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孤注一掷
咸丰三年秋,和州府外,大雾。
一叶轻舟自北而来,穿过江面上弥散的浓雾,摇摇晃晃着向对岸飘去。船尾的两名艄公生得精壮干练,一面摇桨,一面警惕地环顾远处的江面。船到江心时,忽然有风来,小舟剧烈晃动,只听船舱内传来一阵干呕。一名清瘦的中年男子掀开帘子钻出来,扶着船首的小帆,大口喘着气,面有苍白之色。
一名亲随连忙跟出来,慌慌张张搀住男子,警惕道:“大人不可轻易露面!江面常有歹人出没,大人万不可以身犯险。”
男子一把将亲随推开,眉头微皱,呵斥道:“什么歹人?贼兵就直说是贼兵,何必自欺欺人?况且若真有贼兵的战船来犯,本官躲在这小小船舱之内就能逃过一死了吗?”
说话的乃是大清工部左侍郎兼刑部左侍郎的吕贤基。此人本是久居府内的贵胄之身,只因这一路从京师快马加鞭前往到和州府,舟车劳顿,早已是疲惫不堪,眼下又经历舟船颠簸,自然是闷从中来,不堪忍受。
亲随脸上露出几分为难,正要再劝,这时一柄折扇按在亲随肩上,打断了他正要出口的话。
“让大人透透气吧,舱内多少是憋闷了些。”亲随一回身,看见说话的是一名身着布衣长衫的青年男子,鼻梁高挺,眼含锐光,朝他微微点了点头。此人亲随认得,名唤李鸿章,原是京师翰林院一个小小编修,专门讲些经世理学的。亲随实在纳闷儿,以此二人的身份,本可在京城安享太平,不知何故,偏要千里迢迢赶往这虎狼环伺的和州府。须知,早在数月之前,和州府上游二百里的安庆府已经为贼兵所占据,眼下这和州府随时将沦为两军交锋的战场,两位大人此时奔赴前线,图个什么呢?不过亲随自知此事也并非他的身份可以过问,只得侧身让开,同时忧心忡忡地将目光投向了南边。
咸丰元年元月,太平军起兵于广西,短短数年,攻城拔寨无数,搅得大清半壁江山不得安宁。咸丰三年春夏之交,贼兵陷江宁,天王洪秀全定江宁为天京,封赏群臣,已然有了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势。六月,贼兵克安庆,截断长江水道,使沿江官兵各部首尾不能相顾。眼下长江下游千里江面,官兵与太平军呈犬牙交错之势。此地往南,距安庆水路不足二百里,往北,距江宁水路不足一百五十里,可以说是被太平军两面包夹,在这笼罩江面的浓雾背后,谁也不知道是否飘着就是贼兵的战船。
亲随想到此,不由打了个寒颤。
时为晚秋十月,江面的风中已然带着几分寒意。吕贤基勉强站直了身子,裹紧了大衣,向一旁的李鸿章瞥了一眼,微微叹了口气,继而道:“渐甫兄,这前边眼看着就要到和州府了,进了城,咱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李鸿章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一样,只是默默收起折扇,别在腰间。一路上,亲随们无不对此感到困惑,酷暑早已过去,田间已到了打霜的时节,谁会在这个时候随身带一柄折扇?
吕贤基见状,却忽地笑了笑,又道:“此折扇可是曾公临别所赠?”
李鸿章终于开口了,点了点头道:“正是!临别赠礼,想来恩师也是希望你我能平安归返吧。”
吕贤基摇摇头,笑道:“非也,曾公实则对你有更大的期许,不然何必请来名家在扇面上写下那首诗?”
李鸿章闻言,低下头,缓缓展开折扇,只见一行肆意挥洒的小字跃入眼帘:“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吕贤基收回目光,悠悠说道:“你我此行出京师,到此也有三千里路了吧?至于是封侯拜相,还是马革裹尸,就看你我的造化了。”
二人所言的曾公,自然是当朝吏部左侍郎,湘籍大儒曾国藩。昔日李鸿章会试落榜,万念俱灰之际,曾被曾国藩所收容,学习经世之学,所居之所,与报国寺仅一街之隔。前朝大儒顾炎武曾在此处与世人辩经,本朝学士刘传莹也常于此处与曾公对谈,言及天下大势,几人皆有感时局山雨欲来,大厦有将倾之势。李鸿章旁听许久,心中实则早有所感。
乱世将至,大丈夫怎可坐视不理?
