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将至,民国三年的北京城年味十足、热闹非凡,正如民间一首流行歌谣所唱:“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推糜谷,二十六去吊肉,二十七宰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首,三十晚上守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满街都是急匆匆采购年货的人,其中不乏穷家“送财神”吆喝讨钱的孩子。石景山、门头沟一带运煤的驼户,原本六匹一把、八匹一把的骆驼进城前后距离太长,造成节前交通拥挤,民国政府规定进城的骆驼三匹一把。百姓尚且如此,商家的忙碌可想而知。美菱这几天里里外外忙活,她虽然在丈夫的丝绸批发商行不担任任何职务,但人们知道批发行是美菱的财产,知道在重大的经营决策上、在化解商务纠纷和维持重要客户关系等方面美菱说了算。夫君陈象贤也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但遇事处置的灵敏度和坚定性总比妻子慢半步,久而久之对妻子产生依赖。年关这几天,美菱风风火火地来回奔走,没明没黑地打点礼行,一天两晌地吃酒赴宴,她把上海妇人的服饰合体、发音精巧、表达含蓄与北京主妇衣着大气、出声霸气、出手豪气巧妙结合,把江浙女人的雅致与北京妇人的世故融为一体,大都市的商业生活造就了美菱成为人见人爱、左右逢源的女当家。她认为世事经营大于商业经营,世事经营会带来商机。生意场上维持人际关系有时要假戏真做、有时则真戏巧做,有时机敏风趣反诘、有时则心有灵犀开怀大笑。更何况她还有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广济和”绒线铺需要日常料理打点。维持众多的人际关系、苦于应酬的美菱也有心烦气恼的时候,偶尔会在僻静处独自痛哭一场,哭罢擦净眼泪会觉得心里好受许多。有时则会陷入长久的沉思中:老天太不公平,硬把女人带进了男人统治的社会,有几个西太后?书上讲的都是投江的歌妓、竖牌坊的烈女、哭断长城的农妇、相夫教子的老妪。有些女子好强性硬,成了家中说一不二的掌柜的,还不是要让公婆夫子吃好穿暖?女人的权力就是容颜美貌、办事机灵、说话温柔巧妙,我有这样的财富,为什么不放开手脚去努力做好呢?何况这种权力和付出又不像男人家管理社会,处处暗藏杀机,要顶得住巨大的压力和风险。于是破思虑为笑颜,重新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世人面前。
美菱把刘五交给他的约十三万两白银钱存放在一家当铺,腊月二十九日晚,她特意在四川会馆宴请了这家当铺的实际掌门人、一位四川籍的前清宫内裘公公。裘公公八十高龄,个头不高,依然保持着中年男子的身段,光顶头盖下红光满面,看不到一颗老年斑痣,显得健康精神。裘老喝了几杯酒,吃了几口菜,把左手放到美菱细嫩的手背上一边抚摸一边说:“你这个女人家好奇怪,手头上有几家商号,钱多得往外流油,你从哪里搞了这许多私房钱放在当钱铺生利?还不叫我给外人讲,是不是起了啥子花花心?想趁年轻风流快活?”美菱哈哈放声大笑,顺势将手抽出故作低头捂口羞涩神态,顺口回答说:
“徐娘半老的凉黄花菜,还有谁要啊!”
