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历史 大茶商:乱世浮沉中的大商号的传奇

  

  众人乘坐马车刚到东庄口,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枪响。

  张六佬的心被重重地刺了一下,不祥之感瞬间占据心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当他们循着枪声来到一栋破旧的房屋里时,只见房门打开,门边躺着一具尸体。

  “何嫂?”姚炳才瞳孔里射出一道骇人的光芒,惊惧的转向身后的姚人杰,姚人杰不敢正眼相看,仿佛掉了魂似的。

  何嫂是以前姚家的奶妈,姚人杰是她一手带大的。

  “何嫂、何嫂……”姚炳才颤抖着跪倒在地,姚人杰也呆了,当初答应帮顾易生,实属是为了向张六佬寻仇,一解心头之恨,但他做梦都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结局。

  他们没见着孩子,心如火焚。

  何嫂早已断气,血在身后流了一地。

  “凶手是谁?”陈十三怒吼道,姚人杰唯唯诺诺地说:“我不知道,也没见过。”

  张六佬双腿一软,几乎倒下。

  姚炳才泪眼婆娑,突然无力地仰天长叹道:“老天爷,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爹,我知错了,知错了还不成吗?”姚人杰虽然心狠,但面对曾养大自己的何嫂之死,他的心也受到了撞击。

  陈十三重重地吞了口唾沫,喊道:“快追,凶手应该还没走远!”

  这个杀了何嫂,抱走孩子的男子叫高田,也就是此前跟顾易生见面的人。他抱着孩子逃跑后,打算之后利用孩子换回顾易生的命,却没料到刚跑出去不远,突然被一个黑影人挡住了去路。

  “什么人,滚开!”高田冷冷的怒喝道,但对方根本动也不动。

  高田手握着枪,手指放在扳机上,正在抬手之间,突然感觉手腕一麻,瞬间便松开了手指,枪掉在地上。他不知发生了何事,还没反应过来,突然感觉一冷,黑影人手中闪着寒光的大刀便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你……你是何人?”高田以为自己见了鬼,但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放下孩子,饶你不死!”

  高田手指暗暗用力,打算用孩子威胁对方,可心里刚浮出这个想法,便感觉后颈又是一凉,瞬间失去了知觉!

  黑影人接住孩子,然后稳稳地放在地上,趁着夜色悄然离去。

  众人正在夜色中寻找孩子,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孩子的啼哭,跑过去一看,只见孩子被放在一片干枯的草垛上。

  “天顺,我的孩子呀!”张六佬抱着孩子,不禁喜极而泣。

  “这儿还有个人!”陈十三喊道,只见此人被五花大绑,便知道这就是杀了何嫂、抱走孩子的凶手。陈十三踢了高田一脚,昏迷中的高田杀猪般嚎叫起来,嘴里骂着他们听不懂的日本话。

  “混蛋,小日本,老子打死你!”陈十三拳打脚踢,姚人杰也上去帮忙,高田差点被打死,最后只剩下出的气儿了。

  “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姚炳才大为感叹,“六爷,姚某对不住您,在这里给您赔罪了!”

  张六佬此时只顾抱着孩子傻笑,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姚炳才转身冲姚人杰怒喝道:“畜生,跪下!”

  姚人杰纹丝不动,姚炳才伸手便打,他才极不情愿地跪在了张六佬面前。

  张六佬万万没想到的是,姚炳才突然也跪下,这个举动吓着了他,全然不知所措。姚炳才老泪纵横地说:“六爷,我姚炳才教子无方,老眼昏花,不识人心险恶,居然勾结贼寇,枉费了您当日在采花山上一番苦心,惭愧呀!”

