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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汉惠帝之死008

吕后·宫廷玩偶 王小鹰 11927 2024-10-20 02:34

  

  嫣儿撑出一张笑脸,眼泪哗哗地重新淌到心窝里盛着。她感激地膘了一眼红裳,若没红裳这般游刃有余地周旋一番,嫣儿也许就掩藏不住真相了。红裳却是了解真相的,太后唯独没有隐瞒紫衣红裳两人。太后特意派红裳到椒房殿服侍嫣儿,嫣儿的一切衣食起居都由红裳料理,其他宫娥不奉宣召不得踏人寝宫一步,嫣儿现在能依靠的人也只有红裳了。红裳天天给嫣儿打气,道:“娘娘,但管放宽心,挺起你的肚子,到御花园走走,让宫里宫外上人下人都看看。太后什么事没经过呀?太后深思熟虑,设计得点水不漏,娘娘就静心等待小皇子出世吧!”

  公主母女正有叙不完的贴心话,内侍来报,皇上派出的宫轿到了,是来接她们赴琼宴去的。

  恩姐到京,惠帝盛宴迎接,这是惯例,惠帝想躲也躲不了,只能强打精神,曲意奉迎。

  鲁元公主见弟弟面容消瘦,神情萎靡,大惊道:“陛下是病了还是劳累过度呢?请太医诊治了没有?”

  惠帝笑着摇摇头:“小弟并无大碍,听说皇姐病了许久,此番进京,必要妥善诊治才是呢!”

  其实惠帝有口难诉呀!自那个夜晚他用红搞玛瑙凤头笋刺破嫣儿女儿身后,他便发觉自己得了一种古怪的毛病,夜夜遗精,却**不举,白天便神志恍惚,没精打采,见什么都不想吃,见什么都泛胃酸。他找太医访偏方寻良药,吞下去许多古里古怪的东西,都没多大起色。他借口养息身子,又搬回石渠阁居住,虽有阂孺侍寝,已无有早先的新奇与刺激了。

  惠帝自然明白,嫣儿是不可能怀上龙胎的,那枚带血的红编玛瑙凤头笋成了他和嫣儿两个人永远的秘密,他们各自有各自难言的隐痛,需要共同掩藏这个秘密,他们目光相撞,会心而又难堪。

  惠帝心里已隐约猜度到太后的意图,可是他不能说出真相也不能揭穿太后,因为如果让太后知道他是那样对待嫣儿,乌头的处境便更危险了!他也不能对恩重如山的姐姐说出真情,他对不住嫣儿,更愧对恩姐。他只能一刻刻地涯,提心吊胆浑浑噩噩度日如年。

  嫣儿虽对惠帝满腹怨愤,却也不敢当着母亲的面发作,还要作出与惠帝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样子,真有点心力交瘁。几盅酒下肚,便支撑不住,昏昏晕晕。红裳见状,忙道:“娘娘身重,不胜酒力,陛下与公主尽兴吧,奴牌先扶娘娘回宫歇息去了。”

  应是合心合肺的亲人,却成了隔山隔水的陌路人。

  就在鲁元公主人京城不久,忽有齐国使者飞骑传报,高祖长子惠帝长兄齐王刘肥忽染瘴疫,撒手西逝了!

  长安街头巷尾流言蜂拥,都说除夕夜惊雷滚动,御花园桃李早放,都是险象恶兆,便先应在了齐王身上。

  惠帝内心恨郁正无处可泄,听说长兄谢世,索性号陶不止,不理政务。

  齐王的一群腰圆膀粗的儿子们,素麻孝服,仗剑扶枢进京,停顿在高庙,哀号震天。朝臣们人心惶惶,左右垂相王陵陈平、太尉周勃、卫尉刘泽等即往长乐宫察报太后处置。

  太后叹道:“齐王壮年早夭,也是命数所定,幸而子孙繁盛,也无后顾之忧了。”便下诏以王礼厚葬刘肥,以长子刘襄承继齐国王位,其他各子都有封稿抚慰。

  齐王葬礼过后,太后举宴款待刘肥的儿子们,席间,二公子刘章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刘章体魄俊伟,相貌堂堂,且谈吐得体,不卑不亢。

  太后悄悄对身边的鲁元公主道:“我看那刘章资兼文武,倒比刘襄更有王者风度呢。”

