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瑟瑟,洛阳郊区的入城道路,到处是荒凉的郊野和难民流民搭建起来的简陋房屋。
火艮在长筒望远镜里紧张地张望着四面八方,他的好几百部下则如临大敌地分布在现场和周围,矿工们在废旧房屋的窗口、在野地的田埂间、在已经落尽树叶的树林里、在事先分配好的每一个监视点携带着武器和望远镜进行着警戒。火兑有些惶然地站在新豫系情报部的二号人物林天宇的身边。二老板的亲自出面,让火兑感到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但眼下这么大的阵势又让火兑感到了心理上的安慰。林天宇面无表情地面对着前面这条空荡荡的土路,寒风卷着落叶,一片萧瑟。
“夫人身边现在有几个人?”林天宇沉声问火兑。
火兑意识到二老板是在问总司令的夫人蒋雍,急忙回答道:“夫人一直居住在洛阳古城路的一栋四合院,除了夫人外,夫人的四妹蒋华也一起住在那里,蒋华小姐是河南事变后跟着蒋百里将军一家来到洛阳的,从此便和夫人生活在一起。另外,夫人当初在香港大学的同学谢小姐也长期跟夫人住在一起,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照料夫人生活的保姆和一个丫头,一共四个人。”
“这四个人是什么来头?”
“那位谢小姐叫谢小萍,当初总司令在洛阳遇刺的时候,她路上遇到这件事,还误打误撞地射杀了一个刺客,再加上她是夫人的同学,来洛阳投亲却举目无亲,因此一直跟夫人生活在一起,是夫人的闺中密友;那位保姆叫张妈,在蒋百里将军家里照料蒋家上下起居十多年的老仆人,蒋百里将军当初来河南后,张妈便跟夫人住在一起;那个小丫头叫小叶,豫东信阳人,河南大饥荒时全家逃荒到了豫西,但全家都饿死在了路上,夫人看她形单影一个人在家门口无家可归,便收留了她。”
林天宇点点头,然后问道:“夫人身边有你们的人吗?”
火兑道:“有,代号火离,长期负责暗中保护夫人,就是那几个人的其中一个。”
林天宇冷哼一声:“夫人流产了,这就是你们的保护结果?”
火兑打了个冷战,不敢说话。
路的尽头,开始出现了几个小黑点。几辆军用小汽车静静驶来,没有任何的铺张和排场,只是每一辆车都拉着窗帘。火兑、火艮等人急忙昂首挺胸,同时心里的紧张感也陡然间增加。他们都心知肚明,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这个时候是最容易发生的。
林天宇板着脸寸步没动,这给火兑等人造成了一个很大的麻烦。几辆车一模一样,谁知道总司令在哪辆车里。看到二老板没动,火兑等人也不敢动。转眼间,车队已经行驶到跟前,五辆车,前后四辆车子的车门一起打开,下来十几个军人,荷枪实弹、浑身戒备,为首的是总司令警卫营营长武书源。武书源向林天宇、火兑点点头,算是示意。军人们在第三辆车子的前后左右围聚成了一道人墙。火兑等人则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知道要迎接哪辆车了。火兑轻轻挥挥手,手下们也一涌上前,配合军人们把人墙围堵得更加密不透风。
车门打开,身穿笔挺中将军服的孟翔缓缓地走下车。
火兑还没有来得及行礼,轰然的一声枪响在郊野里猛绽放开来。子弹准得令人叹为观止,从几十人组成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中一个小得只能飞过苍蝇的缝隙呼啸而来。火兑瞠目结舌地看到总司令的脑袋在自己眼前变成一个烂西瓜,热腾腾的红白之物四处飞溅。
“狙击手!”火兑脱口而出。
“在那里!”林天宇神色冷然地指向百米外一个光秃秃的小山包。
火艮立刻带着部下狼犬般地一窝蜂扑了上去。火兑则手足无措地扑向那具已经死透了的躯体,他感到很茫然,因为林天宇和武书源都根本没有第二眼去看那具尸体。林天宇看着他,神色不悦地道:“一个死囚替身而已。但是,火兑站长,你的洛阳很不干净。”
“属下知错。”火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火艮正在带人对那个小山包掘地三尺。脚底下再次传来一个枪响,这让火艮等人迅速锁定了刺客的位置。挖开半米多深的泥土并掀开一块波浪状的铁皮板后,一个棺材坑般的土坑以及一个已经自杀的狙击手赫然在目。这个狙击手事先在这个光秃秃的地方挖了一个足够他趴下的土坑,然后盖上铁皮并填上泥土,最后钻了进去。如果不是他刚才自杀,别人哪怕站在他头顶上都发现不了他。火艮对部下示意了一下,部下扛着尸体跑回林天宇和火兑的身边。火艮则拿着那把狙击枪:“日制九九式狙击步枪。”
“果然是日本人。”火兑若有所思。
林天宇冷笑一笑,然后走向那第三辆车子,对司机敬礼:“总司令。”
坐在驾驶室内的孟翔点点头:“知道了,进城吧。”
