也并无把握,只不过先安定下他们的心。一支军队,无论兵力如何,倘若连主将都抱着必输之心,那还有何胜算可言?她能做的,只是竭尽全力,能保住多久就保多久。
“乌城是我朝最后一道关口,无论形势如何,此关,绝不容有失!虽然本宫也无全然把握,但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本宫对启云帝的了解,总比你们要多出一些。你们都坐吧,说说战况。”每次说到皇兄或者想到他,她不自觉心底发毛。
三人稍稍犹豫后在下首坐了。两名副将心中不禁疑惑,启云帝不是最疼爱娘娘的吗?一年前也是为了娘娘才与临天国为敌的啊!可为何,此次竟然会趁皇上出征在外发兵攻打南朝?而娘娘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难过,莫非传言有假?令人费解。
向戊道:“回娘娘,此次敌军夜袭攻城大概出动了十万人,领兵的敌将姓左,说来也奇怪,他们攻城似是打轮站,一千人一波,每次都是很快退回去换一拨,轮流几次之后,我们的弓箭和石头用了不少,他们的人却死伤不多。”
“照这么说,他们的目的不在攻城?”漫夭蹙眉,皇兄为人,她自是了解,没有把握或者没有目的的事情,他绝不会做。她又问道:“向将军认为,敌军目的为何?”
向戊摇头,“臣一直在琢磨,但是百思不得其解。我们派出的探子也是毫无消息。”
漫夭想了想,又问道:“这城里除了四大城门以外,可还有其它入口?”
向戊道;“没有。”
乌城是水中之城,与其它城池建造不同,它的城墙是在护城河里,城墙两边离地面都有约一丈宽距离,除城门口外,其它地方想撘梯翻墙都没有可能。
漫夭听他说完,凝思稍许,起身道:“带我去看看。”越是没有可能,她越觉得不安。如果说皇兄此次攻城的目的,只是想浪费他们的弓箭和石头,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向戊点头,“娘娘请。”
五人一同来到城墙边的护城河,城墙屹立在河水中央,高耸坚固,无从攀爬。河水青碧色泛着幽蓝之光,倒映出城墙上燃着的火把,清风一拂,波光粼粼,将橙红的火焰层层荡开。倘若没有烽烟战火,这里倒是一个不错的清幽宁静之地。
漫夭轻轻一叹,忽然皱眉,扭头问道;“这河水为何这般清澈?难道不是死水吗?”
向戊被问得一愣,他被派到这里也才一年的功夫,对这些从来没有注意过。倒是姚副将在此待了几年,略微听人提过一句半句。他弯腰拱手道:“回禀娘娘,末将听城里年长的百姓说过,这河水三尺往下,有一个泉眼。”
漫夭一怔,“泉眼位置在何处?”
“这……末将不知。”
“快去问。问清楚泉眼的位置和大小?外头连接之初?一共有几个?速去速回。”她语气低沉,向戊微微怔愣过后,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脸色凝重起来,姚副将忙领命离去。
向戊道:“娘娘怀疑敌军会从水下偷偷潜入城内?”
“只是猜测,多防着点,总归是好事。”据她所知,启云国有一支水师,他们水性极好,所以不得不防。
另一副将疑惑道:“可是,这泉眼连我们都不知道,启云国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呢?”
漫夭垂眸沉思,这也是她在思考的问题。启云国行军速度太快,即便不需攻城,从启云国边关到乌城的距离,也得行个十余天才对。如此速度,只有两个可能,其一,有奸细的配合。如果只是一座城,这个可能倒是有,但每座城池都恰好有奸细,而且奸细对当处地势了如指掌,恐怕一般人在短时间内无法办到。除非,二种可能……她正思索间,姚副将已经回来了。
“启禀娘娘,已经打听到了。城里的老人说,这地下河水相通,泉眼处大概一尺见方,在西城墙根儿底下,连通城外的半里河。”
向戊惊道:“半里河?那不正是敌军扎营的地方吗?娘娘,臣立刻调兵去西城守着。”
“且慢。”她立刻阻止,“这时候调兵,很容易被敌军发觉。放心吧,他们来的人不会多,走,去西城墙。”
一块刻有篆体的灰色碑碣后面,他们五人探头,透过延伸过来的老树枝桠缝隙,紧盯住不远处城墙下的河水动静。
没过多久,河中波澜荡起,一颗头颅伸出水面,摸了把脸上的水,四下张望,确定周围无人后,方才游着上岸,紧接着又出来三个人。四人上岸后,聚在一起商量了几句,漫夭凝神细听,却怎么也听不见半点声音。她眉头紧皱,见他们似乎已商量完毕,准备朝四个方向分开。漫夭立刻抬手,纤细的指间夹着四枚闪烁着冰蓝色的银针,她提聚内力,一扬手,银针破空直刺,却无声无息,速度快得惊人。
等四人发觉后面色大变,已来不及做出反应便中针昏倒。
漫夭走出来,沉声吩咐道:“带回去,详细盘查。”
“是。”
回到军营,漫夭和萧可草草用了晚饭,在议事厅等消息。
萧可凑过来,语带担忧,低声问道:“公主姐姐,他们有三十万人,我们……真的能够赢吗?”
漫夭啜了口茶,转头看她,笑了笑,“可儿害怕了?”
“没有,公主姐姐小看我。”萧可撅起粉唇,不依地摇了摇她的手臂,继而摆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偏着头问道:“公主姐姐,这一仗……如果输了,我们会怎样?”
漫夭微微想了想,认真望着她的眼睛,正色道:“你怕不怕死?”
萧可愣了愣,没立即回答,她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个人来,那个总是对她大呼小叫和她作对的可恶男子,如果她死了,以后再也没人陪他吵架了,他会想念她吗?