  公主抿嘴一笑,道:“母后是忘记了?前回我跟您说起过的,二舅家的媚儿相中了大哥的儿子,便是这个刘章呀。他想进京人郎中宿卫谋职,托媚儿各处疏通呢。”

  太后记起了,当初公主提及此事,她因对齐王存有戒心,便不置可否地拖着,日子一长倒真是给忘了。不如趁眼下的机会将刘章召入京城,放在自己身边。一来可了却嵋儿的心思,二来也可笼络齐王家人,三来自己也多个帮手。想着,便笑道:“媚儿的眼光多厉害,总是挑最好的。”当下便下口谕,晋封刘章为郎中宿卫中郎将。刘章大喜过望,重礼叩谢太后知遇之恩。齐王家众兄弟亦纷纷举杯致谢太后,于是献筹交错,开怀痛饮,尽兴而散。

  转而春回黍谷,花满云间;又见榴火舒丹,槐荫结绿,时光匆匆又匆匆。

  这一年偏生就是多事,入夏以来,又有留侯张良及舞阳侯樊啥先后谢世,朝廷葬礼不断,真应了那奇异的天象。

  待到兰畦香浮、丹桂初芬的新秋,椒房殿中,皇后娘娘的腹部已隆得小山似的,朝野上下都急切地等待着小皇子的出世。

  太后将皇后娘娘接到长乐宫中去了,太后要亲自料理皇后娘娘的产事,她不放心将皇后娘娘交给一群没见过市面的宫娥手中。

  这是一个斜风细雨的秋夜,惠帝接到老黄门密报,说长乐宫中有口讯传出,娘娘快要分娩了!

  不祥的预感在惠帝胸间弥漫开来,一旦孩子出世,乌头便成了多余的人,母后会不会对她……惠帝一刻也耐不住了,让老黄rl悄悄召来一乘便轿,走复道去往长乐宫。

  惠帝赶到长乐宫时,太后与鲁元公主正坐在寝宫外的厅堂里闲聊家常,一见惠帝,两人都笑了。

  公主道:“母后正说你呢,说这风再大,雨再疾,陛下是一定会赶到长乐宫来的,毕竟是陛下头一次做父亲啊!话音才落地,陛下人就到了。”

  惠帝却迫不及待地问道:“皇后……生了吧?”

  太后笑着慎道:“还没呢,瓜熟蒂落,你就耐着性子再等一刻吧!想当初你出生时,在哀家肚子里磨蹭了几个时辰不肯出来,差点将哀家蹭死了。后来你父皇捉住你的脚丫子揍你的屁股片儿,骂道,你这小子若将你母亲蹭死了,看我不揪了你的小鸡巴!”

  鲁元公主笑得直不起腰,惠帝只勉强咧了咧嘴,他真想闯人寝宫寻找乌头,直憋得冷汗辘滚,湿了内衣。

  太后从惠帝的神色中感觉到什么了,略假思索便道:“看来那小皇子也像你,一时半刻不会爽爽气气出来。你们俩急赤白脸地候在这里,搅得哀家都乱了阵脚,索性到园子里去散散心,百子池秋意萧疏,别有一番滋味呢。待婴儿哭出头一声,哀家便差奴蝉来唤你们。”

  惠帝知道母后存心支开他,当着恩姐的面,却什么都不能说,只得与姐姐出了厅堂,沿回廊踱进百子池中的水轩。

  此时风急雨密,百子池水不似往常的明丽闲静,风揉皱了池水,雨剪破了水波,夜色中,浑浊的池面波浪起伏,水珠迸溅,恰似惠帝当下的心情。

  可惜鲁元公主不知弟弟正受着熬煎,她兴致很好,凭栏眺望水天苍茫处绰约可见的终南山。有一片阔大的焦黄的梧桐落叶被风卷人水轩,她便捡起它,捏在手中把玩着,笑道:“盈弟可还记得?那年父皇为躲避官兵追捕,逃入芒踢山泽之间,母后带我们两人进山寻找父皇踪迹,在半山森林转悠,差点迷了方向。却是你一路拣落叶玩,忽然就在落叶下发现了父皇的大脚印,如有神助一般寻到了父皇。”

  惠帝眼睛望着姐姐嘴唇忽扁忽圆地在动,心里却想象着乌头现时会怎么样了呢?

