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一海站在队列后头,像一尊雕塑,笔直站立。他的帽檐压得很低,一双眼睛透过檐影,深深地凝住这108条汉子的背影,深深地呼吸着他们。
连队已集合十分钟,值班的排长已三次向他请示,他只是坚持着沉默。站在身后比站在眼睛的注视中舒坦啊!他常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队列的最后,屏息立正,双手贴裤,与那些真正的战士们一样。每次他都获得了一种把自己溶过去的感受。再面对那些喷射着**和纯洁的眼睛时,他会获得一种双倍的自信。
后来,他发现,当他站在战士们的注视中时,战士们的心总是可以稍微离开他一会儿,当他站到他们背后时,战士们反而一百倍地汇聚着精神。他们只能用一种方式,认真的方式,来防御躲在后面的眼睛。
果然,在他的沉默中,全连的呼吸都压抑着成为一体了,仿佛一个人,都屏住气。此时所有的人,该只有一个念头了吧!那就是猜测和在心里搜寻着单一海。因为猜测,队列中的气氛弥漫着不安。有个别人的呼吸打乱了大家的呼吸。大家的目光都竭力向后偏转。这支队列的向心力,其实在后头哪。一个真正的指挥者,不管站在前列还是背后,他都是人们依恋的一座大山。
单一海在这种沉默中收回自己的沉默。他只要一种情绪,或者一种气氛就够了。他大步转到队列前,威严地与每一束目光相遇,直到把他们的眼睛再逼开。
“刚才我站到背后,注视你们的背影长达十分钟。十分钟,我知道自己已在内心深处被你们给嚼烂了。你们可能都在想,我在想什么?”他低眉注视大家。随手一指前排的一个列兵,“请你回答,是或不是。”
“报告,不知道。”
“好,稍息。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回答哪!可我却想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当然,我不需要回答。”他稍微沉吟,“我还是愿意告诉大家我的真实想法。我想下山去看看,坦率地说,去看看女人。”
他环视大家。队列中出现小小的**,那一群向他注视的眼里已闪射出许多兴奋的光。
“我们上山已近一个月,整天封闭在这里,连飞过只鸟也让人联想很多。我想问问大家,你们想不想女人?”
大家注视他的目光忽然停滞了,向下低视,不敢望他。单一海坚持地望着每个人,期待回答,良久,才有一声细微的声音蹦出来:“想……”但立即就淹没在了大家故意笑出来的杂音中。
居然是冯冉!冯冉不笑,脸色平和地望他。
“为什么?”单一海平静地问。
“因为我是男人。”
“好,回答得好。我觉得今天最勇敢和最像男人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还有一个就是冯冉。我也为此而羞耻,你们居然真的比我们优秀,原以为,想把大家带下山去看看,这回,只有我们俩做代表了。”
话音未毕,队列里一片骚乱。半晌,才有低低的声音从后面又响起来。
“我们也想呀。”低低的声音像波浪,一下比一下高而清晰,到最后竟成一片喧嚣。那声音竟都是“我们也想下山”。
单一海冷目注视大家,半晌,才把双手一压。大家立即恢复正常,队列又变得平静而威严。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要带你们去一个比女人还更像女人的地方……”他环视大家,“但一次不能去那么多的人,今天先照顾病号,有病的请举手。”
唰,几乎像一个口令似的,队列里举起了一片手的森林。只有少数几个人没举。他看清冯冉一脸平静地站着,似乎与己无关似的,脸上不由泛出一点笑意。
“我很吃惊,居然有这么多的病号?我现在又一次改变主意了,让不生病的人,也跟我们一起去。今天我要让大家看个够。”话毕,他转向值班员下达命令:“五分钟后,携带轻重武器,越野奔袭,我带队。”
