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露尽收,旭日初升。
狼司徒打着哈欠带着三名手下驰出了驿站。这些人都是他在辽东从马如风手里救下的士卒,如今也只剩下他们三个还能活着回去。
连日来的赶路让四人很是疲乏,先前征战留下的伤口却又时常疼痛,使其彻夜难眠,以至于现下在马背之上都有些昏昏沉沉。
“哈哈,你小子果然没有让老夫失望!”六天前,当黄总兵出现在狼司徒面前的时候,便一脸的欣喜之色:“不过老夫也绝不失言!你帮我找回了侄儿黄麒麟,老夫为你向朝廷求情,让你官复原职,回来做我的游击将军……”
“哦?”狼司徒自忖从未见到过黄麒麟,先是一愣;但好在脑子灵光,立马想到了阿弟曾经谈起,早在去飞羽镇的路上,搭救过一个黄公子的事情。现下想来,此人是京城标行的老板,也姓黄,多半就是那个黄麒麟了。于是便恬着脸,含糊的应了下来:“是是是,标下幸不辱命,嘿嘿,幸不辱命……”
在狼司徒的回忆中,晚宴里,黄总兵还在众位辽东将领的面前狠狠的夸赞了自己一番。什么机智忠勇,临危不屈……,但凡是对一个武将的好词好句,尽皆套在了他的头上。直说得一旁陪坐的姚千广等辽东宿敌嫉妒非常,也把坐在主位的李济哄得十分高兴……。
只不过在狼司徒的心中,似乎还有许多疑点需要解释:
“黄总兵对自己在飞羽镇和许家堡的事情一句不提,是何道理?”
“为何如此之巧,这里刚帮着李济守住了许家堡;朝廷便能听到消息,让自己官复原职?”
“大哥啊,朝廷已然对我起疑。从今往后,小弟恐怕也将朝不保夕。是故,将来您还得谨慎行事。切莫中了小人的暗算……”临行前,李济的话语还言犹在耳。这让狼司徒有些揪心,也有点不安。但一想到李济这些日子以来的花样百出,却又觉得此人如此说话恐是别有深意。
“将军保重,等奴家把家里的一些琐事办妥之后,便来辽东与你……”不过临行前,巧音对自己的话语还是让狼司徒浮想联翩。他自然知道再见巧音之时,便能与之结为秦晋之好。只不过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还有什么老么子的琐事需得处置?却让狼司徒有些心中没底。不过他又是个自诩豪迈之人。当着李济的面,脸皮再厚,也不好叽叽歪歪的问个不停。不过现下想来又有些暗暗后悔,却也无可奈何了……。
向东走了几里,狼司徒只觉得思绪越来越乱。
虽然汪神医说阿弟的伤势不算太重,昏迷也不过是日积月累的虚脱而已;再加上练过几年崆峒功法,身体往往一到极限便会自行陷入昏睡之中以免积劳成疾。是故几天之内便能醒来。李济也派了几个得力的手下前去照顾。但是司徒腾总是觉得,自己没等阿弟痊愈便去辽东报到,确也有些遗憾……。
虽说施敬德、尉迟凌和王宝他们的伤都能康复。但也要再过几个月方能痊愈。没有这些爪牙跟在身边,狼司徒总觉得自己似是折翼的雄鹰,压根无法施展自个儿的本事……。
“唉!折腾了这么大半年,东征西讨,诓骗白氏兄弟,击溃了沈机和苗算、打败鞑靼铁骑。到头来,还是从辽东回到了辽东;还是原来的明威将军;还是那个黄总兵手下的小小游击。妈的!这算怎么回事儿?忙活了半天,竟然一无所获!”一想到自己没能升官,狼司徒不免暗自窝火;但转念一想,忽又平静了不少。原来赶跑了鞑靼人之后,李济暗地里告知,会留下不少金银财宝带回中原;其中便有他狼司徒一份!依照李济那阔气的性子,少说也有数万两的金银!狼司徒心下琢磨,有道是仕途难行钱做马;只要拿了这笔财宝,再往上“疏通疏通”,弄个参将当当却也不难。
“哈哈,到时候老子手里有了几千兵马,早晚要找姚千广他们的晦气……”睚眦必报的狼司徒人还没回辽东,害人的心思已然在胸中波澜骤起。
“唉,还是有些不对!为何那黄总兵不回辽东剿贼,却要我这个方才复用的罪臣前去平叛?莫非其中……”狼司徒心思缜密,却又气量狭隘,以彼之心度人,总觉得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对他虎视眈眈。
这心下烦乱,原已睡眠不足的脑子便越加昏昏沉沉起来。
狼司徒让亲兵耿武牵住坐骑,自己则在马上打起了盹。好在久经战阵,也习惯了马上行军;一旦坐骑放慢了脚步,立马便又跌入了梦乡……
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终于即将解脱,在这雾一样迷离的尘埃里,开始一场通往幽冥的征程……。
他甚至看见一个个同样飘忽不定的鬼魂正在脱离各自的肉身,鬼影憧憧的向他抱怨着死前的痛苦和无奈,呼喊着各自的亲人……。
猛然间,天光一明一暗。
他又回到了那台楼之下,殊死拼杀的战场:
看到巧音与瓦朗斗了个两败俱伤。
看到自己的阿弟,正在台楼上无助的凝望。
“奶奶,叔叔伯伯们都快死绝了!奶奶,白莲圣母啥时候才来救咱们呀?”听到一阵雨那凄绝的哭泣;看到刘老太那呆滞的眼神。狼司徒的心倏然一颤,似又回到了更远的小谷城中:
“阿妈,老天爷真的不要咱们了吗?”小谷城中,一个半大小儿正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看着两眼绿光的饿兵,濒死呼喊。
“刘福你个畜生,怎能如此……”当时的司徒腾还要阻止,却被刘福的一干爪牙扑倒在地。当他再次挣扎起身的时候,那对母子早被丢进了一锅沸水之中……
“精忠报国,我他妈报的竟然是个吃自己百姓的国!去你娘的!若是如此,老子还不如另起炉灶,自立为王来得爽利!”司徒腾怒发冲冠,双眼喷火,但他却改变不了这全城官兵饿极后的卑劣行径!