“舍不得老九了?”漫夭是过来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心思。可儿还是太单纯了,从来不会掩饰自己,也许正是如此,老九才会喜欢她。
“不,不是。”被戳中心事,萧可面庞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忙不迭的否认,“我才不会舍不得他呢,我巴不得以后再也见不到他才好。”
漫夭拍拍她的手,望着她那带着少女心事的绯红面颊,摇摇头笑道:“虽然老九看上去有些不正经,但我相信他只是有些事还没定下来,只要他认定了,以后,他一定会对你很好。万一,万一这里保不住,我会……”
“娘娘,”她话还没说完,向戊疾步走来,眉头紧皱道:“不管我们怎样威逼利诱,那几个硬骨头宁死也不肯开口,连大刑都用上了,还是无用。更奇怪的是,从他们身上没搜到任何东西,没有武器,也没有毒粉暗器。”
漫夭蹙眉,怎会什么都搜不到?他们只有四个人,要完成任务至少也会有些辅助物品。她问道:“可是分开关押审问的?”
向戊点头道:“是的。”
“嗯,”她略微沉吟,站起来道:“那本宫亲自走一趟。去找身夜行衣来。”
军营里,刑房。一个被绑住手脚的男子身上已是鞭痕累累。
无论姚副将如何逼问,被抓来的那个人始终像个哑巴似的不开口,坑也不吭一声。姚副将急了,拿起一旁烧红的烙铁,对着那人,威胁道:“你再不说,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人眼光一闪,目中有恐惧之色,但仍然不张口,还扭过头去,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漫夭悄悄躲在门外,看着那烧红的烙铁,有些心惊。但她并未进去阻止,只见姚副将拿着烙铁逼近那人,狠狠一下按在了那人胸口,那人身子猛地一颤,青烟直冒,人肉被烧焦的糊味儿飘散开来,令人忍不住作呕。
漫夭双眉紧紧锁住,见那人剧痛之下忍不住张了口,但却依旧没有一丝声音溢出,只是一张剧痛到抽搐扭曲,表情狰狞恐怖。她忽然想起她曾经承受剧痛却叫不出声的心情,顿时一愣,莫非他们是哑巴?可是,他们上岸之后,四个人有开口说话,虽没听到声音,但明明看到他们唇动,难道……她眸光一转,将面上的黑布戴好,一闪身进了刑房,一记手刀劈向姚副将的后颈。
还没来得及吭一声,抬头看她,那眼光似是在询问:你是谁?
漫夭扯下蒙面黑布和头巾,露出白发如雪,并未问他的伤势,更没有帮他解开绳索,而是沉着脸,用唇语无声对他斥道:“你们是怎么办的事?这么轻易就被抓住,坏皇兄大事。”
那人一怔,看了看她的头发,又见她用的是唇语,还有她所说的“皇兄”。男子眼光一亮,立刻问道:“您是公主?”
漫夭面色不变,心中却道,皇兄行事果然够谨慎,用哑巴混进城里,即便被抓住也不怕泄露消息。
那人又道:“请公主帮小人解开绳索,时辰不多了。”
漫夭皱眉道:“这周围守卫森严,放了你你也出不去。即便你能侥幸逃出,一旦他们发现人不见了,定会派人大肆搜城,严加戒备,你们想完成任务,根本毫无可能。”
“交给本公主。”漫夭直望着那人眼睛,不闪不避。
那人不开口了,望着她的目光逐渐透出怀疑和防备,漫夭眸光一沉,面容肃穆威严,“你信不过本公主?你以为本公主身为南朝皇妃,为何此刻不在江都皇宫,而跑到这即将不保的乌城来?”
那人眼光微微一动,想了想,还是有些犹豫。这时候,外面有动静传来,漫夭立刻拖着地上的姚副将往旁边一闪,躲进黑暗之中。门外两人从窗洞里探头看了看,一人说道:“咦?姚副将啥时候走的?我咋不知道呢?”
另一人嗤道:“你以为你谁啊?人家堂堂一副将大人离开刑房还要通知你不成?”
“那倒也是。我们可要守好了,向将军吩咐,千万不能让皇妃的人混进来,不然,出了事,我们可担待不起……”
两名守卫的声音渐行渐远,漫夭这才从黑暗中走出来,这时被绑着的男子眼中怀疑尽去,换上一副恭敬之色,冲漫夭点了点头,口中舌尖一挑,吐出一个漆黑色的方块。
漫夭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蹙眉,伸手接住。难怪什么都搜不到,原来藏在了口中。
那人道:“小人也是奉命行事,不得不谨慎些,冒犯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漫夭将那小小方块外包着的一层密不透风的黑色金属薄壳打开,露出一块又小又薄的褐色物品,看了看,淡淡道:“本公主明白。该怎么做,说吧。”
那人道:“南军兵力被引到南城墙,只要将这块香料在南城门附近点上,不出半刻钟,百丈之内的人畜闻到香气都会陷入昏迷,到时候打开城门便可。左将军闻到‘离魂香’的香气,再看到敌人昏倒,会率兵进城。”
就这么简单?!漫夭垂眸看着手上的香料,面上不动声色,继而若有所思问道:“左将军他们都服过解药了?”
“是的。”
“那……城门大开,皇兄可会进城?”
“这……小人不知,公主如果想见皇上,可以直接去半里河旁的扎营之地。”
言下之意,皇兄是不会进城了?漫夭又问:“你们怎知那城墙底下有泉眼?”
“是皇上说的……”
出了刑房,向戊和萧可等在外头。
漫夭将那块香料交给萧可,“你看看,可认识这个?”