大伙儿兴奋了,虽说越野奔袭太累了,但可以到山下,也是一件让人鼓舞的事儿呀。仅仅三分钟,全连就已齐装满员,个个披挂整齐,作训服紧紧地裹好,鼓凸着一群精神气儿,刺扎着每个人。单一海一直呆立不动,矜持着看每个人。因为他的矜持,他在士兵心目中越发显露着魅力。他们太喜欢有人情味儿的连长了,这种人情味儿有时比他的威严更能征服士兵。单一海享受着他们的尊重,内心却在拒斥着刚才的那些举动。刚才几乎不是他,他从不喜欢用那些小小的花招来耍弄自己的下属,这种特权和聪明有时可以用一下,用多了对谁都会是一种伤害。可他也不能允许自己的士兵与自己开这样的玩笑。既然大家都把自己的欲望当成了病,那么他也会用这样的小小的特权来处罚他们一下。
他从站在后排的矮个子战士身上取下他的八一式冲锋枪,扛在肩上。用目光扫了一下值班员,站到了队列的前头。
值班员下令出发。全连三列,像条彩龙一样徐徐地蠕动和延伸着。单一海压住步子,在心里回视着后面的每一双眼睛。他的节奏将是全连的节奏。他小心地计算着自己的步幅,此一去五公里,能保证大家到了那儿不瘫倒,就不容易了。
人的运动其实都是呼吸的运动哪,尤其是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还没跑出一千米,他的心跳就开始加快了。头上热汗浸出,是高山反应。他把贴紧脖梗的内衣扯扯,把胸前扣子解开,胸口豁然开朗。有些舒服了,他轻松地跑几步,这才算正常嘛。他不信自己的体力连这点儿路也应付不了。在陆军大学时,他最擅长跑负重五公里了。他的个子高、腿长,一个步幅出去就是一米三。他知道了自己的优势后,每次长跑,他都坚持跟紧一个人,保持着匀速步幅,竟然每次都是前两名。
他保持着平常心,慢慢地找回自己的感觉了。一旦找准那种感觉,他的自信也就泛了上来,自己肯定会保持良好体力到最后。他现在终于有暇关注身后了,他退出前列,边跑边注视大家。队列里有的脚步已乱了,大家头顶上罩着一片热热的云气,每个人都顶着团雾。那几个叫喊看病的家伙,此时竟都健步如飞。他们跑得比那些不生病的人还好。他满意地微笑。看到一队人马在自己的口令中行进,那也是一种快感啊!他压制住自己的心情,大声唱喊起口令来。集体长跑,只有整齐的节律才会增强大家的自信,整齐的节律在队列里会慢慢地成为一种惯性。那时这支长跑的队列将会像一列被惯性拖动的列车,即使那些最不善跑的人,也会被裹挟着走,并且被不由自主的惯性拖到底。
口令像一块块硬物,随着单调的“一二一”,队列的声音也仿佛单调起来,渐渐地,又响成了一种节律。那节律铿锵着,隆隆着,在坡谷间回**。队列里除了脚步声,再没有其他的杂音了。
单一海在这种节律中退却,重又站到前列,他的步子很舒缓。迎面又是一条小路。那小路正通向山下,单一海远远地盯视着它,感觉上身后十多双眼睛也盯住那条路。因为那条路是向下的,他不回头。在临近那路的边缘,侧身向右转去。右边是一条舒缓的草坡,中午阳光冰冷地直射着草地,那片坡的草闪着绿汪汪的深光,夺人眼目。
队列畸形地偏转了,大家似乎刹不住惯性似的,向那条小路深望一眼。单一海感觉到每个离开那条小路的战士,都把头偏转了一下。他可以猜度出这些战士目光里藏着的东西。他们肯定正在嘀咕,走错了。
坡越来越陡,身后的步子再次乱了,士兵们控制不住地窃窃小语。单一海退出前列,低吼道:“喊什么,我们要去的就是这个方向,没有错。”
队列仿佛愣了一下似的,沉默了,之后又是慢慢地启动,仿佛列车减速后又加速了。单一海目送队列向前,胸中觉出许多舒畅。这时眼前晃过冯冉,他的眼睛奇怪地明亮着,他跑到单一海的身边,边跑边朝他暧昧地一笑。
“笑什么呢你?”他最讨厌冯冉这种笑了,这小子也许早就看透了他的内心,只是不说出来,却用笑表达出来。
“今天这路跑得真舒服,我猜测,我可以实现那个想法了。”
“什么?”
“连长,不说出来你也清楚呀!”冯冉边跑边均匀呼吸。感觉不出一点儿太累的感觉,“这儿的草还像那年一样绿呀!我都快心惊死了。”
单一海瞥他一眼:“其实,有时你不再见它反而更好。”
“为什么?”