“没人要我要!整天看着俏美人心里好快活哟。就怕我要不起。”
“哪里要不起,裘大爷要十个小姑娘都养得起!像我这一大把年纪,裘大爷莫要折煞我。如果真的裘老爷想见我,今后每月请您来四川会馆海吃一顿。”
在商言商,像这种不伤身劳神的应酬,说话用不着沉思,举止用不着熟虑,却维系了必不可少的人际关系,至少保证了刘五这笔资金的安全。
说到当铺,美菱就会想起刘五。刘五近年来放在铺子里的钱生利不少,她想为刘五在北京买所宅院,不久前去信征询意见,但迟迟不见回音。想到刘五还会情不自禁地勾起对女儿一莉的挂念,什么时候让他们父女相认?女儿长大后如何对她讲起自己的身世?刘五还认识一莉胸前的玉佩吗?象贤过些年会不会对女儿的长相提出疑问?十几年商海博弈,偶尔闲暇也会思考生意之外的生活问题,但毕竟不是青春少女时靠幻想描绘现实生活,她对生活的理解和关注点有多个方面:小鸟可依的女儿,忠诚不移的丈夫,多情的朋友和热情的客户,此外还有不能不时时挂念的刘五。都市文明教给美菱这样成功女人提得起放得下、临危不惊的处事本领,只要进入世事经营状态,天大的事都抛到脑后去了。至于一莉姑娘长大后的模样像谁?女大十八变,容易混淆视听。不像男孩像舅舅,脸部线条简单容易做出比较。一莉父女相聚确是缠绕美菱心间的一件大事、难事,这固然有人间亲情的困扰,主要还是局势发展前途末卜。在北京这样一座启蒙开悟式的中国“高等学府”里,听到朝廷更迭、衙门换旗、仕途升迁、旧鬼新怨的事儿太多了,美菱打算再等一等、看一看,看看刘五有没有照料女儿这份福分。
1913年春节前夕,刘五公馆张灯结彩,迎娶二房太太何秋姑。秋姑年方二十,是前朝关中书院一位教授的女儿,从小聪明伶俐,通书画,善词律,长相端庄,待人接物知书达理。身材显得高大粗壮一些,特别是身上引人注目的是**肥臀,媒人杨守道先生说有这样体魄的女人多子多福,刘五没有多想便表示同意。太太秋香如今全身心地投入到“南威社”的管理和演出事务当中,她也不敢对这门亲事说个“不”字,至今没有生育已经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顺水推舟却能确立自己在刘公馆大奶奶的地位,她用秦腔花旦念白的声调一板一眼地对刘五说:“刘氏家族命强性硬,夫君福如东海。前一段日子为了国家大事日夜操劳,总顾不上家,如今好了,天下太平了,娶了何家秋姑多了一个帮手,庆喜我俩名字中竟是同一个‘秋’字,老爷常说长安城的颜色属于秋色,有成熟男人的沧桑感,比江南水色更有男儿英雄本色,日后我与妹妹终日陪伴左右,不信两个秋色结不出好果子!盼老爷寿比南山,盼刘氏家族子孙满堂。”说得刘五心花怒放,拉起秋香小手轻轻拍打,乐呵呵地说:“你当大奶奶是啥?是领头下驹子的母马,你得领头给刘家多生男娃!”娶妻生子是刘五婚姻观的应取之意,是眼下幸福人生最紧迫的事项。
何秋姑之父是个极重礼数的旧派人物,虽说秋姑是他最小的女儿,却是他苦心等待了四个光头小子之后才获得的一块碧玉,自然疼爱有加。至于女儿出嫁刘五为小,族人面前虽有些尴尬,世人眼里却不失一件美满姻缘,“男怕走错门,女怕嫁错人”一类附龙攀凤的观念古来有之,年龄、辈分不在话下。对秋姑的婚事,其父不提彩礼,不谈嫁妆,不问婚宴,只要求刘五按汉唐以来关中形成的仪俗办理。
刘五与秋姑的婚姻是秋后由杨守道“帮忙”确定的,姑娘家的父母亲也没有按照当地习俗来刘府“认门”,就算完成了“订婚”,并确定腊月完婚。在十月初刘五收到秋姑送来的一块手帕,手帕是一块一尺见方滚动花边的白丝绸巾,上面用红丝线绣有一首诗:
白绸汗巾蚕桑缫,
红丝绒线为君描。
