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山积雪更甚。
张辽步行上的山,那雪都可以盖过他半个小腿了。
有积雪的雁门山不好走,特别是倾一些的山路更容易打滑。
所以鲜卑人入侵总是选在入冬之前的秋季,到了入冬的时候,这雁门山几乎是攻不破的。
而夏季的时候,草原资源丰富,气候正好,也就没有什么必要来寇边掠夺了。
雁门关上,现在是重新来了一曲人马,五百余人驻守在雁门关上,张辽是知道的,这是雁门南面的队伍,之前雁门靠北的部队,大多都没了。
张通的坟墓,修在雁门关入关之后一边的山腰上。
背靠山,面朝北。
能够轻易地看清楚雁门关外的情况。
张辽背着那些东西,一步一步地攀爬上了雁门山。
待到他到了当初自己亲手为叔父修的坟墓的那半山腰的时候。
他愣住了。
因为映入他眼帘的,不是自己修的那座小土坟。
而是一座看起来精致用心的新坟。
而在坟前则是一座小庙。
那似乎是祭拜先人或者是神灵的祠堂。
祠堂不大,仅有一尊泥雕,和一尊香案。
泥塑的雕像取用的是张通平日里的形象。
一个人攀着一柄大刀,屹立在雁门关上,眼神坚定,身形挺拔,那双眼睛似乎在坚定地往着雁门关,炯炯有神。
这……
张辽发现自己的眼泪越来越不值钱了。
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
怎么最近总是那么容易掉眼泪。
眼泪这东西它说掉就掉,一点都不给自己面子。
张辽跪在了祠堂前,看着这个不知道是谁筑起来的小庙,他心中一直有些迷茫的问题多少都有了答案。
将自己身上的包裹解下,张辽将赏赐的诏书摆在了香案上,将赏赐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了香案上。
“叔,你是侯爷了。”
恭恭敬敬地对着那尊泥塑的雕像磕了几个响头,张辽才像以往的时候一般,耷拉着腿,依靠在了祠堂的一角。
他背靠着祠堂的墙,和张通的雕像并排,就像是他往常靠着雁门关的城墙一般。
那个时候,张通总是在城墙上值守,笑骂张辽又喝酒。
如今倒是已经没有那个顶天立地,外能杀敌,内能治侄的男人在了。
“谥号威烈。”
“叔你怕是不懂,威是蛮夷率服的威,烈是戎业有光的烈。”
“你还真厉害,都入土了还能盯着雁门关。”
“可是你也是真的菜。”
张辽抬手轻轻地擦拭掉自己不知不觉又流下的泪。
“你说你平时也能守个几万外敌守他个一旬两旬的,怎么就晚年失手被那些家伙给干下来。”
倚靠着冰冷的墙壁,张辽随着张通雕像的所面方向,看向了庙外的飘雪和星空。
这雪和繁星一般亮色。
倒也是分不清那是雪花还是陨落的明星了。
“你看看我,再看看你。我现在可是能统着数千轻骑,当个飞将呢。”
“你可没见过那日啊,天神下凡,天下无敌手了!”
张辽细细碎碎地念叨了不少,但是却念着念着声音小了起来,直到沉默。
过了良久,他才重新开口。
“以往我吹牛的时候,你都会训斥我的。”
“如今你却是一声不吭,都不怕我膨胀了。”
缩了缩身子,张辽觉得有些乏力困倦,将自己的大氅盖在自己身上,用装东西的袋子垫在身下,就靠着墙打算睡一觉。
今日倒是没有带酒来。
不然他还要和叔父来个一醉方休。
不知怎的,或许是累了。
张辽觉得自己越来越困,越来越没精神,慢慢地合上了眼。
虽然这荒山野岭的,但是有自家叔父在一旁,他一点都不担心。
反倒是睡得香甜。
自从知道叔父被杀之后,他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
哪怕是在温暖舒适的大**。
今夜他做了个梦,梦挺长的,也很熟悉。
那是打他记事开始,跟着叔父经常来雁门关玩耍的时候开始的。
在梦中他重新走过了和叔父相处的那些时光,也回到了鲜卑入侵前夕。
张辽向刘备借兵,又到雁门郡各处借兵,最终成功地在鲜卑入关之前出雁门关去,对着鲜卑大军冲阵,血战草原,最终驱逐了鲜卑人,而叔父没死。
“诶。”
张辽缓缓睁开眼,那梦挺真实的,就是他知道叔父已经没了,自然也知道那不是真实的。
从梦里醒来,外面的雪已经积得挺厚实的。
半笼天光顺着雪照进了祠堂里。
张辽的脸庞也染上了白色。
他觉得嘴巴有些干渴,随手在身边摸了摸,抓起了一个酒壶。
甘甜澄澈的酒水顺着咽喉淌进肚子里,让他清醒了一些。
甜酒?
酒?
张辽抹了把脸,却发现天光之下,叔父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原来这还是梦啊?