“有的东西其实该是感觉上的,也许太熟悉了,你会忘记它或者忽略它。”说完,又大步向前赶去,重新归位于前列。
队列面临一个大斜坡,路只是在斜坡上行走,大伙儿的呼吸再次不畅,有个战士跌倒了,另一个跑不动了,退在后面,大家的体力再次面临挑战。随着累困,多的便是牢骚。许多战士仿佛看清了不是要去山下。山上方圆几十里连个人毛儿也不见,连长带他们到这里来,怎么会是来看什么女人?
跑在冯冉身边的王小根有些抗不住了。他把自己的挎包扔给了冯冉:“班长,都怪你那个馊主意。瞧瞧,这回可把我们坑苦了,你就给扶扶贫吧!”
冯冉看他一眼:“活该!那会儿连长在那儿说什么看女人去,你抽什么疯?哪儿能啊,我的黑蛋兄弟。”黑蛋是他对王小根的昵称。
这小子嘟囔两句,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单一海在身后小声的嘀咕中跑得安然而又舒坦,胸口此时罕见地开阔着,感觉呼吸像一种抚摸,他根本就不去留意那些议论。他觉得议论都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听信议论的话,那么就只会一事无成。他在感觉上把自己从队列中抽出来。远远地看自己内心的那种感觉,越看越被它刺疼着。跑步有时极利于思考。思考把累都给赶跑了,倒仿佛思考是主要的,跑步是一种副业了。
这时,旁边的大山散开。右边的低凹处闪过一股大风,挟来难闻的土腥味。他已经在内心深处看到了那地方。
残迹在半山坡上越来越逼真地出现了,正在运动的队列出现了小小的**。一路上太平静了,这时出现任何东西都会引发大家的注目,何况这么大一个让人震惊的古城堡。
冯冉呆呆地站住了。一个人站住,大家也就慢下了步子。仿佛等待什么似的向单一海望去。单一海理解这目光的意思,他示意值班员停下脚步。立时队列里出现了一片吁叹,有的人已一屁股蹲到了地上。枪和装具卧在身旁,上面散发着腥腥的汗臭。几乎每个兵的作训帽都被当成了抹汗巾,上面湿湿地冒着热气。但他们的眼睛却都一直注视着那个古城堡。仅仅片刻的惊讶,大伙儿便胡乱地把猜测和惊奇全部抛向了它。
古城堡此时散落在山坡右侧,战士们都在它的上方。俯视一座突兀得有些怪异的残迹,除了惊讶还是惊讶。
冯冉的枪还一直靠在肩上,他深深地注视着那片古城堡。嘴里呢喃着,眼睛里迷蒙着另外一种光。王小根站在他的身旁,忍不住低声惊呼:“狗日的城建在了这么高的山上。那样宽的地方,都是站着的土,简直让人佩服死了。”
冯冉似从梦中惊醒似的:“这才是个真正兵城!你看到没有,那城里太空了,你知道有几百年没住过人了,可这城还真像那些士兵随便建的堑壕。”
“哎,班长,我觉得这座城像个墓。”
“什么墓?”单一海忍不住插嘴。刚才王小根的惊呼让他很舒服,这小子现在才像个真正的战士!他欣赏那些智慧的东西,哪怕是把刺刀,要真能让人流出点血也行!
“战士的墓。”
“哦,讲讲你的看法?”
“我也说不清,感觉上应该是,不是就怪了。”
冯冉把头转向单一海:“连长,你不可能让我们跑这么远,只是远远地看看它的背影吧!”
“当然不可能。我还没告诉你们那个比女人更好的东西是什么呢!我得实现承诺呀!”他回过头,低首看自己的连队,天,这种累过的残骸几乎让他不忍目睹。有的战士越发放肆起来,把自己放倒在草地上,只有少数人扶着枪盘坐。一支部队,有时仅从休息或静止时,就可以看出他的战斗力如何。他一直视此为耻辱。这时,有个士兵居然把枪枕到了头下。他倒是挺有气魄的,以枪作枕。可一个不喜欢枪的士兵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士兵呢?
