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历史 吕后·宫廷玩偶

中卷 左丞相审食其004

吕后·宫廷玩偶 王小鹰 22056 2024-10-20 02:34

  

  媚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太后,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后悔!”她高兴都来不及呢,还会后悔吗?莫说刘章现已封侯,若他只是一介寒士,她也会嫁给他的!

  后来,太后又细细密密叮嘱了她们许多做人媳妇的规矩,让她们多长几个心眼,到了刘家千万不能给吕氏丢脸呀!媚儿明白太后的良苦用心,太后让她们几个嫁到刘家,为的是消解两大家族因皇位引起的嫌隙,保得朝廷安稳天下太平。

  这几天,媚儿家中堆满了朝中官吏们送来的贺礼,什么样的奇珍异宝都有,可嵋最喜欢的却是一套木雕彩绘的娃娃。大小共五只,每只都能拦腰折成两截,便可依次一只一只地重叠起来,合成一只娃娃。那是个乡野丫头的样子,梳着羊角髻,戴着红肚兜,天真烂漫,惹人爱怜。这套娃娃原是新皇太后张嫣送给嵋儿做新婚礼物的。媚儿觉得张嫣的礼物虽不贵重,却最合自己的心意。她只希望嫁给刘章,与刘章恩恩爱爱过日子,为刘章一个接一个地生一窝孩子。

  嵋儿收到新皇太后托未央宫黄门内侍送来的娃娃,真是喜出望外。她已经许多时候没见着张嫣了,自从张嫣怀上龙子以后就再也没有跨出未央宫一步。嵋儿在自己即将出嫁当新娘之际,突然非常非常想念这个年纪轻轻就荣登皇太后之席的表妹。于是她跟太后提出,希望恩准她进未央宫探望新皇太后。太后略略沉吟,便笑道:“这是应该的,你们小姐妹从小一起长大的嘛!你也正好去劝劝她,她为盈儿去世伤痛不已,思念弥深,乃至神思恍惚,如何主持后宫?唉,桩桩件件还得让哀家替她操心啊!”

  太后特意叫红裳护送媚儿去未央宫渴见新皇太后,因为红裳跟张嫣熟稳,当初张嫣“怀孕”“生孩子”,太后就是差红裳去服侍她的。红裳一路轻骑将媚儿驮至未央宫,宫门侍卫见了太后的令牌,自然让她们进宫了。黄门侍郎告诉她们,新皇太后正在沧池畔回廊中散步呢!

  嵋儿跟着红裳穿廊绕壁来到了沧池边,但见满池莲叶无穷翠碧,映日荷花别样艳红。媚儿还是许多年前张嫣出嫁时她当伴娘来过未央宫,那时候她年岁还小,皇宫中的景象有些记忆不清了。她看惯了自家府中那一私半亩多点的池塘,忽见映映沧池连天接地,这才是皇家气派呀!

  正是夏日亭午时分,从沧池荷花丛中拂过来的风却带着阴阴的凉气。到处妮紫嫣红花团锦簇,却冷冷清清无人品赏。鸣蝉在树枝间叫得密密匝匝,却让人觉着压着心的岑寂与落寞。

  忽然,红裳扯了媚儿一下,抬手指着曲廊回环处道:“咯,新皇太后在那儿坐着呢!”

  媚儿看见了,依着廊柱正坐着一位头戴凤冠身着朝服的贵人!媚儿情不自禁地唤着:“娘娘嫣儿”

  张嫣好像没听见,不应声也不回头。媚儿便跑了过去,看见张嫣手中拿着一枝野芙蓉,扯下一瓣丢人池水之中,又扯下一瓣丢入池水之中。她做得非常专注,毫不觉察有人走近。媚儿还要叫唤,被红裳把住嘴唇阻止了。那红裳廊上廊下团圈兜了一周,喝道:“宫娥都到哪里去了?”便从假山后树丛间钻出四五个红绿宫娥来。红裳又好气又好笑,问道:“你们躲起来做什么?”

  “娘娘说要一个人玩耍,不许我们跟着……”一宫娥答道。

  红裳气道:“你们就真让她独自坐在那里了?万一不慎落水了怎么办?”

  “我才不会落水呢!”那张嫣忽地转回头说道,“落水的是乌头,你们不要搞错了!”

  嵋儿吃了一惊:“乌头落水了?哪个乌头?是那个会跳鞠的乌头吗?”

  红裳神色有些惊慌,忙扯开话题,笑着对张嫣道:“娘娘,你看看,是谁来了呢!”

  张嫣盯着嵋儿看了一会,便拉住嵋儿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了,惨惨地笑道:“这不是嵋姐姐吗?这几年你上哪儿去了?怎么老见不着你影儿?你不来,在这个地方也没人帮我,我都快闷死了。”

  嵋儿见张嫣说话一半清楚一半糊涂,心里疑惑,又不敢问,便笑道:“娘娘人了深宫,自然见不着我锣!你托人带给我的木娃我收着了,喜欢得不得了。这不是来谢谢你,顺便来看看你呀!”

  张嫣点点头,叹了口气,道:“那日是太后告诉我的,说嵋姐姐你也要出嫁了,回来便寻思给你什么贺礼。后来就想着让少府考工令找工匠制了这木娃。那脸相是照着乌头的脸描的,因想到当初你很赏识乌头的,总是较着劲跟她比……”

  红裳又打断了她,道:“娘娘,这沧池边风有点凉,娘娘身子单薄,经受不起,还是回寝宫去吧!”

  张嫣却不理她,自顾自说道:“媚姐姐,你何时出阁呢?原应由我替你做伴娘的,却是身不由己呀!”

  嵋儿满脸娇羞道:“就定在明日。”

  张嫣道:“媚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明儿你进了洞房,那红盖头万万不可自己揭下,否则便会克夫克子,不得善终……”

  红裳朝宫娥们使个眼色,宫娥们便齐齐跪下道:“娘娘,皇上恐怕已经下课了,请娘娘回宫吧!”

  张嫣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真该回去了,回头皇儿寻我不着,又要闹得天翻地覆了。嵋姐姐,你现在认识道了,常来我这儿坐坐。你跟乌头再跳鞠时,千万别忘了唤我啊!”

  嵋儿怔怔地看着她,只觉得这凤冠霞被中的人儿形似嫣儿,却又不像嫣儿。不像在哪里?她一时又捉摸不出,满肚子疑问,眼睁睁看着嫣儿由宫娥牵扶着,缓缓地沿着游廊去了。

  媚儿转身问红裳:“娘娘好奇怪的模样,说话似真似假的,她是不是病了?”

  红裳道:“也无甚大病,就似太后说的,因思念惠帝,神志有些恍惚,不碍的。”

  “那个乌头还在服侍娘娘吗?从前娘娘是最离不开她的。”媚儿又问。

  “哪个乌头?未央宫中上百上千的宫娥,我却记不住她们的名字。”红裳道。

  媚儿知道红裳在哄她,这渺若仙居的未央宫仿佛包裹着一个巨大的谜团。沧池荷叶间掠过一阵风,只听得患索索一片喧哗。嵋儿不由得打了个寒襟,再抬头看那长蛇般的回廊,那廊子七折八拐,哪里还有张嫣的影子?

  媚儿从未央宫回来,总惦着张嫣,辗转翻覆了半夜未睡稳,丑时方人梦。梦中多少情事尚未展开,却被一双柔黄素手轻轻推醒了,睁眼定定地看了会,方认出面前这张洁白如玉的鹅蛋脸是摇光夫人,摇光夫人的脸总是让人赏心悦目,媚儿痴痴地望着她,恍惚觉得她就是梦中遇见的那位傲世出尘的巫山神女。

  摇光夫人用玉笋般的手指在她脸蛋上轻轻拨拉了一下,浅浅笑后道:“我真是服了你,傍晚就要拜堂成亲了,你还睡得着呀?”