  张六佬想拉起他,他却又道:“姚某这辈子做了许多不当之事,但从未想过要当汉奸,要是早知顾易生是日本人,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他进门,犬子年轻无知,受人诱骗,将天顺少爷陷于危险的境地,我替他跟您赔罪了,您就饶过他这次吧。”

  姚炳才的痛哭之声在黎明的山野间显得尤为低沉、悲伤。

  “您快请起吧!”张六佬亲自把姚炳才扶起,姚炳才颤抖着站了起来,冲姚人杰吼道:“快跟六爷赔罪,将顾易生的勾当全盘托出,要敢隐瞒一个字,我打断你的腿。”

  姚人杰不知父亲为何突然变了个人,在父亲的威逼下,缓缓道出了顾易生的阴谋。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也知道他经常进入贵府,只是在等待机会让他现出原形。”张六佬叹息道,姚炳才感慨不已:“姚某是真不知顾易生是日本人,原以为瞒天瞒地,到头来却什么都没瞒住。”

  “有些事,只要你做了,就一定瞒不住,就算没人看得到,老天爷也一定会盯着你。”张六佬深沉地说,“姚老爷,记住我们在采花山上的约定,今后你不犯我,我不犯你!”

  姚炳才沉重的叹息道:“是我鬼迷心窍了!”

  “鬼迷心窍”四字,道出了姚炳才的心声,他没解释,张六佬也没问,但谁都心知肚明。

  此事发生之后,姚炳才果真没再跟中硒堂过不去,半年之后,因为一场大病驾鹤西去,中硒堂也不断壮大,逐渐成为全国数一数二的大茶商,在武汉设立专点,号称“圣记张永顺”,尤其是远销至英伦和俄罗斯等地的宜红茶,其美名更是享誉内外。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民国十六年,四月十二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震惊全国的反革命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员、国民党左派及革命群众,一时间,大中国阴云密布,尸骨遍地,民不聊生。

  鹤峰虽地处偏远山地之中,但也受到了冲击,中硒堂的生意受到极大影响,对外贸易更是几乎停止。

  张六佬艰难经营着中硒堂,盼望这场灾难会尽快过去,却没料到,一场更大的灾难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他被人诬陷是反革命分子,幸好警察局的朋友前来通风报信,他才事先得到消息连夜逃离鹤峰,但究竟是谁在背后陷害他,他最终也不得而知。

  别离了妻儿,张六佬一路往南,很快便进入湖南境内,这是他阔别南北镇多年之后再次回来,幸好镇子变化不大,还能依稀找到一些熟悉的地方。

  张六佬无处可去,想来想去,最后打算碰碰运气,却发现孙长贵的赌坊早已关门,变迁成了一家茶馆。

  当晚,张六佬便在南北镇一家客栈住下,寻思着接下来该去何处。一场大雨倾泻而下,到了后半夜,雨刚小了些,突然被外面传来的一阵枪声惊醒。

  张六佬大骇,慌忙起身,客栈下面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老子正在追查革命党,追到这儿就不见了人影,有谁胆敢窝藏,小心老子枪不长眼!”

  “长官,我一直在这儿,没见有人进来呀!”客栈的掌柜笑眯眯地凑上去,可是挨了一巴掌,被打得头晕目眩,摸着脸再也不敢吱声。

  “让住店的全都出来集合,一个都不许少。”

  掌柜只好让店小二挨个去敲门。

  张六佬附在门背后偷听到了下面的说话,知道那些人不是来抓自己的,所以并不惊慌,正想开门,却感觉背后一股凉风袭来,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拿枪抵住了胸口:“别出声就没事儿!”

  张六佬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下面那些人要抓的革命党,想想自己逃离鹤峰的原因,不禁叹息道:“朋友,放下枪吧,我们是一路人!”

  “什么?”对方显然被惊着了,张六佬接着说:“下面全是来抓你的人,跟他们硬拼的话占不了便宜。放下枪,我带你离开这里!”

  对方好像根本不信任他,所以也没放下枪。

  “都齐了吗?”下面的声音又传了上来,掌柜颤巍巍地说:“齐、齐了!”

  张六佬不禁催促道:“赶紧,被他们逮住,我们都得死!”