单一海感觉到一阵愤怒,他冲着这些休息的战士一声大喝:“立正!”正在慵懒中的战士们,仿佛被捅了一刺刀似的。仅仅呆愣片刻,大家就哗地站好了。立正在越来越大的风中,伫立不动。都把不解的余光射向他,似乎对他的忽然发作并不理解似的。
单一海不说话,潜意识中似乎已把自己的感觉传达了过去,他觉得他们该懂自己的苦衷。他不喜欢解释,训斥只会增加他们的反感。他只是在必要的时候,站在他们背后大喝一声,就已足够。
少顷,他向值班员示意集合。士兵们默默地佩带装具,都把自己压在沉默中。这种沉默带着一种隐忍的反抗,向单一海扑来。单一海体会到了,这其实是一个个疑问。他知道士兵们此时在想什么,到这会儿才觉出是种欺骗甚至是一种恶作剧,也太低估了自己的想象力。单一海从本质上不喜欢没有想象力和幽默感的士兵。真正的士兵如果缺失了想象,几乎等于只是一支枪的支配者,而不是拥有者。而一个没有幽默感的士兵呢?更惨。他把今天的行动当成了一种大幽默。可参与行动者们大都茫然无知。这等于使这个幽默更类似于欺骗,因为,他从士兵们眼里读到的仍是刚出发时的渴望。这些渴望此时似乎在他们的眼睛里更坚硬了。他有些短暂的灰心,抬眼看那些列成横队的战士。收束起自己精神的士兵,其实只是一种燃烧的气质。他被这种气质灼燃着,内心里又涌起强烈的亢奋。
他对着队列的背影,大吼一声:“向后转!”108双眼睛唰地聚向他。他含住不动,仿佛要让每一双眼睛都适应他似的,直到士兵们把目光搁结实了,他才盯住大家:“今天的越野长跑到此结束。大家用了55分钟,跑了5公里,成绩比平时在平原上差多了,可在高海拔山域,几乎可以作为本连本世纪的最高纪录。”大家唰地立正。他一颔首:“稍息。我想提一个问题,也是大家的疑问。我们今天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单一海的目光凝住王小根:“请你回答!”
“出发之前,连长许诺我们来看女……哦……看病。”
“是的,是看女人。可是经过那条路时,我的主意变了。我觉得大家内心中的渴望不应该仅仅只是女人,而是比女人更女人的一种精神。我想为大家找到一种真正精神意义上的女人,让你们的精神永远依附于她,永远。”单一海侧身,随手一指那个在他们目光下的古城堡:“那就是这个用土堆成的古城堡!”
士兵们面面相觑,目光中的狐疑越发增多。
单一海继续讲:“请大家凝神静思三分钟。用这样长的时间去覆盖一座古城后,我希望听到各位的感受。”说完,转身退向士兵们身后。他不看那城了,那城早已在他的心中。那儿的各条街道甚至风声已经成为他思想的一部分。他不看它,还因为想从士兵们的注视中,看到另外一种东西。
风声越来越大,狂风卷起沙石,形成一片黄色沙雾。那座城便被淹在迷蒙中。风声鸣响之处,仿佛两军正在交戈,偶尔传出极恐怖的尖哨声和厉啸。单一海从士兵们的背影中感受着这一切。他惊异了,这城今天竟如此鬼云惨淡,令人不由自主地浸入到那些过去之中。他看到战士们的眼睛已离开了他们的身体,他们在这种奇异的景象中呆了,甚至忘了自己也是一个战士。
自然与自然的交战,才是最惊心的战斗!
他叹息一声,重又走到战士们的注视中,同时觉得自己一下挡住了士兵们的目光。尽管城那么大,可他知道,战士们此时只会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对于一座不知名的古城来说,知情者往往拥有比这座城更多的目光和关注。而他也许只是这里唯一一个知情的人吧。可我真的知道吗?他自问,脑际蓦地闪过子老的影子,也许他才是这座城的知情者。
单一海似乎怕打断大家的思维似的:“我想请大家更近地看看这座城。听到没有,我听到了杀声,我们一起到那些杀声中去如何?”
显然这座古城堡已引起了大家莫名的兴奋。刚才的疲累被一种新的欲望代替了。没有人不被好奇所打倒,在这一点上,单一海深信不疑。因为他从战士们眼中读到的是新的欲望。
队列整齐地在山间向下走。坡很陡,可大家还竭力保持着队形,尽力不让枪在肩上移位。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连猜测也没有。单一海有些感动地把自己融到大家的情绪中去。
残迹出现在眼前时,天地间一片昏暗。尖利的小石子被风卷起,偶尔撞响哪个战士肩头的枪管,但那声回响并引不起大家的注意。队列走到城墙下,人的渺小一下子就显出来了。那墙很高,大家自动放慢脚步,没有喊口令,也没人说话,只是默默地绕城行走。长长的队列如同古代那些士兵绕城值更的情景。单一海现在有了另外一种感受。一个士兵其实该用不同的心境去经历各种战争。哪怕它是古代的战争,至少在心理上,一个战士也该拥有许多次战争。
队列在绕到西城时,不动了。单一海看到冯冉捡起了一枚箭镞。居然还有他们的遗物。这可是子老遍寻要找的东西啊!他飞奔过去,士兵们的脸上都闪着兴奋的光泽。捡到哪怕一点过去的遗物,都像是看到了那些过去的细节啊!冯冉用袖子擦擦那枚箭矢,它竟然清晰地闪着暗红的光泽。还是一枚铜矢哪!
