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娥内侍们齐刷刷跪下,恭请皇后千岁起驾了。
皇家迎亲的大队仪仗绕城一圈后停在了长乐宫磋峨的宫墙外,因是皇帝娶亲,鼓乐手们特别卖力,锣鼓敲得惊天动地,急管繁弦声遏行云,却惊动了高高鸿台顶观宇内的一对璧人,他们便是太中大夫吕禄之女媚儿和齐王刘肥的二公子刘章。
嵋儿怎么会登上鸿台顶的呢?又怎么会遇上刘章的呢?
嵋儿乍一听太后选中张嫣做皇后的消息,着实气闷了一阵。
谁都看得出太后器重媚儿,谁都以为太后一定会选媚儿做皇后的,父亲甚至吩咐摇光夫人教媚儿演习内宫礼乐了,渐渐地连媚儿自己也相信太后会选自己做皇后的。她虽然不很喜欢皇上,觉得皇上太秀气太懦弱没有男子气,可是对于皇后那顶光彩夺目的贵冠,哪个女孩子不梦寐以求呢?
媚儿实在没想到太后会把皇后的金冠戴在张嫣头上,媚儿好不服气,她哪一处不比张嫣强呢?可是嵋儿平日里跟张嫣最知己,张嫣拿她当作亲姐姐似的,祟拜她信任她,什么话都跟她说。嵋儿无法跟她斗气,只作没事人般,帮张嫣忙这忙那。张嫣本性单纯,哪里体味得到嵋儿的心思?手舞足蹈,喜形于色,一举一动都像在嘲笑嵋儿,刺激媚儿。嵋儿一直忍耐着,跟蜷儿鳍儿一起疯啊闹啊,以此来麻木自己。可是,恰才在温池,摇光夫人阻止她们几个入大池沐浴,还说:“这大池岂是人人洗得?”这句话像把利剑将嵋儿的苦胆挑破了,嵋儿满腹委屈再也忍受不住,她又不愿当着蜻和鳍的面哭泣,便披衣跑了出来。
嵋儿沿着百子池畔透逸的游廊跑啊跑啊,郁积了好几天的泪水此刻决堤般地涌了出来,在她细瓷般的脸蛋上态意地流淌。
嵋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伤心,其实她根本不爱那个她应该叫他表叔的皇上。她只是心性太要强,莫名地觉着受到了轻侮和伤害。
尽情地发泄了一阵,嵋儿觉得心里面轻松多了。她收住脚步,收住眼泪,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便踩着横条青石阶走到水边,撩起冰莹清凉的池水洗净脸上的泪痕。
早春午后和煦的阳光碎金子一般洒满了湖面,微风掠过,水光微淞,不一会,涟漪散尽,水平如镜,倒映着远远近近参差的群山,也倒映着一张娇嫩的少女的脸庞。
嵋儿征怔地盯着湖面,她为自己的美丽赞叹、怜惜、委屈,百感交集。
忽然,在她俏丽的面影边闪出一张弱冠少年的面庞,剑眉星目,隆鼻阔唇,正笑盈盈盯着她呢。
媚儿心忽忽一跳,耳根烘烘地热起来,慌忙把眼闭上她以为这是她的幻觉,她曾经在梦里遇见过这个玉郎。
待嵋儿再睁开眼睛,湖中倒影依然,那张冠玉般的面庞仍没有消失,反而挨得她更近了,几乎与她的面影叠加在一起。嵋儿的心奔马似地狂跳着,她回转身,差点撞在一个魁伟的身躯上。她吓得惊叫起来,人往后退,险些儿落人湖中,却被那人伸出猿臂拦腰挽住,轻轻一托,便在石阶上站稳了。
“原来是你!”嵋儿惊魂甫定,才认出他是齐王刘肥的二公子刘章,双颊愈是如火如茶地烧起来,娇羞地慎道:“不声不响的,吓得人半死!”
那刘章连忙一揖道:“小弟不经意惊吓了媚姐,万请怒罪。媚姐千万不要再叫了,被巡园的内侍们听见,还当小弟做什么坏事呢!”
“阵!”嵋儿掩嘴一笑,飞快地漂了他一眼,但见那刘章身着绛紫嫌丝禅袍,外罩月白龟背纹罗锦拾拌,腰间束一根鹿皮镶五彩宝玉带,头戴一顶馏金高山冠,冠上缀着颗鲜红的羊绒球,真是翩翩少年,玉树临风。且虎背蜂腰,形状高大,斜挎一张紫檀木牛筋弦硬弓,愈显得英姿勃发,神采逼人。
嵋儿的脸烧得通红,心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膛。她发现自己梦中经常遇到的那个美少年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姑舅表弟刘章啊!她和刘章难得见面,前一回见到还是两年前,齐王辞京,在太后为齐王送行的宴席间,他们两人的席位正巧挨着。两个人都是性高气强的性子,为了一丁点小事还拌嘴,闹得不欢而散。媚儿自己都没意识到,刘章的影子已经悄悄地植在她心田里了!此刻媚儿醒悟到这一点,她怕刘章看出了她的心思,止不住娇羞满面,从来伶牙俐齿的人却拙呐着说不出话来了。
那刘章瞧着她扭泥羞涩的模样,心里自然明白了三分,想到嵋儿的父亲便是太后最信任的心腹,灵机一动,拿定了主意。
“嵋姐,朝廷上下都在为皇上的婚事忙碌,你倒是悠闲得很,怎就跑到百子池畔观水景来了?”刘章凑近了嵋儿,笑着轻声问道。
嵋儿已将满腹情思收拢了,藏掖起来,以攻为守,正色道:“我还没问你呢!你何时从齐地入京?此时此刻又怎会在长乐宫中闲逛呢?”
刘章道:“小弟奉父王之命,进京为皇上送贺礼。因早听人说起长乐宫鸿台乃是秦王射雁之处,仰慕已久。前回进京,行色匆忙,未能如愿登临观赏。恰才去少府尚书台交了差,看时辰尚早,便想了却夙愿。谁知走过百子池畔,却被一位天仙般的美女羁绊住了。小弟因见那美女神态忧郁凝视湖面,生怕她一个想不开自寻短见,便悄悄走到她身后……”
“刘章你……”嵋儿发觉他原来是在取笑自己,又羞又急,又有一丝欢喜,一跺脚打断了他,却又忍俊不住,璞咏笑出声。
“好了好了,嵋姐终于笑了,小弟这就放心了呢。”刘章击掌笑道,旋即从肩背上取下那张硬弓,道:“小弟少小时就听说长乐宫鸿台与星月比肩,当年秦始皇登台射雁,箭无虚发。小弟每每进京,总想登临鸿台,一试身手,却总是行色匆匆,无有机缘。今日恰有空暇,不知嵋姐肯陪小弟登台试箭么?”
嵋儿禁不住又深深盯了他一眼,心想:原来你竟有此等雄心,要与秦王一比高低啊!又平添了几分敬爱,却包斜着眼,擒着一丝讥消的笑意,道:“与你登台有何不可?你却不知,那鸿台顶风急云啸,开弓需花平时数倍之力,稍软的弓,那箭飞不出丈把远便坠下了,如何射得高飞的雁?至今尚没有一个将士敢登台射雁呢!”
“如此小弟更想试试了,莫非我皇皇大汉竟无一人胜得过秦王?”刘章冷笑道,“请嵋姐前面带路,小弟今日若射不下一只雁,便从鸿台上跳下来了。”
媚儿心中欢喜,不觉莞尔,忙举袖掩嘴,转身进了鸿台。那刘章紧跟着,两人沿着螺旋盘转的石阶登上观宇。
媚儿见刘章上了几百级阶梯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悠悠闲闲的模样,暗暗吃惊,便轻轻挑开楠木箍铜的门门,只听呕嘟一声,风立时将两寸厚的楠木雕花门撞开,挟裹着云雾呼呼地涌了进来。
媚儿乍被风云裹挟,踉跄却步,差点摔倒。刘章一把挟住了她,叹道:“果然是个风云际会的场所,名不虚传!”
媚儿悄悄离开他的臂弯,道:“观宇外风更猛了,你能撑得开弓、稳得住箭吗?”