  黑衣人终于放下了枪,张六佬四周扫了一眼,低声说:“你等着,千万别出声,我去去便回。”

  黑衣人似乎还不放心,张六佬又说:“相信我,我是好人,不会害人!”

  张六佬下楼挤进人群中,看着面前身着警察制服的人,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很快就浮现出一个人,随随即垂下了脑袋,生怕被人认出来。

  “掌柜的,过来!”领头者突然怒吼道,掌柜惊恐地走过去,又被扇了一耳光,“你刚才不是说都到齐了吗?这人又是从哪儿溜出来的?”他指的是张六佬,说完又要动手,张六佬一时没忍住便站了出来,谁知对方看到他时,迅即眯缝着眼,打量了他半天,终于问:“泰和合……张老板?”

  张六佬没想都过了这么多年,自己还能被人认出来,此时便没再隐瞒,讪笑着说:“何队长,好久不见啦!”

  对方正是何起志,干笑了两声,道:“张老板,没想到还真是你……”

  住客中有人听说过张六佬的名字,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看你这副落魄样,怎么着,偷偷摸摸的回南北镇,莫非是有企图?”何起志满脸怀疑,张六佬忙说:“何队长说笑了,张某这是路过而已。”

  “这是去哪儿呀?”

  “拜访老友、拜访老友……”

  何起志扫视了一眼所有住客,然后冲张六佬说:“张老板,外面乱,没什么事还是别到处乱跑。”

  “是、是!”

  何起志下令离开了客栈,张六佬才松了口气。

  在楼上的黑衣人躲在门后偷听,当听见追他的人已经离去,才收起了枪。

  张六佬回到房间,关上门后说:“没事了!”

  黑衣人这才抱拳道:“感谢搭救之恩,告辞!”

  张六佬还没来得急开口,对方又说:“如果真是同路人,天亮后,我会在镇外的庙里等您!”

  张六佬是知道那座庙宇的,早就没了香火。

  张六佬也没了睡意,想起自己所救之人的话,又想想自己确实无路可去,于是起身离店,趁着夜色出了镇子,然后来到那座破败的庙宇。

  庙宇里空无一人,一片漆黑。

  “朋友,我来啦!”张六佬低声叫道,突然右方亮了起来,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人影正站在烛台后面,便料定此人便是自己刚刚所救的男子,于是说:“朋友,出来说话吧!”

  男子走了出来,俩人对着烛光一见,突然都愣住了,彼此盯着对方看了很久,又突然紧紧抱在了一起。

  “怎么会是你?”张六佬端详着那张脸,异常惊奇。

  “我也没想到救我的居然是您!”男子颇为感慨,张六佬大笑道:“看来这就是命,当年你救了我,现在我终于还给你了,这就叫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啊!”

  原来,此人便是当年在大崖山中救了张六佬的戚小宝,他后来加入了贺龙的部队。

  张六佬当然知道贺龙,所有的鹤峰人都听过贺胡子的故事,当即兴奋不已,连声说道:“太好了小宝,见到你我就放心啦。”

  俩人聊了许多分开后的事,无不嘘嘘感慨。

  “六爷,您怎么会被当成了革命党?”戚小宝问,张六佬叹息道:“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肯定是被人诬陷,你也知道,这世道,黑的可以说成白,白的也可以说成黑,光凭我一张嘴,哪里说得清呀!”

  “太可恶了,当今世道,奸人当道,军阀四起,民不聊生,而我却只能尽微薄之力……”戚小宝脸色愠怒,张六佬看着他,想起俩人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不禁笑道:“小宝啊,你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宝啦!”

  戚小宝无奈地说:“都是被逼的!”

  “对了,你今晚怎么会来南北镇?”

  “杀一个人,只可惜失败了!”戚小宝咬牙切齿地说,张六佬没追问,但他知道戚小宝要杀的人一定不是好人。

  眼看天就要亮开,远处大山笼罩在一片雾蒙蒙之中,仿佛仙境一般。

  “六爷,您暂时又不能回去,有什么打算?”戚小宝又问,张六佬叹息道:“这世道,国无宁日,有家不能回,还能去哪里?”