钢针刺破女指藕,
两滴血印一心绕。
再看丝巾一角,有两粒成心形叠加的血印,行伍道中使惯性子的刘五从没有玩过此等深沉高雅的情调,心中不觉暗暗喜悦,更引起思想上对未来岳父大人关于按“汉唐以来关中仪俗完婚”要求的重视。与媒人杨守道提起此事,杨老先指着手帕对刘五说:“将军有幸娶得一才女伺候左右,老朽都快插不上嘴了,要失业了!将军自辛亥革命以来,咱兄弟二人同舟共济,起义救国,西征为民,放生洪门。现在局势渐渐平静,知诗书懂经史日后比刀枪有用,守道老矣!恐日后难与将军像过去一样经常聚谈,如今有位才女在身边,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刘五淡淡地说:“女人嘛,说到底生个男娃才算好事,才能确立在家族和男人心中的地位。至于解散哥老会众家兄弟是不是放生,还得再看一看。兄弟们人穷家穷没文化,社会又容不下他们,我是出于无奈啊!老兄不知,城里有些兄弟一时职业没着落,年关过不去。我叫一文从秦丰银号借钱周济了一些人家,可长时间也不是个办法。你老先把手头急事放一下,看秋姑她爸这老汉说的‘汉唐以来的关中仪俗’都有些啥?把老汉糊弄住,把婚事办了,再说下一步全省军政大事该如何办。”
杨老先生用了两天时间翻阅典籍,询问耆宿,终于写成几页纸的关中婚仪流程表,送何老夫子首肯后,现在正按照流程步骤一项一项进行着。眼看再过五天就要过年,一周前由媒人杨守道先生亲自送往何家的生辰八字帖,虽然提出了腊月下旬和正月上旬两个完婚日子供选择,何家至今没有回音,刘五与守道商议明日再去何家行“吃发脚面”礼,催促何家早日定下日子。提起与何老夫子协商结婚仪俗一事,守道的话匣子打开了:
“何老夫子脑子灵醒着呢!不提彩礼、嫁妆、婚宴,知道你这个师长出手小不了。提出按汉唐仪俗是给族人看的,女儿虽在刘家为小,婚礼却要办成原配的标准。话说回来要佩服老夫子学问大,对秦以来关中婚俗仪轨所包含的文化内涵,所展示的地域风貌,所概括的人伦道理,一概熟知精通。”
“咱关中一般人家结婚两家老人基本认可以后,没过门的媳妇也有给婆家男人送手帕的,但秋姑不仅送来手帕,还在手帕上写诗绣字,这是啥讲究?”刘五说。
“我问何老先生其中的道理,老先生说:前秦时武功才女苏若兰不但能织善绣,而且才思敏捷,在绣品上创作出一种‘回文诗’,为了表达对在外做官的丈夫思念之情,将自己所写的《怀夫诗》织进一块八寸见方的锦帕上,人称《织锦回文璇玑图》。姑娘们群起效仿,这才有了关中婚俗中‘送手帕’的内容延续至今。与何老先生商议婚礼仪程的过程中,什么‘沾亲棉’‘吃面’‘做满家鞋’,都能说出个道道行行。这老先生博学,而且固执,如‘送蒜苗’的讲究,我说两家亲事都说妥了,就免了这个形式吧?何老先生死都不应承,气得手打颤,把茶碗子都摔了。说不按规矩办就是看不起他这样的教书先生。为何必送?送蒜苗是刘家向社会诏示愿不愿娶秋姑为妻、妻受敬矣!示亲之心也。蒜苗送来后何家不退是正式向世人说明婚约算数,子曰:‘诺!惟恐弗堪,不敢忘命。’不是蒜苗子本身葱皮儿蒜核儿碎事,事关何家诚信道德。没办法我叫人称了二斤蒜苗子送往何家。明天我去何家如能说妥具体婚期日子,剩下的‘坐亲’‘送盘珠’‘挂老虎馍’‘闹喜’等还有十几项仪程要走过场,都要一一准备好。”杨守道叮咛说。
“一文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日鬼了一帮子专门帮人过事的行家,做饭的大厨、吹唢呐放炮的傀子乐人,‘扮丑娘’‘铺婚床’的老姑、‘唱礼’招呼来客的礼先生……只等你老将出马到何家定下具体日子。”