萧可接过来,看了看,“这个是‘离魂香’,中了它的毒,十二个时辰之内不服解药,会永远醒不过来。”
漫夭点头,“不错,是‘离魂香’。他们想在城门附近燃上此香,不费吹灰之力进入乌城。可儿,你可有办法解此毒性?”
萧可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裹,打开,取出一支白色的形状像蜡烛却比蜡烛细小的东西,粲然笑道:“用它就可以了。”
向戊问:“这是什么?”
萧可道:“这个啊。我就叫它‘白烛’。无色无味,只要把它和离魂香放到一起,它的毒性会消除离魂香的毒气。”
漫夭目光一亮,“那服过离魂香解药的人闻到会如何?”
萧可想了想,才道:“‘离魂香’解药里的其中一味药与白烛的毒气相克,服了‘离魂香’解药,再中白烛之毒,轻则全身麻痹,重则会死掉。”
十万人!漫夭心情陡然沉重,她抬头,深呼吸,没有选择了。闭了一下眼睛,睁开后满是坚定和决绝,将那一抹挣扎无奈之色掩了去。方命令道:“向将军,你命人想将‘离魂香’点上等我们的人昏迷以后,燃上‘白烛’。让人换上那四人的衣裳,打开城门。”
向戊领命离去。
漫夭站在原地,抬头仰望着漆黑的苍穹,想她一个深受现代教育的人,来到古代,虽为形势所迫,但这般杀人如麻,心中自有些不安。
这是她与启云帝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锋,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无需出面,也总能给她一股无形却又十分强大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来气。
半里河,启云大军扎营之地。
中心大帐内,一名清隽儒雅的男子以极不适合他气质的姿势坐在矮榻前的地摊上。男子双腿修长,微微曲起,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撑着头,冰灰色的眸子敛去了深沉,有些空洞和忧伤。他定定望着身前矮榻上铺着的一条珍贵无比的白狐毛毯。
那是用数十只幼嫩的白狐皮毛织成的毯子,毛色如雪,从数百只里挑出来的,颜色完全一致,分毫不差。皮毛柔软光滑有如新生婴儿的肌肤和毛发,令人一触难忘。毛毯上面绣着莲花图案,以同样的白色,圣洁而妖娆的姿态于这张毯子上盛大铺开,却隐而不现。毯子一角从矮榻上轻轻垂下,延伸到大红色的地毯之上,洁白的颜色在名贵的夜明珠的照耀下散发着柔和却惨白如纸般的光芒,让人望着,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个人来,无法自控。
他伸手,去触碰那条毯子,很小心的姿态。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擦着净白的狐毛,一股柔软得仿佛要溢出水来的感觉在心底滋生,以不可阻挡之势急速的蔓延开来。而那埋藏在心底的美好记忆,一如昨日般清晰。
“容儿,你冷吗?这毯子昨日父皇赏的,送给容儿你吧。”僻静的亭子里,他捧着一条天青色的薄毯,递到身躯单薄的少女面前。
少女眼光微微一亮,抬手抚摸着那质地柔软的毯子,神色一阵恍惚,眸底荡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喃喃道:“好漂亮。”
他含笑,把毯子往她面又递了几分,少女却突然缩回手,扭过头去,垂眸低声道:“谢谢你,但是,我不需要。”
他诧异,“为何?容儿不喜欢?”
少女回眸微笑道:“喜欢,但它不属于我。”
“既然送给你,那它就属于你了。”他拉过她被冻红的小手,将毯子放到她手上。
“哟!这不是六皇弟吗?!父皇好不容易赏你一回,虽然是我们几个挑剩下的,但好歹也是父皇的赏赐,你就这么把它送给一个小宫女,若是被父皇知道了,以后,怕是想捡别人挑剩的也捡不着了。哈哈哈。”被一群奴才拥着的一名身穿华服的男子朝这边走来,一边走着一边趾高气扬的对他大加嘲弄。
少女微微一愣,继而紧低着头下跪行礼,故意变粗嗓音道:“奴婢见过二皇子。”
他回头,朝男子微行一礼,温和笑道:“让二皇兄见笑了,容齐自是不及几位皇兄得父皇宠爱,而我也无意与皇兄们一争长短,相信二皇兄不会拿这等无聊小事去惹父皇厌烦吧。”
二皇子昂着头,一脸倨傲,不屑道:“你就是想争也得有资格才行,要怪就怪你那吃斋念佛不中用的母亲太不争气。”二皇子迈着八字步上前,拿起少女手中的毯子,掂了掂,抖散了,往身后一扔,“这个拿去给白狸当垫子正合适,六皇弟你不会介意吧?”
少女倏然抬头,似是想抢回那条毯子,他连忙挪了身子,挡在少女前面,不让少女的容颜被他那嚣张的皇兄看到。他望着二皇子身后的奴才将他的毯子拿去包一只小狐狸,那狐狸毛色纯白,极美,他却心生厌恶。嘴上笑道:“二皇兄觉得合适,那便是合适。哦,对了,我刚才过来的时候,似乎听到大皇兄宫里的人说,父皇召了大皇兄一起用晚膳,说是晚膳过后,大皇兄还要陪父皇下棋。”
“什么?”二皇子一听,刚才的嚣张态度顿时不见,“谁都知道我的棋艺比他强了许多,父皇为何召他不召我?”