“要喝,喝甜酒,少喝烈酒,喝多了伤胃。”
张通笑着,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他拍了拍自己侄子的肩膀。
“好。”
张辽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叔父。
这段日子没见,甚是想念。
“还有,早点成家立业,别把我张家的血脉给断了。”
张通打趣地说了一声,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用丝帛包着的手镯。
“这是你二奶奶留给我的,让我娶妻的时候,送给该送的姑娘。”
张通的眼神似乎是在追忆过去,充满了唏嘘。
“可是你也知道,你叔我,一辈子都赔给了唯一一个姑娘。”
张通抬手指了指前方的雁门关。
“这手镯送不出去的。”
“留给你了,这手镯有宁神轻灵的功效,你平日里要是有处理政务什么的,可以自己戴着。”
“如果遇到对的人,那就送出去吧。”
“混小子。”
张通慈眉善目,和那个矗立在雁门关顶永不倒下的猛将看着就不像。
“梦入神机,把握机缘。”
“以后的路长,你要好好走,别跟我一样,一辈子被捆在一个地方。”
张通摘下了自己的战盔,自嘲地笑了笑,一头长发散在空中。
张辽才发现曾经强壮威武的叔父,不知道何时,战盔之下尽是白发。
“更别心甘情愿地被捆着,你叔我,吃这个教训吃惨喽。”
“我走了。”
张通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将战盔夹在了腋下,大踏步地踩着雪,朝着山下走去。
张辽伸手想抓住他的肩膀。
却只能抓到一片空。
“别想我,想想怎么娶个好媳妇。”
张通笑着。
雪是白色的。
发是白色的。
天是白色的。
云也是白色的。
张辽痴痴地看着。
看着他的叔父一步一步从雪踏上天,踩着云,到了雁门关顶。
自天有云落,自地有雾起。
腾霄越空,冥冥立于雁门关之上。
须臾间,风雪激**,云开雾散,天光地气合为一处。
张通就站在那天地之间。
白发飘扬,左手挟盔,右手攀刀,以面朝北,以背砥汉。
他微微侧过头,将看不看。
侄儿长大了,也该放下了。
凝望着塞北雪原,张通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长刀震地,斥声通天。
此举之行,他的身形不再凝结,而是慢慢地,慢慢地溃散,分解,化作星光万点。
星光如尘,飘雪如水。
尘水相融,落入这雁门关城阙。
枯萎许久的关核似乎在这个时候得到了补充,张辽能够感受到雁门关的城墙屏障愈发凝实,他在这里生长,一点改变都能够觉察得出来。
更何况这让雁门关焕然一新的改变?
以身入关吗?
张辽看到,在雁门关的城关楼顶,在那层雪顶之上,有道灵体的身形逐渐被凝造起来。
虽然还没有完全,但是他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自家叔父。
但是他没有在这道灵体上感受到鲜活的灵魂,没有感受到熟悉的感觉。
这道灵体,成型之后,再也没有动过,就那么静静地矗立在雁门关顶,像是一把珍宝伞,遮挡庇护住这不大的雁门关。
长刀向北,银盔面南。
张辽觉得这个梦不该是梦。
因为它真实得过了头。
但是他心中是愿意这是梦的。
因为它是张通一生的写照。
自己还是从这梦中醒来吧。
张辽闭上了眼,站在风雪中。
再睁眼,世间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张通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前所有的痕迹似乎都消失了,只有漫天的风雪在盖着这座小祠堂。
“都是梦吧。”
张辽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那环玉镯,朝着张通的雕像一拜,转身下了山。
过了良久。
在祠堂一旁被雪覆盖住的巨岩后,转悠出来一个道士装扮的人。
鹤发童颜,手捋拂尘,白衣胜雪。
他整个人立在雪山中,却让人看不出痕迹,不知识幻术,还是道法。
他看着张辽远去的身影,思索着。
“张通能够魂化关灵,今后便是这一方雄关的守护者,倒是希望这里以后能够不被经常进攻。”
“不然,雁门关再破之时,就是雁门关灵张通真正烟消云散之日。”
这道人脸上充满了疑惑。
写着大大的问号。
他对于凡世间的人所追求的东西并不懂,当然这不妨碍他帮他们一把,做个助推器的作用。
那个他送了道书的老小子是那样,杀身成仁。
就为了去追求那种没有什么意思的东西?
当皇帝有比当个医者好吗?
他是不懂的。
这个张通也是,一生耗在一关,那他生来意义何在?
使劲摇了摇头,他是想不懂的。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只觉得他们凡愚罢了,顺手帮帮忙,洒脱之至,游历山河,何乐而不为?
一摆拂尘,他便继续朝着山顶踏去了。
是时候该去下一个地方逛逛。
或许南面的五行山里的五台峰是个好去处。
那里登高望远,也离这大汉繁世更近一些。
一步一青云,一踏一莲雪。
这道人扶摇而去,似乎从未来过这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