  “夫人,你跟父亲拜堂前几天几夜没睡呢?”嵋儿俏皮地问道。

  摇光夫人却不接她的话,径直道:“方才,有长乐宫内侍来传太后旨意,说蜻儿鳍儿日旦之时都到长乐宫温池去沐浴。你虽不是王妃,太后降恩,要你一块儿泡温池去呢。”

  “我不去!”嵋儿霍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赌气道。多少年前她陪嫣儿去洗温池时遭遇的不平仍记忆犹新,她才不去倒这个嵋呢!待会儿蜻和鳍以王妃身份可入大池,让她一个人去小池,她哪里忍耐得住哟!

  “我就知道你不会去,便代你谢绝了。”摇光夫人又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道:“我说你正酣睡不醒,来不及去温池了,便在家中洗沐罢了。”

  “谢夫人知我心怀。”嵋儿翻身坐起了,由衷道:“自夫人来我家这些年,待嵋儿的好,媚儿一处都不曾忘,都记在心窝里,日后有报答的时候。嵋儿年轻不知世事,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夫人莫往心里去……”嵋儿说着便硬咽住了,喉咙口堵了块咸滋滋的东西。想自己从小就随父亲进京,亲娘不在跟前,幸有摇光夫人待若亲生,处处呵护。今日便要嫁到别人家去做媳妇了,此一刻浓浓的依恋溢满了心胸,眼泪终于憋不住了。

  摇光夫人塞给她一帕白丝巾,仍浅浅笑道:“瞧你,跟生离死别似的做甚?朱虚侯府离这儿又不远,你爱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再说你嫁给了自己愿嫁的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快乐了呢?你要再哭,我去察告太后,将这门亲事退了!”

  媚儿不好意思地笑了,连忙抹去泪珠。

  摇光便将丝袍替她披上,道:“既醒了,就去沐浴吧,我早就叫埠儿们烧好浴水,还采了几朵睡莲抛在浴桶中了。”

  媚儿听了心痒痒的,便裹着丝袍跟夫人去了沐浴房。沐浴房不大,一边用陶瓦砌起一盘火灶,灶上搁着口大铁锅。灶火正旺,铁锅中的水咕咕地叫着。另一边是一只宽大的朱漆楠木浴桶,桶里已盛了大半热水,水面上飘浮着粉红浅黄青紫各色睡莲,花香与水雾一起升腾弥漫。

  “呵”嵋儿欢叫着,迫不及待脱去丝袍,跃人水桶。水温稍烫了些,她丝丝地吸着气,将身子埋没在水中,只留一张面孔在水面。她很快就适应了水温,那热气烘烘地直渗透骨骼缝隙,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溶化了一般。她惬意地摘下一瓣莲花放到嘴中嚼着,嚼烂了,咽人肚内,清气贯通了全身。

  摇光夫人挽起袖袂,十指轻柔地搓拭着她的身体,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便像有小鱼儿噬啮她的肌肤,奇痒难熬,她便不停地扭动身子,吃吃地笑。

  过了一会儿,水有些凉了。摇光夫人便叫婶女们先从浴桶里舀出一些凉水,再从铁锅里舀热水添加进去。媚儿被浇得哇哇叫,钻出水面坐在桶沿上。摇光夫人将她推回水中,更用力地捏拿揉搓她的肌肤。

  换了三回水后,摇光夫人这才息了手,她浑身已被汗湿透,喘着气道:“成了吧,再揉下去,你就快化成水了!”

  媚儿呼地出浴了,粉红的皮肤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娇嫩鲜艳如同一枝初绽的新荷!

  摇光夫人点头叹道:“朱虚侯真好福气,竟将我们家最出色的一个挑了去呢!”便使奴脾们替媚儿擦干了,抹上鲜花捣制成的香油,再穿上簇新的素缎内衣。

  接下来,摇光夫人要替媚儿梳头了。摇光夫人是最出色的挽髻巧手,她挽出的髻子服贴结实,且能根据各人的脸盘赋形。近日她演化出一种垂莲髻华贵典雅,先是在吕氏女流中流行,不出几个月,便传遍整个京城。

  脾女们将铜镜擦得怪亮,嵋儿在镜前坐下了,她看见镜子中映出一张端丽清秀少女的脸庞:眉不描却如远山苍黛,唇未点已似樱桃滴红,乌发蝉鬓、明眸流钙,真有说不尽的妩媚风流。嵋儿为自己的美丽惊讶,沾沾自喜,自己望着自己着了迷。

  忽然,铜镜中,嵋儿看见自己的面庞边又映出了一张妇人的脸,那张脸肤色苍白,双颊削尖,眼眶乌青,嘴唇干裂,那般憔悴,那般凄苦!

  嵋儿吓了一大跳,她是谁?!

  媚儿回转头,看见摇光夫人正默默地站在自己身旁呢!

  媚儿的心坪坪地跳得厉害,方才在沐浴房,水气氮氢,摇光夫人的脸掩藏在水雾后面,让人看不见真相。媚儿很内疚,这几日只顾了自己高兴,却忘了这段日子正是摇光夫人最难握的时光,父亲就要娶进一位出身高贵年轻美貌的新夫人了!

  媚儿原以为自己会幸灾乐祸,因为当年正是有了摇光,才使嵋儿的生母失宠于她的父亲。然而,充溢在媚儿心间的却是对摇光的同情和怜惜,她甚至恨她的父亲,为什么偏要娶那个妖艳的哪灰蝶,而且还那样地急不可待。原先父亲还打算赶在媚儿出嫁前就将灰蝶娶过门的,因媚儿竭力反对,嵋儿说她出阁前要拜别双亲,那灰蝶差不多同她一般年纪,她如何拜得?于是父亲应允她,待她出嫁后再迎新人。

  摇光嘴上从无片言只语的怨言,她仍是安安静静仔仔细细地料理着偌大府邸中的一应琐碎家事。可是,她心里正经历如何的痛苦?才几日功夫,便把那么光鲜的一个人儿打熬成这般模样!

  媚儿很想对摇光说些宽慰的话,一时却搜寻不出适当的词汇。摇光夫人却已轻轻地扳住她的肩膀,让她坐正了,便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梳理起她缎子一般的长发。

  摇光夫人是站在嵋的背后替她梳头的,离铜镜距离远,所以媚儿看不清她面部的细微表情,只听得牛角蓖子划过头发时发出的丝拉丝拉的声音。

  “夫人,你哭了?”猖轻声问道。那丝拉丝拉的声音在媚听来像是一声声的吸泣。

  “哭?”摇光夫人无奈地叹道:“我哪里还有时间去哭?这几天府里忙乱得像开了锅的粥,若有点滴闲暇,我只想实实地睡上一觉。来,坐直了,我们要上头了。就挽那个时下流行的垂莲譬好吗?它很合适你呢!”

  摇光夫人将媚儿的青丝一缕一缕地拢至头顶,再分成数十股,将它们一股股地编起来,盘起来,用玄色绞股丝线扎紧了。

  摇光夫人做得很投入,旁若无人,不发一言,只听得她时长时短沉重闷涩的呼吸声。待数十根辫子全部盘住,嵋儿头顶真像盛开了一朵黑莲花!

  摇光夫人将脸隐到黑莲花髻后面,轻轻问道:“媚儿你满意吗?”

  媚儿突然道:“夫人你放心!”

  那摇光一愣,尴尬地咧嘴笑笑,道:“我?你要我放心什么?”

  “我向你保证,不出两个月,父亲定会重新回到你的身边!”媚不容置疑地说,“那个哪灰蝶哪里比得上夫人你哟,她娇生惯养,脾气又大,父亲一定很快就忍受不了她的!”