  戚小宝沉吟了一会儿说:“有人要害您,鹤峰暂时是不能回了,要不这样,您跟我走吧。”

  张六佬没吱声,陷入沉思。

  “放心,您跟我回去,我把您介绍给贺老总,红军会保护您。”戚小宝劝道,“您只身在外,太危险了。”

  张六佬再三思虑,想想自己目前也确实有家不能归,无路可走,只好说:“也好,我跟你见贺老总去!”

  张六佬这一走便是数月,杳无音讯,他留在鹤峰的妻儿守着中硒堂艰难度日,眼看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加上经常有警察局的人借着打探张六佬消息的幌子来敲诈,最后只得遣散了店里大部分的伙计。

  中硒堂只剩下不到几人,日渐落魄,卢玉莲急得差点病倒,但想着天顺,又只好咬牙坚持着。

  陈十三也无心打理中硒堂,整日在快活林里喝花酒,对杏花许下的诺言也无力兑现,自己却先消沉了。

  “十三爷,你醉了。”杏花夺下陈十三手中的酒瓶,陈十三趴在桌上,醉眼迷离地说:“不喝酒还能干什么,中硒堂就快要没了,除了喝酒,我还能做什么?”

  杏花幽幽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陈十三嘟囔着,“都没了,都没了!”

  卢玉莲安顿孩子睡下之后,自己经常会一个人坐在烛台前发呆,她不知道张六佬去了哪儿,也不知道他的处境,每日牵挂着,为他祈福,希望他能早日归来,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等来的结果都是失望。

  某个早晨,卢玉莲像往常一样起床,然后开门,打算继续等待张六佬的归来。她把这种等待叫做盼头,虽然可能很漫长,但总算还有一丝希望。可是今天早晨,她打开门的时候,门口出现一个身穿长布衫,戴帽子的男子,男子慢慢地抬头,卢玉莲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立马捂住嘴,眼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而后又噙满了泪水。

  张六佬回来了,一家人终于又团聚了,卢玉莲喜极而泣,他抱着孩子,终于解了长久的相思之苦。

  “你跟孩子受苦了!”张六佬眼圈也红了,一家人紧紧的搂抱在一起,再也无法把他们分开。

  张六佬了解中硒堂的情况后,信誓旦旦地说:“灾难都过去了,我一定会重振中硒堂。”

  卢玉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等待这个男人回来,其他的事,她没想过。

  张六佬这次是跟着贺龙的部队回来的。

  “贺老总在湘鄂交界之地创建革命根据地,现在革命是最困难的时候,我答应会尽全力支持。”张六佬说,卢玉莲道:“你也看到了,中硒堂都快垮了,我们没钱了!”

  张六佬安慰道:“别担心,我来想办法,困难都会过去的。”

  张六佬明白一点,要重振中硒堂,必须恢复出口贸易,所以他决定只身去武汉,重新跟英国人建立合作关系。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还是让十三陪着你吧。”卢玉莲担心不已,张六佬却道:“你跟天顺在家,没人照顾,我不放心。”

  “我跟天顺能有什么事,倒是你,多个人跟你一起,也有个照应。”

  张六佬最终被卢玉莲说服,他跟陈十三再次来到武汉,见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到处弥漫着白色恐怖,昔日繁华的汉口茶市也早已没落,几只破旧的小船在江上飘啊飘的,满目凋零。

  二人找到之前设立在武汉的“圣记张永顺”茶号,发现匾牌虽在,但大门紧闭,也不见一个人影。他们在附近等了两天才终于见到了吴嵩,吴嵩看到他们二位很是吃惊,惊问道:“六爷、十三爷,你们二位怎么来了?”

  三人进入茶号,茶号里积满了灰尘,看来已经多日没人进来。

  陈十三道:“先别问这么多,我问你,茶号怎么就关门了?”