  公主见盈弟呆愣着不说话,便道:“你是记不得了,那会你才五岁光景。后来萧相国为了招徕人心,才编造出那神光的故事,说母后能看得见父皇头上的神光,父皇走到哪儿母后都能找到他,连我们自己都信了呢……”

  “来了,她们来了!”惠帝突然打断皇姐,嘈地站起,冲了两步,又立定了。

  公主顺他目光望去,原来是紫衣、红裳两人沿回廊翩然而行,朝水轩过来了。

  “哦一定是小皇子出世了,陛下,愚姐先向你道喜了!”公主说着,笑容满面地迎出去。

  “恭喜陛下!恭喜公主!”紫衣、红裳叩拜道:“皇后娘娘平安生下小皇子,太后请陛下、公主过去呢。”

  惠帝没等她们把话说完,已冲出水轩去了。

  “看把他给急的!”鲁元公主满心欢喜,女儿顺顺利利为皇弟生了个小皇子,她再也不必为女儿担惊受怕了。

  惠帝急步如飞地闯进寝宫,却没有乌头,只见皇后安详地躺在**,头上缠着深青的细葛布,面容愈见苍白清秀。他们的目光对撞了一下,马上就避开了。

  “母亲……”嫣儿看见公主随后进来,忙轻轻地唤了声,眼眶便湿润了。

  太后见惠帝失魂落魄地呆站着,笑着喊道:“盈儿,快来看看你的儿子,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呢!”

  公主已将那褪释捧起,婴儿“哇”地哭得惊天动地,公主笑道:“好大的力气,将来定是个文武双全的君主呢。”便将极棍递给惠帝。

  惠帝一接触婴儿柔软的肉体,心便颤栗起来。这是从乌头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抱着他便像抱着乌头一样,他似乎闻到了乌头身上夹着草木清香的体味,他几乎把持不住,头脑昏晕起来。

  “时辰不早,嫣儿要歇息了。盈儿,我们退吧,现在哀家可以将嫣儿交给她母亲了。”太后疲乏地站起来,挺了挺酸疼的肩背,略略沉吟,又道:“明儿早朝即向众大臣发布小皇子平安诞生的喜讯,百日后举行册立太子的典礼,盈儿,你意如何?”

  “但凭母后做主!”惠帝心不在焉地答道,他心里只是惦着乌头,乌头刚生了孩子,不定在哪间屋子里等着联去抚慰呢!

  惠帝随太后回到长信殿,一进门惠帝便朝母后跪下了,捣蒜似地磕头。

  “盈儿你疯啦!”太后看看周围的奴埠侍者,低低喝道:“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嘛。”

  “母后必得先答应了孩儿,孩儿才起来。母后若不答应,孩儿便长跪不起了!”惠帝伏地道。

  太后一挥袖,让宫娥内侍统统退出。叹口气,道:“你不说什么事,哀家也猜着了,无非就是为了那个乌头。哀家跟你说过了,她正锦衣丰食地养息着,你若这般地信不过你的母亲,你便去问紫衣好了。”

  惠帝忙道:“孩儿并非不相信母亲,孩儿只是想将乌头带回未央宫去!”

  太后恨恨地瞥了眼不争气的儿子,道:“她刚分娩,你将她领回去,不是要了她的命吗?若让你姐姐知道了真相,不是要了你姐姐的命吗?万一事情传播出去,失了嫣儿的颜面,不是要了嫣儿的命吗?就你那一点色性熬不住,却要赔上三条性命,你说值吗?”

  “孩儿不敢!”惠帝刚豁出去的胆儿又往回缩了一点。

  太后想想,索性说开了好,又道:“哀家之所以这么做,决没有要你摒弃乌头之意。你在未央宫后院里播下的种还少吗?太子是天下之本,岂可随意而立?嫣儿是宫廷大礼册封的汉惠皇后,正宫之子册立为太子,这才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才可使天下人诚服,才可保汉室江山后继有人。前秦始皇帝统一七国,何等的威风?只因不早定扶苏为太子,却被那胡亥篡谋诈立,二世而亡国,前车之鉴不可不取啊!哀家此计实出无奈,只为汉室江山所虑。可你身为国君,迷恋女色,沉溺不醒,你好不叫哀家心伤啊!”