单一海接过来看看,又还给冯冉:“也许只有这枚铜箭头才是最重要的依据,保存好,不许丢掉,丢掉我处分你。”
冯冉点点头,脸上蒙着种莫名的兴奋:“天爷,这狗日的城太怪了。我都被震了。连长,我明白你了。”接着,他又凑到他身边低语,“我羡慕死你了。”
单一海微笑不语,继续向前走。他知道,这声咒骂才是最好的奖赏!其实最好的奖赏应该是下级的赞赏!应该设这么个奖,可惜不会实现。
三十分钟后,队列已绕城一周。单一海也是第一次从城四周过。他边走边叹这城的气势。有的地方已残破了,被风给摧毁的印迹令人惊讶而又撼人心魄。他第一次看到风有这样巨大的韧性,它只用柔软的抚摸就让这些土一点点地剥离开了。那些粉状的土嵌在城的缝隙里,又一点点地被它扫走。有的地方还透着一两个巨大的洞。那洞镶在城上,根本就无法想象人可以穿透它,可风却穿过去了。风才叫伟大呢,它像个战士,它的敌人就是那些挡住它们去路的障碍物。他想到这里,再次佩服起那些呜呜着像群狗一样吹向城头的风了,同时感到一种战栗。
队列在风中停下了。单一海转过东城时,看到了一座高于城墙的巨型土台。这土台像个巨墓,四四方方的,与城相隔有千余米,似乎像个障碍物,又像个检阅台。也许是古代哪位将军的校阅之处吧!他在悲风的啸鸣中,被一种潜在的豪情给激发了。他转身向大家发出号令,向阅兵台爬去。
这座土台果真是阅兵之处,至少宽约六百多米,从山上看去时,似乎看到了它只是镶在城中的一部分。如果不转过来看,怎么也想象不出它们是分开的。站在土平台上,视野顿时开阔。风声尖啸般地掠过了。把每个人的衣服鼓满。单一海一边听值班员整队。一边有些感叹了,这土台原来是座独立山包吧!可那些士兵却削去了它的顶冠。这得多大的魄力和勇气啊?他看到脚下磁石一般的坚硬,同时使他再次涌起对那位不知名的将军的忌妒……与憎恨。这人简直太懂治军之道了,在高山上校阅、练兵,在风口上让大家磨炼各种欲望。他站在平台中央处的一块土包上,心下暗说声惭愧。自己站到了别人的位置上,却不知是谁。自己心中对他如此敬重,可却不知他的姓名。
这些士兵们此刻站在风中,他们真的更像兵了。他们可能早已从这座城中读到了自己,于是,他们沉默了。
单一海的目光凝住大家:“……我们脚下的这座土台,是个阅兵台。站在这个阅兵台上,我相信大家早已感觉出来了。我们看到的这座城是个古城堡,它至少属于士兵。”他的嘴不时被风给堵住,那些语言在与风的碰撞中发出咝咝的撞击,传到大家耳朵里时,只是一种感觉上的东西了。
“报告。”单一海被打断,他示意那个战士讲话,又是冯冉,“可我们还不知道这座城的历史呢,连长,可以告诉我们吗?”
单一海看到士兵们的目光中都挤涌着相同的渴望,他故意沉吟了一下:“这正是我带你们来的原因。这座城别看荒废了,可它却是一个荒废的传奇。这座城应该是西汉时期的。”
“这么长的时间啊!这城还保存到了现在。真结实。可这里驻的是谁的部队呢?匈奴人,还是汉朝的战士?”冯冉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如果得到证实的话,它应该是一队古罗马的战俘!”
“古罗马的战俘?”