“这个,二皇兄得问父皇才知道。”
“走。”
二皇子心情烦躁,领着一干奴才疾步离去,临走前将那条蓝色的毯子从白狐身上一掀,像丢一块抹布般的姿态随手丢到亭下一个不大的湖里,扬长而去。
他看着湖中的毯子,目光沉下,紧抿着唇,不做声。
少女二话不说,转身就奔下亭子,纵身跳进湖里。他一惊,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冬日的湖水,冰冷刺骨,他看着女子在湖水中费力的朝那毯子游去,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楚的陌生情绪。平生一次,他知道了原来他的一件物品也可以被人如此重视。走下亭台,对游向岸边的少女伸出手,握住她纤细而冰冷的手指,望着她上岸后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身躯,他忽然想,这一生,他想好好保护她。
拉着她到一个能避风的地方,“不过是一条毯子,不值得你下湖里捡它。更何况,它已经被畜生碰过了,不要也罢。”他说完就想拿过来,再扔掉。
少女却不答应,两手紧紧攒住,“不行,你说了,这个送给我了,它是属于我的。”
他说:“我以后送你一条更好的。”
“不,以后是以后,这条。”少女垂下眼,目中有浅浅的悲伤浮现。她说:“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人送过我礼物,好像是八年,又好像是十年。谢谢你,六皇子。”
他还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她每次见他都会笑,不管是真的开心还是假的开心,她从来都只会笑。就像他一样,温和的笑容不离嘴角,心中的苦涩却无人知。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美丽的瞳眸里浮现的一层浅浅薄雾,心间一疼,不自觉就揽过她被湖水浸透的身子,那样娇小,那样单薄。
“不要叫我什么皇子,就叫我的名字。以后,我一定会送你一条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毛毯,到那时,没有人再敢从你手中夺走。”
那时候他以为,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而又特别的宫女。
多么遥远的记忆,不管过了多久,依然无法从他心头淡去,可她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之间的一切,在她面前,彷如过眼云烟,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如今,这用数百只幼嫩白狐中挑出的毛色一致的狐皮织成独一无二的毯子,再放到她面前,她可会多看上一眼?
“皇上,该服药了。”贴身太监小荀子端着一碗药进了大帐,双手捧着恭敬递到启云帝面前。
启云帝缓缓回身,眼角扫过那精致瓷碗里黑乎乎的药汁,清隽的眉微微蹙起,眸底闪过一抹深恶痛绝。
小荀子暗暗叹一口气,再往他面前递了递,笑着道:“皇上,您又在想念公主了?左将军出兵已有两个时辰,这会儿该进城了。皇上您很快就能见到公主了。”
启云帝端过药碗,像往常一样,习惯在喝到一半的时候顿上一顿,感受着涩涩的苦味流转在唇齿之间,逐渐的浸入心肺。他眉头轻拧,将剩下的半碗饮尽,漱了口,抬头,神色晦暗不明。
是的,很快便能见到。
“皇上,皇上!”一名侍卫慌慌张张就要冲进大帐,小荀子连忙上前拦住,训斥道:“何事如此慌张?”
那人止住脚步,噗通一声跪在大帐门口,面色悲然颓丧。
启云帝头也不抬,淡淡道:“何事?”
那人一头磕到底,悲声道:“启禀皇上,我们的计划败露,左将军带去的十万大军,全……全军覆没。”
启云帝抚摸着毯子的手蓦地一僵,低垂的眸子冰灰色转而深沉,却不曾回头,只小荀子大惊,睁大眼睛问道:“怎么会败露?是谁走漏了消息?”
那侍卫颤声回道;“小人……不知。”
小荀子心下一沉,转头去望仍坐在红色地毯上姿势不曾变过的帝王,只见他眉头微微蹙起,略带苍白的唇带着一种病态中的优雅,轻轻抿着,半晌都没做声。
门外的侍卫头也不敢抬,小荀子亦是沉默着不语。过了半刻钟以后,启云帝面色无波,似叹息般的轻声问道:“皇兄进城了?”
侍卫惊诧抬头,他还没敢说呢,皇上怎么就知道了?!愣愣地点了点头,将探子从乌城探来的消息一一禀报。
启云帝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费一兵一卒,如此轻易的灭了他十万人马!
“皇上……”小荀子见他面色如此平静,不由担忧唤了一声。那是十万人啊!就这样没了,皇上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启云帝不理会小荀子的目光,他微微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丝优雅的笑容,心道:“这只是开始!”
对门口摆了摆手,小荀子连忙让那侍卫退下,方才上前又唤了一声,却被启云帝制止。
启云帝面容如常,深沉之中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只眸底神色偶尔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悲哀和无奈。他目光轻垂,手下的毛毯,白色在眼中扩散,他看着看着,就仿佛看到了那女子满头的如雪银丝。
他忽然问道:“小荀子,你说,皇妹见到这条毯子,会喜欢吗?”