  “孩儿愚昧,不识母后苦心,还乞母后见谅!”惠帝已为太后一番言辞折服,为自己无端猜疑母后而内疚,一叩到底。随后,怯怯道:“只是,孩儿寻思,那乌头怀胎十月总有苦劳,孩儿想封她一个夫人,也可慰藉她失子之痛……”

  “哀家早就想过了,”太后打断惠帝,冷冷道,“待婴儿百日断奶,册立太子,便封她夫人之号,送她回未央宫。她还年轻,皇上你又恩宠她,她还可以再生儿子。只是眼下不行,小皇子还需她哺乳。为江山计,盈儿你就不能再忍耐一时么?”

  “孩子听从母后安排,孩儿谢母后嘉赏乌头之恩。”惠帝再次一叩到底。能得到母后这个允诺,他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斗旋北指,日影南回。立冬之日,长乐宫百子池畔,腊梅花瘦凝霜冷,古树虫L枝号悲风。偌大的园子,几乎不见人迹,数十只寒鸦呱呱叫着掠过霜白的屋顶,落下一把碎屑般的黑影。

  百子池冻成了蟠桃形的一面镜子,那冰却只有薄薄的一层,池底的水是暖的,隔着冰层,隐约还能看到穿梭般的鱼儿。

  却有两个女子,凌寒踏雪翩然降临水轩,铺开了一张紫檀木雕花古琴。

  那个身披散花湘面灰鼠皮裘衣的女子便是乌头,生孩子之后她人不见丰腆,反而清减了许多,虽见着憔悴,却轻灵飘然若仙,另一个着紫续狐皮背心的宫娥却是太后贴心之蟀紫衣,太后专遣她服侍乌头的。

  这个冬天格外的冷,从终南山上吹过来的风夹杂着雪珠子,打得人脸颊子生疼。

  乌头的斗篷上已积起薄薄一层霜,她却浑然不觉,盘腿坐到琴跟前,轻轻搓揉着双手以活动指关节。

  紫衣将一只拳头大的黄铜手炉递给她,边道:“夫人,要抚琴,何必出屋子?这水轩四周无遮无拦,你刚出了月子,受不住这风的!”

  “屋子里太闷,这儿好,清凉世界,抚琴最好!”乌头淡淡笑道,想想又道:“我已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夫人!”

  紫衣道:“是太后关照奴蟀的,要像待夫人一般服侍你的。何况太后也说了,百日后就要给小皇子册立太子,随后便正式给你加封夫人名号,奴蟀应该给夫人道喜呢!”

  乌头听着这话却愣住了,片刻,那眼泪便像断线珠子似地滚落下来。

  “夫人,莫哭,哭不得呀!”紫衣忙从袖笼里抽出张丝帕子塞进乌头手心,她搞不懂乌头为何常常悲泣,普天下能有几个女人能受到皇上的青睐呢?她乌头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回廊那头跑出个小宫娥,隔着老远挥手喊道:“紫衣姐姐,太后召你呢!”

  紫衣便不敢怠慢,跟乌头道:“夫人,随奴脾一块回屋去吧!”

  乌头没好气道:“你去去怕什么?不见得我一个人连坐都坐不得了!这园子宿卫森严,宫墙重叠,我一个弱女子,怕是插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吧?”

  “夫人休动怒,奴脾不是这个意思!夫人愿在这儿散散心也好,奴脾去去就来!”紫衣作了个揖,便匆匆地去了。

  乌头望着那一点紫色消失在回廊深处,轻轻叹了口气,她并不想这样抢白紫衣的,可是除了紫衣她几乎没有人可以说话了。

  那日,她费九牛二虎之力生下儿子,看都没看到一眼,便被宫婆抱走了。月余来,她躺在**动弹不得,只有紫衣与她相伴,为她端茶送饭倒尿盆。每日寅时,便有一个老宫婆捧着百子戏蝶彩陶奶罐前来讨奶,让乌头将鼓胀的奶水挤进陶罐,送去给小皇子喝。乌头每每挤奶的时候,眼泪合着奶一起流人罐里。她多么想怀抱着儿子,亲自给他喂奶啊!她曾问过老宫婆,这些奶拿过去,小皇子够吃吗?可老宫婆道,她只管将奶送到娘娘寝宫门口,小皇子长得啥模样她都没看到过。

  想起未曾谋面的儿子,乌头痛彻心肺。

  乌头怀孕时,太后是隔三差五地来探望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可自打乌头生下小皇子,太后却再不露面。想起那个衣着素净、面容端庄、总是冷静而胸有城府地浅笑着的妇人,乌头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怖。

  乌头有时也会想起那个多情的皇上,她曾经咬牙切齿地恨他,可渐渐地,她不再讨厌他,她觉得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还是皇上。她心中存着一丝侥幸:愿皇上不要忘记我,快点接我回未央宫吧!