刘章仰面迎风道:“好痛快啊!媚姐,你就留在观宇内,待小弟出去,射一只飞雁下来,送给媚姐。”
媚儿心头呼地一热,脸又红了。时下百姓人家男女婚嫁,先请媒人纳采,便是以候雁为聘礼的。她不知道刘章是随口说说,还是有什么涵义的呢?她倒是希望刘章这话是认真的。心有存念,粉面愈加红艳,娇憨道:“你既敢临空射雁,我便与你做个见证,亦可助你传名天下!”
那刘章拱手一揖以谢,转身跨出观宇,嵋儿随后跟着。观宇外回环着雕栏玉砌的敞廊,风川云河就在身边哗哗地流淌,鸿台仿佛是中流砒柱,风扯云推,微微颤动。
媚儿的衣裙被风鼓**着像飘扬的旗蟠,她害怕自己会像一片枯叶被风卷到鸿台外面去,她只好紧紧地贴着青砖墙,一寸一寸地挪步。而刘章却像钢钉般立在栏杆旁,任风云摇撼,纹丝不动。他仰起脸,四处搜寻着飞雁的踪影。
隔着湍急的风翻滚的云,横亘着的是青黛的终南山。正是三春韶景之际,应是莺嗽蝶舞地热闹,那山脉却分外沉静,竟无一片羽翼的活动。
刘章仰着脖子看了半天,不见雁影,气恼地对着终南山大喊:“你们是欺我刘章无名之辈,都躲起来,是想逼我跳台不成?好吧,就让你们尝尝无名之辈的箭法吧!”说罢,噢地从腰间描金箭袋中抽出一支银链,搭在弓上,两腿作盘马状,稳稳运气,猛张双臂,竟将那檀木硬弓拉成满月,随后“嘿”地一声,只见那箭一道银光划过天幕,直朝那苍翠的山脉飞去,一瞬间便了无痕迹了。
媚儿正暗笑刘章狂妄,终南山看看近在跟前,跑跑亦有数里地,再强的臂力也无法将箭射得那么远啊,何况还要射中隐藏在林中的雁儿,岂非天外奇谈?正寻思如何宽慰他,忽听得扑棱棱哗啦啦一阵喧闹,那枚箭消失处腾飞起百多只雁儿,黑压压将天空都遮了一角。
嵋儿惊呆了,痴痴地望着那遮天敝日的雁群渐渐地朝鸿台这边压过来。
刘章见一矢引来一群大雁,兴奋极了,又抽出一支银嫉,弯弓欲射。却听嵋儿叫道:“啊,你射中了,你射中了”。
果然,雁群中有只雁儿的侧翼被一枚银嫉穿透,它带箭强行,挣扎着,摇摇晃晃、忽上忽下地飞翔着,百来只大雁围绕着它、护卫着它,一声声悲鸣,燎燎肠听,萦回天际,令人不忍卒听。
刘章也为自己一箭中的而激励,浑身热血沸腾,禁不住高声吼道:“赢政,你这脾脱天下的小子,今日你该领教我刘章的神箭了吧?你该服输了吧?”说罢便又举起弓箭,对准雁群要射,却被媚儿扯住了臂膀。
媚儿美丽的杏眼中蓄满了泪,哀哀言道:“你已经实现你的夙愿了,请不要再射杀它们了!哦但愿那只雁没有被你射死……”
刘章不得已垂下双臂,他无法拒绝这张因为怜悯而显得愈发动人的面容。
他和她伫立着,眼睁睁看着雁群掠过头顶,羽翼忽刺忽刺地远去了。
却听得身后叭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跌落?
两人惊回首,都怔住了原来是那只带箭受伤的雁,它终于支撑不住了,恰恰跌落在鸿台回廊上!
媚儿和刘章回过神来,惊喜地奔过去。但见那只雁儿双目微微翁动,嚎儿吐着白沫,受伤的翅聋拉着,另一羽翅仍顽强地划答划答地拍打着。
媚儿的眼泪簌簌地滚下来,她轻轻地捧起那雁,将它贴在自己胸口。
忽刺刺刺忽刺刺刺,雁群又返回了。它们在寻找受伤的伙伴。它们看见它躺在媚儿的怀抱里,也看见了刘章手中的弓箭,它们知道无法解救伙伴了。它们环绕着鸿台飞了一圈又一圈,缴缴地哀鸣着,向伙伴告别。它们终于离去了,云团般消失在终南山影里,风中只剩戛然余音。
嵋儿解下腰间丝罗带替那雁儿包扎伤口,那雁儿抬起眼皮,怜怜地看了她一眼。
刘章略假思忖,便深深一揖道:“媚姐,这只雁,小弟送给嵋姐了,权作聘礼,待小弟返回齐地察告父王,再请宗正大人去贵府提亲……”
“你,你胡说什么呀!”媚儿羞红了脸,神思恍惚道:“这雁儿能通人性,我只替你调养它的伤口,待它能飞了,便使它飞回齐地找你……”
刘章一把捏住她一只手,打断她道:“媚姐,小弟并非戏言。小弟对嵋姐思慕已久,听说皇上要娶亲,都传说那皇后之尊当属媚姐。小弟闻听心如刀绞,食无甘味,夜不能寐……”
凌厉的风凝固了,湍流的云凝固了,嵋儿的血液凝固了,媚儿的心也凝固了!周围的世界仿佛都不存在了,唯有一个温厚的、磁性的、深情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倾诉着。
“幸而皇榜张布,皇上娶的不是媚姐!小弟如同久旱逢雨,起死回生一般。小弟急急地抢着押送贺礼进京,只为着能见媚姐一面,讨一个准信回去……”
媚儿的心像一张风帆鼓胀得很大,大得几乎要撑破胸膛;刘章的话点点滴滴、曲曲弯弯,像终南山脚的温泉,潺潺援援遍布媚儿全身,血液随之欢畅地流淌起来;幸福的滋味如同一杯醇酒,令嵋儿沉醉,令稠儿昏晕。媚儿想跳,想喝,想回答刘章我愿意!可是媚儿激动得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甜甜地笑着。
刘章见嵋儿含羞而笑,又低头不言语,急了,伸长手臂指着天道:“媚姐若不相信小弟,小弟可对天盟誓!天地可鉴,我刘章对媚姐一片至诚,倘有欺瞒,五雷轰顶……”
“谁要你起誓来着!”媚儿柔软的手掌捂住了刘章的嘴巴,娇填道。
刘章就势将嵋儿抱起来,抬脚瑞开观宇的门,抱着嵋儿走进大殿。
嵋儿的云鬓散落了,她觉得自己化成了一私春水,刘章便是水中的礁石,那水无缝无隙形影不离地环绕着礁石……
刘章咬着嵋儿的耳轮,轻声道:“嵋姐,嵋姐在京城耐心等待,小弟今夜便回齐国复命,恳求父王早日遣媒人进京……”
嵋儿一惊:“什么?你今晚便要离开我么?”
“小弟哪里舍得离开媚姐哟!”刘章长叹一声,“小弟练得一身武艺,一直想在京城郎中令觅个都尉近侍的官职,一来可尽心报效朝廷,二来亦可日日陪伴嵋姐了……”
“这有何难?”媚儿璞味一笑,“家父现任郎中令参议太中大夫,请他上本举荐刘郎即可。”
刘章终于如愿以偿,他更紧地搂住媚儿,颤声道:“小弟日后若能封侯称王,定封稠姐为后宫第一人!”
两人正要温存,忽听宫墙外鼓乐大作,媚儿方从温柔乡中惊醒,想起答应了张嫣陪她去未央宫的,慌忙挣脱刘章怀抱,匆匆理云鬓,整衣裙。方坠爱河,又舍不得离去,眼泪便珠子般地滚落下来,硬咽道:“刘郎此去……何日再来……”
刘章举袂为她拭泪,一边道:“小弟若得举荐为郎中侍官,不日便可进京了。此事关系小弟前程,还劳嵋姐操心。”
嵋儿泪眼盈盈盯着刘章,道:“刘郎之事,媚儿当会尽心尽力。媚儿只想问刘郎讨一件信物,家父跟前,亦可有个说法。”
刘章却有些犯愁,道:“小弟此番进京,来得匆忙,未带什物……”忽然他双眼一亮,拾起方才从大雁身上拔下的银链,用衣袖将箭头的血迹擦干净了,双手递给嵋儿:“媚姐,此箭乃父王为我习武特铸的,箭羽上都烙着我的名字,以它为信物,可称媚姐之心?”