收回思绪,李鸿章深吸了一口气,收拢折扇,问道:“大人方才说,进了和州府,就没有回头路了?”
李鸿章的话音未落,眼前的浓雾背后忽然冒出一道巨大的阴影,如山峦般高耸,绵延向北而去,不知尽头在何处。有亲随兴奋地喊了道:“是和州府城门!我们要靠岸了!”
吕贤基问道:“怎么,渐甫兄可是后悔了?”
李鸿章仰头看着城头飘扬的大清黄龙旗,眼里流露出几分兴奋的神色,笃定道:“不,在下从未如此想过。大人,从你我向朝廷上书,请赴安徽操办团练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已做好孤注一掷前行的准备。”
数月之前,安庆陷落的消息传至京师,在听闻安徽巡抚蒋文庆在城中被太平军乱枪打死的消息之后,朝中一时鸦雀无声,皇帝的脸色更是难看得瘆人。数日之内,军机处与文渊阁倒是十分罕见地就同一个事实迅速达成了一致:各地八旗兵与绿营兵武备废弛已久,战力退化得厉害。太平军起兵三年来,各地官军兵败如山倒,早已不堪大用。若要平叛,非得编练新兵不可。
形势恶化如此,昔日被朝中守旧派所激烈驳斥的法子,此事再度搬上了朝议:该给地方大员放权,组编团练了。
工部左侍郎兼刑部左侍郎吕贤基、翰林院编修李鸿章,从中看到了几分千载难逢的机遇。
吕贤基有实权而无慷慨激昂的文笔,李鸿章有学识却无直达天听的渠道。两人本就为皖籍人士,既为同乡,自然对安徽日渐糜烂的战局心生焦虑。朝廷准许地方组编团练的口风一开,两人便一拍即合,由李鸿章执笔,吕贤基以专折奏事之权上书皇帝,请赴安徽前线,总督地方编练新兵,抗击来犯之敌,守土安民。
只是两人有所不知的是,李鸿章所代写的奏折,给军机处几位重臣留下深刻印象。在此奏折文书中,李鸿章自称“翻检书籍,审查时势,惨淡经营而得长篇”,奏折中,调兵遣将的人选、路线、派往地方,事无巨细一一罗列,最终导致几位大臣认为实际上书的吕贤基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治军能臣,不但授予他总督地方军务的大权,还责成其即刻赶赴安徽,在贼兵水师的必经之路上组织防线,断不可让那长毛军威胁合肥,更不可令贼兵彻底打通安庆至江宁的水上道路。
可以说,这是一道重如泰山又难如登天的军令。与之相对的是,朝廷眼下一无粮草,二无银两,一切全凭二人在地方自行筹措。朝廷除了发给一个官衔儿,一枚大印,几名亲随,再无其他。因此,二人的官位虽是总督一省之军务,看似风光无限,可实则无粮无兵,分明是个白手起家之势。此刻,随着和州府大门在两人身后缓缓闭合,李鸿章心知,往前的路无论多难走,也只有硬着头皮闯下去了。
刚下船,和州知府徐吉士便遣人来将二人接去府上下榻。一路上,众人只见城中四方城门洞开,街头百姓皆心事重重,面有惶恐之色,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平军已经兵临城下了。和州知府徐吉士本是河南安阳人士,因举孝廉而入官学,而后补缺至和州为官,无甚耀眼政绩,倒是因着心善这一点,在民间留了些宽待百姓的好名声。来之前,吕贤基便调出吏部卷宗查过此人履历,还没读完便搁在了一边。这么一个老好人,指望他与来势汹汹的太平军硬碰硬,无异于痴人说梦。
到了府上,没等喘上一口气,李鸿章便唤人找来和州府紧要的卷宗案牍,一面研究,一面商讨下一步计划。
李鸿章直接谈重点:“我们这个徐知府倒是心大的很,城中商户及百姓大批逃亡,知府大人也不加制止,任由流言蜚语顺着逃难的百姓而传播四方。现在连城中驻防的绿营兵都已经逃亡了一多半,剩下的也尽是些鸦片鬼。该说他是心怀怜悯,还是妇人之仁呢?”