  吴嵩叹息道:“你们也看到了,现在这么个形势,哪里还是做生意的世道啊,不关门还能怎么样?”

  张六佬之前身处鹤峰,不知道外面的形势如此混乱,这才来武汉两日,到处都在传言日本人快要打过来的消息,他也不知真伪。

  “哎呀六爷,这可是无风不起浪,连那些在汉口做生意的洋人都露露粗粗的走了,您说这消息还能是假的吗?”吴嵩叹息道,“我今儿回来,就是想拿点东西就回老家去的,日本人说不定哪天就打了进来,这儿已经不安全了。”

  张六佬想起上次来汉口时见到的繁华景象,忍不住无奈地叹息道:“看来我们是白跑了一趟。”

  “六爷、十三爷,我劝你们也赶紧回吧,小日本可不是人,已经攻陷了安庆,要拿下武汉指日可待呀,一旦武汉陷落,肯定会屠城,到时候可是想走都走不了了。”吴嵩说话之间,突然外面几辆军车经过,军车上全是荷枪实弹的士兵。他见到这一幕,心头一紧,忙起身说:“二位,我可真要走了,我劝你们也赶紧走吧,要是还能有幸活着,咱们后会有期。”

  “那个……”张六佬话未说完,吴嵩已经拔腿离去,陈十三望着吴嵩远去的背影,沉重地说:“六佬,我看咱们是该回去了。”

  张六佬却像个呆子似的半天没吱声,他不甘心自己一生的心血就这么毁了,不禁在心里咒骂这可恶的战争,可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左右的,除了叹息,感慨世事无常,他还能做些什么?

  二人当晚留在了汉口,夜色很沉,也很闷。

  这是个极为普通的夜晚,但对于大武汉来说,却又是非常不普通的一夜,因为就在当夜,日军发动了对武汉的攻击,一时间,枪炮声大作,整个武汉变成了一片战火的汪洋。

  张六佬和陈十三从睡梦中被枪炮声惊醒时,周围已经乱作一团,他们怎么也没料到战争会来得如此之快,不过幸好日军的大部队还未到,这只是进攻前的炮弹轰击。

  张六佬和陈十三跟着人流逃离武汉,看见炮弹在不远处爆炸,他们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不行,人太多了,这样走不了。”陈十三喊道,话音刚落,突然一颗炮弹落在离他们不到几米的地方,瞬间就倒下了数具尸体。

  陈十三赶紧趴在地上,震耳欲聋,起身的时候,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尘土。他拍了拍尘土,突然没见了张六佬,忙低下身去寻找,才发现张六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六佬、六佬,你怎么了?”陈十三大骇,一把把张六佬掀了过来,只见他脸上血肉模糊……

  军队终于来了,逃亡的流民在军队的掩护下撤离了武汉。

  张六佬被流弹击中,伤势挺重,不过幸好暂无性命之忧。

  陈十三花重金雇人将张六佬带出了武汉,此时正藏在郊区一农户家养伤。

  “大夫,伤势如何?”陈十三送大夫出门的时候担心地问,大夫满脸阴云地说:“脑子里有弹片,伤得挺重,情况不大乐观,要想保命,得赶紧送大医院把弹片取出来。”

  陈十三心中忐忑不已,想着张六佬这种状况,而且此去鹤峰长路漫漫,不禁沉重的叹息起来。

  张六佬过了很久才睁开眼,无力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正在发呆的陈十三惊喜地说:“你终于醒了。放心吧,这儿很安全。”

  张六佬感觉头很痛,于是问:“我这是怎么了?”

