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历史 大秦帝国(精华版)(全5册)

五、祭舜又祭禹 帝国政道新宣示

  

  二月末,大巡狩行营渡过淮水,抵达云梦泽北岸。

  云梦泽,是本次大巡狩预定方略的第一个大目标。嬴政皇帝与李斯等几位重臣都很清楚,东南云梦大泽,吴越齐滨海地带,是六国贵族逃亡的两大根基之地。嬴政皇帝此次大巡狩,除了深藏内心的北上目标之外,最实际的目标,便是震慑逃亡啸聚的复辟势力。首发东南,此为根本所在。为了掩盖这一实际举措,以对逃亡贵族藏匿之地收奇袭之效,嬴政皇帝决意对外示形,君臣密商出了一个对策。于是,去冬咸阳市井街巷弥散出一则传闻:阴阳占候家说,东南有天子气,皇帝很是忧心,决意巡狩东南,破其地脉。

  战国之世有一个奇特现象:求实之风最烈,阴阳学说最盛,两相矛盾,并行不悖,实为后世所无。其时,整个阴阳学说流派甚多,其主流形式至少有六大流派——阴阳五行、历法推演、星相(占云、占气、占候为其支脉)、占卜(龟筮、蓍草筮、钱筮为其形式支脉)、堪舆、相人。所有阴阳家流派,在战国之世都发展到了理论与实践同样丰富的成熟时期。无论是官府,还是民众,无不以阴阳家诸流派提出的种种预兆,以为国事家事的重要参证,一有预言,便立即流传开来。参证归参证,又不尽然全信。于是,有了求实之风为本,又不排斥神秘启示的战国风貌。秦帝国公然以典章形式,宣示其水德国运;焚书,则不焚卜筮之书,将卜筮之书看作与医药、种树等同等的实用知识,是最典型例证。唯其如此,六国贵族方士儒生们,制造出诸如“亡秦者胡也”“明年祖龙死”“始皇帝死而地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等种种预言,以此等神秘启示式的预言扰乱天下,也就不足为奇了。也因了如此,东南有天子气的预言也便引不起多大动静,传了说了,谁也未必当真;同样,嬴政皇帝相信东南有天子气,且执意要去坏其地脉,也没有人认真计较该不该对不对,只当作知道皇帝去东南的理由了而已。

  传闻弥散一个冬天,天下大体尽人皆知了。

  巡狩君臣的实际分派是:嬴政皇帝与李斯、胡毋敬、郑国三大臣,做足种种宣教礼行;典客顿弱与卫尉杨端和,率一千便装斥候,秘密查勘贵族逃亡啸聚的藏身之地;郎中令蒙毅两相通联策应,行营护卫也统交蒙毅兼领,以使杨端和全力查勘突袭。为此,一过淮水,杨端和与顿弱人马便全部撒向了云梦泽周边草木连天的岛屿山谷;巡狩行营,则大张旗鼓进入云梦泽北岸,在衡山郡治所邾[3]城西面五十里处,扎下了大营。

  嬴政皇帝在这里要做一件大事——祭祀舜帝。

  五帝之中,最后两位的舜和禹,是两个最具特点,又政风迥然不同的圣君。在五帝之中,舜帝上承尧帝,下启禹帝,最具政才,功业最大。其永铭中国上古史册的业绩,是改变了尧帝时期对大洪水的治理无方状态,严厉制裁扰乱治水的四凶族,整合凝聚四大轴心族群——夏(禹)族、秦(伯益)、商(契)族、周(后稷)族治水,全力举荐天才的大禹为治水领袖,终舜帝之世,上古中国族群终于走出了洪荒时代。

  舜帝死,葬于苍梧之野——生满了青色梧桐树的山谷。苍梧之野,泛指湘水南部的五岭地带。舜帝在南巡途中,病逝在这方梧桐山野,葬于一片九水回环的山地。这九条山溪,地势水流风貌极其相似,很难分辨,故被称为九疑山。后世《水经注》记载云:“苍梧之野,峰秀数郡之间。罗岩九举,各导一溪,岫壑负阻,异岭同势,游者疑焉,故曰九疑山。”九疑山西北,是秦帝国开凿的灵渠,两地相距仅二百里上下。九疑山距嬴政皇帝目下所在的云梦泽东北岸,相距数千里之遥,更有浩渺云梦泽阻隔,想要万人上下的巡狩行营直抵苍梧之野,不是不可能,而是耗时太久,且无实际意义。毕竟,云梦祭舜帝,更为实际的政事目标是其轴心。