小荀子连忙拉出一个笑脸,回道:“皇上亲自狩猎,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得了这么一条毯子,珍贵自不用说,单是这份心思啊,公主就一定会喜欢。”他说完心里在想,即使没有这么多的心思,单就这样一条美丽又珍贵的毯子,若是送给后宫里的哪位娘娘,那娘娘非得高兴得几宿睡不着觉不可。
启云帝微微笑了,那笑容停在唇角,无法融入冰灰色的眼眸。他自嘲道:“你说的是从前的她,如今的皇妹,只怕是……朕将整个天下捧到她面前,也不及宗政无忧回头看她一眼。”
小荀子跟了启云帝多年,深得启云帝的信任,对于皇帝和公主之间的事,他一直都比较清楚,此刻见启云帝少有的伤怀,不由暗暗在心中叹息,口中却劝慰道:“公主只是暂时忘记了您和她的过去,等她想起来了,皇上在公主心中的位置,仍然没人可以代替。”
是吗?启云帝在心里这样问自己。曾经他也以为是,但如今,他却再也无法确定。启云帝撑着身子站起来,转身望着大帐之外那随风而起的黄土沙尘,他面无表情,声音清雅低沉,“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全军出发。”
……翌日,一早。春末夏初的晨光才刚刚露头,透过灰色的云层倾洒在这片充满血腥的大地。
启云大军再次兵临城下,二十万兵马,分攻东、南、西三大城门。东、西二门各三万人,其余十四万大军聚集南门城下,整齐列阵,预备攻城。而南门守城的四万多人均被分派于东、西二门,此时的南门城墙之上,没有一兵一卒,只有一名绝色女子。
罗纱广袖,飘然若仙,银发如雪,飞舞轻扬。额间一朵红莲花钿,金粉描边,在晨光照耀下折射出圣洁而妖冶的光芒,衬着她那清丽脱俗的面容,如仙飘逸的身姿,让人一眼望去,便如失了心魂般移不开眼。
城下将士抬头仰望,在怔愣和疑惑的目光中更透出了心底的惊艳。
漫夭孤身一人,婷然玉立在城墙的边缘,目光往城下一扫,仿若睥睨世间的姿态,淡漠而清冷。
十四万大军,黑压压的一片,阵势恢弘无比。她皱了皱眉头,竟不见启云帝的影子。微微抬眸四顾,瞥见百丈开外有一天然石台,浑然大气,宽阔结实。上面不知何时停了一座孤辇,红木架,镶金顶,一帘黄幔斜斜撩起,搭在左侧架子上。轿辇周围无人,里面光线晦暗,相隔距离又远,她看不出轿中究竟有人没人?
“荣韬奉皇上之命,迎接公主回国省亲,还请公主打开城门。”敌军为首的是一名年轻的将军,对她说话时拱一拱手,却并未下马。他见城墙上虽只有漫夭一人,但也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像左将军一样,中了她的计。
漫夭冷眼望城下十数万兵马,面色镇定一如平常。她微微勾唇,望着远处的轿辇,淡淡嘲弄,扬声笑道:“如此大的阵仗,原来是为接我!皇兄这般厚爱,叫容乐心中好生惭愧。本应随你们回去,怎奈容乐有孕在身,不宜长途跋涉,还请将军代为回禀,请皇兄谅解。”
荣韬面色有些难看,回道:“此话还是公主当面向皇上禀报的好。倘若公主不愿走城门,那……臣只好让他们上城墙接您下来。”说罢就要扬手发动进攻。
漫夭笑道:“荣将军急什么?”
荣韬道:“臣有皇命在身,迎接公主回朝,势在必行,还望公主见谅!”
“哦?”她凝眸一笑,笑容璨如朝霞,口中吐出的字句,却是低沉而冰冷,“那不知……皇兄要你迎接的,是活人呢?还是死人?”
荣韬一怔,眼光微转,眉头皱了起来。想了想,才回道:“皇上……未曾交代。不过,以公主之尊,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臣绝不想伤到公主玉体。”他说话时,多半看着自己的手或者地面,偶尔抬头,也是避过那张绝美到令人窒息的容颜,尤其是那双眼,明澈清透,慧光深藏,一旦对上,他便觉得仿佛自己的灵魂都能被那双眼睛一眼看穿。
漫夭偏偏就盯着他的眼睛看,一眨都不眨,语带无奈道:“既如此,那好吧。我可以跟你们走,但我有一个请求。”
“公主请讲。”
漫夭道“我跟你们走,你们不准再攻城。”
“这……”荣韬稍稍犹豫,皇上没有说,如果公主同意,他应该怎么做,是继续攻城呢?还是撤军回营?他微微思量后,说了一句:“公主先下来再说。”
面对他这明显敷衍的回答,漫夭也不恼,面上依旧带着微笑。
荣韬不知不觉抬起了头,对着他淡淡的柔和的笑容,不似传言中的冷漠难以接近。他微微一愣,虎目之中燃起一丝怀疑,这样一个看起来像是仙子般的女子,手无寸铁,柔弱纤细,她真的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轻易的灭掉他们的十万大军吗?她这样的女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双手沾满血腥的人啊!
漫夭在他的注视下,逐渐敛了笑,黛眉染上轻愁,唇角含着哀伤,她叹息一声,“也罢。只是……容乐怎么说也是南朝的皇妃,总不能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这样擅自离开。”
荣韬想想,觉得也没什么不对,便问道:“公主是想给南帝留下书信?”
“信就不必了。”她转身遥望北方,目中含着数不尽的思念,神情凄楚哀伤,让人看着便心生不忍。她幽幽说道:“自从他登基为帝,国事繁忙,我嫁与他这一年多,还不曾为他弹奏一曲。今日,就以一曲遥寄相思,希望他远在千里之外,也能够感受到我的心情。”
以情动之,从来无人可以拒绝。即便是铁血汉子,也会有心软的一刻。荣韬眸光几转,思虑过后,驾马退后几步,点头道:“好吧。那就请公主就在此处弹奏,让我等也一饱耳福。”
“多谢荣将军成全。”她转头对城墙下叫道:“来人,取琴来.”
……同一时间,北朝,京城。
皇宫戒备森严,五万禁卫军固守城门,准备随时应战。
南军打下北朝最后一个关口——御门关,大军兵临京城城下,而与此同时,北朝从东、西边境撤回的二十万大军趁机从身后截住了御门关,将南军堵在中间。
论兵力,南军更胜一筹,论地理优势,对北朝更为有利。
南北朝,似乎到了最后一搏。
而此时的御门关内,一名副将神色焦急道:“将军,南军已经兵临城下了,我们快快去救驾吧。”
被称为将军的男子面色严肃,慎重的点了点头:“传令,全军立刻整军出发。”
“是。”那名副将领命,刚要下去传令,这时,一名守卫快步来禀报:“将军,刚刚在城外截住一个南朝信使,搜出了这个。”
那人双手递上一封加盖南朝国玺印章的信件,将军接过来,简单浏览一遍,面色大喜,哈哈笑道:“好,好!真是天助我也!有了这封信,京城之危可解。我们不用出兵,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回头。你,马上将这封信给南帝送去,曾副将,命人多准备弓箭和石头,我们要死守城门。”
曾副将奇怪问道:“信上说了些什么?值得将军如此高兴?”