……
腊月二十八刘五与秋姑在刘府举行了新婚大礼,一切按照秋姑父亲要求的婚仪习俗有条不紊、热热闹闹地进行,刘五是省城有身份的人,不可能像民间新郎官那样受人浪形鼓闹;魁胜不辞而别后,刘五与姑姑很少来往,今日婚礼并未告知魁胜妈,除了祖宗牌位,婚礼没有高堂可拜;刘五在整个婚礼进行过程中只参加了“拜天地”“入洞房”等几项重要仪式,其他的婚俗形式都是由多年随自己征战的兄弟等人掺和完成的。如“受红”张一文代替,在门口“挂老虎馍”的舅家人由周福来装扮,“上锅灶”的助兴化装游戏由一帮子乐人担当,“分喜馍”和“看花裹肚”则由马夫白崇礼和丑娃二人的妻子完成。刘五穿马褂礼帽、披红戴花,大部分时间招呼应酬省城重要的头面人物,在某种程度上说,刘五的婚礼是多年追随他的兄弟们的喜庆节日。
刘五早年失去父母,当晚新婚夫妻就寝前省去了到高堂寝室问安的仪式。刘五忙了一整天,进新房后问候秋姑几句便脱衣上炕,秋姑仍然身着凤冠盛装兴奋不已。刘五催促吹灯上炕,秋姑却转过身问刘五:“送你手帕上的诗文看清白了没有?”“看清白了。”“绣的啥意思?”“秦朝武功才女苏若兰织的是《怀夫诗》,咱俩当时还没完婚,我又不在边关打仗,猜不透你是啥意思。”刘五把从杨守道那里听到的故事胡诌了一通。“小女子错看将军了!原以为自己下嫁一粗莽武夫,想不到夫君雄才大略,满腹经纶,小女子终生有了依靠,老父也可心安心了!”说着一口长气吹灭油灯,上炕安寝。
这一夜刘五又梦见美菱,又梦见了一莉姑娘胸前的玉佩,地点还是在自己青春年少时生活过的伊犁草原。他仔细回忆那天美菱从自己身上抢走玉佩的过程,心房有了一丝急跳:不会吧?青年人一次鲁莽的草地野合箭能射得那么准?如果不是,美菱想通过一莉姑娘胸前的玉佩告诉自己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但要设法搞清楚。刘五还下意识地以美菱与秋姑、秋香比较,名门望族的小姐敢于使性子玩小聪明表达自己的愿望,和美菱在一起开心、愉悦;书香门第的姑娘身上背负着沉重的相夫教子责任,用经史礼教描绘幸福,固执地希望丈夫是个有教养的人;而秋香这样在生活下层拼打挣扎过来的女人什么都不信,明白具体得益所在。女人们都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个婚姻框架内尽妇道、依赖男人生活,男人们也明白随遇而安的道理,但刘五对娶妻生子还是有压力,这种压力源自男人对家庭和社会的责任感:刘家香火要延续,人生幸福要完善,父亲愿望要实现,能为自己早生贵子的女人就是好女人。
清明过后,刘五得到魁胜托人捎话,说他与村里族人为大舅烧纸奠祭,并修了坟头,种了柏树柳树,请他抽空回乡看看。新婚至今,刘五觉得日子过得十分舒坦,慢慢把魁胜背着自己出走返乡这件事淡化了,如今世上只剩下魁胜妈这一个亲姑姑,他想天气转暖后回乡走走。
天不言而四时行。冬至以后,节令转换使关中农业社会进入农闲季节,原野上农牧稼穑一片萧瑟景象,干冷的空气中偶尔出现的缕缕炊烟,带给人几分寒意、一份散漫和倦鸟欲归情怀。城里人受农闲的影响变得更懒散、悠闲,街上行人稀少,鲜果时蔬无踪无影。每户人家靠冬贮的食物和臃肿的棉衣,紧闭的门窗,懒懒地养在屋里。刘五公馆里地方大,有轻裘暖炉、热炕锦被、美酒佳肴,白天太阳透过玻璃窗洒满屋舍,晚上各种照明灯具给暖融融的房屋增添不少温馨浪漫气氛。刘五整个冬季除了晚上外出看戏,基本以公馆为主要活动场所,上午睡觉,下午与城里新结识的文人商贾研墨字画、吃酒论史、品读市井、追逐时尚、学作斯文。