于是,司徒腾变成了狼司徒!
一切都没什么商量,为了割据一方,脱离这个无耻无知无才无德的朝廷;建立一方净土。他狼司徒任重而又道远!
为了让人不再吃人,杀死个把的拦路虎也就理所当然!
为了让天下还有一个狼司徒自以为是的“公道”,嗜血的杀戮便在所难免!
豺狼的本性驱使着狼司徒急需得到沙场的考验与挑战!
心中那嗜血的恶兽正盼望着老天派他去最为凶险之处,去接受那些最为诡异恐怖的任务!
只有在面对比自己更为混蛋的敌人之时,狼司徒才能感觉到心中的良知还依然活着。才能展示自己那无与伦比的杀戮技法与毁灭一切的残暴之力……。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种不甘寂寞的孤独。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幻想着能够败于一个实力远超自己的强敌之手!
只因心中的那个恶鬼异常执着的坚信,暂时的失败会令其越加强大,惨痛的挫折才是他奋斗的动力!
他是如此的渴望武将那无上的荣耀和尊严!
他愿为之而生,也愿为之而死,虽粉身碎骨,也将等闲视之……。
霎时间,狼司徒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清角吹寒,血染残垣的孤城。
他慢慢拢起了目光,狞恶的往前方观瞧。
一个个龇牙咧嘴,满面狰狞的鞑靼长矛手们已然冲到了他的面前!
“来得好!”狼司徒单手一扣,手腕一翻,七尺长的斩马刀吞吐出无数道夺人心魄的光影!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渴望就在身旁!
敌人如漫天飞絮,带着死亡的劲风,席卷而来!
而他手上的斩马长刀,也在这肃杀的空气中兴奋的微微呻吟!
杀戮、尊严、荣光、鲜血、呐喊、喧嚣、刀光、惨叫乃至于死亡……
哈哈,战阵让一切变得如此可爱!又如此绝望!
它娇艳无比,却也残酷的令人发指!
它能让人心无挂碍;因心无挂碍,便无暇感到现实的恐怖!
它能让人远离颠倒梦想!
无论是生是死,终究难逃“涅槃”的下场!
于是乎。
迅捷的躲闪、坚韧的意志、奋勇的劈杀、勇猛的冲锋——只为那血影刀光!
此刻,厮杀是他生命的源泉,重生的指望!
钢刀已然出鞘,戾气正在高涨!
索命的无常是他今日唯一的信仰!
敌人那狂喷的鲜血和那前方连绵的战火是他封侯拜将的隆重仪仗!
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朝代!
那些关于英雄的传说也早已不似记忆中那般真切!
上千年的作践,使得李广,岳飞的信徒们渐渐凋零。
无情的征战也早已冷却了狼司徒那颗原本炽热的良心!
然而就在许家堡的这些日子里,不再相信忠贞,不再相信英雄的狼司徒傻乎乎的跟着一群早就该死的游民;高喊着所谓“正义”和“天理”,肆无忌惮的迎着如蝗的箭羽咆哮而去!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昔日夫子的教导言犹在耳。
但也直到此刻,狼司徒这才明白这世上还有比升官发财更为激发人心的所在!
随着一个个同伴先后倒下……
眼看着那老弱无依的人们惊惧啼哭。
那种只有少年时才有的冲动忽然破茧而出!
犹同铁树开花!
恰如千岁一时!
于是,那狡诈如狼的司徒腾终于又回到了少年。
在那瞬间,他只觉得曾经丢失的英雄梦终于又被自己亲手拿了回来!
“哈哈哈,这才是男儿本色!这才是一个男人真正的活法!爽利的死法!”