将军随口说了几句,直接递给他信,“你自己看吧。”
副将一看,亦是大喜,笑道:“哈哈,果然是好消息!快给南帝送去,哼,宗政无忧不是厉害吗?这回我看他怎么办?”
守卫接过信,出门骑上马,直奔京城而去。
京城,烽烟战火,气势紧张无比。
宗政无筹一身金盔战甲,背手立于城墙之上,他的身前是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左右持刀侍卫将他护在中央。他面色镇定从容,垂眸望着城墙下亦是金盔战甲一身气势的男子。
宗政无忧傲然坐于马背,左右是九皇子和无相子,身后是以修罗七煞为首的七千玄衣铁骑,再往后是二十多万士气高昂的南朝军队。
他神色冷酷,凤眸邪妄阴鹜,冷冷望着城墙上的男人,双手不自觉握紧。他与这对母子之间的账,是时候清理了!
“傅筹,开门投降,朕保你全尸。”宗政无忧轻蔑冷笑。
宗政无筹嗤道:“朕不是你宗政无忧!朕永远不会向敌人称降。你尽管放马过来,我们之间的恩怨,就在今日做个了结。”
他们之间的恩怨结得太深,深到必须要用鲜血和死亡才能够终结。
“好。是该了结了!”宗政无忧眸光闪现着嗜血的颜色,长臂一挥,薄唇冷冷吐出两个字:“攻——城——!”
帝王一声令下,蓄势待发的大军应声直冲往前,飞一般的速度,而这时,突然有人喊道:“等一等,等一等!”
从御门关来的守卫高举手中信件,急忙叫停。后方的南军反身上前,长枪驾到他脖子上。“你是何人?”
“别管我是谁,请将这封信呈给南帝。这信上的内容关系到南朝江山和你们皇妃的生死。”
南朝士兵将信将疑接过信件,一看上面的玺印,连忙收下信件,“驾”的一声,骑马绕到帝王马前。下马,跪道:“启禀皇上,有人送来一封信。”
宗政无忧淡淡扫了一眼,九皇子接过来瞧了瞧,惊道:“七哥,是八百里加急战报!”
宗政无忧皱眉,“念。”
“哦。”九皇子拆开信件,念道:“启云国大举进犯,十三日连破八城,势如破竹,三十万大军直逼乌城,乌城告急。朝中无兵增援,皇妃不顾臣等阻拦,毅然前往,萧姑娘随行……啊!七哥,七嫂和萧可那丫头去了乌城!乌城才五万守军!”
宗政无忧眸光惊变,也不再等他念下去,便一把夺过信件,一眼快速扫完,眉头紧紧皱起,骂了声:“胡闹!”那女人是疯了吗?
她五指将那份战报攒紧,既惊且怒。
九皇子着急道:“怎么办啊?七哥,我们快回去救她们吧。”
无相子异常冷静道:“万万不可!我们牺牲了无数将士,打到京城不易,眼看大事将成,怎能就此退兵?前功尽弃!”作为一个将帅,他理应站在国家利益的角度来考虑。
九皇子辩道:“等我们击退了启云大军,再打过来就是了。”
无相子拧眉道:“王爷说得简单!等那时,我们的将士疲于奔波,而北朝皇帝与他们二十万大军汇合,以逸待劳,我们再战,又是两败俱伤。倘若启云帝再兴兵来犯,我们如何抵挡?如此下去,收复北朝遥遥无期。”
九皇子道:“那也不能就这么不管了啊!难道乌城和江都都拱手送人吗?还有七嫂怎么办?你别忘了,七嫂肚子里怀着的可是我们南朝未来的太子!你要置她于不顾?”
无相子道:“只要占据京城,定稳根基,以后再夺回江都不迟。至于娘娘的安危,我想这一点,应该不用担心,毕竟娘娘是启云帝的妹妹,骨肉至亲,纵然启云帝为人再阴险狡诈,也不至于明着要了娘娘的性命,只要娘还活着,就有机会就回来。”
九皇子道:“你说的轻松,别人不知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回宣德殿的事,都是启云帝搞得鬼。如果他真当七嫂是他妹妹,怎么会那样害她?”
无相子皱眉,还待再说话,却听到宗政无忧沉喝一声:“够了!”
两人立刻闭嘴。宗政无忧薄唇紧抿,望着近在咫尺的仇人,唾手可得的江山,他紧握了手中的信件,笼着眉头,咬牙道:“撤!”
九皇子一听,立即高声传令撤退。
无相子则摇头叹息:“从京城但乌城也得半个多月,到时候,别说乌城了,恐怕江都都陷落。而我们失去江都,又没拿下京城,岂不两头空?皇上,您,真的决定了吗?”跟了他好几年了,早已了解了他的脾气,但此刻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虽然明知是多余。果然,宗政无忧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只调转码头也,朝御门关方向疾驰而去。
“哎?他们怎么突然撤军了?”城墙上,北朝禁卫军感到奇怪。宗政无筹面色更是疑惑不解,从宗政无忧收到信件到决定退兵,中间财短短片刻功夫,究竟是何事,让那个恨他入骨的宗政无忧不惜放弃这个可以击败他的大好机会?他望着宗政无忧率先纵马离去的背影,心中隐隐不安,便命人召来城下的送信之人。
“筹儿。”傅鸢在几名宫人的簇拥下上得城墙,宗政无筹眉头一皱,“母后怎么来了?”