  “你在说些什么呀!”摇光夫人扬起好看的眉毛,道:“老爷娶新人,这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新奶奶来了,我会与她和睦相处。我们这样的人家,万不可闹出争风吃醋的丑闻来呢!”说罢,便动手替媚儿插金戴银,贴上翠锢。

  嵋儿听她的口气,平淡得如同一条无风无浪的小河。嵋儿实在忍不住了,便仰起头看了她一眼。摇光夫人虽然显得消瘦憔悴,可脸上的表情却是那样恬淡高远通脱闲静。

  若不是头上拔髻高耸珠翠琳琅,媚儿真想一头拱进夫人怀里去呢。朱虚侯府迎亲的彩荤是在日沉之时到达建成侯府大门口的,那一刻晚霞瑰丽,彤云奇橘。侯爷家的迎亲队列虽不及皇家仪仗那般气势恢宏,却也是红灯彩带,鼓乐喧天,引动左邻右舍前呼后拥地来看热闹,将半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媚儿听得迎亲锣鼓咚咚锵锵地敲近了,她的心也随之抨坪坪地敲打起来。花枝招展的喜娘格格格笑着,替她穿上百花叠纹红缎新嫁衣,扶着她到前厅拜别双亲。她看见父亲鬓脚已有些许霜色,却含笑拈须,一派的春风得意;她看见与父亲并肩坐着的摇光夫人,穿着本色碎花细绢长裙,面上用薄薄的胭脂遮去了疲倦与憔悴,显得淡雅素净而仪态万方。媚儿跪下来行礼,心想:难得摇光夫人强忍悲伤,她这般打扮不都是为了自己吗?又想:可惜自己的母亲远在数百里之外,不能来受她的叩拜,这是她婚礼中的一大缺憾啊。回头又想到,自己这么一走,隔几日那哪灰蝶进了门,摇光夫人的日子该怎样打发呢?她还想到了张嫣和乌头,她们一个混混沌沌,一个下落不明,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她甚至想到了宵衣吁食日理万机的吕太后,想到已做了王妃的蜻和嬉她心里泛起隐隐的不安,她记起汉惠帝刚去世那年,刘章危言耸听对她说的那番话,平时她想都不敢去想它,却在即将跨进他家之门前突兀地想起来了!她担心自己是否能不辜负太后的嘱托,又是否能与她所爱的丈夫合心合肺、同舟共济?

  依依亲情,重重顾虑,嵋儿跪在地上泪水涟涟。

  “儿啊,大喜之日,为何要哭呢?三日后,你回门,爹爹替你大摆盛席!”胡陵侯吕禄笑道。吕禄原也想女儿嫁为王妃,一则嵋自己中意刘章,二则这刘章乃高祖长房一脉,日后贵不可测,所以便欣然允了婚。

  喜娘却道:“大小姐,哭吧,哭吧,眼泪能驱邪除灾的呀!”

  听喜娘这么一说,嵋儿索性号陶大哭起来。她虽然极愿意嫁给刘章,却对即将开始的陌生的生活无端地恐惧,心中阮阻不安。

  摇光夫人却上前双手扶起了她,恬淡地笑着,从袖笼中掏出一方丝巾轻轻地替她抹去脸颊上的泪珠。又唤侍脾们取来粉盒,细细地为她补妆。在摇光夫人轻柔舒曼的动作中,嵋儿的心境渐渐地平静下来,明朗起来。媚儿与夫人四目相对,夫人的双眸没有一丝杂质而晶莹剔透。嵋儿想:夫人便是以这般的晶莹剔透去面对命运的呀!

  这时喜娘已甩开了一幅三尺见方带旎苏的红续盖头,欢欢喜喜要替嵋儿罩头,嵋儿却道:“等等,夫人,我想见见鹤妹妹。”

  摇光夫人便让侍脾将鹤叫出来,那鹤儿转眼已是八九岁的少女,下巴正中的红痣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长大了不少,且是愈发鲜红了。

  嵋儿将鹤拉到跟前,强笑道:“鹅妹妹,姐不在家了,你可愈是要听母亲的话,要好好念书,往后做我们大汉朝头一个女博士。”

  “我不做女博士,我要当皇后,跟太姑婆一样,替皇帝坐龙庭!”鹅儿斜着脑袋认真地说。

  媚霎时间怔住了,不知作何表态好。

  摇光夫人那样处乱不惊的人也慌了,一把拽过鹤儿,啪地煽了下脑壳,斥道:“那些方士仙道的话如何信得?你混说什么呀!”

  鹤儿哇地哭起来。

  那喜娘忙示意侍蟀将鹤儿带走,呵呵地笑道:“好了好了,时辰不早,新娘子上荤啦!”便将红续盖头罩在媚儿头上,媚儿只能从旎苏缝中瞥见自己脚上福禄寿纹红绣鞋。但听得喜庆锣鼓愈敲愈烈,嵋儿只觉得被人牵扶着推推操操上了彩荤,在一阵沸天震地的吃喝声中,那彩荤离了地,颠颠悠悠、晃晃****地将她带走了。嵋儿觉着身轻如浮云,飘摇直上九霄。嵋儿此刻心平如镜了,她希望她也能像摇光夫人那样平静地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喜或优。

  彩荤颠悠晃**了小半个时辰便停住了,嵋儿听得四周燃竹劈啪爆裂之声和老少击掌嬉闹声,便有人将她扶下彩荤,踩着长长的红毡行至一具安放在门槛上的马鞍前,那马鞍镶金嵌玉,十分华丽。喜娘在她耳边悄声道:“大小姐,抬脚跨过去呀,鞍者安也,祝小姐与新官人安稳同载!”

  媚儿便高高地抬起绣鞋包裹着的玲珑纤脚跨过了马鞍,她多么希望与刘章安稳同载呀!

  管弦丝竹飞泉鸣玉萦绕不绝,媚儿手中被塞进同心结彩带的一端,她觉着心里有股暖暖的东西漫延开来,因为彩带连着的那端便是刘章啊!她情不自禁紧紧地拽紧了彩带,便被人拨弄着拜天拜地,拜了先齐王刘肥的画像,又和新郎对拜了。她总想从盖头旎苏的缝隙中偷看新郎此刻的模样,却只望得见来往飘拂的袍据裙边。她已被繁复的婚礼程序搅得头晕眼花,总算听得喜娘说:“人洞房啦!”便有人将花生枣子等干果往她身上抛洒,她脚步慌乱地跟着喜娘绕来绕去,进了新房,在新床的沿边坐下了,心还小鹿般地乱跳。

  喜娘稍稍撩起红盖头一角,递进一只小茶盅,让她眠了口水润润嗓,便道:“大小姐,累坏了吧?现在好了,你息口气,闭闭眼打个吨儿。等新官人在酒厅罢了宴,便来揭你这红盖头。祝你们燕侣莺侍、琴瑟和鸣,早生贵子,福寿齐天啊!”

  喜娘离洞房去了,但听那门枢儿咔吱一声,洞房的门掩上了。洞房里静悄悄的,偶然听见烛火爆裂的声音。嵋儿极想看看往后自己就要永远住下去的这个房间,可是她不敢自己揭开红盖头,她想起嫣儿的话,新娘子自己揭了红盖头是要克夫克子的!

  嵋儿支撑得实在有些累了,她想眯起眼打个磕睡,却又怕就在这时刘章回房了,便捏自己腿上的肉痛醒自己。

  嵋儿像一尊泥塑似地端坐在洞房床沿边,等待着她的新郎。她隐隐约约听得更鼓敲了一遍,心中便嘀咕:这酒宴怎么这么长?她怨刘章:你知道嵋儿心里急,你不会找个借口溜回洞房吗?忽然,她想刘章会不会被那些来宾灌醉了呢?哎呀刘郎啊刘郎,你明知回洞房还要与嵋儿喝交杯酒的,宴会上你不能就少喝几杯呀!嵋儿的心事像风车骨碌碌转,转着转着竟模模糊糊进了梦乡,自然梦见的都是与刘章云雨好合的情状。

  不知过了多久,猖儿被更鼓敲醒,恍惚不知身处何时何处。怔忡了好一会,方才想起自己是做了新嫁娘,头上的红盖头还顶着呢!马上便焦虑起来:怎么?又握了一个时辰,刘郎还没来揭红盖头啊?转念又想:许是刘郎来过了,见自己不等他便磕睡过去,便生气走了呢?她急得站了起来,遮着头又不敢挪步,便叫了声:“有蟀儿在吗?”却无人回应。她有些委屈,偌大朱虚侯府,洞房外竟连个值夜的奴蟀都没有!她实在耐不下去了,不顾一切地揭去了红盖头,顿时轻松了许多。她深深地透了口气,便四处环顾起来。这一望却让她魂飞魄散明灭的红烛光中,她看见洞房窗下几案边,一个魁伟的男子正盘腿坐着,依肘闭目养神呢!