媚儿接过银链,却见箭羽处果然烙着个“章”字,倒也欢喜,曲膝额首拜揖道:“媚儿谢刘郎垂爱了!”
此时那鼓乐声愈演愈骤,恰如声声催促,嵋儿知是握不过了,便将银链插在腰际,双手捧起那只伤了一羽翅的雁。
刘章扶住她的香肩,道:“小弟送媚姐下楼。”
“刘郎留步,让嵋儿先走。若被人撞见,无端添些口舌,反污了自己的清白呢。”嵋儿轻轻推开刘章,脉脉含情,莞尔一笑,飘然下楼去了。
刘章追到楼梯口,喊道:“嵋姐,小弟在齐地静候你的佳音”。
嵋儿没有应答,只听得衣裙相擦的患窜声,像只贴墙溜窜的小鼠,倏忽就远去了。
咳咳更鼓旬然作响。
已是戌夜时分,未央宫却依然火烛辉煌。沿龙首山麓,环绕沧池,四十多座宫殿周围,每隔丈把远便有一个全身着银制盔甲的郎中侍卫,高举着熊熊燃烧的薪烛。连成一片的烛光将漆黑的夜空熔蚀了一大半,火星劈叶进溅,紫烟蒸腾缭绕,燃尽的灰屑布满路径,积起足有寸把厚的灰土。
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焦灼气味。
答答答答时而有马蹄声旋风般掠过,玉髻瑰珑,撞击着铜箍般的夜幕。这是传递薪火的骑兵在巡逻,看何处火势渐弱,他们便立即飞马更换薪烛。
太后御旨,皇上册封皇后,未央宫四周的薪烛一定要燃得火旺,燃至天明,不得有一处半途熄灭。
此刻,太后是伫立在未央宫前殿阔大平坦的丹挥上,隆重的婚典已经结束,庞大的筵席都撤除了,黄门内侍一再叩请太后返回长乐宫歇息,太后却再三拖滞着。
太后无限感慨地眺望山脊池畔宫前殿后,那丛丛簇簇缀连成片的薪火,心想,嫣儿还是福份大呀,当年哀家受领册封时哪有这般的排场,这般的气势哟!
太后处心积虑、慎密周到地设计和导演了盈儿和嫣儿的婚典,太后是借助这熊熊火焰为年方及冠、初掌朝纲的汉惠帝刘盈助威,也为刚刚受领册封的汉惠皇后张嫣助威。
“盈儿太在弱了,嫣儿太稚嫩了!”太后微微整起了柳叶眉。太后不堪回首自己与戚姬旷日持久的恶战,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她已隐隐为盈儿、嫣儿担忧。
方才,太后执手将嫣儿送入椒房殿美轮美英的寝宫,亲自将一匹雪白的锦布铺在那张描龙绣凤的鸳鸯**,又将一幅大红垂旎金线云绣丝罗巾盖在这个十分称她心意的大汉皇后头上。那一刻,太后突然悲从中来,她一不小心触动了心底的那块伤痛是在她自己受领册封的那个晚上烙下的她差点隐忍不住,但还是忍住了,因为忍,她的嘴角抿出两道皱纹,许久都没有消失。
更鼓的回音旬然回旋了一阵,渐渐地堰息了,几个黄门侍郎一起上前叩拜,齐声道:“夜更已深,请太后回宫!”
太后像是没听见,雕像般地伫立着。远远近近璀璨的薪烛火光映照着她,将她的身姿勾勒得异常美丽。
这时,紫衣、红裳两个贴身宫娥踩着细雨般的步子,挨近太后,她们互相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眼神。
“太后,已过戌时了……”紫衣低声道。
“哀家听到更鼓声了。”太后缓缓答道,目光投向被火光映红的夜空。她想:此刻,盈儿该挑开嫣儿的红盖头了吧?她嘴角的皱纹终于柔软了,化作一个浅浅的微笑。太后也有一个新婚之夜,那时她好年轻,是方圆数十里出名的大美人。她的红盖头不如嫣儿的华贵精细,只是一方她自己织就的红细布,她顶着它,焦灼不安地等着她的刘郎来揭开它。忽然,她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紧接着,一双强有力的臂膀铁箍般抱住了她,将她扳倒在铺席上。她的刘郎是那么粗暴,那么急不可待,暴风急雨般发起了进攻,她已经记不得那方红盖头是怎么被掀落的了。这是太后记忆中唯一的甜蜜,因为后来有了许许多多痛苦的屈辱的记忆,便将它深深地掩埋了。
红裳偷眼瞥见太后脸上浮着一丝笑意,便凑着太后的耳朵,悄声道:“这时辰,辟阳侯怕是已候在长信殿外了呢!”
太后垂下眼皮,让人瞧不见她的神色,谁也不知道太后心中的潮起潮落。
随后,太后轻捷地旋转身,平和地一抬手,道:“起驾吧。”
四周的薪火毕毕剥剥燃得更旺了。
太后虽则深谋远虑,明察秋毫,却万万没料到汉惠皇后张嫣是自己将那幅丝罗红盖头扯掉了。
自出娘胎以来,张嫣觉得今天是最苦最累的一天,满头珠铀翠花已是重负,还要加上一顶死沉死沉的凤冠;拜到东,拜到西,拜完天地拜祖宗,两只膝盖头跪得生痛生痛。好不容易盼着典礼结束,被人簇拥着进了寝宫,卸下了沉重的凤冠,却还不能随意动弹,顶着块红丝罗巾,又闷又热,气都喘不均匀了。
张嫣听得太后吩咐嵋儿蜻儿鳍儿几个去椒房殿后面的偏房歇息;片刻,又听得宫娥们齐声道:“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接着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寝宫便跌人寂静,只有灯花时不时地毕剥炸开。
张嫣一抬手,便将红盖头掀去了,大大地吐了一口闷气。
宫娥们刷地都跪下了:“娘娘,皇上即将临幸,请娘娘遮头!”
“你们想闷死我啊!”张嫣撅着嘴,没好气道:“快,快把我头上的东西都拆了,压得我头颈都酸了。”
宫娥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动手。
张嫣恼了,这未央宫中的奴脾怎么都跟木头似的?要是乌头在,早自己动手了,还用得着吩咐吗?可母亲说乌头生肖与她相冲,新婚之夜不能在椒房殿中当值。张嫣只好自己拔金钗步摇,一边恨恨地慎道:“你们是欺我年轻,不想听我使唤么?”
“奴脾们不敢!”宫娥们忙道,便有两位上前,替张嫣卸头饰,解发髻。
张嫣的一头青丝又黑又密,瀑布般披落下来,她顿时觉得松快了许多,便又使小性子,脱去了累赘的锦绣冕服,只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绢纱内袍,顿时人轻得像长出了一对翅膀,便就势转了个圈,秀发与裙据一起飞舞。
张嫣这才兴致勃勃打量她的宫殿这里将是她一辈子的栖息地呀。
修葺一新的未央宫椒房殿富丽堂皇,比张嫣的父亲宣平侯张敖在封邑的府邸宽敞豪华得多,也比太后长信殿的寝宫更气派、更舒适、更考究。
张嫣好喜欢寝宫门口那两盏长信宫灯,灯柱却是彩陶烧制一人高的妙龄少女,灯盏中插的是皇宫中特制的蜜烛,燃烧时没有焦烟。只要灯一点亮,那少女便双颊飞红,栩栩如生。这两盏宫灯原是当年南越王进贡给高祖的,高祖赏赐给太后,故名长信宫灯。如今太后又赏给了嫣儿,足见太后对嫣儿的厚爱。
嫣儿对自己的新住处心满意足,只可惜嵋儿她们都走了,乌头又不在跟前,没有人与她分享快乐。
嫣儿在偌大的寝宫内转了一圈,乏了,便坐下了。她挨个打量未央宫中的宫娥,问道:“你们谁会跳鞠呢?本宫最喜践鞠,明儿谁陪我去跳鞠场?”