“听说有敌军攻城,母亲担心你,所以就过来看看。”傅鸢说着看了看空旷无人的城墙之外,微微一愣,遂问道:“人呢?”
宗政无筹道:“退了。”
傅鸢一怔,声线不自觉提高了些许,直觉问道:“退了?为何?这样的大好机会,宗政无忧怎可能会放过?”
她这种仿佛发自内心般意料之外的表情,令宗政无筹眼底浮现一丝疑惑和深思的表情,他凝目,定定望着他的母亲,眸光深深,“怎么了,难不成母后希望他打进来?”
傅鸢面色微变,目光顿时一闪,继而面带不快道:“皇帝这是说的什么话?哀家只是觉得奇怪,担心宗政无忧在耍什么阴谋诡计,才提醒你。哀家虽然希望看到他死,但对于母亲而言,儿子的性命安危,才是最重要的。而作为一国太后,国家江山的稳固也是哀家最为关心的。”
宗政无筹听着,目光缓缓垂下,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傅鸢见他如此神情,眉头微微一蹙,声音柔下来,“筹儿最近是怎么了?似乎有很多心事。”
宗政无筹转头看城外,悠远深邃的双眼看不出表情,“母后多虑了。”
“小的拜见陛下!拜见太后娘娘!”送信的御门关守卫跪拜行礼,宗政无筹头也不回,问道:“你送给宗政无忧的信件从何处得来?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回陛下的话,是小人从御门关外截住的南朝使者身上搜到的。小人没有看过那封信,听将军和副将的意思,好像是启云帝带兵攻打南朝乌城,南朝没有援军可派,南朝皇妃只身前往乌城御敌。”
宗政无筹一怔,果然是她的原因!也只有她,才能令宗政无忧放弃得之不易的复仇机会,不顾一切的掉头就走。
他英挺的眉渐渐拧了起来,无兵无将,她自己去干什么?
“你说启云帝带兵攻打南朝?”这句话是傅鸢问的,她的表情有些古怪,似是不信。
那守卫应了声“是”。傅鸢觉察到宗政无筹在看她,连忙收敛心绪,嘴边牵扯出一个笑容,又似庆幸般的说道:“启云帝这兵发得真是时候,也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御门关的阎将军准备怎么做?”
守卫道:“回太后娘娘,阎将军说,死守城门!”
傅鸢唇边的笑容这才不再僵硬,满意的点了点头。
宗政无筹眸光愈深,望向遥远的南朝方向,沉吟片刻,似是下了某种决定般吩咐道:“传朕口谕,命阎将军速速打开城门,放南军通行。”
“什么?你要放他离开?你……这样好的机会,你完全可以好好利用。筹儿……”
宗政无筹回身打断道:“母后,您出来时间不短了,该回宫了。朕,陪您回去。”他说着就去扶傅鸢离开,下楼梯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眼南朝方向。心中默默道:容乐,希望他赶得及回去救你!
……南朝,乌城。
一架古琴送上城墙头,琴案上,一曲乐谱铺开,上头写着三个字:“摄魂曲”。
漫夭一抖衣袖,纤纤十指放置琴弦之上。
抬眸带笑,一扫城下大军。手指拨动,一串音符自指尖流泻而出,空婉清灵,有如天籁之音,动人心弦,直拨人心底最柔软的一处。仅仅是个开头,城下那些不懂音律的将士都听得入了迷,仿佛被那琴音带入了美妙的幻境。
荣韬听得心中一动,眼前不自觉涌现出一幅奇幻的美景。
幽静的林溪山涧,黄沙远去,金戈铁马不再,只有蓊郁草木,泉水叮咚如轻铃般作响。水色幽碧而清澈,捧一捧清泉,入口甜如甘露,让人喜不自禁,畅想着有朝一日的清平盛世。正想再来一捧仔细品尝,忽然耳边的琴音一转,眼前的山林化作大片的花海,美轮美奂的蝴蝶在百花中翩翩起舞,仿若一个个身披薄纱的妙龄女子,曼妙的身躯若隐若现,惑乱人的心神……漫夭红唇微勾,看也不看那些手持饮血兵刃,面上却已然如痴如醉的沙场将士,她指尖力度渐重,琴音由清悦变得深沉而大气。
荣韬似是又身置波澜壮阔的大海和峰峦之间,看云烟飘渺,如梦如幻……正陶醉间,突然,耳边猛兽狂啸,山中野狼猛虎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嗜血的眼神、尖利的牙齿、想将他撕碎了吞食入腹的表情……碧蓝的海水顷刻间变成浓稠的鲜血,腥臭的味道充斥着鼻尖,刺激着他体内埋藏最深处的暴戾的因子。
他举起手中的剑,对着冲过来的野狼和猛兽狠狠劈下去,鲜血飞溅而起,他感觉到脸上一股湿热的黏度,鼻尖那种血腥气愈发浓重,让人几欲作呕,他却闻着兴奋了起来。
荣韬的剑一经举起,就再也停不住。青铜色的铠甲,流淌着血色的鲜红,他像入了魔般的双目嗜血,面容狰狞,机械的重复着杀戮的动作,见人就砍,疯了一般。
不只是他,此时的城墙下,所有的人皆是如此。
这一刻,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他们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字:杀!杀!杀!
隐在城墙楼梯口的向戊和两名副将以及萧可被这样残酷的场面震住了。向戊和两名副将震惊的看着那些人,不,那些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而是失去心智的疯狂的屠夫。
原来一曲美妙的琴音,真的可以化作催命之符,如此可怕!