  李斯谋划的大典方式很出新——望祀。

  望者,祭祀山川之特定礼仪也。其本意是说,要祭祀名山大川,得遥遥相对祭拜。是故,望,成为祭祀山川的特定语词。而祭祀圣王先贤之陵墓,则直称为祭祀,很少用这个“望”字。李斯将“望”与“祀”合成为一个仪典,既含遥祭山川之意,又含祭祀圣王之意,其确指显然是遥祭舜帝。

  望祀礼宏大隆重。衡山郡守事前接到诏书:郡县官吏可全数参与,准许附近民众往观。郡守将诏书发到各县乡,官民无不欣然欢呼。那日,非但官吏无一人缺席,狩猎捕鱼之民户也停了生计纷纷赶来。山高皇帝远,在这山水连天的大泽之地,无论是官是民,要见到皇帝都太难太难了,要见到皇帝亲临隆重典礼,更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尤其令官员民众感奋者,是皇帝要祭祀舜帝的消息。舜帝是甚?是上古王道,是宽政爱民,是法度公正!大秦皇帝如此隆重地祭祀舜帝,其意蕴何在不清楚吗?

  在肃穆的望祀祭坛上,嬴政皇帝面对南天,宣读了奉常胡毋敬精心撰写的祭文。祭文颂扬了舜帝的孝慈,颂扬了舜帝的功绩,颂扬了舜帝弘扬光大的王道大政,颂扬了舜帝任用皋陶执法的中正平和。祭文末了,嬴政皇帝奋然念诵出一段令万众动容的宣示:“大秦新政,上承天道,下顺民心。力行郡县,天下一法,和安敦勉。自今于后,师法舜帝,常治无极——”皇帝的声音还在山谷回**,万岁声已淹没了群山大泽。

  当夜,嬴政皇帝的行营大帐里灯火通明,小朝会深夜方散。

  紧急赶回的顿弱禀报说:经秘密仔细查勘,荆楚及云梦泽周边地带,虽有六国贵族藏匿,但多为旁系支脉老弱妇幼;六国贵族的嫡系精壮,大多啸聚吴越山川。顿弱的主张是:莫在云梦泽耽延过多时日,当立即浮江东下,将吴越两地作为搜剿重地。李斯等都表赞同,皇帝也认可了。小朝会议决:李斯蒙毅总司船队筹划,顿弱杨端和部先期赶赴吴越查勘;旬日后,巡狩行营浮江东下。小朝会完毕之后,嬴政皇帝特意留下了顿弱。

  “顿弱,朕有大事相询,你要据实回答。”皇帝面色肃杀。

  “陛下,老臣素未有虚。”

  “重新启动黑冰台,全力搜捕复辟贵族,可行否?”

  “陛下……”顿弱惊讶又迟疑,思忖片刻明朗道,“老臣以为,黑冰台胜任搜捕无疑。然则,老臣以为不可行。大秦法治天下,不宜以此非常手段,介入罪案缉拿。毕竟,黑冰台精于暗杀行刺,若介入搜捕,必多有杀戮。天下已入常治之时,此法祸福难料。”

  “朕之本心,当然不想坏法。”嬴政皇帝叩着书案皱着眉头,“朕是不想再多杀人了……濮阳陨石刻字一案,杀了周围十里之民。说到底,正犯只有一个几个而已。若郡县能将正犯捕拿到案,十里之民何须杀也?不想杀人,必须多杀人。此间煎熬,朕何以堪?若黑冰台重新启动,纵然多杀几个人,然相较于罪案不能破而牵连广泛,孰轻孰重乎?复辟者啸聚滨海山川,言行尽皆秘密作为。此等暗流,纵有数十万大军,徒叹奈何?廷尉府与郡县官署,仅日常民治,已是人手紧张了,哪里有多余人力做此等须花大力气之事?朕之巡狩,其所以借机搜剿啸聚贵族,也是下策又下策。屠龙之术,却来杀鸡,朕好受吗?朕想重启黑冰台,实属无奈也……老卿且说,除却此等复辟罪案,朕过问过执法决刑吗?”嬴政皇帝说得真诚,甚至有些伤感。

  “陛下,还是依法查究,最为稳妥……”

  “顿弱,朕要的是限期将元凶正法,要的是威慑功效!否则,朕宁可错杀,多杀!”嬴政皇帝脸色铁青,语势凌厉,“复辟势力挑战大秦,朕绝不让步!”