  至于她的葫芦哥,那个她曾经肯为他豁出性命的男人,现在却成了懦夫,成了小丑,乌头尽力将他从心中剔除!如今只有阂孺,她的葫芦哥已经死了!

  那么她呢?她是谁?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她自己也不知道。从前的乌头也死了,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为皇上生了个儿子却命悬一丝的女人……

  乌头心里千头万绪不着边际,抬手拨动琴弦,不知弹的是何曲子,只由着心绪操撰,断断续续,悲咽冷涩。

  雪容苍老的终南山似乎不忍卒听这伤痛之音,深灰的云层渐渐地将山顶盖没了,日里恐怕会有一场大雪。

  周围的一切都冷冻了,凝固了。

  “师妹的琴艺愈发地精致了!”

  忽然有一个声音划破厚冰般的宁静,乌头猛转头,却是浓妆彩衣的阂孺,那张腮红齿白的脸上挂着脸谱似的笑容。

  乌头像见着鬼似地打了个寒嗓,立起身便要走开。

  “师妹!”阂孺窜到乌头前面,拦住她,馅媚地笑道,“师妹给皇上生了个儿子,成了贵人了,便不理我了么?师兄是特地来向你道喜的呢!”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乌头悲愤地说道。

  “你怎么会不认得我呢?你连我娘带给我的胎记长什么地方都知道了,还不认识我呀?”阂孺垂涎地笑着,逼近乌头。

  乌头退却一步,凛然道:“阂孺,你再敢无礼,我就察报皇上了!”

  阂孺仰面大笑,笑得歇斯底里,笑得泪流满面。笑停了,更逼近一步,道:“你去告吧,你以为皇上只宠爱你?你如今能见着皇上么?可我天天和皇上在一起。皇上离了你,还有其他的女人;皇上若离了我,便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呢!”

  乌头已退到水轩的木栏杆边上,再也不能退了。她惊恐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阂孺的脸,那张脸因为敷了重彩,又被眼泪冲洗,变得花花搭搭,十分狰狞可怖。她拚命往后仰着身子,扭转脸不去看他,大声道:“我要喊了,阂孺,太后在前厅坐着呢!”

  阂孺一伸手捉住了她的腰,嘿嘿嘿地惨笑起来,道:“师妹啊,你还一心等着皇上封你个夫人是吗?你以为你为皇上生了个儿子便可一步登天了是吗?你不要白日做梦了!我告诉你吧……”

  一阵风旋转着横扫过来,将阂孺下面的话卷走了,乌头只看见他抹得血红的嘴蠕动着,他的描画得一团黑的眼睛恐怖地瞪着,一大蛇一大沱浑黄的眼泪从那里面涌出来,而他的手却愈来愈紧地箍紧了她的腰。

  乌头拚命地扭动腰肢挣扎,捶他,推他,踏他,并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来人啊来人啊”。

  阂孺惊慌地腾出一只手去捂乌头的嘴,一边道:“师妹,别叫,求你了,别叫……”

  乌头哪里再听他的,一边喊,一边挣扎,一边捶他推他踏他。

  “师妹我、我对不起你了!”阂孺的面孔忽然间扭歪了,两眼冒出凶光,一只手捉住乌头的脚脖子,猛地用力一掀。

  乌头仰面翻出栏杆,衣袂随风飘扬,如同一只巨大的灰蝴蝶。

  “师妹”阂孺扑到栏杆边,伸手想去抓她。

  只听清脆的“咔喳”一声,乌头跌落在池面,薄冰崩裂,冰下的漩涡迅速将她裹挟,只见她的手在水面无端抓了两下,一瞬间便无影无踪了。

  “师妹,师妹,”阂孺发疯似地嚎叫着,“来人啊,有人落水啦来人啊”。

  侍卫们和众多宫娥们闻声涌到百子池畔,几个执戟的侍卫用长戟戳碎池沿边的薄冰,并未发现乌头的踪影。

  紫衣最是懊丧,扑在池边哀哭道:“夫人,夫人啊,奴蟀只走开这么一会儿,你怎么就投湖了呢?你叫奴蟀如何向太后交待呀!”

