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北京城的雪来得不早也不晚。
就在辽东总兵吴襄带领十万大军动身那一日,天空飘下零星雪花,落在人们的脸上,兵将的盔甲上,厚实的黄土地上,转瞬即化去。
人与马,将雪花无情踏在脚下,行军速度丝毫不减。
夹杂在大军中,似乎是自己在走,又似乎是被身后的人推着前进。放眼放去,前后都是望不到边的人头,每间隔一段距离有一个骑马的人,其余人密密麻麻堆积在一起蠕动着,看久了会眼晕。风萧萧兮易水寒,虽非直接赶赴战场,但身处军队之中,悲壮的感觉油然而生。
张嫣被任命为百夫长,本应分配有马匹,但因常年累月的边疆战事,国库亏空,现下物资不足,御马坊再找不出多余的马匹,因此千夫长之下皆无坐骑。
但张嫣不在意,反而说:“这样就能跟燕哥哥肩并肩走在外头,这是我盼了多少年的事。”——她到任之日,便将早早混入军中的燕由和天青提拔为自己贴身侍卫。
扮成男装的张嫣将眉毛画得粗重,但仍难掩底子清秀,虽是一表人才,但身材娇小,加之肌肤细腻,看去一幅粉头小生的模样,根本不像当兵的。燕由能感觉到,张嫣手下的兵卒们都对这个头领心怀不满。
说实话,就算是燕由也有些担心,张嫣是千金小姐,虽然算得上文武双全,但毕竟从小娇生惯养,没接触过外头的世界,不知她能否处理手下怨怒的情绪。最重要的一点:她裹过小脚,不知她能否适应如此高强度的行军。
燕由指了指站在张嫣右侧的天青,“让这小子听我们谈话真的可以吗?”
张嫣侧头诚挚一笑,“我没什么可隐瞒的,只要不涉及到旁人的隐私,让他听去无妨。”
燕由耸肩表示无奈,也依言直接问道:“皇上最后是怎么安排的?”
张嫣坦荡荡地将那日所见所闻之事一一道来,没有丝毫含糊。朱由检私下召见吴襄,任命张嫣为百夫长,只说是亲近的侍卫,名为张正与,去军中历练下。吴襄虽然不忿,但不敢违抗皇命。皇上特地叮嘱吴襄,若张正与做出任何违背军纪的事,立即剥夺其职位,押送回京城。
听完后,天青问道:“这样听来,皇上并不信任你,怎么肯放你出来,甚至让你领兵?”
张嫣道:“正是因为他不信任我,所以才肯放我出来,幸好他还算惦记着我对他的恩情。”
天青听不懂,但燕由心领神会。
燕由忽然想起一件事,拉住张嫣道:“我要先知会你一件事,此事与旁人有关。”他看了一眼天青,天青知趣退开。燕由低声对张嫣道:“现在边走边装作不经意般回头,看身后第三列最右边那个人,对,最高的那个,他是史可法。”
“史可法……”张嫣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却一时间记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人。
“国子监的学生史可法,我对你说过,六君子之狱时,我帮过他进诏狱去看望他的老师左光斗。”
张嫣有些许吃惊,“他怎么会在这?”
燕由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的,说是不愿当文官,今年准备科举不需呆在国子监,想要趁机入伍历练见识一下。”
史可法没有见过皇后,不会认得自己,张嫣不担心他发现,反而好奇道:“怎么做到的?”
“你手下的士兵都是新征的,彼此不认识,我便从库房偷了多了一套武器装备,我带着他,混入军中再简单不过。”
“没有泄露我的身份吧?”
燕由摇头,“我与他并不相熟,不过是敬佩他的老师,给他做个顺水人情,不可能告诉他这等紧要之事。”
张嫣盘算一小会,说道:“此次事关重大,涉及秘密太多,不能留他在我手下,到宁远城分开后,我会寻个由头让他跟着吴襄继续往锦州去。”
燕由赞同道:“我也正是这么打算的。”
夜晚雪停了,气温不但没有丝毫缓和,反而让人感到寒气逼人。大军如被阻的潮水一般由前至后停下来,很快停步扎营的命令也从前头传来。燕由偷看张嫣发白的脸色,松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忍住伸手扶她的欲望。
此地空阔,只有几株光秃秃的小树苗。众人按照吩咐围成许多个圈生起火堆,在几位士兵的帮手下,燕由动手搭张嫣住的简陋帐篷,这个过程中,天青也过来搭了把手,燕由看他认真的模样,暗暗露出笑容。
百夫长的帐篷本就简陋不堪,搭起来甚至不需要一盏茶的时间,燕由摸着账面,确认牛皮纸应当能够挡住寒风,放心下来。但他回头时,却发现张嫣早不见人影了。
走了整整一日,缠足留下的隐疾发作了,张嫣没有听燕由的话去帐中休息,反而穿梭营地间查看情况。冷风刺面,大裘的毛领子剧烈起伏,张嫣脸冻得通红,神情却坚毅无比。
木头被烧裂的噼啪之声处处可闻,火星子从火堆中弹起,消散空中。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的士兵们并未比天青年长多少,脸庞稚气犹存。有人面如死灰,颓然不语,也有人兴致勃勃,手舞足蹈,高谈阔论。
张嫣所过之处,吸引了不少目光。张嫣长自小在深闺,出了家门后七八年间都在宫中度过,何曾这样被许多男人**裸地注目过,况且这些目光中还夹杂许多不善。她暗暗攥紧拳头,不动声色,硬着头皮从人群中穿过。
张嫣不意间与史可法视线相撞,毕竟是一个熟面孔,张嫣不由得多停顿了一刻,但下一刻,眼前画面图编,一个魁梧的身影从旁挤出,挡在张嫣面前。
对方很壮实,张嫣要抬头才能看见他的下巴。他脸上长满暗疮,声音很粗,说话间酒气扑面而来,“张正与,是叫这个名字吧?”