  “陛下,可否容老臣一言。”默然良久,顿弱开口了。

  “朕何时不教谁说话了?岂有此理。”皇帝有些烦躁了。

  “陛下,老臣执掌大秦邦交多年。黑冰台所部,亦是老臣长期亲领。若为权力计,陛下欲重启黑冰台,老臣求之不得也。然则,老臣尝读《商君书》,对商君治国之真髓,稍有领悟。老臣以为,当此之时,还是效法商君更为稳妥,更合法治精要。”

  “老卿读过《商君书》?”嬴政皇帝惊讶了。

  “虽无陛下精熟字句,然也窥其神韵。”顿弱突然现出久违的名士风貌。

  “你且说,如何效法商君?”

  “陛下,商君行法,以后发制人为根基。无罪言罪行,一律不予理睬;有罪言罪行,一个不予宽恕。甘龙公子虔等,商君明知其反对变法,然在其没有罪行发作之时,始终没有触动秦国老世族。孝公逝去,世族复辟,车裂商君,然却得秦惠王彻底依法铲除。试想,若商君之世倚仗威权,诛杀了老世族如何。杀固可杀,然老秦人服气吗,秦国能安定吗?此间一处发人深思:终商君之世,老世族固然暗流强大,然终不敢公然复辟。此间奥秘,陛下可曾想过?”

  “老卿但说。”

  “商君行法,以行政为最大根基。商君行政,虑在事先,有错便改,是先发制人。为此,商君之大政,深得民心。大政得人,则民心安。民心安,则世族复辟失却附庸,终将渐渐枯萎。若大政缺失不修,则世族复辟有鼓呼之力,民众亦有追随徒众。当此之时,仅仅依靠强力杀人,扬汤止沸也。明修大政,釜底抽薪也。若罪案告破不及时,再以黑冰台非常手段介入,则更如饮鸩止渴也……”

  “顿弱!”嬴政皇帝勃然大怒拍案。

  “老臣言尽,甘愿献出白头。”顿弱颤巍巍站了起来。

  “顿弱……你,说得对……”皇帝粗重地喘息着。

  “陛下……”顿弱惊愕不知所措。

  “人云忠言逆耳,今日方知其意也。”嬴政皇帝离案起身,肃然向顿弱深深一躬,“先生之言,嬴政谨受教。”

  “陛下……”顿弱一声哽咽,连忙扶住了皇帝。

  “明修大政,釜底抽薪。强力杀人,扬汤止沸。非常暗杀,饮鸩止渴。”嬴政皇帝喃喃念诵着,不禁感喟万端,“先生之言,何其精当也!人云,嬴政精熟商君法治之道。今闻先生之言,终生抱愧也!”

  “陛下……老臣在吴越之地,务必缉拿复辟逃犯。”

  “好。宽以大政,严以行法,大秦可安也!”

  三月中,一支大型船队浮江东下了。

  战国精神,有着很强的海洋水域意识,远非后世唯以内陆为能事,大多数时期封闭海疆。仅就船队远航能力而言,除了中国大陆之大江大河大泽畅通无阻,其方士求仙船队,已能载数千人远渡日本列岛、澶洲(琉球)、夷洲(台湾)。帝国灭亡后,不少皇族后裔也远渡日本。战国与帝国时代,有浓厚的大海崇拜风习,认定大海是神秘未知的仙境所在,探险精神尤是浓烈。更兼秦帝国的以水德为国运,确立了水崇拜理念,对整个华夏不以内陆族群自居封闭,勇敢地迈进内外水域,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此次皇帝巡狩,东下大江,百余巨舟帆影蔽天,与两岸巡行护卫的铁骑号角遥相呼应,声势浩大,史无前例。