  太后得知噩耗,心急火燎地赶到池畔,她命侍卫们三两一组,摇着夏日采莲的小木舟,到池中央去打救乌头,哪怕已经淹死了,也总得见着尸首呀!

  侍卫们从亭午打捞到哺时,无有收获。

  太后惆怅地立在池岸上,望着碎冰浮沉的池水,忧心忡忡道:“这丫头好没福气,再有十多日,皇上便要下诏册封她为夫人了……她这莫名奇妙地一投水,只怕皇上又要疑神疑鬼了!”

  紫衣替太后披上青缎银狐裘衣,道:“太后放心,皇上那里奴婶可以作证,奴脾不过走开片刻,她便投水了,想来她是早有此心的,她自己不想活,别人又如何拉得住她?阂孺也好作证呀,阂孺想拉她,却被她挣脱了……”

  “阂孺也在场?”太后吃惊地问道。

  “是呀,”紫衣道,“皇上是差阂孺来探望小皇子的,阂孺走过水轩,正巧看见夫人要投水……”

  “紫衣,”太后神色严峻地打断了她,“速速将长信詹事唤来,有两桩事要他立即去办,这一,须得将乌头投水之事速报皇上知晓,时间一长,必有饶舌者从中生出些事非来。这二,要廷尉府派人先将阂孺拘狱起来!”

  “太后,阂孺他……”紫衣狐疑地问道。

  “哀家曾听皇后说起,那阂孺因调戏乌头被皇上责罚过,莫非是他怀恨在心?!”太后沉吟道。

  “奴脾遵旨。”紫衣毛骨惊然,上下牙齿打着颤。

  三日后,乌头的尸首在长安城墙外的护城河里浮起。原来这百子池与护城河的水都引自渭河,水下暗道相通,漩涡相连。

  乌头尸首已被水泡得面目全非,太后命侍卫用芦席卷了,抬到城外乱坟岗埋葬。那老黄门壮了壮胆,道:“奴、奴才先去察奏皇上知晓……”

  “你竟是要了皇上的命呀!”太后恨恨地瞪了老黄门一眼。

  汉惠帝刘盈闻听乌头突然惨死,犹如五雷轰顶,连哭都不会哭了。他又听说廷尉府已拘狱了阂孺,他却是不信阂孺会杀乌头。他狂怒地冲进了廷尉府大狱,他想亲自审问阂孺,他一定要审出个水落石出,究竟是谁谋杀了他心爱的女人?

  可是,阂孺却在那个凌晨用自己腰间的丝绦悬梁自杀了!

  惠帝仿佛被剖膛挖心、支解肢体,如何还撑得住?原就是虚弱得不堪一击,遭此重创,旧病复发,乃至奄奄一息的地步。

  太后却因有前番的经验,以为惠帝只是一时割舍不了,毒火攻心所至,小心调养便会好转,并无大碍,叮嘱太医官多开些补药即可。

  汉惠帝七年春,太后代惠帝主持为小皇子册立太子的礼仪,由汉惠皇后张嫣抱着未满周岁的太子上大殿恩谢三公九卿、文武百官,晋渴高庙,大赦天下。

  惠帝的病情却一直没有起色,盘桓病榻半年多,时醒时昏,迷迷沌沌。太后这才急了,布告全国,求神医偏方为惠帝诊治顽疾。

  惠帝病得这般模样,太后不得不再次临朝听政。每日卯时早朝,寅初便要起床梳头戴冠。

  这一日,紫衣解开太后发髻,凑着烛火一看,不觉一怔,慌忙将边上的发丝盖过来。太后却已有察觉,问道:“死妮子,鬼鬼祟祟作甚?”

  紫衣隐瞒不过,便道:“太后太辛苦了,又要操心朝政,又要操心皇上的病,怎么不愁出白发呢?”