张嫣怔了一瞬才想起这是自己所用假名,脸一沉,斥道:“对你的头儿直呼其名可成体统?”
“哈哈哈……”那人前仰后合笑了起来,“成体统?军队里可没有文绉绉的一套,这声音听起来也像个娘们,不知你有没有奶子?”
那人说话口不择言,张嫣何曾见过这种市井无赖,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耳根子发烫,幸好夜色深沉,火光又微弱,旁人看不出任何异样。
张嫣很快稳住心神,扫一眼周围,四下看没人出面帮自己,看来众人对自己确有积怨,只等着壮汉替他们出气。
此时此刻,有个人的名字忽然间浮现在张嫣脑海中,那是张嫣最尊敬的先贤——王守仁先生。为什么会记起他?张嫣心一颤,守仁先生也曾因身体瘦弱被兵将们看不起,然后,他用三支正中红心的箭换来了所有人尊重。这些要上战场的铁血男儿们,对于有本事的人向来报以真心的敬佩。
张嫣转完所有念头只花去现实中一刹那,想明白了这点后,她完全冷静下来。
那壮汉看出张嫣刚刚的窘迫,更觉得利,借着酒劲以下犯上,竟然伸出手来往张嫣胸前抓来。
张嫣反应如闪电一般迅疾,闪身避开,灵巧从壮汉腋下钻过,反手扣住他的喉咙,脚便勾在他的小腿上,手与脚同时发起难以思议的劲力,将壮汉仰头摔倒在地。
他摔得结实,沉重的身躯让地面一震。事情发生得太快,旁观者们反应过来后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壮汉跟熊一般的体格在那里摆着,这一摔虽然吃痛,但很快便重新爬起来。张嫣冷声问道:“还不够吗?”壮汉拉不下脸,也不甘示弱瞪着张嫣。
两人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响动声吸引了越来越多旁观者,燕由和天青也于此时堪堪赶到,燕由发现起了纷争,本欲阻拦,但细看下去,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站在人群中,和众人一起观看张嫣与壮汉的打斗。
张嫣原本最大的优点是动作干净利落,敏捷灵动,如今除了原来的优点外,力道进步很多,跟普通男人有得一拼,气息也很平稳,往日她说过正恢复习武,看来是认真的。
壮汉根本抓不到张嫣,完全处于挨打的状态,刚刚鼻子挨了一拳,现在鼻血长驱直下,挂在脸上,燕由看出壮汉已经自认不敌,丧失斗志。
张嫣也有同样的感觉,于是再周旋了数招后,当即一脚踹在壮汉膝盖后软筋上,他来不及防备,顿时跪了下去。
“以下犯上,该当何罪?”张嫣踩在他肩膀上喝问。
冷风吹了这许久,还经过激烈打斗,壮汉的酒醒得差不多了,他单膝跪下,咬牙切齿道:“为正军纪,甘愿受死。”
“好,我就遂你心愿。”张嫣从燕由腰间“唰”一声抽出长刀。
壮汉引颈待戮,心中只盼头儿的刀能快一些,不拖泥带水。但他却听到张嫣吩咐道:“抬起他的手。”
旁人的反应很快,壮汉懵懵懂懂被人拉出左手,按在地上,他这才明白过来张嫣要做什么,抬头惊恐道:“不……”
话音未落,就变成了惨叫声,他本能地抽回手,按住血流不止的窗口,厉声嚎叫,苍白的左手孤零零留在地上,与手腕已经分离,切口整齐,毫无粘连。
张嫣对一旁看傻了的士兵道:“立即找人替他上药包扎。”说罢随意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滴,把刀塞回燕由手中,转身急步离去。
很快,脚步声跟随过来,燕由追上她,说道:“你不该留下他的性命,你读过那么多兵书,孙武的做法你应当知道,军纪不严在战场上是致命的。”
“我当然知道。”张嫣慢慢停下脚步,“可是,燕哥哥,我做不来。”张嫣回头看他,满脸悲伤。
燕由见她这个模样,只余心疼,再无法多说什么,叹气道:“你早些休息罢,事情我会替你善后。”
张嫣疲惫至极,深深看了燕由一眼算是默认,走回帐中。
燕由望着她的背影,心下隐隐不安,嫣儿还是心软,这次的对手还是培育她的家族,即使没有感情,也有恩德。对方那么棘手,若是她在最后关头心软,那事情不但办不成功,还极有可能害死自身。
凛冽的风在耳边呼啸,燕由心中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她那个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