  “你,你你你是谁?”嵋儿颤声问道。

  那男子原就没有睡着,听得声音便直起腰、睁开眼,目光炯炯地盯住她。

  “刘郎是你!”嵋儿认出来了,原来她的刘郎早就人了洞房,只是怕搅醒她,才独坐一旁等候的呀。嵋儿心里好感动,媚儿心里好内疚。嵋儿忙走过去温柔地依偎在他身边。不料刘章却推开了她,又将身子挪得离她远点。

  嵋儿心一沉,想:刘郎的气还真不小哇!嵋儿深深欠了下身子,婉转道:“刘郎,哦,该称你老爷了。老爷,你是怨媚儿先自睡着了?嵋儿原是想等你的,只因为近几日操劳嫁衣,好几夜不合眼了……”媚儿边说边看刘章的脸色,见他依旧怒气冲冲地板着脸,又想:或许是怨我自己揭了红盖头,日后会克夫克子?连忙慌慌张张地寻那红续,边道:“哦红盖头,老爷,我再把它遮上头,再由老爷你来挑开它……”

  “不用了!”刘章瓮瓮地喝道。

  嵋儿惊诧地望着他,她不明白,大喜之日,她的刘郎为何毫无喜色?为何满脸怒气?为何待她这般冷淡?刘章,你还是媚儿的刘章吗?!

  刘章并不看她,背着手在新房中踱了一圈,就在媚儿跟前站定了,阴冷着脸道:“我且问你一桩事,你若答得完全,你我尚可做得夫妻;你若答不完全,待会便唤吕禄来领你回去!”

  媚儿气得浑身发抖,她的心在淌血,她不明白刘章为何突然起这变故,可她受不了这般侮辱,她冷笑一声道:“这就奇了,原是朱虚侯府的彩荤上吕家迎娶媚儿,媚儿方才进得你侯爷的门槛!且罢,朱虚侯你也不必多问了,也不必去请我爹爹了,嵋儿生着两条腿,自己会走回家去的!”便抬脚要走。

  “且慢!”刘章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她,“这桩事情我不问清楚,如梗在喉,寝食难安!”

  媚儿横了他一眼:“那你就问吧!”

  “你、你是不是奉了吕难之命,借婚嫁之机,入府来监视我的?”刘章咄咄逼人地问道。

  媚儿一愣,旋即却放下了悬着的心。她想,他不会无端起疑心,想来是听了官中饶舌者的挑拨。于是她迎着他怀疑警休的目光,坦然道:“刘郎,我是你明媒正娶迎入府中的夫人,难道你竟忘了我们的盟约?太后并没有叫我来监视你,太后常在人跟前夸你如何如何的晓勇智慧,后生可畏。你却为什么总要将太后想象得那样阴毒险恶呢?”

  刘章道:“你这话骗得了谁?满朝文武都看在眼里。吕堆将吕台之女嫁给五皇叔刘友,将吕产之女嫁给六皇叔刘恢。前日,她将你们三个秘密召人长乐宫密谋些什么?”

  嵋儿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是啊,前日太后差长乐宫内侍驾了她的御辈来接我和蜷儿鳍儿进宫的,御辈堂而皇之贯街而行,何为秘密召见?太后殷殷叮嘱我们嫁到刘家如何为人妻为人媳;太后是说了,她将刘吕两家联姻,为的是消解两家以往的嫌隙,共保大汉江山天长地久。这就是我们的密谋,朱虚侯你就看着办吧!”

  刘章突然仰面喷笑,道:“她吕难既有如此好意,好哇,她却为何不将皇位还给我们刘氏兄弟?她以为嫁几个姑娘过来便能封住我们的口了吗?”

  媚儿失望之极,肝肠寸断。满心欢喜地披嫁衣做新人,却不料被人看作了谋夺皇位的一条诱饵!她何曾受到过这般凌辱?她无以剖白自己的心迹!她恨刘章薄情负义,眼睛里只有皇位,却将海誓山盟当作了闲篇戏词。她也怨太后,小皇帝既然年幼无法执掌朝政,何不就让位给高祖的皇子们?如今牵连得她恩爱不成,反受不白之冤,娘家回不去,夫家又待不下,真真是丢人现眼,走投无路了!

  嵋儿思前想后,一横心,便从陪嫁箱笼中取出当初刘章送的那支箭链,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硬咽地问刘章:“老爷,你,你还认得这支箭吗?”

  刘章怔了怔,他没想到嵋儿会将这普通的一支箭珍藏到现在,他有些震惊地望着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如此看来,朱虚侯早就将它忘了呀!”媚儿椎心泣血言道:“可媚儿却当它性命儿似的,夜里枕着它,日里揣着它,原来却只是一场虚妄!媚儿今日总算明白了,朱虚侯当年只是将嵋儿当作你破壁腾骥的一枚马前小卒。媚儿能够助你加官晋爵,并无丝毫怨言。你也不必疑神疑鬼,嵋儿可将心掏出来给你看看,嵋儿待你究竟是不是真情实意!”说罢,嵋儿举起那支箭猛地朝自己心窝处戳去。

  “嵋姐!”刘章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他大叫一声扑过去,扳住嵋儿的手,幸而那箭头只划破媚儿胸口薄薄一层皮。

  “嵋,却是我错怪你了,你千万不能做傻事呀!”刘章像捡回珍宝一般将媚儿紧紧抱住,箍得媚儿透不过气。

  这样的大悲大喜,媚儿柔肠百转,如何承受得住?竟一时昏厥在刘章怀里了。

  却说惠帝遗婿张嫣自那日媚儿进宫探望她,勾起她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回转寝宫后不吃不睡,只是掩面啼哭,哭声哀婉凄切,让人不忍卒听。

  自打惠帝去世后,张嫣便得了一种怪病,不犯时是什么也看不出的。历经了许多磨难,反使她比以往沉稳凝重了许多,甚至许多人都说她比以前漂亮多了。可是一旦她犯起病来便判若两人,或胡言乱语,或哀号不止。这病自她母亲鲁元公主去世后便发作得愈发厉害了,也找过各方名医诊治,总无太大起色。吕太后是明了她的病因的,便将她周围旧日的宫娥内侍统统换走了。太后希望她忘记过去的一切,安安心心抚育小皇帝,方保得天下太平。

  太后之所以同意让媚儿人宫探视张嫣,因是媚儿提出了要求,媚儿那样绝顶的聪明,若不让她见,太后生怕她生疑;何况媚儿只是张嫣儿时玩伴,与张嫣人宫后的事毫不相干,让她们见见面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太后已是十分周全了,特特让红裳陪了媚儿去见张嫣,想万一有什么事红裳可以随机应变,却不料仍是疏忽了。

  那一日正值小皇帝刘恭从帝太傅处上课回宫,前来向母后问安,见母后盘膝掩面哭得哀伤,忙举袂替母后拭泪,黄口稚语道:“母后,是谁人欺侮你了?孩儿下旨处罚他,是打是斩任母后定。”

  那张嫣抬起泪眼,见是刘恭却像见了鬼似的,大叫一声双手将他推开了,颤颤索索道:“你,你走开!我不是你的母亲,你是那妖精的孽种!不是我杀她的,不是我杀她的!”