晚饭后一般与亲朋故友打牌听戏、评论时政、处理军政家族事务。想起父亲为自己起名时对“幸福”二字的关注,一个“五”字何等了得!把天下人能享受到的好事都包括进来。刘五的人生体验对幸福的理解更多一些,在他看来,“幸福”二字所包括的内容不同阶层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一个“五”字无法穷达。父亲如能活到今天,冬日里一定要让他穿九道弯二毛子皮袄,吃满汉全席,睡缎被子铺的热炕,天天晚上看戏听秦腔……父亲还会把“吃亏是福,平淡是福,完整人生是福”当成生命的信念吗?
谷雨前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刘五突然想起与杨守道先生有近十天没有走动过,问起熟人都说杨老先生近来脸色红润腿脚麻利精神十足,像是年轻了十岁,刘五心想:“这老儿有听戏的嗜好,不知又认得了哪一位旦角娃,见色忘友,兴许在屋里听戏听得正美着呢!人真是个怪物,老了老了身心还闲不下,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看来没有年龄限制。”午休后三娃送进一封请帖,说:“杨守道先生请您和太太今晚去双仁府杨公馆赴宴,同时还请了吴玉堂都督夫妇。我问吃的是哪门子饭?送帖子的人说叙旧。”刘五从这场饭局的主客身份,设宴的地点,以及请客的名分上看,应该是省城政治局势的高层论坛,与其说是“叙旧”,不如说是“议新”,这一类非正规的聚会往往比正式宴会重要,会有重要的事情通报。去年入冬以后刘五忙着娶媳妇,全身心地享受人生,虽有一些政治上的传闻,刘五都没有放在心上,他固执地认为:就眼下全省军政实力而言,我是老大我怕谁?
下午刘五同秋姑乘绿呢便轿早早来到双仁府杨公馆,吴都督携夫人比自己早一刻提前到达。杨公馆是一处五间宽、三进深的豪宅,偏院为两间宽、近十丈深长条状花园,最顶端为厨厕库房等建筑。
杨公馆所在的四合院,与杨老先生的学问一样深邃、严谨、符合礼制,院落的规格、布局、质材一律按照清王朝的规定,如“官员府邸宽三至五间”。杨守道在前朝并无官职与此对应,但经礼学识誉满全城,自认为人生成就可与督军巡抚相提并论,因而选择五间宽的院落。大门采取门屋形式,设在院落的东南角。门屋大门外两侧磨砖雕花,门内有砖雕影壁,上镶嵌一神龛。按老杨先生的说法这个讲究出于“聚气”“辟邪”的缘故,因为东南方向为八卦中的“巽”位,象征着“风”,大门设在东南隐喻了“气”不能乘“风”直接进入院内,达到“藏风聚气”的目的。至于中门、彩画、斗拱以及三交六椀菱花格子的木门窗,更具浓郁古风,房间的设置、院落的布局更具周礼的要求。与北京传统的四合院相比,唯一的区别是厦房单坡流水,形式上的花墙捶柱挑梁脊兽要少些。
刘五今晚赴宴的兴趣还在于目睹杨老先生的结发夫人,与守道结识多年,每每取笑他的风流,他都会用自嘲的口吻说:“儿女孙子都一墙高了,该收心养性了。”每每提到他的夫人,他都会一口推托:“老婆子家又不是个花媳妇有啥看的呢!贱内一生严守妇道,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怕见生人。”总之,刘五感到杨守道的政治原则、生活态度、处世风格有很多与“礼学大师”的头衔一样高深莫测的地方:是学者却参加了哥老会;是礼学专家却投身推翻清帝的革命;外表有学者的尊严和一丝不苟的礼教规矩,内心却怀有年轻人一样敏感热情的心。今晚的家宴以杨老先生夫妻的名义邀请客人,总可以见到嫂夫人了吧?