宫娥们都摇摇头,又叩道:“娘娘,大殿里筵席都撤了,皇上马上就要幸临椒房殿了,请娘娘着冕服,遮盖头,否则奴蟀们吃罪不起!”
嫣儿好扫兴,便道:“就要歇息了,还穿戴起来作甚?皇上若怪罪,一切由本宫担着,不干你们的事。你们都去廊上瞧着,见御荤进了宫门,便大声通报。”
宫娥都去游廊上候驾了,嫣儿心想,大殿上筵席撤了,舅舅怎么还不到椒房殿来呢?便取出那只锦绩包裹的朱金镂漆匣,检出舅舅送的那枚红编玛瑙凤头笋,无聊地把玩着。她想着舅舅往日里对她的一万个好,又想起母亲的关照:以后不得叫皇上舅舅了,以后皇上是你的夫君了,当着人面,你得称他陛下,背地里你可称他刘郎。嫣儿璞味笑了,那样称呼多别扭啊……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站在游廊上的宫娥们隔着宫墙看到了五色族旗和皇上御轿金黄色的八角轿顶,她们慌忙伏倒在地,高声喊道:“奴蟀迎接圣驾,皇上圣安!”
汉惠帝刘盈脚步踉跄下了御轿,百官敬贺,醇酿浓郁,筵席中他多喝了几杯,胸口突突的,头有点胀,便由老黄门扶着,绕过影壁,踏进游廊。
刘盈先是被宫娥们的呼声惊了一下,却清醒了许多,蓦地见廊上跪着一长排彩衣宫娥,心一喜,忙道:“平身平身,都抬起头来!”
刘盈急急地招呼举宫纱灯的两个小黄门挨近了,借着红烛光,他像觅宝似的一一打量这些宫娥的面孔。
宫娥们平时少有面君的机会,胆大的便搔首弄姿笑庸相迎,胆小的战战兢兢半藏半露。
刘盈仍没有找到他日夜萦怀的心上人!
在繁复冗长的婚典上,簇拥在新皇后周围有那么多花花绿绿的宫娥,刘盈却没有看到乌头。
前几天他曾差老黄门悄悄去鲁元公主行邸探问,姐姐明明说的,乌头身体已经康复,她会随嫣儿进未央宫的呀!
为什么搀扶新人的宫娥不是乌头?为什么乌头没来参加婚典?
刘盈疑虑重重,心神恍惚,机械地完成了婚典上层出不穷的礼仪。他心存侥幸,或许乌头留在寝宫内当值了呢!在大殿上宴请群臣时,他哪里还有兴趣?他只盼着筵席早点结束,所以来者不拒,左一搏,右一献,不一时便作酩配醉态。
可是寝宫当值的宫娥里也没有乌头啊!这一刻刘盈好不沮丧,仿佛乌头上天人地般消失了!虽然远远近近熊熊烛火燃得正旺,刘盈抬眼望出去,夜幕却是那样的黑暗。没有了乌头,这世界便失去了光明。
老黄门见惠帝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知肚明,忙挨近他,低声道:“启察陛下,有些生肖与娘娘相冲的奴脾,今晚是不能在寝宫当值的呢!”
“噢!”刘盈激灵了一下,觉得又有了希望,他恨不得立即去下屋中寻找乌头,老黄门却已掀开了寝宫的门帘,并道:“陛下,娘娘还等着您哪!”
刘盈想到嫣儿会使小性子,平时自己将她宠惯了,若冷落了她,万一她到太后跟前数落他,麻烦事就多了。正迟疑着,老黄门轻轻推了他一把,刘盈身不由己便进了寝宫。
老黄门暗自一笑,轻轻将门帘垂落,拱手在门外守着,不无得意地想:皇上见着如此鲜嫩水灵的娘娘,就不会去找那个墩鞠的粗丫头了。
寝宫内灯火通明,却阅寂无声。
“嫣儿!”刘盈唤了一声,没人应答。环顾四周,没有人影。不由得心中一紧,几步跨至鸳鸯床边,一把撩开纱帐,却见嫣儿酣酣地睡得好香!
“嫣儿”刘盈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嫣儿没睁开眼,却甜甜地笑了笑,她在梦里一定跟舅舅玩得很开心吧?她的秀发像块黑绸子散落在枕边;她穿着半透明的内袍,鲜藕般的身子隐约可见;她的小脸蛋红胭胭的,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芙蓉花。
刘盈在她玉石般的眉心蜻蜓点水吻了一下,心想,她太累了,那样累人的典礼,她何曾经历过?不要吵醒她,让她睡个畅吧。
刘盈轻轻替嫣儿脱了鞋,又拉过锦被替她盖上。这时他发现嫣儿两只手怀抱在胸前,手掌中紧紧捏着他送给她的那枚红搞玛瑙凤头异。刘盈心里十分感动,他知道,嫣儿从前崇拜他,敬重他;往后,嫣儿一定会像爱惜自己生命一样地爱护他。可是……嫣儿住在未央宫椒房殿的寝宫里,睡在这锦被高枕的绣罗帐内,是属于他的人,是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人;而那个撩人心怀的乌头,却像是一片云一阵雾,悄然浮现,瞬息即逝,若不及时抓住,便就永远失去了!所以刘盈潜意识中为嫣儿的熟睡而兴奋,此乃天赐良机,他可以趁嫣儿熟睡的这段时间里去找乌头,把乌头带到他石渠阁内的龙**……刘盈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激动得喘不过气。
刘盈知道从寝宫边门出去是通往涵室的夹道,那涵室左厢有角门,专供少府园令役人清扫涵室出人。从那角门出去,便可下龙首山了。
刘盈决定独自出宫去找他的乌头,他甚至不想让老黄门同行,他隐约感觉到母后不喜欢乌头,因此他必须避开母后无所不在的耳目。他知道老黄门此刻一定是守在寝宫门外捕捉动静,他便呼呼地吹熄了寝宫内所有的烛火。接着他悄悄卸了冕冠,脱了龙袍,换上轻巧的布履,摄手摄脚出了边门。
刘盈从涵室左厢只半人高的小角门中钻出来,急切和紧张令他出了一身冷汗,被夜风一吹,簌簌打了个寒战。待他直起腰,便怔住了。他知道母后要为他的婚典燃一夜的薪火,可是他不是乘车就是坐轿,没有机会观赏那壮观的景象。此刻他站在龙首山脊上,居高临下,但见薪火丛丛簇簇,层层叠叠,闪闪烁烁,绵延至天际,仿佛是九天银河跌落人间!
刘盈眼睛湿润了,面对熊熊薪火,他感受到母后强烈的博大的无尽的爱。他十分内疚,他总不能使自己完完全全称母后的心。倘若被母后知道自己在婚典之夜独自潜行出宫去找那个身形有点儿像戚姬的跳鞠丫头,母后一定会非常伤心的。刘盈有点胆怯,有点后悔,他甚至想是不是应该从那扇仅半人高的小角门再钻进去,回到寝宫,与嫣儿共度良宵?这时他的目光从天际收回,落在龙首山下的沧池上,那一乱池水被薪火辉映得半明半灭,愈显幽秘深邃。刘盈心坪然一跳,这池水好像乌头那双深不可测的灵目啊!他渴望得到她。他的心,他的感情,他的四肢,他的五官,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得到她!
母后,我决不辜负你的期望,我会待嫣儿好的,我会和嫣儿白首到老的,我会努力做一个你所希望的好皇帝的,一切一切的都依你,只是今天晚上我要去找乌头!