  刘恭何时见过母后这种模样?自他记事起母后就待他百依百顺,他若想要天上的星星,母后也会叫人去摘的!刘恭被张嫣推倒在地,又惊又怕,哇地放声大哭。

  刘恭这一年六岁了,对这纷繁的人世朦朦胧胧有一点感触了。刘恭有一大群兄长,大都称王封侯,比如淮阳王僵,恒山王不疑,襄成侯山,软侯朝,壶关侯武等。刘恭年纪最小,却登大宝占龙庭。兄长们常有不服之意,言语间难免有唐突。他们常常讥笑刘恭长相不似新皇太后,怕是哪里捡回来的野种。刘恭受了委屈,眼泪鼻涕地去跟母后告状。母后总是将他搂在怀里,替他抹去眼泪,轻柔地劝道:“他们是逗你玩耍呢!你做了皇帝,他们心里气不过,便是说些气话,如何能当真?你怎么会是捡来的野种呢?你看你多像你父皇啊!现在你身为一国之君,气度胸量要大,切莫与兄长们计较。待你长大成人,执掌了朝纲,看谁还敢轻慢你呢?”刘恭听着母后涓涓细流般的劝导,心中的委屈就消解了;靠在母后软软的热烘烘的胸脯上,他觉得安全舒适。他常常拱在母亲怀里,拱着拱着便进入了美妙的梦乡。

  可今天的事多可怕呀,是他最爱的母后说出这般可怕的话,母后的脸变得狰狞可怖,脂粉被眼泪糊得花花搭搭,餐髻歪斜,鬓发散乱。母后她这是怎么啦?难道她真的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么他的亲生母亲在哪里呢?她为什么离开他了呢?百来个问号在刘恭小小的脑袋里旋转,他害怕极了,也伤心极了,他愈哭愈响亮,愈哭愈起劲。他躺在戳就上翻滚着,扭动着,乱打乱踢。宫娥们谁个敢去劝他拉他?只好将黄门公公叫来了。黄门公公召来两个小黄门,抬头抬脚将小皇帝抬回隔壁他自己的寝宫。刘恭仍不依不饶地作闹,摔茶具,丢锦靠,将宫娥端来的净面水都掀翻了。老黄门不敢怠慢,立马差人去长乐宫向太皇太后察报。

  太后正与左垂相审食其坐在百子池水轩中饮酒赏景,促膝闲谈,宫娥内侍们在水轩下远远地候着,以免破坏太后与左承相的兴致。可是未央宫黄门侍郎却不顾一切地冲进水轩,宫娥们拽他不住,只好追着他进了水轩。那黄门侍郎不及叩拜便喘着气将宫中发生的变故道与太后听了。太后乍然变色她最担心发生的事偏偏就发生了!她竟有些慌乱,求助地缥了眼左垂相。

  审食其原是知道小皇帝出生秘密的,当初太后跟他商量,皇后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太子久不立,皇位无继嗣,大汉天下便如无本之木。正巧侍脾乌头怀了龙胎,太后便想移花接木,对外宣称是皇后生了龙子,便可名正言顺地册立太子了。审食其听了拍案叫绝,在他看来,只要是惠帝的血脉,出自哪个女人的肚皮又有什么关系呢?

  审食其便对那黄门侍郎斥道:“看你毛毛糙糙失魂落魄的熊样,天塌了还是地陷啦?你也有点年纪了,这点小事便没了章法,真白食了傣禄!”

  太后已从瞬间的慌乱中镇静下来,心想:只要控制住张嫣的病情让她不再泄露真情,哄住六岁的小皇帝她还是有把握的。她心中已有了谱儿,便让内侍传旨少府太医官随她一起驾御未央宫。

  审食其起身拜辞,他不想过多涉及皇室内务,虽然太后在大殿上对百官言明左丛相职责主要协助郎中令监管内宫事务,可是陆贾陆大夫的告诫和平原君朱建的空白简书在他心中烙下的阴影久久无法驱除。他对太后称,高庙功臣榜的工程尚存收尾部分了,却是最关键的时候,他得返回高庙巡视去了。

  太后心里极不想让他离去,太后现在愈是离不开他了,一时又想不出个适当的理由留住他,便只得眼睁睁地由他去了。

  不一会,太医官应诏而到,太后关照他带好给新皇太后吃的药。太后只带了红裳、紫衣和两个略知内情的老黄门,坐了一辆青布围帷不引人注意的手推辈车,一行人悄无声息去了未央宫。

  太后一行不走未央宫正门,却行南掖门,并且不让掖门郎中卫士入宫通报,径直走进小皇帝的寝宫。

  一大群宫娥内侍围着哭闹不休的刘恭束手无策,忽见太后御临,吓得一个个矮了半截,跪地伏拜。那刘恭见了太后,便似救星降临,像头小豹子似的蹿进太后怀里,箍住太后的腰,将眼泪鼻涕直往太后的衣襟上蹭。

  太后心里一阵痛,这孩子也特别招人怜,聪明灵慧,凡事稍加点拨便能颖悟,且长相俊雅酷似盈儿,只那双眼有点乌头的痕迹,别人是觉察不出的,只太后常常触目惊心。

  太后轻轻抚着刘恭的背脊,柔声道:“恭儿,怎这样使小性子?你可是大汉皇上哟,乃八方之楷模,须得行动有规有矩,叔孙通先生是如何演教你的呀?”

  那刘恭仰起头,吸泣道:“太祖婆,我的亲娘是谁呀?我要我的亲娘!”

  太后命宫娥打水替皇上净脸,一边微微笑道:“傻孩子,你的亲娘不就在隔壁吗?”

  “不,她不是我的亲娘,是她自己说的,说我是妖精的孽种!”刘恭撅着嘴,气鼓鼓地说。

  太后亲自绞干手巾替刘恭擦脸,一边道:“你娘是犯病了。自你父皇和外婆去世后,你娘因思念太深,竟得了这种怪病。不犯时好好的一个人,犯起来是满嘴胡言乱语。听太医官说,这叫做痴癫,却是例险症,很难治愈。说起来,这病与你也有关系呢!”

  “太祖婆,这话怎么说呢?”刘恭总算情绪平息下来。

  太后将他拥在怀里,道:“你父皇去世的时候,你才出世数月,你娘身子骨还虚着,再受伤痛,这才埋下了病因啊!你可问问这宫中的奴脾,她们都晓得的,你娘生你的时候差点送了一条命。你个头大,出不来,在你娘肚子里挣扎,踢得你娘痛不欲生。你呀,实实足足是你娘的小冤家!”

  刘恭瞪大眼,半信半疑地盯着太后。

  太后笑着点了下他的翘鼻子,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想想你娘说的是不是胡话?这未央宫画栋雕梁、铺金嵌玉,哪来的妖精?妖精能生得出你吗?”

  刘恭终于信了太祖婆的话,太祖婆是他最信任的人,太祖婆扶他坐上了龙椅,还帮助他管理着他的江山呢!于是刘恭腾地站起来就往外奔,边喊道:“母后母后”

  太后即叫宫娥们追上去拦住他,刘恭跺着脚挣扎道:“我要见母后,我要跟她谢罪!”

  太后过来拉住他的手,道:“太祖婆带你去见你母后,不过你脚步要轻,且不可言语。你母后刚喝了太医官煮的药,睡着了呢!”

  太后带着刘恭摄手摄脚走进张嫣的房间,却见张嫣躺在凉榻上睡得沉沉的,发出轻轻的蔚息,她苍白的脸颊上还挂着一颗泪珠。

  刘恭伸出一根食指,蜻蜓点水般抹去那颗眼泪。

  太后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背脊上凉噢噢出了一身冷汗。

  这次风波虽然平息了,然而太后再不敢掉以轻心。首先,她给刘恭周围的宫蟀、侍郎们下了死令:倘若发现张嫣有一丝一毫犯病的征兆,便不允许小皇帝靠近她!太后还命少府太医令派遣两位医术高超的医官日夜轮番守驻未央宫,严密观察张嫣的举止是否有些许异常,并且不间歇地熬制克癫的汤药给她服用,以控制她的病情。

  太后甚至还顾及到小皇帝的那些兄长们,怕他们因妒忌而生乱,便蝎尽全力安抚他们。当年恒山王不疑去世,太后即封襄成侯山为恒山王,更其名为义。隔年,淮阳王疆去世,太后又即封壶关侯武为淮阳王。

  未央宫中一对不是母子的母子暂且相安无事,风平浪静地度过了夏秋冬春。

  握到次年开春,纸里的火星终于又爆出来了!