  “被流弹击中受了伤,不过已经没事儿了,我刚刚已经找大夫来看过,说你只是受了点轻伤。”陈十三用谎言欺骗他,他微微叹息道:“我们得赶紧想办法回去。”

  “你躺着别动,等我回来,我出去想办法。”

  张六佬躺在**,正在为中硒堂的将来感到担忧,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脑子突然又剧痛起来,他不得不闭上眼,咬牙坚挺。

  陈十三花钱雇来的人明日才到,所以不得不再多住上一晚。

  这一夜,张六佬不时头痛难忍,一疼就撕心裂肺的嚎叫,陈十三不得不整夜坐在床边守着。

  到了后半夜,张六佬才终于安静下来。

  陈十三想到如今这中硒堂遭遇了第二次重大变故,生死存亡不可预料,心情难免复杂。他在考虑一件事,是不是该把当年自己勾结山匪劫走泰和合二十万大洋的事说出来,但是他仍旧犹豫了,此时说出来,会不会更加刺激张六佬,但是不说,他又担心这个秘密会成为自己心头永远的疤痕。

  “十三爷,你睡会儿吧。”张六佬突然说,陈十三的思绪被拉回到现实中,忙说:“我不困,你睡吧,明儿一早还得赶路。”

  “辛苦你了,要不是你,我这条小命可就丢在外面了。”张六佬叹息道,陈十三笑道:“你这是哪里话,难道你想让我把你丢外面不理不顾?”

  “唉,你说这世道,咱们往后该怎么办呀。”张六佬又悲伤的叹息道,陈十三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别想这么多了,想当年,泰和合垮了,咱们不也从头再来了吗?等不打仗了,恢复了出口,咱们中硒堂照样光芒四射。”

  陈十三辗转把张六佬带回了鹤峰,似乎远离了战争,周围的一切瞬间变回了安宁的状态。

  “还是家里舒坦!”张六佬在外面颠簸了这么久,此时躺在**,全身心都放松下来。

  卢玉莲看着形容枯槁、日渐消瘦的张六佬,眼里噙满了泪水。

  “放心吧,我没事,不会有事的。”张六佬反过来安慰她,她却心疼得要命,懊悔地说:“都怪我,就不该在这个当口让你出去。”

  张六佬满脸苍白,讪笑着说:“这哪能怪你,谁都不怪,要怪就怪这个世道……”

  所有人,包括张六佬他自己都以为很快会康复,可谁也没料到,半月之后,他的伤口突然发炎,头痛发作得更频繁。

  陈十三找遍了城里的大夫,可全都束手无策。

  “玉莲,你可要有心理准备!”陈十三知道瞒不过她,只好直言相告。

  卢玉莲已经暗暗猜到,要不然也不会前前后后换了这么多大夫。

  陈十三看着梨花带雨的卢玉莲,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说:“先别跟六佬说,也让他心宽一些……”

  卢玉莲紧咬着嘴唇,缓缓点了点头。

  陈十三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去快活林看杏花,这次去武汉还打算给她带点小礼物的,却什么都没买着。当他来到快活林想找杏花时,等待他的却是一个惊天噩耗。

  “杏花她走了?”陈十三听了老鸨的话几乎没晕厥,老鸨贫笑道:“十三爷,不是我说你,人家杏花姑娘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可倒好,就是不给一个准信儿,杏花也年纪不小了,遇到合适的,只好跟人走啦。”

  陈十三感觉好像受了当头棒喝,无力地瘫软下去。

  “行了行了,十三爷,我这儿漂亮的姑娘可不少,也不比杏花差,只要有银子,只管挑,只管选。”

  陈十三心中无比酸涩,他不怪杏花,只怪自己让她等得太久。

  酒不醉人心自醉,在俩姑娘的陪伴下,陈十三一杯接一杯的喝,可杏花的面容总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哎哟,这不是十三爷吗?”来者是褚兆林,“十三爷,这数月不见,您咋喝成这样?”

  陈十三并未喝醉,心头十分敞亮。他一见褚兆林,忙招手道:“来,喝酒,咱们一块儿喝,不醉不归……”

  褚兆林难得又撞上个吃白食的机会,哪能轻易错过,于是坐了下来,端起酒杯说:“十三爷,我敬您。”

  “喝、喝……”陈十三眯缝着眼,褚兆林突然问:“怎么不见杏花姑娘?”