涵室后的这条小路因为走的人稀少,几近被野草遮没,幸而四周薪火燃得旺盛,依稀还能辨清。刘盈小心翼翼摸索着下了山,布履已被露水打湿。不远处便是环绕沧池的游廊,刘盈已经看得见游廊上执薪仗的郎中侍卫了,并且听见了传薪的骑兵悠长的吆喝声,他知道沿游廊便可至少府官署,官署旁舍便是奴脾宫娥们居住的掖庭。
刘盈借着花木树枝的掩护,避开了侍卫们的视线,曲绕拐弯、脚高脚低地摸到了掖庭前,他已是气喘吁吁,汗湿衣衫了。
掖庭座落在少府官署高墙背面,高墙挡住了熊熊火光,使掖庭显得愈发地黑暗。
刘盈怔忡地对着黑压压一大片低矮的屋檐,茫然失措。自登基住进未央宫,他从来没到过掖庭。乌头住在哪一间屋里?他总不能一扇扇门敲开了去问呀!不由得冷汗媲谁,沿背脊淌下。
情急之中,刘盈想到了阂孺。
阂孺今日也没有参加婚典。阂孺这小子机敏过人,办事圆通,况且他与乌头曾比试过跳鞠技艺,是认得乌头的。或许他能打听到乌头的住处?再则,刘盈深信阂孺决不会是母后的鹰犬,因为母后并不喜欢阂孺。
阂孺是皇上的宠物,自人宫后便一直跟皇上同床共寝。今日皇上去椒房殿与娘娘圆房,阂孺自然是应该留在石渠阁寝宫里的。
刘盈想着,便楚转身,原路折回,登龙首山,石渠阁离椒房殿不远,便在龙首山腰。刘盈原担心进石渠阁会遇上执薪火的侍卫,却因时近子夜,那薪火轰轰烈烈地燃了半宿,所备薪烛已不多了,想来皇上皇后已经就寝,郎中羽林中郎将便下令陆续撤去椒房殿周围的几处火点,刘盈挨近石渠阁时,那里执薪的侍卫刚刚离去。
“天助我也!”刘盈默默祈祷了一句,便跨进阁门。楼阁内没有点灯,外面薪火一撤,里面便一团漆黑。刘盈是熟门熟路的,摸黑上了楼梯,正想叫一声阂孺,忽听得黑暗中游蛇般飘来一线缨缨的女子的哭声,吓得刘盈血液凝固,手足僵硬,动弹不得石渠阁内哪来的女人?莫非出鬼了?
那哭声断断续续了一阵,便有人说话了:“师妹,师妹,莫哭,哭得我心都乱了……并非我贪图荣华富贵将你抛弃,皇宫犹如牢笼,你进得来便出不去了呀!”
这声音却是阂孺呀!刘盈缓回了神,心想:“好你个阂孺,哪里寻了个师妹,竟瞒得联一无所知?”便急急跨上几步,欲去看个明白。
“葫芦哥”好一声悲切切情绵绵的叫唤,刘盈顿时毛骨惊然,但听那女声抽泣道:“葫芦哥,我等得你好苦,寻得你好苦……你说你出不了皇宫,可我千方百计地进来了,你为啥不认我?为啥还躲着我?”
“我……师妹,我落得这等地步,这般模样,我如何有颜面认你呀!”
“葫芦哥,我不怪你,也不嫌你。我们逃吧,趁今晚皇上婚典,不要你侍寝,我们一起离开这牢宠,回家乡去!”
“不,不不不!师妹,我不能走,我哪里走得脱呢?皇宫上上下下谁人不认得阂孺?师妹,你走,你快快走!你一个女孩儿家在这里不会有好结果的。葫芦今生与师妹无缘,你把我忘了吧,只当师傅当年没从野地里捡回我。师妹回家乡,另择个清白人家嫁了,只要师妹过得好,我葫芦死也安心了……”
“不,葫芦哥不走,我决不离开皇宫。乌头上天人地好不容易寻到葫芦哥,就是死,也要与哥哥死在一块……”说着便坳哭起来。
什么?她是乌头?!刘盈的心呼地窜到喉咙口。他连忙摸在寝宫门旁,那门是虚掩着的,门帘随风飘拂,寝宫内只点着小半截膏烛,昏黄的光环中,他看见一男一女紧紧地拥抱着!那男的正是阂孺,那女的……她将脸埋在阂孺的颈窝里,因为吸泣着,小巧的双肩兔儿般地起伏着,那身姿真的很像乌头……可是看不到她的眼睛,刘盈仍心存侥幸或许有同名的女子?或许是联方才听错了?或许……
“葫芦哥。”那女子噢噢哭了一阵,忽地仰起脸,道:“葫芦哥难道忘了我们盟过的誓言?乌头非葫芦哥不嫁,葫芦哥非乌头不娶!今夜晚你一定要随乌头出宫,你若执意不肯,乌头就撞死在哥哥跟前了!”
刘盈终于看到她的眼睛了:两乱沉静而幽秘的深潭,因为含情脉脉,愈发地波光澈瀚是乌头,她正是联寻寻觅觅的乌头!可是此刻她竟躺在阂孺的怀里,与阂孺山盟海誓!阂孺算什么男人?他只是联豢养的一只宠物,他竟敢掠联之爱,狗奴才!
一时间刘盈浑身的血都涌上脑门,气得四肢发抖。他猛地抬起脚,狠狠地朝虚掩的门瑞去,吼道:“大胆奴才,活腻了是不?竟敢在联的龙**勾引联的女人!”
阂孺和乌头一时间都吓借了。阂孺抖作筛糠,暗暗叫苦:“听皇上口气,他竟是看上乌头了!”他连忙捣蒜似地叩头道:“奴才有罪,奴才该死,奴才并不知她是皇上的女人,奴才没有勾引她,奴才好端端在寝宫里息着,是她自己找上来的……皇上恕罪,奴才再也不敢了……”
乌头震惊地看着阂孺这是那个性情开朗、乐善好助、技艺高强的葫芦哥吗?这是她乌头倾心相爱的葫芦哥吗?分别三年,葫芦哥竟变得如此怯懦、委琐、卑贱,令乌头好不绝望好不痛心啊!乌头看到葫芦哥磕头磕得额上青乌乌一块,又是鄙弃,又是哀怜。乌头不恨葫芦哥,乌头不怨葫芦哥,乌头只恨这座深闹如海的皇宫,恨那个长相如女人般却拥有所有人生杀大权的皇帝。葫芦哥不幸误人魔窟,沦落成皇室的玩物,被他们拿捏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乌头仇恨地盯着皇上那张细嫩苍白得有点病态的面孔,咕咚跪下了,凛凛然言道:“启察陛下,小女子与葫芦哥早有婚约,葫芦哥奉诏进宫,滞留不归,小女子进京寻夫,卖身人得皇宫,何罪之有?恳请皇上垂怜小女子寻夫一片至诚,恩准葫芦哥随小女子回乡完婚,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不忘。倘若陛下定要降罪,一切罪名便由小女子一人承当,与你的阂孺无有任何干系!”
阂孺听得乌头一番言语,又是羞愧又是恐慌。他踌曲着身子,将脸埋在双臂之间,一动也不敢动弹。他羞于面对乌头光风雾月般的眼神,他更害怕失去皇上的宠幸,入宫这几年,他已深知在皇宫中一旦失宠便只剩死路一条了。
刘盈见乌头小小女子竟如此大义刚正,自是爱慕愈深,难以自禁。便捏着她的双手将她扶起来,那口气已是委婉柔和的了:“乌头快起,联赦你无罪!联哪里舍得治你的罪呢!阂孺是联的娶臣,断然不能再论婚娶。联不计前嫌,封你为后宫良人,傣禄八百石,爵比左庶长,从此你再不必餐风露宿、胃技卖笑了。”
乌头打了个寒襟,皇上的两只手掌软绵绵湿渡渡滑叽叽的,紧贴着她的手背,令她感到像蛇的舌头贪婪的舔啮,她暗暗使劲想挣扎出来,皇上却愈是撰捏得紧了。
“陛下,小女子山野俗人,无福承享皇家恩泽。恳请陛下放小女子出宫吧”。
乌头哀伤的声调和她坚决而无力的挣扎却愈是引得刘盈欲火中烧他已经思念了太久太久,他已经寻觅了太久太久,他已经忍耐了太久太久他已顾不得与乌头饶口舌了,他的血仿佛要喷溅出来似的,他狠命地将乌头拽入怀中,交臂箍紧了她柔若无骨的身子。
乌头惊叫着,推开刘盈要逃,裙据绊住了脚,一个趟越便跌倒在地了。
刘盈借势扑上去,压在乌头的身上了。乌头愈是反抗,刘盈愈是兴奋。他从来也没有如此地有力量,他品尝到男人征服女人的痛快,他需要淋漓尽致地释放。他用一只手将乌头两只手腕钳住,另一只手果断地撕开乌头的衣襟。
乌头绝望地喊道:“葫芦哥救我葫芦哥……”
乌头的喊声尖厉而响亮,令刘盈十分气恼,若是被阁外巡逻的卫士们听到了呢?刘盈压低声吼道:“阂孺,替肤将她的嘴堵上!”