萧可木木的走出来,站到漫夭身边,看着漫夭飞舞着纤细而灵动的手指,再看看旁边的曲谱,她面色渐渐发白。这首“摄魂曲”是她师父“雪孤圣女”所创,曾经想传与她,奈何她天生不喜欢练武。而这首曲子,必须有内力的配合,才能发挥它的作用。内力越强,杀伤力越大。
萧可只知道这曲子很厉害,能杀人,却不知,它还可以将人变成魇鬼。从来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屠杀场面,看着混乱的战场上翻滚的头颅,被劈开两半的身体里流出的五脏六腑,鲜血蜿蜒成河。她心里一时难以接受,胃里剧烈翻涌,她急忙跑到一边,弯腰呕吐不止。
漫夭听着下面传来的厮杀之声,目光只望着曲谱,什么都不敢想,什么也不愿想。若不是逼不得已,她绝不愿用这样的方式,去残杀她这具身躯的同胞子民。她缓缓闭上眼睛,空气中的血腥气慢慢浸入她的心底,耳边回荡着那些人死亡之前所发出的惨烈无比的哀嚎。
心一下下颤抖着,窒息的难受。她多想停止这一场残酷的杀戮,如果她可以的话。
就在这时,一直利箭破空而出,从远处石台上的轿辇之中,朝她疾射而来。
“嗖”的一声,迅猛的速度,决然的姿态,无人能挡的气势。
向戊惊叫道:“娘娘,小心!”
她睁开眼睛,便看到了那支迎面而来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白芒。她没有反应,因为这首曲子,一旦开始,便由不得她中途停止。
她以为她要就这么死了!然而,那支箭对准的,却不是她,而是她面前的琴。
“铮!”
弦断,琴毁,音绝。
她惊愕抬头,那百丈之外的石台上,轿辇之中步出一名男子,那人头戴金冠,身着明黄色龙袍,远远朝她望过来。她看不清那人的表情,甚至连他的脸也看不清。
轿中有人不在她意料之外,让她意外的是,这样远的距离,他竟还能如此精准的射毁她面前的琴,而不是她这个人。
望着那被箭力劈开的琴与琴案,她才知道,原来他的箭术,也这么好!
城下的敌军遽然清醒过来,不敢置信的看着死在自己剑下的战友,望着周围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一股滔天的愤怒陡然而起,剩余的几万人齐齐瞪目望向城墙上的白衣女子,刚才还觉得她像仙女一样美,此刻再看,只觉得这女子如魔鬼一般可怕,且让人憎恨。
荣韬抬头望着她,怒目中充满了浓浓的恨意。他举起剑,似是恨不能立刻将她剁碎般的神情。他不能相信,这个有着仙子般的气质和外貌的女子,是他们皇上最宠爱的公主,怎忍心用这般残酷的手段对待他们?
他沉痛的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过身,面对剩下的将士,声音交杂着痛苦和仇恨:“将士们,这个女人竟然用诡计让我们变成了残害自己战士的凶手,我们不用再对她客气。这样的人,不配再做我们的公主。兄弟们,冲上去,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仇恨的力量,果然是无穷大。冲天的杀喊,几乎要将这座城震塌。
漫夭被琴弦割破的手指缓缓握紧,望着那些被仇恨的怒火淹没的将士们,她心头窒闷,头也不回,对身后的人吩咐道:“姚副将,立刻送萧可离开。”
向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您也走吧。这里交给臣,臣会竭尽全力,即使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会力战到底,誓保乌城。”
姚副将与另一名副将也跪地拜道:“是爱,娘娘,您快走吧!”
漫夭望了眼仍在呕吐不止似要昏倒的萧可,看姚副将的目光沉下,冷声道:“这是本宫的命令。你敢违抗?”
姚副将一愣,还想再劝,而向戊见她面色不可动摇的坚决,只好叹一口气,示意姚副将照吩咐做。
萧可微微停了停,回头抗议道:“我不走,我要陪着公主姐姐……”
漫夭眉头一皱,上前就点了她穴道,吩咐姚副将:“快走。”说罢对城下挥手,几十人应她手势,拎着油桶上了城墙,这时,敌军梯子已经搭上来了,漫夭命那些士兵往城下蜂拥过来的敌军泼油,点上火把扔过去,冲天大火噌的一下燃起来,势头猛烈之极。
那些被泼了油的士兵在大火中痛得滚地尖叫,撕心裂肺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震刺着人们的耳膜。
大火并未完全阻隔住那些愤怒到疯狂的战士,有些人踩着大火中的尸体往前冲,不顾一切的想爬上城墙杀了她。
向戊和那名副将挥剑砍杀爬上城墙的敌人,但奈何他们人毕竟太少,上到城墙的敌人却越来越多,都冲着漫夭而去。
漫夭拿起玄魄,目光如鹜,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深吸一口气,毫不留情的将剑刺入敌人的身体。
她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也不在乎再多杀一些。
不知道过来多久,她觉得她的手就要失去知觉,眼前到处都是猩红一片,身上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血,一身白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了,她和向戊,还在拼杀。向戊和她一样,整一个血人,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血,哪些是自己的血。
向戊眼看城墙上的敌人越来越多,焦急叫道:“娘娘,您走吧!乌城可以失,但您和您腹中尚未出世的小皇子却是万万不能有事。求求您,快走吧!”
漫夭苦笑道:“走不了了。”也许这城里的任何人都有机会离开,唯独她,走不了。也不知道东、西二门战况如何?
她正想着,城内有人来报:“启禀娘娘,西城门敌军已退,我军两万多将士死伤过半,剩余将士们正往这边赶,请娘娘一定要坚持住啊!”
漫夭还来不及生出一丝欣慰,又有人来报:“启禀娘娘,东城门……东城门快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