沉浸在一个又一个捷报带来的一波又一波喜庆气氛里
的洛阳全城喜色,作为新豫系的军政核心所在的这座城市,人口已经从当初的五十余万猛增至一百余万,新来的人口绝大部分都是当初河南大饥荒时从豫东逃来并在这里安家的灾民。人口的增加,使得城市的繁华程度也水涨船高。孟翔是这些繁华和喜庆的主要制造者,但他的车队驶入城内后则带来了格格不入的阴郁之色。戒备森严的车队缓慢而无声地行驶着,活像一列殡仪车队。
一个黄包车夫叼着烟,慢悠悠地从拐角的巷子里出来,不慌不忙迎面朝向车队。距离二十米的时候,车夫用叼着的香烟点燃了车上的炸药,同时发疯般地冲刺狂奔向车队。护卫车队的矿工迅速开火,车夫被打成了筛子,满载炸药的车子猛然炸开,无数的钢珠暴雨般呼啸飞溅,街道两侧血水喷雾,被崩杀的行人和矿工特工血溅三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沸水般的尖叫声和极度的混乱中,藏匿在街道两侧店铺里的几十个杀手以及冰雹般的手榴弹从各个方向同时蜂拥扑向车队,各种重武器让街道电闪雷鸣、天翻地覆。护卫车队的军人们和特工们浴血奋战。
持续十分钟的战斗让半条街血流成河,受伤或死掉的行人、刺客、军人、特工狼藉遍地。车队在血泊和尸骸中开始有条不紊地倒车。
火兑拎着冲锋枪,跑到林天宇身边。林天宇看着已经被打成马蜂窝的车子,伪装成司机的孟翔倒在了座位上,浑身血流如注,肯定已经断气了。火兑惶惶然道:“老板,总司令他...”
林天宇看了他一眼:“刺客是什么人?”
“使用的是军统的武器。”火兑回道,然后继续惶惶然,“总司令他...”
“假的,死囚替身。我们监狱里的死囚多得是。”林天宇不耐烦地摆摆手,“继续赶路。”
警卫们和特工们重新上车,从附近站点赶来的矿工开始清场。
半小时后,车队终于开上了古城路,停在了一栋古朴而幽雅的四合院前,众人开始下车。林天宇的脸上露出之前没有出现过的客气和恭敬,他向军人们中的一个军人敬礼:“总司令,到了。”
穿着少尉军装、戴着钢盔、伪装成普通士兵的孟翔点点头,跨下车。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猛然响起,刚刚下车的孟翔在四溅的血花中犹如木偶般手舞足蹈。开枪的是两个军人,手持冲锋枪,在这么近的距离上进行射击,密集子弹的冲击力让孟翔被弹飞了几米远。刚才的街头刺杀,不过是为了让这两个真正的刺客混入队伍中。混战中,身穿军人制服的这两个刺客趁机混入队伍,此时确定孟翔的真人后,立刻开火射杀。武书源和军人们的反应很快,迅速扑上去并制伏了这两个刺客。两个刺客一起咬牙,吞下了做成假牙的毒药,几秒钟后就死了。
火兑愣愣地看着“总司令”的尸体,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接连不断的替身让他怀疑这个尸体是不是也是替身,如果现在再表现出悲伤或惶然,那肯定就有假哭拍马屁的嫌疑了。
“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林天宇若有所思。
“老板,总司令他...”火兑支支吾吾地问道。
“总司令早已经到家了,铺张招摇本来就不是总司令的作风。”林天宇目不斜视道,“这个车队不过是诱饵,伸出来试探试探罢了。”
“老板,日本人实在是欺人太甚!要不要血洗他们几个点作为警告?”火兑愤愤道。
“时候未到。”林天宇摇摇头,“大老板有计划。”
距离这里几百米远的一栋差不多一模一样的四合院里,孟翔正在一间房间里用饱含自责的眼神看着蒋雍。想了半天,孟翔艰难地道:“真对不起。”
面如白纸的蒋雍吃力地笑了笑,两眼泪水长流。
孟翔转向身后,望着站在房间里的武书源和四五名卫兵。武书源知趣地带着卫兵们走出房间。“你守在门外就行了,他们都到院子外面去。”孟翔在房间里补充道,“别搅了这里的清净。”
武书源对手下示意了一下,卫兵们老老实实地走出门外。
一起住在这里的蒋华、谢小萍、张妈、小叶焦急地涌上来,她们一方面也为蒋雍叹息和难过,一方面也是想看看那位赫赫的“河南王”。但武书源像个门神般把她们统统挡在门外。
“我都不能进去吗?里面是我的二姐和二姐夫!”蒋华倔着脾气道。
“你是总司令的二大爷都不行。”武书源瓮声瓮气地道。
张妈拉住蒋华:“好了,四小姐,二小姐跟二姑爷肯定有很多话要说,你就别进去了。”
蒋华愤愤地看了一眼瘟神一样的武书源,气哼哼地转身而去。
武书源尽忠职守地守卫着门口,同时打量着这栋四合院,典型的北方庭院,四面有厚厚的山墙,院子里青砖铺地,里面则一字排开五间屋舍,分别是小叶、谢小萍、蒋华、
蒋雍、张妈的住所,武书源此时站的就是第四间房间的门口,每个房间只有一扇门、一个窗户、一个暖炉的通风管,院内几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花坛盆栽错落有致,大多都是梅花。虽然眼下是冬季,但正是梅花盛开时节,因此院子里姹紫嫣红、清香宜人,四合院的后面便是滔滔的洛河,前面是大街。院子墙外,十几名卫兵同样尽忠职守地守卫着、巡视着。