  陈十三微微一顿,又自顾自地喝了一杯。

  褚兆林是个明眼人,没再追问这事儿,而是打发走了所有的姑娘,压低声音说:“十三爷,有个秘密我可得告诉你。”

  陈十三明白他想要什么,当他把银票放在桌上后,他才笑眯眯地说:“警察局之前不是抓了两个日本人吗?知事大人后来下令放人了。”

  陈十三趴在桌上,却一言不发,只是不屑的笑。

  褚兆林疑惑地问:“十三爷,您听我说什么了吗?”

  陈十三举起酒杯说:“喝、喝!”

  褚兆林无奈的摇头道:“看来中硒堂是真快垮了。”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陈十三一听这话,突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你敢再说一遍?我告诉你,中硒堂不会垮,不会垮……”

  “好,好,不会垮,不会垮成了吧?”褚兆林甩开手臂,“您先喝着,我有事先走一步!”

  陈十三趴在桌上,嘴里还在一个劲的嘟囔:“中硒堂不会垮,不会垮!”

  卢玉莲整日以泪洗面,但是一面对张六佬,却又换了副面孔。

  “顺儿,快过来跟爹说说话。”张六佬躺在**喊道,卢玉莲带着儿子走过去,他握着儿子的手,慈祥地说,“天顺,这两天在学堂跟许先生学了什么?快跟爹爹说来听听。”

  学堂是张六佬捐建的,许先生是学堂的教书匠。

  张天顺乖巧地说:“许先生教我读《三字经》,还有《诗经》。”

  “顺儿,快跟爹爹念念……”卢玉莲说,张天顺于是摇头晃脑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张六佬看着乖巧聪明的儿子,心里自然很是高兴,摸着儿子的头,舒心的赞叹道:“真乖,去玩吧!”他看着儿子轻快地跳着跑出去,脸上溢满了笑容。

  卢玉莲看着父子俩,心里半是幸福半是忧伤。

  张六佬突然从身边拿出个盒子,端详了很久才递到卢玉莲面前。

  “这个盒子里装的是爹留下来的玉茗图,现在我把它交给你,等天顺长大了,你就把玉茗图交给他。”张六佬跟卢玉莲说,卢玉莲望着他消瘦的面孔,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嘤嘤的哭着。

  张六佬为她擦去泪水,笑着说:“有什么好哭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别乱想,我只是近日来突然感觉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担心某天把什么都忘了,现在把玉茗图交给你,你好好收着,千万别弄丢了。”

  卢玉莲只是痛苦的摇头,她明白他的心思。

  “玉莲,还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希望得到你的支持。”这件事在他心里放了许久,卢玉莲忙点头,他才接着说,“我之前被人陷害离开鹤峰数月,幸得贺老总收留,贺老总待我不薄,目前日本人也打进了中国,正是需要国民大力支持之时,就当我谢恩吧,家里还有些积蓄,我想捐一些给贺老总。”

  卢玉莲理解他的所为。

  张六佬把手放在她脸上,她附身趴在他胸膛上,泪水打湿了被子。

  “玉莲啊,这些年你跟着我,没享过一天福,受苦了!”张六佬抚摸着她的头发,她连连摇头。他双眼空洞,沉声叹息道,“我还说等天顺长大后,要带你们娘儿俩出外面去看看的……”

  “别说了,快别说了,我跟孩子等你好起来。”她捂住他的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让十三去找最好的大夫回来。”

  张六佬苦笑道:“该找的都找了,你们虽然都瞒着我,没跟我说实话,但我心里明白,你们这是不想让我担心,我脑子里有弹片,剩下的日子不久了!”