刘五与秋姑被引进偏院花厅,这是偏院花园中的主要建筑,花厅的西面墙与正院过厅的山墙共用,其他三面空间被分割成五个多边形,低矮的青砖墙上是菱形木格玻璃窗,隔窗望去,东面是一堵白灰粉墙,白墙把人们的视野向两侧推向左右窄狭精致的花园。初春时乍暖尚寒的徐风中几株玉兰、一架春藤、数池花草,园中新叶吐翠、玉兰绽放,显得幽深清静。树、藤、花、草掩映交错,小巧玲珑、为春为月,创造出奇妙的空间。
以女主人身份出面接待他们的却是去年由杨老先生推荐、在刘五公馆里认的干女儿媛梅。干女儿见刘五到来连声喊“干大……”叫秋姑为“二娘……”刘五一时感到辈分乱套了,不知如何面对杨老先生,表情不免有些尴尬。
“刘大帅第一次来敝府吃家常饭,老夫有失迎讶,叫你媛梅干女子替我到大门迎接,娃的双脚还没迈出花厅呢她干大就进门了。吴都督,人都齐了,你的官大,由你发号入座。”守道一改往日在吴刘二人面前作为军师参议毕恭毕敬的神色和深藏不露的语调,说话声大口气硬,看似恭谦礼让,语气中却有一股不容质疑的命令口吻。
“嫂夫人还没到呢……”
“不用张罗,这几年吃斋念佛早就不动荤腥,这会儿正在经堂烧香呢!”守道解释说。
六人在花厅正中一张红木圆桌前落座,吴玉堂起身举杯:“恭敬不如从命,我今天这个主家当到底。今日虽由杨守道参议官出面请三家人聚会,但饭钱我出了,算是我与刘五师长为杨老先生送行。”说完一饮而尽。
“送啥行呢?吃啥饭呢?我咋一点音信都没有?”刘五神色困惑,与几位一一碰杯敬酒。女客们毫不迟疑地将满杯倒入口中。
“刘师长有所不知,杨老先生经袁总统钦点提名,担任总统府高级参议官。我也是昨日才接到总统亲笔签发的电报,要守道先生半月内赴任。”吴玉堂顺手将电报交给刘五。
刘五急匆忙看了两遍电文,问道:“这一张纸就把杨老从长安调到了北京?从营中参议变成了当今总统的阁僚重臣?”