孟翔跟蒋雍显然有很多话要说,两人从下午独处到晚上都没有出门,张妈做好了晚饭后让武书源送进去两份,同时给武书源一份。武书源就在门口风卷残云,然后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执行着职责。
夜色渐渐笼罩了整个洛阳,院子里一片静谧。武书源瞪大眼,随时警戒着来自各方面的危险,但潮水般的睡意还是涌上了他大脑,直到他被一声刺耳的枪声和碗碟落地破裂声惊醒。
作为军人,武书源对枪声实在是**不过了,眼下在这恬静的院子里响起,更加显得惊心动魄。武书源一骨碌跳起来,随即暗暗叫苦,骂自己是糊涂蛋,怎么睡着了。黑漆漆的院子里,陡然间枪声大作,几发子弹呼啸着从一道回廊里飞来,打得武书源身边的墙壁上碎屑横飞。武书源闪电般就地一滚,同时两手拔枪并蹭大腿把子弹上膛,然后豹子般窜向子弹飞来的地方。
“张妈!怎么是你?”武书源大吃一惊,他看见保姆张妈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里,腹部血如泉涌,中了一弹,地上热腾腾地散落着瓷碗碎片和流了一地的热汤。
张妈吃力地道:“官长...我起来给二小姐做点宵夜...给她补补身子...有个黑影跳了进来...”
武书源大吃一惊,急忙向张妈指着的方向冲去,狂奔几米后,他猛然醒悟:不好!调虎离山!闪电般想通这一点后,他急忙狂奔着扑向孟翔和蒋雍所在的房间。
房间门已经开着,里面枪声如雷,子弹横飞,地上鲜血四溅。武书源大惊失色地冲进去,眼前的景象顿时头发差点竖起来。蒋雍躺在**,不知是死是活,孟翔则倒在了地上,后脑中了一枪,子弹打穿了整个头部,脸上绽开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肯定死透了。而在血泊里,倒着一个中了好几枪的黑衣人,还在微微喘息着。
武书源冲上去,黑衣人猛地咬了一下嘴里什么东西,立刻瘫软在了地上。武书源一把扯下刺客的黑布面罩,既不感到意外但又吃了一惊:“果然是住在这里面的人,但居然会是她?”
军统河南站总部。
灯火通明的房间里,舒国生正和军统河南站长刘茂欣悠然品茶。
“舒老板,稀客啊!没想到你会亲自来兄弟舍下做客,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刘茂欣微笑道。
“做客?”舒国生笑道,“茂欣兄哪里的话?茂欣兄才是客人嘛。”
“哦?舒老板何出此言。”
“河南本来就是我们的地盘,你们的戴老板把你们派到我们这来,所以你们才是客嘛。”
“舒老板说笑了。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眼下的中国是国民政府的,河南也一样嘛。对了,舒老板,这深更半夜的,你到兄弟我这里来,所为何事啊?”
“看戏啊。”舒国生抿一口茶,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刘茂欣。
“看戏?看什么戏?”
“看你们一手导演的这场戏啊!”舒国生微微冷笑。
刘茂欣脸上的笑意僵硬住了:“舒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当着明白人的面装糊涂,有必要嘛?”舒国生一脸的无奈。
刘茂欣收起笑意,正色道:“舒老板的意思是,孟总司令这次回到洛阳,屡屡遭遇的刺杀是我们搞的?”
“难道不是?”
“岂有此理!”刘茂欣怒道,“舒老板,你我虽非朋友,但也绝非敌人,我们怎么可能会对你们的孟总司令搞刺杀?这种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我们是绝不会做的!并且,我们通过内线获知日本人即将对孟总司令搞刺杀的计划后,在第一时间就把情报与贵部共享。舒老板现在说这样的话,真是令人齿冷心寒呀!”
“刘兄的意思是,日本人在嫁祸给你们?”
“当然!”
“究竟是日本人在嫁祸你们,还是你们在嫁祸日本人,还很难说吧?”舒国生冷然道。
“舒老板,有话就请直说!”
“老板!电报!”一名通讯矿工急匆匆跑来。
舒国生接过电报,扫视一眼后,笑意再次浮现在了脸上:“终于水落石出了。”他望向刘茂欣,扬了扬手里的电报,“最后一场刺杀,终于结束了。现在,我也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刘站长,这件事真的很有意思嘛!不错、不错,确实是日本人干的,但你们军统真的是无辜的吗?”
刘茂欣冷冷地道:“那好,请舒老板赐教,兄弟我洗耳恭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