  刘恭又长了一岁。

  刘恭虽然相信了吕太后的话,可是以往发生的事在他心底留下了斑斑点点的痕迹,这使他变得敏感而缄默,常常一个人对着沧池水发呆。

  刘恭长大了,那些黄门侍郎宫娥侍脾哪里还管束得住他?小小的未央宫也束缚不了他了。他要出宫游春,他要上终南山打猎,他是当今皇上,谁敢阻拦他?

  这是个暖洋洋的春日,终南山一派新翠,刘恭只带着四五个郎中侍卫,一早就出了宫门。这么好的天气憋在宫墙里那才是傻瓜呢!刘恭跟侍卫们说好了,今日要纵马秦川,一骋高怀。出了宫门刘恭才发觉,他座下的枣红黑鬃马是空有一付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再如何鞭它勒它,就是跑不快。于是,刘恭决定先到太仆所辖的养马场去挑选一匹烈马。春天一到,他心里便涌动着一股精气,不释放出来便寝食不安。

  这真叫百虞终有一疏,太后从未央宫椒房殿撤换下来的旧宫娥有几个便贬至马场,做了牧官的侍脾。听说小皇帝来马场选马,这几个蟀子便拥在栅栏外争睹皇上风貌,窃窃私议:

  “皇上真乃翩翩美少年啊,形状酷肖先皇!”

  “你们看,皇上那双美目却与乌头如出一辙……”

  “哼,当年那蹄子仗着怀了龙种,摆出一副夫人的架式,却落得葬身水底,做了个屈死鬼!”

  “听说那乌头与先皇娶臣通奸,是先皇赐她一死,她便选择T投水。”

  “先皇哪里舍得让她去死?是娘娘肚子不争气,要取她腹中的龙子,便使人溺死了她。”

  “娘娘才没有那个胆量呢,还不都是太后翻云弄雨?”

  她们以为隔开几层马厩皇上听不见她们的声音,况且一旦议论开了女人们哪里还管得住嘴皮?偏偏刘恭听到了她们说的话,开始只是刮到几个词,什么龙种啊、屈死鬼啊。正是这几个词触动了刘恭敏感的神经,他意识到她们在说自己的故事,便竖起了耳朵,并装出选马的样子暗暗靠近栅栏处。他清清楚楚听见了后面的几句话,他的脑袋轰地涨得斗大。从前残留在心底斑斑点点的痕迹一下子串起来了,他如酬醒灌顶,霎那间明白了事实的真相!

  “来人哪!”刘恭黑着脸吼道。

  侍卫们急忙上前问道:“陛下选中了哪匹马?”

  “速速回宫!”刘恭随手牵过一匹壮驹,也不设鞍,便翻身骑上,双腿一夹,箭一般飞窜出去。

  侍卫们不知小皇帝如何突然变故?只得策马紧紧跟上。

  刘恭飞马返回未央宫,直闯母后的寝宫,咚地撞开门。那张嫣方才起身,正坐在妆台前由宫娥们替她梳头。她从铜镜中看见了刘恭,便墉懒而温和地叫道:“皇儿,今日怎起得早啊?可要去太傅处听课?”

  刘恭怒目圆睁,哭喊道:“你不是联的母亲,你真的不是肤的母亲啊!”

  张嫣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道:“皇儿你、你疯啦?我怎么不是……我不是……我是你、你、你母亲,十、十月怀胎,人人都看见的呀!”

  刘恭跺了下脚,恨恨道:“你才疯了呢!你们杀了联的母亲,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该当何罪?联这就去御史府出首你们!”

  张嫣再木呐,当知此事非同小可,便不顾一切扑上去拦他,却被这小儿郎推倒在地。张嫣顾不得疼痛,张开双臂死死拖住他的一条腿,边撕破了嗓喊道:“皇上发癫疯了,快、快去前殿叫太皇太后来呀!卫士们把好宫门,莫让皇上跑出去!”

  此刻太后正在前殿朝会群臣,闻讯火速由宫墙间夹道转至寝殿,正逢刘恭挣脱了张嫣冲出门,劈面遇见郎卫内侍簇拥着的太后,便立住了,喘着气,仇恨地盯着太后。

  太后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颜悦色道:“恭儿,怎么回事?又跟你母后吵?哀家怎么对你说的?你是国君,是百姓的父母百官的楷模,怎地还像个孩子?吵吵闹闹,成何体统!来,哀家陪你去跟你母后道歉,看她还能不能宽恕你。”说着去拉他的手,却被他甩开了。

  刘恭狠狠地甩去太后的手,平时,他最喜欢将自己的手放进太后温湿柔软的掌心中,这一刻他却觉得太后的手湿流渡滑叽叽像触着一条蛇。

  太后玉颜微酩,却仍控制着情绪,复又伸出手,一颗祖母绿石在她无名指上暗暗发光,同她的眸子一样幽幽地望着刘恭:“好了别耍孩子气了,哀家没有许多时间来调解你们母子之间的纠纷,大臣们都还在前殿等着上奏章呢。来,随哀家去见你母后……”

  “不她不是联的母后!”刘恭憋不住呜呜地哭了,用手背擦拭着不断涌出的眼泪鼻涕,一边吸泣道:“太后你不要再骗我了,原是你们谋害了我母亲,因那个女人不会生养,你们杀我母亲就为了抢夺我,就为了抢夺皇位!你还我母亲,你还我皇位……”

  太后极想煽这孽障一个耳光,告诉他,他若不是做了皇后娘娘的儿子,这皇帝哪轮得上他做?!可当着这么多侍官宫娥的面她又能说些什么?那刘恭却不肯闭嘴,叽叽咕咕反反复复要讨还他的母亲。太后寻思再让他出声,这宫廷隐秘恐怕就瞒不下去了,便一横心,跟身旁郎中侍官打了个手势,道:“皇上病得这般模样,还不带他去太医官处诊治一下?”

  侍官卫士们一拥而上,将刘恭拖了下去。刘恭挣扎不脱,边哭边骂,便有侍官将一团脏布塞进他的嘴中。

  太后的心一阵阵刺痛,她实在不忍心看刘恭这般模样,可是不这么办又待如何呢?

  这时张嫣闻声赶出来,扑通跪在太后跟前,连连叩首,道:“太后,恭儿还小,定是被人挑唆成这样的,求太后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他这一回,待儿臣慢慢开导于他……”

  “你还能开导他么?等着他把你卖了吧!”太后没好气道,她可怜可恨地望着这个她自己精心挑选的儿媳妇,她原是挑她的忠厚,却没料到她竟无能到白痴的地步!

  处置了刘恭之后,太后将随同皇上出猎的郎中侍卫召来询问,查明了事端的来龙去脉,当即命人将太仆养马场中那几个旧宫娥贬入了永巷之中。

  待太后转回前殿,众朝臣都还候着,都惶惶不安不知内宫发生了什么变故。太后满脸愁云、神色黯伤地向众人公布了皇上催病的消息,便有外臣奏本,应为皇上之病张榜天下征觅良药偏方。太后略假思索后,叹了口气,无奈道:“皇上得的与他母亲一样的痴癫,精神恍惚,言词错乱。倘若张榜,岂不让天下人都知道皇上的病了吗?这有损我大汉朝皇家的尊严。不如让太医官先治着,暗中寻觅良药偏方就是了。”大臣们议论纷纷,都觉得还是太后想得周全,并无甚异议。

  太后便收敛愁绪,目光巡陵,正色道:“皇上虽有病灾,大汉朝却还有汝等股肪之臣,更当克尽厥职,龟勉从事,辅佐哀家治国安民,经纶天下。”

  大殿中嗡嗡地响起一片称诺声。

  太后便道:“好了,言归正传。方才正议论长沙王疾骑送来的奏本,所言南越王赵佗骚扰我大汉边境之事,众爱卿有何高见?”