“是的。”单一海此时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断定是子老寻找的那支军队,那支遥远的古罗马战俘,就曾驻在这座城里。
“你是说西汉政府竟把古罗马的战士给俘虏了?”冯冉呆了,“西汉真……他妈的伟大呀!连罗马人都敢俘虏,还建这么个大城堡。如果是传奇我可就信了,可这……”
单一海打断他,高声喊道:“是的。西汉伟大,西汉的战士才叫伟大啊,也才真正配叫作战士!今天,我们就站在他们的脚印上面。刚才王小根说这像战士的墓,我看这个比喻不好,它该是战士的纪念碑!只有这些残迹才是对一个战士最好的铭记。也只有它,才配为一个战士作传。”
下面响起一阵掌声。单一海稍抑制住自己的**,他知道战士们的**已经给煽动起来了:“我提议,让我们就在这块当年那些古罗马人阅兵的地方,也像他们一样,阅一次兵吧。让他们检阅一下两千年后的士兵。”
士兵们的情绪沸腾了,他们都用热烈的目光响应他。风更大地吹过来,像吹过一片雷声。单一海自觉归位到前列。值班员整队的口令像利刺,又尖又锐,刺着每个人的心。士兵们把八一式冲锋枪的刺刀装上,风声温柔地抚摸着那些寒光闪烁的刀锋。一片白晃晃的刺刀,搁在战士肩上,帽子已被风带固定在下颌上。战士们似乎首次接受阅兵,脸上神色庄严,认真地互整军容。那件连队最大的火器七九式重机枪和一门小型直瞄小炮,也被架在了四个战士的身上。腰带束着硬腰,每个战士都竭力挣出一股锋芒,浑身的劲道在风中被来回撞击。这些兵谁没经历过几次阅兵啊!那些阅兵只是对大家的一种消耗。他们受阅只是被一种职位检阅。而这回,没有那个高悬在云端的职位了,检阅他们的只是历史,是几千年前的一队士兵。甚至只是一束目光,只是一堆遗迹。他们将被历史检阅,并将永远被这次受阅记住。
……士兵的方阵过来了,每个班就是一个小的方块。在风声中,有力的步伐把大地踩得轰轰地响。他们一过那个假定的阅兵台前,就唰唰地劈枪,侧首致礼,一、二、三、四,这个简单的数字被他们喊出了一种气势。这种兵的气势在土台上来回翻滚,与风一起,被吹到遥远中去了。
单一海沉浸在这种气势中,内心因过于激动而出现短暂的痛楚。他几乎被这种气势感动了,确切地说,他被自己感动了。方队再次行进到阅兵台前。单一海大声喝喊:“敬礼!”他的手触到帽檐。全部士兵向那座土城行注目礼。那个礼节真长啊,单一海憋住劲,不让自己落下泪来。他在这种隐忍中,让那个礼敬了足足有三分钟。他宣布礼毕时,看到那些战士的脸上,滑满了泪滴。
他无言地走到队前,内心中充满了许多的话语,他坚信面对这些士兵时已无须他再多言了。他只要看他们一眼,就明白他们来这儿之前的意识已被新的一种境界替代。也许他们早已忘了以前的什么欲望。同时他也明白,今天任何人经历这样的场面,即使是个不懂军队的人,他也会被这种场面唤醒,并把这种潜涌的感动,作为他内心中的铁血气质,永久珍藏。
单一海摆摆手,队列稍有些悲壮地向山下走。从疲劳到失望再到亢奋,单一海深深地为这支队伍庆幸,大家都没被伤害掉。他看到战士们的情绪还停留在刚才的氛围里。疲劳已从他们身上消失,这证明他们还保持刚来时的活力,足够再跑回去了。他想,至少有半个月,你们将被这种激动充满,并且会化成血液,溶进每个人的心里。
这时冯冉悄悄凑过来:“连长,为啥不让我们进城?”
“不进去也许还有点儿想象的欲望,我只愿意让大家领略一种外表上的气势。明白吗?观赏一种东西,其实看看它的整体的气质,往往比局部更震撼人!”
冯冉似被他的话语打动,半晌才喃喃地说:“我真想知道俘虏,那些古罗马战俘的将军是谁!”
“我也想。不过,这种神秘更让他伟大。”单一海同时在内心中自语,一下山就找子老去。他已被那些疑问把自己给搔得太乱了。他知道古城堡的东西越多,那些疑问就越像包袱一样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