  太后笑道:“何必大惊小怪?又不是才见,拔了它吧!”

  紫衣迟疑一下,道:“这回不是一根,有一小撮,如何拔呢?”

  太后闭目沉思片刻,忽地睁开眼,轻声道:“随它去吧,赶早朝要紧。”

  太后决事比惠帝果断,且谋划更为周全,故朝中诸事平安,朝纲礼仪有条不紊。

  近巳时,太后下朝回长乐宫,御荤由复道口进人西网门,沿百子池畔游廊通迩行来。太后因夜里访探盈儿病情,凌晨即起上朝,几乎无有睡眠,故尔神思倦怠。御荤颠颠悠悠,不觉迷糊起来。忽见一个素纵轻峭的女子飘忽而至,形状酷似戚姬。太后想喊卫士们打鬼,却出不了声,反倒被那女子揪住了胸襟。

  “吕堆,还我命来!”那女子凄凄切切地喊道。

  太后定睛一看,并非戚姬,却是乌头,忙道:“不是哀家害你,是那阂孺呀!”

  “奴家已在阴间遇着阂孺,却道是你支使,害了奴家,又差人逼死阂孺,今日奴家便是向你索命来的!”乌头说着,便从腰间扯下丝绦,套住了太后的颈脖。

  “卫士哪里!”太后惊惧地喊道。

  御荤停驻,门帘掀开,紫衣探首问道:“太后,召卫士作甚?”

  太后方知是一场梦,心还坪坪地跳,背脊上凉噢噢一片冷汗。

  “哦哀家觉着车辈里闷得慌,想下辈走走。”太后稳住神,道。

  “太后,起风了呢!”紫衣道。

  “起风了怕什么?哀家经过的风风雨雨还少吗?”太后说着,便跨出了车辈。

  果然,落叶漫天旋舞,满世界金黄红褐;百子池细浪粼粼,揉碎了那一抹终南山影,却听风行修修,林动策策,太后的宫袍也被鼓撑得如同灯笼一般,人似要飞了起来。

  “太后,还是进车荤吧。”紫衣轻轻扶住她的手肘。

  太后愣怔片刻,自语道:“这满山的叶子怎么说黄就黄了呢?”

  日夕之时,天地间昏黄幽嗅,且浙浙沥沥下起雨来。太后因日里那场怪梦弄得心神不宁,便未去探视惠帝,只在屋里备了几样清净菜肴,一壶陈酿,召了辟阳侯审食其来对饮。

  太后眠了几口酒,心突突地跳得厉害,便将日里所梦之事告诉辟阳侯,问道:“你在朝中有否听到什么议论?那个丫头,还有阂孺,都死得不明不白,哀家恐怕又要背上两个冤魂的命债了!”

  那审食其笑道:“娥殉你是不信邪的,如何也庸人自扰起来?你只是生怕有人说三道四,忧虑过重,便有了乱梦。且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抛开了,咱俩又有多久没一块儿饮几蹲清心酒了?”便替太后斟满了,替自己也斟满了,举起蹲杯道:“来来来,今晚上不提别个,就咱俩,痛痛快快,一醉方休,如何?”

  太后勉强笑笑,与审食其碰碰杯,将酒咕咚倒入口中,脸上烘烘地发烧,心拱突得像要蹿出来,便有点支撑不住了。

  却听得帘外有压低嗓的争吵声,不一刻,先是老黄门扑了进来,叫了声“太后”,就甸伏在地呕呕地哭了。紫衣接踵跌进门,跪拜道:“太后,奴蝉实在拦公公不住……”

  平日若辟阳侯在,太后便不让其他人进人寝宫。此刻她因不胜酒力,头脑晕眩,见老黄门哭泣,反璞味笑出了声,问道:“公公偌大年纪,如何哭声与顽童一般呢?”

  “太后,太后快去看皇上吧,皇上他,他他他……”老黄门大声喊道,又大声哭泣。

  太后的酒猛地吓醒了,撑起身子问:“你怎么不早说?皇上他怎么啦?”