吕贤基微微揉着太阳穴,显然也是对此事极为头疼,问道:“来之前,本官虽已料到局势严峻,却未料想已严峻至此。那徐吉士现在何处?”
李鸿章回道:“我让徐大人先去清点公库粮仓,筹备组编团练之事了。徐大人虽无治军之能,但至少还是公忠体国的。”
吕贤基冷哼了一声,压低嗓子道:“那也未必!我吕某在朝中为官二十多年,早看得清楚,人皆有私心,官者更甚之。此人还是要盯紧一些,免得他暗中与太平军勾结,要拿你我这两颗钦差大臣的人头献给长毛去邀功。”
李鸿章正色道:“在下明了。”
李鸿章正欲退走,却见吕贤基张了张嘴,面有迟疑之色,便停住脚步,低声反问道:“大人,可是还有其他吩咐?”
吕贤基一挥衣袖,无奈地叹气道:“以眼下之困境,可否给曾公去信一封,要些粮饷支援?”
李鸿章知道吕贤基的意思,咸丰二年末,曾国藩便率先在湖南招募了一支乡勇队伍,用以守备地方、抗击贼兵。这一年来,曾国藩麾下这支乡勇兵马的规模不断扩大,眼下已经编有十营,每营兵马三百至七百不等,总兵力则已近五千。这么一支兵马,相对一穷二白的吕贤基来说,堪称是兵强马壮。
李鸿章略一思索,轻轻摇了摇头道:“此事在下以为不妥,曾公那边也是靠着湘籍士绅的助捐才勉强维持着人马,眼下湖南也是遍地烽火,曾公自保尚且不足,哪有余力支援你我?”
吕贤基闻言,顿时感到脸上有些挂不住。真要论资排辈,他吕贤基与曾国藩官职相当,李鸿章作为曾国藩的门生,按说断无资格忤逆自己,怎料这李鸿章竟拒绝得如此干脆,这让他堂堂安徽军务总督的面子往哪搁呀?
李鸿章也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连忙回道:“不过,在下另有一计。曾公既然是靠地方士绅助捐而获得粮饷,我等同样可以如法炮制。”
吕贤基板着脸道:“你说的轻巧啊!这城防......我已看过,可以说是四面漏风,贼兵一旦来攻,城池必然无法坚守。你以为此事,那些士绅看不出来?连个城池都守不住,你凭什么指望他们会乖乖掏钱给我们做军饷呢?”
李鸿章闻言,又将目光转向案牍上的卷宗,埋头翻阅片刻,如是有了成算一般轻轻拍了拍桌面,胸有成竹道:“漕运总督周天爵,麾下尚有一支精兵,乃是其帐下标营,足有近三千兵马,其本人亦是百战之将,眼下就驻守合肥。若能说动周大人出兵,长江水道之困也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吕贤基看了李鸿章一眼,无奈地牵过地图,低头看了看,又连连叹气道:“渐甫兄啊,想的未免太理所当然了。眼下各部官兵都在寻求自保,你我拿什么能说动他周天爵领兵来救?”
李鸿章低声道:“不是救援。是让周大人来领军功。”
吕贤基眉毛一扬,面露惊讶之色:“此话怎讲?”
李鸿章的指尖划过地图,在长江弯折向北的转角处轻轻一点,继而道:“和州以南五十里的裕溪口,江面湍急,不利于舟船行进。贼兵若要北上来攻,必然会选择在此处上岸,整顿兵马。届时,你我若是在此提前设伏,以新编之乡勇击溃贼兵前锋,再请求周大人领军侧击贼兵,周大人想必不会拒绝吧?设想,你若是周大人,既肩负拱卫漕运的职责,眼见贼人在一群乡勇手中受挫,长江水道肃清有望,难道会毫无波澜、按兵不动么?”
吕贤基盯着地图思索许久,缓缓抬起头来,脸上逐渐了些笑容,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李鸿章道:“渐甫兄的计策倒是环环相扣,竟将漕运总督的的反应也提前预料,我认可你出的计策。但是......你恐怕漏了最重要的一点,你我要如何凭借一支尚未组建的乡勇兵马击败长毛军呢?”
李鸿章的目光与吕贤基对视,眼中的锋芒如同一柄利剑,昔日在曾国藩门下所学的种种方略浮现心头,让他的心中充盈着如同火焰一般燃烧的冲动,继而道:“此事便交给在下来办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