  东下第一屯驻地,是庐江郡彭蠡泽西岸。嬴政皇帝登临了庐山。

  彭蠡泽者,远古得名之大湖也。《书·禹贡》载:“(扬州)彭蠡既潴。”潴者,水流停聚之地也。就是说,这里在很古老的时候,已经是大湖了。后世,东晋设彭泽县,陶渊明做过彭泽县令,遂改称彭蠡泽为彭泽。有人误认,彭蠡泽是后来的鄱阳湖。历史的演化是,直到秦汉两世,彭蠡泽与西边洞庭泽,都是浩渺云梦大泽的相连水域,都是浩浩长江在远古之时泛滥囤聚的辽阔水仓。正是有了辽阔浩渺的云梦大泽为吞吐之地,浩浩江水才不致如黄河那样,屡屡发生根本性的大洪水泛滥。这片辽阔水域,在漫长岁月里一直持续着渐渐收敛的状态。战国时期,已是断断续续的分为几个中心水域了。于是,有了形似独立的洞庭泽,又有了形似独立的彭蠡泽。再到后世,云梦泽最大的中心水域,也渐渐消失了,只留下了洞庭湖,只留下了彭蠡泽收缩后的鄱阳湖。

  彭蠡泽西岸,有一座名山——庐山;山旁有大水,名庐江。

  庐山得名,有民间说法,有文献说法。民间说法是,周武王时期有才士匡俗,屡次逃避征发,隐居此山草庐;后来,匡俗成仙,空庐犹存;弟子哭之旦暮,世人感念,遂呼匡俗为庐君,隐居之山呼为庐山。文献说法见《水经注》,郦道元云:“按,《山海经》创之大禹,记录远矣!其《海内东经》曰:庐江,出三天子都(庐山),入江彭泽西,是曰庐江之名,山水相依,互举殊称,明不因匡俗始。正是好事君子,强引此类,用成章句耳。”究其实,庐江出庐山,究竟何名为先,只怕很难考证清楚了。

  嬴政皇帝登临庐山,是庐山迎来的第一次伟人登临。

  那日清晨,帝国君臣在五百名精锐步卒护卫下,由十多名山民向导登山。这次登临,庐山留下了两处遗迹,《水经注》均有记载。郦道元先生文字峻峭瑰丽,描述山水形势无出其右。且看先生的两则纪实性描述。

  其一,“庐山上有三石梁,长数十丈,广不盈尺,杳然无底……其山川明净,风泽清旷,气爽节和,土沃民逸。嘉遁之士,继响窟岩。龙潜风采之贤,往者忘归矣!秦始皇、汉武帝及太史公司马迁,咸升其岩,望九江而眺钟、彭焉!”

  其二,“庐山之南有上霄石,高壁缅然,与霄汉连接。秦始皇三十六年[4],叹斯岳远,遂记为上霄焉。上霄之南,大禹刻石,志其丈尺里数,今犹得刻石之号焉……耆旧云:昔,禹治洪水至此,刻石纪功;或言,秦始皇所勒。然岁月已久,莫能合辨之也。”后来《太平御览》引《浔阳记》云:“上霄峰在庐山东南。秦皇登之,与霄汉相接,因名之。高处有刻名之字,大如掌背隐起焉,仅百余言。”

  嬴政皇帝,第一次登临了不具宣教意义的大山。他登了上霄峰,刻石颂扬了大禹治水之功。他登了三石梁,遥望东南钟山,对那方虎踞龙盘之地生出了深深的隐忧。此时的嬴政皇帝,心头已经很清楚自己的下一步了。

  庐山停留旬日,皇帝船队直下丹阳[5]。

  丹阳,是江水出庐江郡进入会稽郡的第一座大城邑。丹阳与沿江的金陵邑、朱方邑、云阳邑等,一起构成了吴地的腹心地带,时人呼为江东。嬴政皇帝将江东之地作为东下第一立足点,意图很清楚,要在这里全力查抄六国贵族的秘密啸聚之地。行营一扎定,嬴政皇帝君臣会商,部署了查抄方略:行营只留一千精锐骑士护卫,其余四千人马,全数交顿弱、杨端和,在江东突袭缉拿罪犯;皇帝行营旬日后缓慢东下,沿途大张旗鼓震慑复辟势力;一月之后,皇帝船队与顿弱人马在会稽郡汇聚;李斯总掌皇帝行营船队;精力最为旺盛的蒙毅,专门率一支轻舟船队近岸游弋,两相通联策应。如此谋划妥当,各方立即行事。

