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老(1/3)
小孩子盼过年,因为未来对他来讲,是一张可以无限透支的支票。老年人怕过年,是由于他的生命之旅,离八宝山那一站已不很远的缘故,就不能不面对过一年,少一年的现实,老遂成为负担。而等待在终点的,究竟是不是天堂,谁也没有见过。因此,乐死者,终属少数。怕老,惧死,不肯离队,不想出列,不甘心就这样拉倒,便成了许多老年人的常态。但人总是要老,这是不可逆转的事实。宇宙万物,谁也难逃新陈代谢的规律,老是一种正常现象,不要不服老。曹操在《龟虽寿》诗中说的那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自勉可以,当真不得,这其中有很大的误导成分。果真有那么多的嘶风老骥吗?我很怀疑。若所有老者都自视为老骥,不停驰骋,小马驹还有奔跑的地盘吗?说实在的,如曹操一代之雄者,世上能有几何,一般人到了垂垂老矣的年纪,有几个不是留恋栈豆的驽马呢?
同样道理。作家的清醒,或
许更为重要,文学是一代一代承接下来的事业。“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数百年”,除极少数的大师外,谁也不可能永远风光。从文学史上来看,作家诗人,长寿者众,但还能坚持写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并不多的。学到老,写到老,有这种可能。但写到老,还写得好,那是十分稀有的现象。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作家斯坦贝克,最后江郎才尽,写出来的作品,竟到了令人不忍卒读的程度。所以,美人迟暮,作家也不例外。
记得当年在太行山里劳动改造时,惩罚性地派我独个儿在荒原上守夜,于星月寒风里,时见那些毛色苍黄的老狼,总是离群而去,孑然独行。据说在热带雨林中的大象,最后的结局,也是不知所终。所以,俄罗斯的文学大师托尔斯泰,已经是风烛残年,还要在一个风雪夜里独自出走。也许,他希望自己像丛林中的大象一样,大概打算从这个世界消失吧?我一直是如此忖度的。
人过花甲,
应该追求一种成熟的美。进入古稀之年,更应该体现出一种智慧的美。但实际上,要做到这种程度,又是谈何容易。所以,最难得者:六十岁时清醒,七十岁时更清醒,八十岁时彻底清醒,这就达到至善至美的境界了。但通常情况下,即或不是早老性痴呆症,六十岁时开始糊涂,七十岁时更加糊涂,八十岁时完全糊涂,也是大有人在的。
在我们的前面,有过前人;在我们的后面,还会有后人。我们做过了我们应做和能做的事,我们走过了我们应走的和能走的路,老是再自然不过的,坦然面对,自求多福,相信未来,恬然颐养,便是老年时的座右铭了。
我一直觉得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他作品《临终的眼》里说的话,是值得牢牢记取的。他说:“我以为艺术家不是在一代人就可以造就出来的。先祖的血脉经过几代人继承下来,才能绽开一朵花。”
当想到这朵花里,有自己曾经尽过的一份心力,老又何足畏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