  “皇上他,他没气了呀!”老黄门嚎哭道。

  太后脑袋轰地一响,摇摇晃晃站起来,辟阳侯与紫衣一边一个扶住了她。

  “你这老狗,活够了是不?妄言妄语,混说什么!”太后气恨地慎道。

  “太后,老奴决非妄言,皇上他,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是太医催老奴来叫太后的。”老黄门抬起老泪纵横的脸,急道。

  太后便不说话,径直往宫门外去,脚步踉踉跄跄。还是辟阳侯吩咐内侍们速速备荤,要选上等精骑,须得飞速赶往未央宫。

  太后心急如焚,四肢却已软瘫,由着辟阳侯和紫衣将她半扶半抱地上了车荤。马蹄踢蹋击出火花,荤车如箭射出宫门。

  盈儿,你千万要等着哀家呀!

  盈儿,你千万不能将哀家独自留在这尘世间呀!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太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快去拉住盈儿。

  盈儿,你是娘生命的支柱,娘在这世上什么都能抛弃,就是不能失去你!当年娘怀着你的时候,你父皇在沛县城里已经有了曹氏和刘肥,他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落落脚便又匆匆离去。娘只好默默祈祷上苍:请赐我一个儿子吧!随后,你便呱呱地来到这个世上,给娘带来无限的欢乐与希望。自从有了你,你父皇又常常回来了,我们的家便像一个家了。盈儿,你能记着你父皇彭城兵败那年的事吗?乱军冲来,一眨眼就把你和你姐姐吞没了,娘顿时觉得天昏地暗,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了。娘被楚军俘虏,当时娘以为你一定葬身在乱军阵中,娘只求一死,死得利索些,黄泉路上好追上你。数月后,娘在楚营中听人传说,汉王已返回栋阳,立了刘盈为王太子。娘惊喜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方知你在乱军阵中被夏侯婴将军救起。娘当时身戴枷锁,日服苦役,却不觉苦不觉累,心里面布满春阳。娘日日夜夜想着和你团聚,娘终于盼到了和你团聚的日子,娘看见你两年时间一下子长得齐你父皇肩膀高了,戴着太子金冠有说不出的儒雅俊秀,娘真是为你感到骄傲啊。盈儿你也知道,你父皇有许多女人,那时他已得了戚姬,很快戚姬也为他生了儿子。可是你父皇终究还是封娘做了大汉皇后,那全是因为有了你的缘故啊。娘曾在田间遇到一位高人,他看了你的脸相后就对娘说:“夫人将来一定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所依靠的便是这个公子呀!”真是被他言中了呢。所以盈儿你是娘的生命,你是娘的希望,你是娘的依靠,娘在这世上什么都能抛弃,就是不能失去你。娘千方百计地保护你捍卫你,娘决不允许任何人侵犯你的利益,娘也决不允许妖媚狐怪**你的灵魂,娘所做的一切一切,全都是为了你啊!

  盈儿,娘来了,只要我们娘俩在一起,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太后的莺驾冲进未央官端门,便有宫轿等候着,抬起太后飞也似地奔进石渠阁。

  “盈儿!”太后听得一片哭嚎,掀帘而入,只见公主和嫣儿扑在惠帝身上呼天抢地大放悲声,红裳抱着酣睡的小太子站在一旁暗暗吸泣。

  “盈儿!”太后不知哪来的偌大力气,推开扶着她的紫衣和辟阳侯,又一把一个将公主和嫣儿拽开。她跪在儿子床边轻声呼叫着:“盈儿,盈儿,娘来了!你睁开眼看看呀,是娘来了!”

  可是盈儿不回答。盈儿直挺挺地躺着,闭着眼闭着口无声无息地躺着。他的灵魂终于挣脱了那具瘦弱而卑微的躯体的侄桔,在九霄云间自由自在地遨游母后,你也品尝一下失去最亲爱者的苦痛吧!

  “母后,盈弟他,已经死了!”鲁元公主痛声道。

  太后突然伸出双手揪住惠帝的肩膀拼命摇撼着,破口骂道:

  “刘盈,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为了那样一个下贱的女人,竟就放弃了你的皇位,你的江山,还有你的母亲,你好叫哀家痛心啊……”

  众人见状,都屏息敛容不敢动弹。只有小太子不谙世情,他醒了,饿了,便拔开嗓门哇哇地啼哭起来,哭声清脆响亮,撼人心魄。

  史载,汉惠帝七年秋八月戊寅,惠帝崩十未央宫。九月辛丑,葬安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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