  一场震慑复辟犯罪的风暴,在江东之地骤然发起了。

  嬴政皇帝尚未离开丹阳,顿弱秘密急报传来:在江左乌江水域的芦**连天地带,有三处楚国贵族的啸聚港汊,水军突袭,一举包围缉拿一千三百余名楚国老贵族后裔。初审得知,楚国在江东最有实力的项氏部族,其嫡系后裔项梁等,已经逃出丹阳,逃往金陵邑等地。嬴政皇帝立即下令:全力查抄金陵、朱方、云阳三邑,务必缉拿项氏嫡系。此后,嬴政皇帝船队缓缓东下。在巨舟望楼之上,嬴政皇帝连连接到密报,连连颁下了一道道诏令。

  金陵邑连续密报:金陵邑城郊多有秘密洞窟,藏匿楚国贵族后裔,啸聚了诸多中原贵族后裔,若得彻底查抄,得凿山断垄。嬴政皇帝立即与李斯会商,一边下令蒙毅派出便装吏员,大规模散布皇帝要破“东南天子气”的传闻;一边下令顿弱、杨端和立即凿山断垄,捣毁复辟根基地。

  未过旬日,江东哗然传开了消息:皇帝开出了万余刑徒,凿开了金陵北山,掘断了山脊长垄,金陵邑地脉已绝,虎踞龙盘气象不复在矣!嬴政皇帝得报,又与李斯会商。李斯云,楚人民风好巫术鬼神,当改地名以示天道昭彰,使民心不再为神秘流言纷扰。嬴政皇帝当即拍案下诏:改金陵邑为秣陵。秣者,牛马牲畜之饲料也。秣陵者,牲畜匿居之地也。消息传开,民众愤愤然。后来,秣陵改为建业。晋灭吴,为视对吴轻蔑,又改回秣陵。隋后,秣陵之名终告消失。

  朱方邑大同小异。三千刑徒凿断了城外一座小山。嬴政皇帝下诏,将地名改为丹徒。丹徒者,身着赭色囚服之囚犯也。本意,指此地窝藏罪犯。然以丹徒为地名,显然使人产生此地是刑徒之乡的联想。此一地名,在近代曾改为镇江,后来又改回丹徒。

  在云阳邑,刑徒凿断了北岗,将平直的官道,挖成了曲曲折折的小道。地名改作曲阿。这个地名的命运与秣陵相似,三国时吴改为云阳,晋改回曲阿,唐改为丹阳。此为今江苏丹阳,不是嬴政皇帝驻屯的丹阳。

  江东缓行月余,缉拿六国逃匿贵族两千余人,大大震慑了当时甚嚣尘上的复辟暗流。此后,种种流言销声匿迹,逃亡贵族的复辟活动更为隐秘。若非后来大局突变,天下复辟活动很可能就此渐渐萎缩。也就是这次江东之行,项梁与少年项羽,第一次看见了威势赫赫的皇帝,留下了那句见诸史册的名言。

  那是皇帝船队停泊云阳邑,登岸改作车骑,南下震泽(今太湖)开往会稽郡的一路驰道上。时当初夏,浩渺震泽碧波连天白帆点点。大泽东岸驰道上,皇帝巡狩车马隆隆南进,两侧哨骑飞驰,车声辚辚,旌旗蔽日,在青山绿水间分外壮阔。吴越民众拥挤在道边的每座小山包上,观看着终生难逢的皇帝仪仗。在一座林木遮掩的山包上,有老少两布衣隐身树侧,遥望道中。老人须发灰白,精瘦结实。少年粗壮异常,虎虎生气充盈。

  “嬴政灭楚,项氏血流成河也。”老人低声切齿。

  “彼可取而代之!”少年一拳砸向树身。

  “灭族!不许疯言!”

  “项羽不报血海深仇,誓不为人!”

  “如何报仇?”

  “杀光秦人!烧光咸阳!”