阂孺霍地直起腰杆,他看见皇上骑在乌头身上在撕她的衣裳,他看见乌头不断扭动身子鬓发散乱泪痕阑干,他听见乌头一声接一声的呼救,也听见皇上命他去堵乌头的嘴巴,他的心狂跳着如烈马飞奔,他的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术动弹不得。
他竟如观杂耍似的,看着皇上与乌头的搏斗。
“阂孺,你聋了还是傻了?速速替联堵她的嘴呀!”刘盈抬高了声音。
阂孺心想:我只需从皇上背面扑过去,就可以将皇上扳倒!我只要将师妹驼在背上,翻过龙首山背面的宫墙,便可以逃出去了……可是阂孺的手脚并不听他的思想的指挥,他下意识地像条蛆叫般地蠕动着爬了过去,抓起一团皇上撕落的裙片,准确地塞进了乌头嘴中。
乌头只剩下哼哼的呻吟,大沱大佗的眼泪从她惊恐而哀痛的眼中涌出来。
刘盈抬脚瑞了阂孺一下:“滚出去!”
阂孺甸伏着,一寸一寸地后退着,如同跋涉万水千山一般,终于退到寝宫门外,便像块没有生命的顽石,卧着。子夜的更鼓缓缓地,悠悠地敲响了。
参议太中大夫吕禄的爱妾摇光夫人平旦即起,忙着指挥府中的侍仆脾女清扫庭院,洗涤酒器,杀鸡宰鹅,烹脍猪羊。
今日是皇后娘娘归宁之日,因宣平侯张敖在京城的行邸陈旧狭窄,鲁元公主恐怕迎宾待客铺排不转,毕竟嫣儿的身份不同寻常了。她看中了表弟吕禄的宅院,一来是姑表至亲,权作娘娘归宁地,情理上还说得过去;二来这座宅院的精妙之处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三则有摇光夫人做帮手,万事便不用她自己操心了。鲁元公主虽经过战乱,毕竟是金枝玉叶之体,养尊处优惯了。摇光起来忙碌时,她仍躺着静心养神。
嵋儿听得院子里脚步踢蹋,便一骨碌起来了。嵋儿和蜷、鳍一起陪送娘娘进了未央宫,原该归宁之日再陪伴娘娘一起出宫的,嵋儿却找了个借口,前一夜便先行回府了。皇上婚典那天夜里,她在后宫筵席间遇上摇光夫人,便拜托夫人跟父亲说说让刘章进郎中令供职的事。这两日她人在皇宫中,心却悬着家里,不知父亲是否应允?夜里回来,要想找夫人询问,夫人却跟鲁元公主商议娘娘归宁的种种细节,唠唠叨叨地没个完了,她只得先回房歇息,心里七上八下,迷迷沌沌间,就听得寅时更鼓了。
媚儿前厅后庭转了几处,不见摇光夫人,便穿曲廊去那湖心亭,果然见夫人极美的身姿剪影般印在晨曦中。
摇光夫人别出心裁,让蟀女们采集萝藤,缠绕草叶,垂挂于亭栏之上,整座湖心亭中,绿荫映清涟,细风拂翠春,在里面听琴品茗,岂不妙哉?
夫人听到声息抬起头,隔着薄雾只见着媚儿一对晶亮的啥着焦虑与期望的眼逼视着她。她便飘然迎上去,笑道:“媚儿,昨晚待公主歇了,我便去你屋,我当你会睡不着的,不料你竟睡得泥人一般……”
“夫人请如实相告,父亲他答应为刘公子举荐郎中令都尉之职吗?”媚儿哪有心思与她闲聊?性急地打断了夫人,问道。
摇光夫人惊讶地扬起眉,暗忖:看来这小姑娘真的被刘章迷住了呢!仍笑着,旁敲侧击道:“嵋,你不会不知道,我们家的女孩子,婚姻大事全都要由太后定夺的呢!”
“夫人你是说父亲他不愿意举荐刘公子是吗?定是夫人你没有为我倾力游说父亲,夫人的话,父亲哪有不听的呀!”嵋儿何等灵性,听出夫人弦外之音,心一沉,说话便不知轻重。
摇光夫人知道嵋儿直言不讳,并不怪她,只回缓地笑道:“你就是聪明过人了,我何曾说过你父亲不肯举荐刘公子了?老爷只是担心,那齐王虽是恭敬,却恭敬得过了分,便似馅谈,馅谈者必有所图,齐王他图什么?他是高祖长子,要图便是图江山啊!”
嵋儿愤愤不平道:“齐王好端端地在齐国做他的王爷,就朝廷这班人疑神疑鬼地瞎折腾。再说了,刘公子不过求个都尉侍郎官,仰起脑袋看天子都看不着,如何去图他的江山啊!”
摇光夫人漂了他一眼,冷笑道:“瞧你这般光景,像已是刘家的人似的。我倒要问问你,你这般死心塌地为着你的刘公子,那刘公子可拿同样的心待你哟?”
媚儿耸地一惊,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从不怀疑刘章待她的真情!她静静心,道:“媚儿已与刘公子誓约今生,有银嫉为证。媚儿不想海枯石烂以后的事,媚儿只等着刘郎的花轿来迎娶的那天……”不觉粉腮含羞,双眸溢情,忙低下了头。
摇光夫人轻轻吁了口气,实在的,她十分体贴嵋儿的心情。当年,太后将她赐嫁给吕禄,她不也是这么期盼着,期盼着花轿迎娶的那一天么?摇光庆幸自己有了个好的归宿,吕禄待她十分恩爱,如今又有了鹤,摇光此生还企求什么呢?她只是对留在封邑老家的大夫人怀着些许歉疚,所以她尽力地厚待嵋儿,企盼媚儿同自己一样嫁得个好郎君,有一个好的归宿。她在长信殿服侍太后时曾见过齐王的二公子,确实是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媚儿不是那种轻薄浮浅的女孩子,她的眼光是不错的。
“夫人既然这般为难,嵋儿就不劳夫人费心了!”媚儿见摇光沉吟不语,急得一跺脚,转身要走。
“媚儿!”摇光一把拽住她的袍袖,忍俊不住,戏慎道:“我们嵋儿想嫁人,一刻都待不住呀!”
“夫人,人家在火里,你还在水里!”嵋儿真把眼泪给进出来了。
摇光忙笑道:“媚儿莫急,你那刘公子不日便可进京赴任了呢!”
媚儿一愣,旋即双手捏拳雨点般擂着摇光的背脊:“你坏,你骗我,你存心唬我……”
摇光咯咯咯笑着,避着,道:“我可没骗你唬你,老爷他真的不愿举荐刘公子,还让我劝你不要跟刘公子往来……”
猖儿叫起来:“夫人,你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摇光夫人道:“你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就忘了公主?昨儿夜里,我将此事察告公主了。你想想,齐王尊公主为齐国太后,公主自然愿意成全此事哆。公主满口答应举荐刘章,还说要奏请太后为你提亲呢。媚儿呀,你就安安心心等着做新娘吧!”
嵋儿听着,痴呆呆了一阵,抿着嘴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此时,初日瞳瞳,晓岚渐渐飘散了,周遭山色葱葱郁郁地映在一乱碧池之中。
便有侍脾匆匆来报,说有长乐宫宿卫求见鲁元公主。摇光夫人不免疑惑:太后是知道公主今日在此迎娘娘归宁的,莫非有何变故?提着心急急迎出,见一位个头矮小的宿卫官立于堂前,作了个礼,道:“这位军士,求见公主有甚紧要关节?公主昨夜忙至两更天才歇下,这会儿她房中还无有动静呢!”
