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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之死

历史这面镜子 李国文 2556 2024-10-20 01:13

  

  胡同之死(1/3)

  树木会老,人会死,胡同也有它终结的一天。

  会有那么一个早晨,北京人猛然间发现,最后一条胡同死了。这日子大概不会太久,也许下一个世纪的前五十年,北京城里将找不到一条像模像样的,依旧是原来面貌的胡同。镜头对准古都的摄影家,拍老北京故事的电影导演,对这一点,感触必定是很深的。

  那真是令人伤感,而又无可奈何的事!

  即使像我这样并非在北京土生土长,对这个城市说不上多么深厚的归属感,只是一个居住年头较久的人,也对这个消失过程未免来得太快,觉得有些讶异。这也许说来并不是什么坏事,要是北京城永远是这些灰不秃秃的,暴土扬尘的,狭窄拥挤的,颓门败墙的胡同,还得把污水井里的粪,一勺一勺掏出来,一桶一桶背出去,长此下去,这个首善之区,还有什么希望可言。我也知道许多有识之士,总在呼吁,总在呐喊,把胡同留下一些给后代子孙,这想法,当然是毫无疑义的好。但说这些话的人,通常不大为自己的住房发愁,而对那些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三代同室,男女杂居的人来说,为保留这些胡同,还得挤在斗室里度日如年,又显得不太公平。

  不过,北京的胡同,却也是一部无可辩驳的凝固起来的近代史,是数百年京都人文概貌的缩影,就这样迅速地被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和那些单调无味的火柴盒所蚕食,所吞噬,总是难免惋惜,好像应该想出点什么法才好?变化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能不能变化得更加赏心悦目一些,现在,被挖出来的元大都,说实在的,不敢恭维,它之所以被明清两代以紫禁城为中轴线的内外京城替代,就因为后者比前者更适应了时代的发展。

  所以,胡同之死,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有的人,恨不能一古脑儿,统统用推土机推了,这是绝对不值得提倡的红卫兵行径。真不希望有那么一天,最后一条胡同寿终正寝,于是造几条供游人参观的假胡同,如同看那些失去了彩绘以后的兵马俑一样,绝对是彻底死亡的胡同,有何生气可言?但我也不赞成有的人,对于古都

  恨不能连一座破房,一处烂庙,也别挪动,如果这样恋旧的话,我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搬到周口店原始人居住过的洞穴里呢,那才真正发思古之幽情呢!

  说到底,北京那些胡同,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年代较为久远的建筑物罢了,早晚总是要死的。夏商周的房子,谁见过?汉唐盛世的房子,谁住过?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里早说过,“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唐代的建筑物,随着唐代的结束而结束,那么,元明清的胡同,随着封建社会的终止而终止,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痛苦的事情。

  但是,我觉得同住在一条胡同里,那些天天碰头见面的左邻右舍,他们之间的亲切友善,地道的老北京人的礼数客套,那种一张口为“您”而不是“你”的或许称之为“温良恭俭让”人文精神,如果也随着胡同之死而死的话,那可就太惋惜了。现在搬进单元房里住着的各家各户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隔膜,是过去住在胡同里的人家,绝不会产生的。给一张微笑的脸,和淡漠的一瞥,留在对方心扉里的印象,冷暖是大不相同的。没有温馨,没有爱,这世界是不堪设想的。

  于是,我想起如今再也找不到的西风斜阳,衰草枯树的前门以西,古城墙下,那条顺城街了。那时,隔着城墙,便是与前门火车站相毗邻的西货站。半夜里,常有一列列货车从广安门开过来,然后,就有卸车的动静,就有空车相撞的声响,就有低沉短促的汽笛,从城墙那边传过来。那时,冬天是很冷的,而且,风也很大,从城墙下那条顺城街边胡同里钻出来的人,都用围脖和口罩把脸捂得严严的。夜里,街面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胡同里,更是像打扫过一样清静。那时,我从流放的外地回家来,只有那么一班慢车,而且总是在城市的末班车收了以后的深夜到达。通常是这样,我就背着行囊,顺着城墙,在昏黄的路灯

  下,摸进这条细小的“此巷不通行”的胡同,敲开一座小院的那并不严实的门。

  这是北京城里最短的几条胡同之一,长不过十数米,有一处矮趴趴的小院,在那结不了几粒枣的瘦树下,有一扇不拒绝我的门。

  “姨妈!没车了,回不去郊区的家,只好来打扰您啦!”

  “那有什么?快放下行李,没关系的,您就在这儿委屈一宿吧!”

  其实她是我同学的姨妈,其实她也知道我当时是一个类似囚犯的人,在那个岁月里,许多人的脸都对我绷紧的。但她捅开了煤球炉子,给我烧水,给我热吃的,一个劲地宽慰我:“没事的,不会有麻烦的,我们这儿街坊邻居,大家都挺好的,你放心吧!”

  第二天清晨,便离开那小院、那胡同时,那些大概可算是最普通的老百姓,蹬三轮的,烧锅炉的,或许还有在工厂里做工的,机关里做事的,都客客气气地招呼:“来看姨妈的吗?不多坐会儿?”我谢了他们,去赶早班车。

  “下回火车要晚点的话,你可别忘了到家来!”快走出那胡同了,姨妈还在身后叮嘱着。

  后来,先是填平了正阳门前那条护城河,不久,又扒了城墙,接着,拆了西站和铁路,顺城街和那条无名小胡同,就像血管暴露在体外,很快从城市地图上消失了。姨妈也拆迁到了郊区,直到故去,也惦着那个无名小胡同里住了一辈子的老街坊,和彼此间温馨友善的氛围。

  回想起来,我们以往的全部行为中,姑且不论其对或者错,有一点是最不可取的,在扬弃什么的时候,总是一古脑儿否定,连不应该否定的,甚至极可珍贵的东西,也当做垃圾给粪除了。

  猛犸的庞大躯体埋存在西伯利亚荒原冰层下面,元大都的遗址,最近才从西直门一个施工工地挖掘出来。它们所以被遗忘,因为没有什么值得在这个世界留下来的那种文化魅力,那种精神传统的美。我真心希望,也许有一天,胡同真的没了,但北京胡同里那种人与人之间的亲切、良善、和蔼、信任,却还能留存在这块土地上的话,也许比那些古旧的建筑物,对于中国要更有价值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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