司徒腾忽然想让自己那一切贪婪与市侩灰飞烟灭!
只不过,硝烟终究还是被风吹散。
自己的身边又多出了无数熟悉或是陌生的人脸……
他们露出奸诈而又鬼魅的微笑。
他们说出真假而又难辨的话语。
只为了让自己高人一等,出人头地……
司徒腾明白自己又将回到这现实之中,回到这熟悉的庙堂里头……
于是他又不得不重新当回那个锱铢必较,心狠手辣的狼司徒。
他是那么的感怀。
感怀那无法重来的英雄之梦……。
猛然间,一阵马蹄杂沓之声将狼司徒从梦中唤醒!众人回头观瞧,却见巧音骑马赶了上来。
“哎呦,这不是我的美人吗?这是……”狼司徒一见巧音,正欲调笑几句;不想见到对方那张憔悴的脸孔,竟不忍再说下去。
“我家主子他……他遇刺身亡了。”巧音拍马来到狼司徒的身边,眼泪便不自觉的夺眶而出。
“什么?”狼司徒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我家主子在嘉峪关被逃出来的何中欢和崔乐行两人偷袭而死。主子临死前让我特来通知将军一件要事。”巧音焦躁的拍了拍马背。
“何事?”狼司徒更觉奇怪。
“他听说有人想要对许家堡的那批老弱妇孺下手。”
“何人?何人如此大胆?”自打舍命保下了那批游民,即便冷酷如狼司徒这般,也对那些可怜之人有了保全之意。但听得有人想要对他们图谋不轨,也不禁怒发冲冠起来。
“是姚千广的手下,听说他们正在谋划着如何扮作土匪,劫杀了那群游民。”
“姚千广可从不做没有好处的买卖……”狼司徒不解道。
“从明面上看,许家堡的财帛都回到了朝廷手里。只不过大伙儿心里都清楚的很,至少还有价值二十万两的金银不知所踪。其中大半自然是在主子的手里……”巧音把嘴巴凑到了狼司徒的耳边:“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便于携带的稀世珍品则已落到了那群游民的兜里。”
“妈的,姚千广这是要杀人劫财啊。”狼司徒皱眉道。
“我家主子原想化解这场浩劫;只不过尚未布置,便遭暗算,是故只能靠将军……”巧音欲言又止,但一切尽在无言之中。
“要我帮忙保护那批游民?”狼司徒眉头皱得更紧:“姚千广这次派出多少人马?”
“我已然打探过了,至少五十多人。都是军中精锐。”巧音直视狼司徒的面孔,像是生怕错过了对方的一丝表情,漏算了这厮的一个念头。
“嘿嘿,这……这就不好办了。”狼司徒果然有些推诿起来:“巧音姑娘你也知道,我这次可是奉命剿贼。若是有所耽搁,误了军国大事,恐怕小命也是不保……”
“主子死了,我本就不想活了!现如今想要托付终身的情郎又是个畏首畏尾,无情无义的孬种!唉,只怪我巧音命苦……”巧音冷笑一声,不再搭理狼司徒,拨转马头,便要从原路返回。
“唉,话不能这么说啊!”司徒腾一听巧音说出“情郎”二字,骨头便酥了一半;再看巧音这是要孤身犯险,立马色心鼓动起了雄心,雄心顿时也把壮志豪情给激发了出来。他赶忙拉住巧音的缰绳,郑重道:“你巧音的事儿便是我司徒腾的事儿。即便是刀山火海,老子也陪你走上一遭……;只不过……嘿嘿,只不过眼下敌众我寡,须得找些帮手方可成事……”
“眼下主子一死,当真是树倒猢狲散;哪里还有什么帮手?老娘与其在这里听你啰唣,还不如早早与敌拼了来的痛快……”巧音一甩马鞭,负气而走,竟不容对方再说一句。
“唉,你……你这小妮子,这……这这,这不是去送死吗?”狼司徒望着巧音那越来越远的背影,心下又开始为难起来。若是全力相帮,恐怕就凭他们这几个浑身是伤的武夫,压根儿便不是敌人的对手。可若是见死不救,就算他狼司徒放得下那些昔日拼死救过来的游民,也万万放不下这千娇百媚的美人!
“唉,我司徒腾英雄一世,到底是抛下儿女情长去追求自己的千古功业呢?还是干脆不计后果的爽利一把,跟着那小妮子赴汤蹈火呢?”
对于狼司徒来说,除非遵循那绝情寡恩的理则,否则非但没有任何的好处,反而还会因伪善而矛盾,因矛盾而让自己陷入犹豫彷徨的危险境地。
“唉,为何良知和功名之间就没有中间的道路可走?”
狼司徒向西看了看,又朝东瞧了瞧;只觉得良心跟着色心随着巧音的背影紧走慢赶;而自己那雄心伴着野心则在东边向他热情的召唤。心下当真好生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