那宿卫忽然璞味笑起来,道:“姐姐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呢?”
摇光定神细察,才发觉那年轻宿卫原是太后身旁的红裳扮的,啤道:“死妮子,装神弄鬼的,吓得人出了一身冷汗!倒是为哪桩呢?”
红裳将头盔取下,一头青丝便垂落下来,苦笑道:“太后命我一定要赶在娘娘到来之前见着公主,我只好跟宿卫队借了快马和这身盔甲,策马贯大街而来。”
摇光想:太后这事必是十万火急的了!不敢怠慢,领着红裳穿花径绕回廊去渴见公主。
却说鲁元公主刚嫁了女儿,三日不见如隔三秋,想着女儿今日回门,哪里还睡得着?只躺着养神,听到动静,便仄起身来,见是红裳,慎道:“你不在宫中服侍太后,一大早跑过来作甚?”
红裳揖道:“奴脾给公主请安,太后让奴蝉过来看看,迎娘娘回门,诸事是否都妥当了……”
公主笑道:“你这话必不是太后要你说的,太后知道有摇光在,哪有不妥当的事?究竟为何,你还不快说出来呀。”
红裳左右看看,犹犹豫豫。
公主便吩咐侍脾们都出去,又道:“你不见得还要摇光回避吧?太后里里外外都不瞒她的呢!”
红裳便道:“太后要奴脾赶来告诉公主,听未央宫椒房殿的宫脾来说,皇上这三日夜夜幸临娘娘寝宫,可是娘娘**的床单依旧是雪白雪白的。太后要公主摸摸娘娘的底,皇上他……皇上他……”红裳的脸莫名地烧起来。
“行了,我知道了!”公主怕她再说出不堪人耳的话来,忙打断了她。
红裳慑懦道:“太后要奴蟀在此侍候公主,讨,讨个准信回去……”
“你去回察太后,说我送走娘娘便去长乐宫渴见太后,这儿人手够了,你且回吧!”公主心里不痛快,她知道母后喜欢安插耳目,竟连女儿都不相信了吗?红裳这个脾子,比不得摇光的本分,小心眼刁钻得很。太后却让她传递这等秘事,倘若传扬出去,岂不让嫣儿难堪?也隐隐后悔,方才该让摇光也回避了的,这等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
那红裳见公主脸色沉沉的,不敢违拗,便告辞回长乐宫复命去了。
公主仍坐着生闷气,恨恨地想:母后啊母后,国事家事你都一把抓了,竟连盈弟的**你也要管啊!忽又揪心起来:嫣儿入皇宫三日,床单上仍不见红,难道她仍守着女儿身?难道盈弟没有碰她?难道盈弟不喜欢她?
公主太知道皇帝不喜欢的后妃会有怎样的下场,她捺不住了,霍地站起来,问道:“摇光,什么时辰了?嫣儿怎么还不来?我倒要问问她,皇上究竟待她如何!”
摇光乍听红裳说那番话,心也坪坪跳,她极后悔方才没有退出,便躲开公主视线,屏息敛枉悄立墙角,但愿公主忘记有她在场。偏偏公主点着她名问话了,她只得上前,扶着公主回到锦榻边坐下,一边柔声细语道:“皇上宠爱娘娘,谁人不知啊,公主尽管放宽心。娘娘年纪还轻,再则又是婚典又是册封大典,这几日定是累的……”
公主横了她一眼,摇光便住口不往下说了,她懂得这里是少一字不行多一字也不行的。
辰时更鼓响起之时,娘娘的凤荤在宿卫旗杖的簇拥下停驻在建成侯府朱漆斑驳的大门前。没等鲁元公主率合府人丁出门跪迎,娘娘已和蜷儿鳍儿勾肩搭背蹦蹦跳跳地进了花厅,正遇上匆忙出迎的公主一行,娘娘欢叫一声:“母亲!”便像只兔儿钻进了公主怀中。公主也顾不得君臣礼仪了,搂住女儿又是哭又是笑的。
摇光夫人安排众人去湖心亭依次坐定,即命奴脾们开筵,行朝食。
摇光夫人是个细针密线的人,她发现随娘娘归宁的宫娥之中没有乌头,替张嫣斟酒时便问道:“怎不见那个跳鞠的脾子?摇光特意赶着缝制了两只兔皮新球送给娘娘呢。”
鲁元公主忙接口道:“那脾子真真是没福份啊,偏偏生肖与嫣儿冲了,这几日便只能在外面打杂。”
公主生怕太后认出乌头,又不能对嫣儿明说,便以生肖相冲为理由将乌头从嫣儿身边调开了。只需握过婚典,乌头进了未央宫,未央宫中有那么多宫娥,太后哪里会知晓呢?公主又要顺皇上的心,又要顺太后的心,她夹在弟弟与母亲之间小心翼翼地做人,步步为营,哪里想得到竟是这个乌头,使得她的女儿空有皇后名讳,却守了一辈子活寡。
那嫣儿刚做了三日皇后,正春风得意之际,已将乌头抛却脑后,只顾与小姐妹们弹棋博弈,斗酒取乐。嫣的棋艺并不高明,却因她已是国母身份,那蜻、鳍之辈都让着她,被她赢了几局。只有媚不愿奉迎,暗中较劲,以五枚散棋逼死了嫣的“袅”,便要嫣吃罚酒。媚取过酒壶就着大献斟得满满的,举到嫣跟前,道:“请娘娘满饮此杯!”嫣儿慌忙推却,酒泼了嵋儿一身。蜷和鳍幸灾乐祸,笑得直不起腰。嵋儿哪受得了?便将献中剩酒朝蜻身上泼去,蜷闪身躲到嫣身后,幸而摇光眼尖手快,举袖将嵋儿手中的酒献打落在地了。媚儿还不甘罢休,摇光含慎瞪了她一眼。
这边公主唤道:“嫣儿,来,娘有话跟你说。”
嫣不情愿地坐到公主身旁,道:“母亲,女儿知道,皇后要有母仪天下的气度和分寸。可是女儿和嵋她们几个以后难得再聚,你就让我们玩耍一会吧。”
公主抬手替她理了理散落的鬓发,笑道:“我儿知道就好,在皇宫不比在家中,这几日还过得惯吗?”
嫣儿使劲点点头,道:“女儿在宫中与在家是一样的,爱做什么做什么,爱吃什么吃什么。只一桩事特烦,早起先要接受那些后宫美人的请安,一个个俗不可耐,腻味透了。”
公主与摇光交换了一个眼神,公主故作随意地问道:“皇上后宫有多少美人呢?”
嫣儿道:“我也没留神,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叫娘娘千岁,把我的脑袋都搅浑了。”
公主正犯愁,如何提及红裳来说的那桩事?蜷儿却抢着道:“我早说过的,皇上后宫美人成群。娘娘你可别犯糊涂,必得一个一个看清了。有哪个狐狸样的,便要煞煞她的妖气,留神皇上的魂别让她勾赴了!”
嫣儿灿烂地笑起来,道:“才不会呢!是皇上身边的公公说的,她们早已是明日黄花了,自打阂孺进宫,皇上再不临幸别殿……可是现如今,皇上每晚都到椒房殿来陪伴我呢。”
原来是那阂孺夹在里面!公主觉着抓住了症结,忍不住问道:“阂孺也随皇上到椒房殿吗?”
嫣儿摇摇头:“自女儿进宫,还没见到过阂孺。皇上说了,隔几日将阂孺召来教我跳鞠。”
摇光冲公主一笑,那意思是这下你可放心了吧?便对嫣儿道:“娘娘,摇光听公主说了,皇上曾送你一支稀罕的红缩玛瑙凤头异,这等珍稀物,上回替娘娘梳头时就想赏识一番的,却没见着,何时娘娘能让我等开开眼界呢?”
嫣儿抑不住得意的笑,道:“上回梳头,因要戴凤冠,怕压折了,没舍得替上。夫人想见识见识,哪日让母亲带来就是了。”停停,忍不住又道:“皇上还有更好的赏我呢!”