  大殿静寂了片刻。老臣们都记得当年太中大夫陆贾出使南越,说服赵佗臣服汉廷之事,那“南越王”的封号还是高祖皇帝钦定的。

  片刻之后,右垂相陈平奏道:“长沙国与南越边境交界,一直磨擦不断。臣听说长沙王早有兼吞南越之意,他将赵佗留在中原的亲族诛杀,还掘了赵佗的祖坟。臣恐长沙王有谎报军情之嫌,还望太后明察真相后再作定夺。”

  太后抚额沉思一番,道:“那赵佗生性骄横,数年前哀家也曾接到密报,南越国内打造兵器、操练马队,似有凯叙我中原之意。倏忽经年,恐他早已羽冀丰满。这却是关系天下安危之大事啊!至于长沙王是否真有兼吞南越之意,垂相可差人暗地查访得清楚了,再作道理。这两桩事不可相提并论,需有个轻重缓急。”

  便有将官奏请先停止与南越的贸易往来,禁止中原铁器及马匹运往南越,做一个姿态,试探一下,看那赵佗欲待如何。

  太后当即准奏,并要垂相府着手起草公文,快骑发至边关。

  却说太后这一日的早朝因被刘恭之事阻断,延顿了一个时辰,待罢朝,已近午时初了。

  太后下朝后又折去张嫣寝宫,她就是担心张嫣受不住又要犯病,果然真发病了,却与以往不同,并不吵闹哭泣,只是面壁而坐,任谁去拉她都不理不睬。太后唤了她几声,她竟连眼珠子都不动一动。

  太后着急地召太医来为她诊断,心里却稍松了口气:张嫣病成了闷葫芦,便不会胡言乱语惹是非了!

  正值张嫣的胞弟堰公子人京办事,特来看望姐姐,见张嫣呆敦敦痴傻的模样,心一痛,竟就呕呕地哭起来,硬咽道:“母亲早逝,父亲近年也百病缠身,所牵挂的便只姐姐一人。此番使我进京,特嘱我要将姐姐接回家去住一阵的。如今姐姐这般模样,父亲见了不窗雪上加霜,怕是要了他的命的。原以为姐姐入宫做了皇后,家道兴旺,布泽后代,谁知却屡屡横生枝节。倘若父亲、姐姐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独存于世啊!”

  太后最见不得七尺男儿哭哭啼啼,便斥道:“哭,你只会哭!看你长得倒也仪表堂堂,怎么就学了你父亲那副棉花脾性,只好任由人捏拿。怎就不学学你祖父张耳?起于乱世之中而封侯称王,这才叫英雄呢!你姐姐不过一时迷乱心窍,过了这一阵便会好起来的。你回去只消对你父亲说新皇太后辅佐小皇帝执政、无暇离京不就行了?你这般不经事,哀家想扶你上马也扶不上去呀!”

  那张僵这才抽抽泣泣止住声。

  其实,鲁元公主去世后,太后心里最疼这个外孙。只是宣平侯中年丧爱妻,悲痛不已,女儿又人了深宫,一时离不开这个儿子,太后才没有接张堰到长安来。于是,太后缓下语气,苦口婆心又劝慰了他一番,允诺他隔些日子便接他进京。张堰听了情绪平定了许多,也不再多逗留,当夜即回宣平侯封地去了。

  太后关照宫娥们一步也不得离开张嫣,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转回长乐宫。

  累,太后愈来愈觉得难以支撑。不仅身体累,心也累。心是最累的,家事国事都要她操心,操不尽的心,顺心的事少,烦心的事多,心似一张千疮百孔的破帆,顺风要撑起来,逆风也要撑起来。

  千头万绪,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置刘恭这个小冤家。太后选择了他,养育了他,将他扶上九五之尊。她原以为从小养大的孩子会很贴心,会像盈儿那样孝顺,会跟她合心合肺。哪晓得刘恭听得几句闲言碎语就跟她翻脸,就把七、八年养育之恩统统抛弃了!这忘恩负义的小畜牲留着他遗患无穷,可又是她亲手立他为帝的,若要废黝他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况且一旦龙庭空虚,那些早就急红了眼的刘氏兄弟们会不会乘虚而人?太后再三斟酌,拿不定主意。左右环顾,竟无一人可以分忧的。妹妹吕婴虽精明能干颇有心计,却只晓得伸手问她讨封,封了侯又要封王,封了自己又要封女婿,太后只恐她总有一天要爬到自己头上来。那些吕氏宗族子弟,稍能挣些门面的,也仅吕产、吕禄几个,大都是酒囊饭袋,像长兄吕泽之孙吕嘉,接替他父亲吕台做了吕王,不过两年光景,弹幼他的奏简便已挥成小山了!

  太后回肠百转,最后总是落在左垂相审食其身上。除了大汉江山与皇位,审食其恐怕是在太后心中占据了第一位的。原本,他是她最可信赖最亲近的人,可是……太后太敏感了,自审食其做了垂相以后,太后感觉到她和他之间渐渐隔了一层东西。他常常言不由衷,他常常心不在焉。即便是两人干柴烈火肌肤相亲之际,太后仍感觉到他的心不全在她身上。太后不愿意相信这种感觉,可是这感觉却时时困扰着她。太后想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却又害怕知道那是什么原因;太后其实已猜到那是什么原因,却又害怕承认这是什么原因!太后不想失去他,太后要紧紧地拉住他,太后高声喊道:“红裳,速速备马去高庙接审大人进宫!”

  红裳笑盈盈揭帘进来,道个万福,格格笑道:“太后,用不着奴脾去接了,审大人已经来了呢!”

  太后惊喜地站了起来,道:“死妮子,还不快宣他进来!”

  红裳转身出去了,太后又追着她背影道:“吩咐紫衣摆席斟酒。”

  太后心里好不欢喜,将烦恼暂且抛开了,慌忙抬手抨齐鬓发,端整衣襟,竟像妙龄少女会情郎一般耳热心跳。

  左垂相揭开垂帘,太后笑脸如花般迎上,四目相对,太后的心格登沉了沉审郎身上散发出醉醉的酒气,脸上却写满心事,那都是些什么呢?

  太后稳住自己处惊不乱是太后多少年坎坷蹭蹬中练就的本能。太后仍笑盈盈替他宽衣、净面、敬茶。这时紫衣、红裳端着食案进来了,几小碟荤素菜肴,一壶肥酷,两只金错铜搏。紫衣斟酒,一股醇香便漫溢开来了。

  太后举蹲相敬,盈盈笑道:“哀家却没料到左垂相今日会来,莫非高庙功臣碑已经完工?”

  审食其忙道:“文字已全部凿成,还需填漆描金,想来还需一旬之日方才完工!”

  太后道:“甚好!来,先饮了这蹲酒,待完工之日,哀家再替你摆庆功酒宴!”

  审食其有点迟疑地接过酒蹲,眠了一小口就放下了,心口突突地跳,像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太后怨怨地横了他一眼,仍不点穿,道:“左承相原是海量,今儿如何量窄了?莫非这酒口味不合卿意?”

  审食其听出她有话外之音,知道隐瞒不过,便道:“微臣方才与几位同僚一起饮过酒了,故而量窄了,还望太后见怜!”

  “哦原来你是喝过酒了,早知如此我便不叫紫衣、红裳备酒了呢!”太后拉长了声音,显出些许不快,又高喊一声:“紫衣、红裳撤席!”