  “六佬,我不许你这么说。”卢玉莲无比心痛,这一夜,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不敢合眼,生怕一觉醒来他已经不在自己身边,可她心里明白,这个自己挚爱一生的男人,终将会离自己而去,她只能祈祷这一天尽量晚点到来。

  一天晚上,卢玉莲把天顺叫到面前,展开玉茗图,语重心长地说:“这张图是你外公留下来的,是你外公和你爹一辈子的心血,但也是因为这张图,才给这个家带来那么多的灾难,你是中硒堂唯一的后人,现在娘要把玉茗图传给你……”

  张天顺紧咬着牙、极力忍住没叫出声,但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卢玉莲照着图纸,一针一针的在儿子背上刻着,她能感觉到儿子在颤抖,但她却铁了心,泪水却顺着脸颊滴落在儿子背上。

  陈十三整日在快活林以酒买醉,已经很久没回中硒堂,这日正喝得醉醺醺的跟几个姑娘打闹,突然有人急匆匆地来叫他,让他赶紧回去。

  “回、回什么回,你、你是何人,来,陪我喝、喝酒……”陈十三提着个酒壶,满屋子里跑,男子突然大叫一声:“六爷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陈十三举起酒壶又要喝,却突然愣住,盯着男子问,“你说什么,六爷去哪儿了?”

  “六爷人走了,过世了,您快回吧!”男子说完便转身离去,陈十三提着酒壶愣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自己听错,但当他回过神来时,不禁一阵颤抖,手一松,酒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张六佬就这么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

  卢玉莲早上睁开眼的时候,怎么叫他也没叫醒,整颗心瞬间掉在地上,砰的碎了一地。

  “哇……”卢玉莲嚎啕大哭,可又紧紧地捂着嘴,担心吓着了孩子,泪水全都被吞进了肚里。

  这个女人,这个张六佬挚爱了一生的女人,此刻紧紧地搂着丈夫还有余温的身体,久久不愿放手。

  “哪天如果我走了,你就带着孩子,跟十三爷回广东去。”这是张六佬留给她最后的话语,这句话,似乎早就注定了别离。

  陈十三飞奔回中硒堂,看见哭成了泪人的卢玉莲,还有跪在床前的张天顺,他再也无力往前迈步,良久之后才嘶哑地嚎哭起来:“六佬,你怎么就这么走啦?”然后颤巍巍地走到床前,看着他安详的面容,泪如泉涌,他突然抽了风似的抽自己的耳光,骂自己畜生不如,怎么会整日泡在快活林,居然跟张六佬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十三,六佬已经走了,麻烦你帮忙准备后事吧。”卢玉莲终于止住了哭声,发丧的消息一传出去,整个鹤峰城都轰动了,十里八乡的人都聚在了中硒堂,只是为了来送张六佬最后一段路。

  昔日中硒堂的伙计也都回来了,纷纷跪在灵堂前嚎啕大哭。

  “六爷,我回来看您了,您看到了吗?大伙儿都回来啦。”张树愧老泪纵横,灵堂里一片哭声。

  张六佬被安葬在鹤峰城外,墓碑上书着“亡夫张佐臣之墓”。

  卢玉莲带着张天顺跪在坟前,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六佬,我就要带顺儿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在这儿,我哪里放心得下。”卢玉莲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她很想留下来陪着他,但让他们回广东去,那是张六佬的遗言。

  “爹,顺儿长大了会回来看您的!”张天顺说道。

  他们已经来了许久,陈十三此时说道:“差不多了,该走了!”

  卢玉莲目光黯淡,耳边传来张六佬生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是好人!”她突然打开盒子,从中取出玉茗图,然后在坟前点上了火,火一点点的把玉茗图烧成了灰烬……

  陈十三看着她的举动,却闭上了眼。

  他们来到张树愧面前,张树愧说:“你们就放心走吧,只要我还活着,就会经常过来陪六爷唠唠嗑。”

  “有劳您啦!”卢玉莲微微鞠了鞠躬。

  “小姐,十三爷,有空一定要再回来看看,我等着你们!”张树愧哽咽着,也显老了许多,他冲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缓缓挥手。

  张天顺和母亲一同随着陈十三慢慢远去,三人的背影在那条离开鹤峰的小道上渐渐模糊。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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