“好哇,昨日在未央宫中怎不拿给我们看看呢?”蜷和鳍一起叫起来。
“皇上赐的宝物,岂能人人看得?”嵋冷笑道。
嫣儿知道嵋一张嘴从不饶人,并不在意她,却从腰间解下一只鲜红锦续系袋,一边道:“皇上也是昨儿夜里才给的嘛,我随身带着呢!”便将袋儿递给母亲。
公主疑惑地解开袋子,取出一看,又惊又喜,眼都直了。
原来是一块纯金烧制镶嵌紫檀雕双体龙纹木框的金牌,上有皇上御笔亲书一个“赦”字。
人人都知道,有了这块金牌,嫣儿便可确保终身稳坐皇后之席了这真是比任何奇珍异宝都贵重千百倍的呢!
金牌在姑娘们手中传递着,只听一阵一阵啧啧的赞叹声。
鲁元公主这才松了口气,且不管它白床单上有无溅红,有了这块金牌嫣儿还怕什么呢!
日沉之时,西天晚霞锦绣斑斓,彤云铺程,与未央宫疑岌的宫殿衔接在一起。
北宫门缓缓地洞开,族旗羽扇锦盖,全副仪仗拥出高大的御辈,骏马嘶鸣,车轮径径哑哑辗过大街。百姓争相传告:这御荤是去接娘娘回宫的!于是长街两厢拥满了人群,都想一睹新皇后的风采。
一群盔甲闪亮的皇家侍卫与红红绿绿的宫娥,跪请娘娘千岁登荤回宫。
鲁元公主忍不住将嫣儿揽人怀中,她知道女儿这一人宫,她自己不日即要返回宣平侯邑地,母女再聚的机会便不多了。她竭力安慰自己,嫣儿现有皇上御笔亲书的金牌,便可保一生的荣华富贵了。可是,那忧恺的阴云总是驱散不开,悄悄地盖在心头。
嫣儿却不知愁,虽要离别母亲和众姐妹,可未央宫中有同样呵护她疼爱她的皇上呀。初登后位,她仿佛被众人捧着拥着高居云端之中,那感觉就像喝下一杯醇酒,昏晕而陶醉。
嫣儿见公主泪水涟涟,便道:“母亲不必难过,待我奏请皇上,将我家行邸扩建整修,便可接父亲母亲与兄弟们一起来京城居住了。”
公主泪泉愈是汹涌,想夫君张敖受累于人,失了王位,当初父皇哪有半点怜惜之心?一家人蛰居偏地,夫君是断不敢迁人京城的了,因硬咽道:“我儿不必为父母操心,只要我儿过得称心,为娘也就知足了。”
嫣儿格格笑道:“女儿真的很称心呐!”
嫣儿终于登上高车大马的御辈,在万民瞻望之下,回到了她的归宿地。
嫣儿踏进椒房殿,在众多迎候的宫娥中,一眼就看到了乌头。
嫣儿惊喜万分,媚、蜻、鳍回去了,她正愁无人玩耍呢!她忘了宫廷礼仪,捉住乌头的双手转了个圈,笑道:“好你个乌头,偏偏生肖与本宫相冲!总算过了这日子,今日我刚得了两只兔皮鞠球,咱俩可尽兴毗一阵呢!”
那乌头张了张嘴,没出声。
嫣儿看看她,道:“怎么才几天功夫,你就瘦了,气色也不好,外面当值很辛苦吧?以后本宫再不让你出去了。”
乌头屈膝一揖,嘴唇蠕动着,却听不清她说什么。
嫣儿好生奇怪:这乌头如何似变了个人?正待问,忽听廊下有内侍高声通报:“圣驾到”。
嫣儿一愣,旋即喜上眉梢。皇上登基不久,国务繁忙,每晚总要握过子夜方才临幸椒房殿。嫣儿年轻,打熬不住,撑不到皇上来便人梦乡。早晨醒来,每每见皇上偎在一旁酣睡如泥,嫣儿从小与皇上戏嬉惯了,便拧他的耳朵,抠他的鼻孔,将皇上闹醒。皇上从不怪她,醒来了就将她拥在怀里,爱抚她,亲吻她,让她感到皇上非常非常地爱她。今日皇上刚及酉时便临幸了,定是因为嫣儿出宫一日,皇上惦念得急了呢!
嫣儿喜滋滋迎出廊外,急匆匆行过君臣礼,便一把拽住皇上的袍袖,兴致勃勃道:“陛下,今儿个时辰尚早,月色清朗,乌头也回宫了。索性,将孺召来,尽兴蹴鞠,如何?”
惠帝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垂立在旁的乌头,拉过嫣儿,拥着这娇小的皇后席地坐下,将她抱在自己的膝上,笑道:“你呀,都是一国之母了,却还贪玩!天色已昏,如何蹦鞠?也不跟联说说,今日回去都做了些什么?公主她可好?”
嫣儿环臂勾住皇上的头颈,娇滴滴道:“母亲她尽惦着陛下呢,不停地问长问短,问陛下的事。”
“你把联赐你的金牌给公主看了吗?”惠帝便问。
嫣儿道:“自然给她们看了,母亲喜极而泣,再三嘱我叩谢皇恩。”
惠帝叹道:“皇姐待联恩重如山,联便以一生报答也报答不尽呀。”
嫣儿一听这话,骨碌滑到地上,垂首跪伏。
惠帝大惊:“嫣儿你……”
嫣儿道:“臣妾恳请陛下恩准宣平侯扩建京城行邸,臣妾要接父母来京城居住,以慰臣妾思亲之情。”
惠帝扶起嫣儿,道:“这有何难?明日上朝,联下旨将作大匠为宣平侯修葺行邸就是了。联也正想请皇姐长居京城,想来太后定也会高兴的。”
嫣儿欢喜得银铃般叩道:“臣妾谢旨!”便像只快乐的小鹿又拱进惠帝怀里,两人耳鬓厮磨,细声密语,嫣儿不时堕珠般吃吃地笑。
这般亲昵了好一会儿,惠帝伸了个懒腰,道:“一日朝政,那些卷峡将联搞得头昏眼花。嫣卿可愿与联一起香汤沐浴,戏水解乏?”
嫣儿双手一合,惊喜道:“陛下所思正合臣妾之意呀!”婚典那日在长乐宫温池洗浴的美妙感觉仍记忆犹新,更有皇上作伴!忙吩咐宫娥们作准备。
惠帝却道:“联早已差老黄门安排诸事停当了,嫣卿只需召几名贴身奴蟀听候使唤即可。”
沉浸在皇上百般体贴无微不至的关爱中,嫣儿快乐得像春风里山野盛开的野花,像春雨后草叶间滚动的露珠,像山林高树上听听欢唱的黄鹏。
嫣儿便唤了乌头及另外几个小宫娥随行侍候,她与惠帝手牵手,说说笑笑去了那温池。
未央宫温池更比长乐宫的富丽堂皇,机巧考究。室内花香馥郁,烟岚氮氢,大理石砌底的池面上密层层撒满了当季牡丹,红白黄紫绿黑各色相间,似一匹华丽绣锦,嫣儿不忍撕破它,站在池边发呆。便由宫娥们剥去了衣衫,抬起来,轻轻地放倒在水面上。
嫣儿体态轻巧玲珑,卧在花瓣上竟不下沉,像一条偶露真容的银色美人鱼。惠帝见了赞叹道:“美哉嫣卿!”也褪尽衣衫,一步步走入池中,池水因此而波动起来,那绣锦起起伏伏,将嫣儿送至惠帝跟前,惠帝抱住了她,一起沉人水中。
温热忽地淹没了嫣儿,并从她的肌肤渗透进骨骼、血液乃至心肺。嫣儿觉得身体内有一股异样的情绪在涌动,浑身每个细胞都像傲傲待哺的婴儿的小嘴,张得很大很大。她紧紧地箍住惠帝削瘦的滑腻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栗着,呻吟着,极度的焦渴几乎使她昏厥。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一瞬间,又仿佛很漫长。嫣儿听得耳边厢惠帝温柔的声音:“嫣卿,醒醒,你既困倦,不如先回房去,待联沐浴完毕,即来陪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