  紫衣、红裳匆匆进来了,好生奇怪,怎么刚开了头便就要收尾了呢?却见他两人闷闷坐着,神色有点尴尬,都不敢问,收拾了盘碟下去了。

  审食其想言明来意,偷眼扫着太后神情不悦,便又咽了回去。

  太后见他迟迟不语,便道:“左垂相如今位高权重,官大了,架子也大了,哪趟不要哀家三请五请,最后总是让红裳姑娘快马接来。今日却不请自到,想来必有紧要之事等不得了。你我之间还有什么顾忌?左承相但说无妨。”

  审食其将坐垫朝太后挪近了,凑到她耳畔,低声道:“娥殉莫要误会,你知道我为了那功臣碑的工程住在高庙,难得进城。今日一早听人议论皇上突发奇病,我就担心你,怕你应付不了那局面。再说我们已有半旬未见,夜晚独宿高庙,常忆当年我俩在楚营时的朝朝暮暮。便愈是想着见你,也就顾不得其他了……”

  太后噗哧一笑,轻轻推开了他,道:“食其啊食其,你原是率性之人,如今在官场之中也学会了鉴貌变色、虚应故事了。你真只是想着我?你真无有紧要之事?你若现在不说,那就无有说的机会了呢!”

  审食其被太后点穿,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索性硬硬头皮,嘻笑道:“自然想见你是第一的,正有几句自芫之言,正好借此入宫了。”

  太后锐利地扫了他一眼,冷笑道:“左垂相不吝赐教,愿洗耳恭听。”

  审食其咳了声清清嗓,避开太后目光,道:“臣听说长沙王上简摺告南越王图谋不轨,太后已下诏发至边关,中断中原与南越的贸易。以臣之见,此乃饮钨止渴的下下策。臣一直赞赏太后智服匈奴单于的眼光与气度,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忍辱负重,使北方疆界许多年无有战事,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臣不解太后何以决断南疆纠纷这般草率莽撞?南越王乃高祖封赐,如今只凭长沙王片面之言便咬定人家有反意,冒冒然中断贸易,一旦引发战火,南疆边睡牵动整个朝廷,望太后三思而后行!”

  “左垂相好一番高论!”太后含笑击掌,却又反问道:“只是左垂相难道健忘了?那长沙王亦是高祖所立的呀!长沙王屡屡上奏南越赵佗制造兵器、骚扰边境,依左承相之见,该如何处置呢?”

  审食其一时兴称忘乎所以,便道:“当年高祖遣陆大夫出使南越,以他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赵佗对汉称臣;陆大夫尚健在,太后何不仿效高祖之法,召陆大夫为大汉使节再赴南越……”

  太后举袖袂掩口窃笑,点着审食其道:“你看看,终于露马脚了吧?我就猜着先前你是与陆贾一起饮酒,是陆贾掩掇你来游说的吧?”

  审食其一愣,旋即就明白了,原来太后从一开始就在试探他、套他的话!原来太后早就知晓陆贾与他暗中往来的事了!

  太后脸上笑意收净,眉间涌动着无限悲切,长叹一声道:“食其啊食其,哪怕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背弃了我,我也不会相信你会背弃我!你好让我寒心啊!”

  审食其打了个寒嚓,双膝一软,便跪下了:“太后,娥殉,我的好娥殉,我何曾就背弃了你?我只是为你担心,担心他们会对你……”

  “你怕是担心失去你的九硫青玉巫相冠吧?!它可是我亲自为你戴上去的呢!你既说为我担心,那你为什么不帮我?你已是垂相了呀,你手握重权你可以帮我了呀!”太后一跺脚,眼中进出珠泪。

  审食其张开双臂抱住太后的双膝,轻轻摇撼着,道:“我是在帮你呀,我想尽办法在帮你,我从中斡旋,四处游说,想消解他们对你的成见,想让他们拥戴你。”

  太后站得笔直,面色凝重,道:“你太书生气了,你到处游说从中斡旋有什么用?他们骨子里是恨我临朝执政,他们骨子里是不能容忍一个女人坐上了龙庭!我不要你游说,不要你斡旋,这世上的事强者胜弱者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天经地义!你既怕丢了垂相冠,你怎不想想,我能给你戴上它,也能将它从你头顶上取下来。你我虽有私情,可你若背叛了我,我拚着将心撕得四分五裂也要惩罚你!”

  “娥殉,娥殉你说些什么呀!”审食其喊道,“娥殉你知道你是我心中的全部,我对你如何你还不清楚?我们曾是那样地恩爱,却怎会猜忌误会到这般田地?”审食其痛心疾首地捶着胸膛,恨恨道:“好吧,娥殉,你就将我头上的垂相冠摘了吧,我宁愿与你做一对百姓夫妻,回家乡自由自在、相亲相爱地过日子。”

  太后缓缓地摇摇头,道:“晚了,你回不去了,你既已踏进了这宫廷,你哪里还退得出去?即便退出去了,你也不会过得舒坦。你已经显耀恒赫过了,你还能忍受湮没于芸芸众生之中默默无闻吗?”

  审食其被太后点中了要害,一时间心灰意冷。朝廷犹如凶险的角斗场,他想他是应该帮助太后剪除异己,绥靖朝廷;可他又担心万一刘氏兄弟篡位,他便成了太后的殉葬品。他想通过陆贾暗中与刘氏兄弟交往,给自己留条后路,却又怕一旦被太后察觉,丢失冠冕事小,弄不好脑袋搬家。他也想保持中立,只做好公务,对当政不闻不问,可谁也不肯放过他。太后盯他盯得愈来愈牢,他几天不进长乐宫,她便会差红裳快骑来接他;而陆贾也缠住他不放,隔三差五邀他饮酒密谈。审食其就像前后被猎人夹攻的困兽,成天提心吊胆,他甚至后悔当初一时冲动随太后返回朝廷,竟成了笼中鸟徒有双翅欲飞不成!审食其想着自己艰难的处境,不寒而栗,冷汗布满了额面。

  太后见审食其沉吟不语却满头是汗,知道自己一语中的,却是于心不忍。这种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太后早就毫不留情地处置了。可偏偏摊在审食其身上,她虽恨他怨他,却下不了手处罚他。太后也知道原是陆贾寻上了他,陆贾那两片嘴皮会将死人说成活人,审卿如何是他的对手?她却是不信,你陆贾言词再好,能抵得过我对审卿的一片至诚万千情爱?太后要抓住审食其,他已是她这辈子生命中最后一个男人了!

  太后便也跪下,掏出丝帕轻轻地擦去审食其额上的汗珠,一边柔声道:“你看你,急得这一头的汗!我不过说你了两句,不成说都说不得了?”

  审食其就势抱住她,将脸伏在她的肩窝里,慑哺着:“娥殉,好娥殉,我知错了,往后,便不与那陆贾往来……”

  “不,你尽管与他们往来,还要主动与他们往来,这叫不人虎穴,焉得虎子嘛!”太后将他扶起,盯着他的眼睛:“哀家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在楚营,一楚将欲对我非礼,审卿你吼叫着扑过来护卫我。你那时的胆气到哪里去了?有哀家在,你还惧怕谁呢?”

  审食其被她双目炯炯盯得心慌,复又抱紧了她,借机避开她的目光。他抚摸着她滑腻而有弹性的背脊,心想:这是个多么可怕又可爱的女人啊!

  次日左垂相回家,当即将府中侍脾统统辞退了,差人回老家重招新婶。他怀疑侍脾中一定有太后安置的耳目,否则太后如何知道他与陆贾的交往呢?

  数月后,太后早朝时先让太医官当殿公布小皇帝刘恭的病情。太后整眉叹道:“天下不可一日无君啊!国君就像上天一般筱盖着大地,就像大地一样包容着一切。国君以爱心安抚百姓,百姓以忠心事奉其主,上下感情交通,天下才能大治。如今我大汉皇帝竟催奇症,久病不愈,精神错乱,不明事理,如何来执掌朝政、治理天下呢?哀家心中再是疼他爱他,却要以宗庙国家为重,还是将他废了吧,请众卿在先皇子嗣中物色一位能当此重任的,为我大汉立一位贤君。”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简体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