  “还是先练好剑术再说。”老人冷冷一笑。

  “不!项羽要练万人敌!剑,一人敌罢了。”

  老人长声大笑。

  四月初,皇帝行营抵达会稽山。

  在当时的江南山脉中,会稽山是最具神圣性的名山。会稽山古名防山,又名茅山、栋山。栋者,镇也。其意,此山乃扬州之镇也。山形四方,上多金玉,下多玦石。据《越绝书》云,黄帝曾在这座山中留下了金简玉字的谶书。究竟预言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与会稽山关联最紧密的神性,是大禹治水的种种遗迹。会稽山之名,因禹帝治水成功之后大会诸侯于此山,计功封国(会计),更名为会稽山。大禹继承舜帝的第十年东巡,崩逝于会稽山,也葬在了会稽山。

  后世《水经注》记载了大禹陵的神秘:“山上有禹冢……有鸟来为之耘,春拔草根,秋啄其秽。是以,县官禁民不得妄害此鸟,犯则刑无赦。山东有湮井,去庙七里,深不见底,谓之禹井。”后来,夏帝少康封少子杼居会稽山,专一守护祖先大禹陵。杼的后裔繁衍至春秋时期,成了当时的越人,建立了越国。著名的越王勾践部族,便是大禹夏部族的后裔。

  嬴政皇帝登临会稽山,隆重地祭祀了大禹。

  五帝之中,禹是最具事功精神的一个。五帝之中,后人唯冠禹帝以“大”字,绝非虚妄之颂,实因其功业超迈前代,奠定中国文明根基也。一言以蔽之,上古族群迈入国家时代,自大禹始也。可以说,在嬴政大帝之前,大禹所开创的诸侯封建制的中国,一直延续了近三千年。唯其如此,嬴政皇帝对禹帝的尊奉,是发自内心的,登临会稽山祭祀大禹,少有宣教意味。

  祭祀大禹之后,嬴政皇帝登上了会稽城外最高一座山峰,在这里眺望南海,伫立竟日不去。这座山峰,被后人称为秦望山。《水经注》云:“秦望山,在州城之南,为众峰之杰……自平地以取山顶七里,悬隥孤危,径路险绝。扳萝扪葛,然后能升。山上无甚高木,当由地回多风所致。”如此高逾七里,且路径险绝之高山,业已羸弱的嬴政皇帝要执意攀登,全在心头积压的对南海诸郡的忧虑。遥望南海,嬴政皇帝耳畔蓦然响起了暮色之中从椰林河谷飘出的秦风,不禁低声哼唱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秦风。一首歌没有哼完,嬴政皇帝老泪纵横了……那日暮色中,嬴政皇帝是被士兵们轮流抬下山的。

  夜里,嬴政皇帝在灯下再度仔细读了李斯写的宣教文,下了刻石诏令。

  这篇祭文被后人称为《会稽刻石》,其文辞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

  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首高明。

  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彰。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长。

  六王专倍,贪戾慠猛,率众自强。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

  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

  义威诛之,殄惜暴悖,乱贼灭亡。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

  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

  防隔内外,禁止**佚,男女挈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

  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凤,蒙被休经。

  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修挈,人乐同则,嘉保太平。

  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这篇刻石文,实则与嬴政皇帝祭祀大禹的意涵相连。

  皇帝祭祀大禹,自然要陈述大禹超迈古今的功业。面对大禹这样一个文明奠基者,秦政及秦始皇帝的大功业自然也要向大禹提及。实际上,会稽山刻石文便是伟大的嬴政皇帝与伟大的禹帝之间的一场政治对话;同时,也是帝国君臣向天下民众再次正面宣示新政宗旨。

  这篇刻石文最值得注意的,是第一次全面回顾了山东六国的失政暴虐:“六王专倍,贪戾慠猛,率众自强。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阴通间使,以示合从,行为辟方。”同时,第一次正面提出了秦灭六国的起因与宗旨:“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义威诛之,殄惜暴悖,乱贼灭亡。”既是对山东民众的昭示,也是对复辟势力的警告——六国乃自取灭亡,非秦无道也。紧接着,又相对全面地回顾陈述了秦政德风化俗的一面,列举了天下太平大治的种种善绩。应该说,这篇刻石文与云梦泽望祀舜帝的宣教主旨,与祭祀大禹的主旨,都是相呼应的;其总体意向既是明确的,又隐含着某种微妙的意蕴。明确的一面是,大秦新政功绩天下有目共睹,不容抹杀,不容曲解;微妙的一面是,大秦新政开始顾及王道圣君了,开始提出德政了,秦政有所补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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