“你还当是啥呢!用现在的话说这就叫‘任命制’,跟过去皇上钦命没啥两样。”杨守道回答。
“从形式上看没有两样,但这封电报却传达了袁总统渴贤求才、躬礼下士的精神,在国家需要人才的时候,想到了长安,起用了杨老先生。话又说回来,俗话说‘长安韦杜、去天尺五’,长安自古就是中华理学的发源地,西周乐礼、秦汉崛起、隋唐盛世,直至关中张载的理学总结,眼下满长安城有此雄才大略者,独杨守道老先生矣!来、来、来,晚辈敬老先生三杯!”吴玉堂颇为悲壮地连续先喝为敬。从此吴刘杨三人的关系改变了:杨从年龄上讲是大哥,从学术上讲是长辈,从地位上讲是上司。
秋姑胆怯地站起身来,手中酒杯有些摇晃,她从小受三从四德教诲,在男人面前总是低头轻声说话,此刻不知从哪里聚集起强大力量,在酒席上说:
“小女子代夫家敬杨阁老一杯酒,吴都督方才说的话,使我记起杜甫的《赠韦七赞善》这首诗:
乡里衣冠不乏贤,
杜陵韦曲未央前。
尔家最近魁三象,
时论同归五尺天。
北走关山开雨雪,
南留花柳塞云烟。
洞庭春色悲公子,
虾菜记归范蠡田。
后人对这首诗中对‘杜陵’‘五尺’等词句所指虽有不同的理解,但赞美当时京兆两家的鼎盛也好,说韦杜与京城长安为邻近在咫尺也好,都是说长安乃藏龙卧虎的地方。民国初起,杨老北行,时论同归,国之福、民之愿也!节前小女子经先生连理为刘五妻室,当终身服侍夫君左右。今再愿拜老先生为师,乞先生教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接着抱杯痛饮,跪地磕头。
刘五、杨守道、吴玉堂等意识到秋姑的用意,被深深感动,劝秋姑起身。守道开玩笑说:“当徒子不合适,子者男儿也,但《康熙字典》对‘孙’字的解释宽泛,可孙儿可孙女,我就收你为徒孙吧!”
秋姑咏诗把酒宴带进**,却引起了刘五干女儿的不快,顺口说:“喝酒是个快活事,咬文嚼字的像戏文!来,夹菜、夹菜,吃饱了再说文论诗。”
刘五看干女儿有些冷落,趁机说:“我这干女子最会体贴男人,大我多给你些钱,杨老先生去北京你前后把他跟紧,把杨老的生活照顾好。”
“我也是这打算,夫人老了,儿女大了,北京人生地不熟,他们也不想离开长安。今回我赴京就任,叫娃把我跟上,吃个煎火、铺个暖炕,渴了温一碗热汤,闲来烧一把干火!”听罢杨守道的话,在场的人都会意地开怀大笑起来。
酒宴后女客离席回府,杨吴刘三人促膝交谈。总统府一封电报像一把通向中国权力中心的天梯,使杨守道有了一条施展才华抱负的通天大道,适才多喝了两杯,此刻正在兴头上,说话时的语气、声调,引证的典故,思维的缜密,气魄的豪迈,都像是入朝拜相的状元郎那样朝气蓬勃,是今晚密谈的主角。两相比照,吴玉堂和刘五则像是唯唯诺诺的落魄秀才,只有随声附和、阿谀奉承、言听计从。他们心中都十分明白,这就是杨守道老先生平日所说:“权力是一种不可逾越的力量。”
“过去我们三人互为兄长久矣!也干了几件算得上是轰轰烈烈的事。回想起来,那些成绩只能算作中国历史演进中的小舞台、小过场。在长安反正的那些日子里,看似两位兄弟在人面前奔走呼号、无限风光,可哪一次成功的背后不是关中伦理、典章、精神的胜利呢?辛亥年长安继武昌革命首发的道理尽在于此。你们常称我为‘关中大儒’‘理学宗师’,我嘴上不说心里清楚,普天之下,长安城内,深知儒理奥妙,独得宗师真传者舍我其谁?这是袁总统邀我进京问事的唯一原因。”守道第一次在吴刘二人面前坦白地流露出清高孤傲、学优则仕的政治抱负。
“大哥所言如雷贯耳,使我顿解迷津,真可谓空前绝后、少二寡双。关于关中儒理对中国历史的影响,弟略知毛皮。纵观中国物质和精神文化,无论礼乐诗书、典章制度、人文化成,其思想模式均来源于关中西周文化。孔子说:‘周监于二代,郁郁呼文哉!吾从周。’西周、秦汉、隋唐,至北宋张横渠,一脉相承,绵历不绝。袁总统要致力共和伟业,非老先生辅佐不可。”吴玉堂说。
“都督只看表面文章,未识理学真谛。辛亥革命以后中国向何处去?《周易》中说:‘钦明文思,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是也。’意思是说君臣父子夫妻朋友兄弟之间都有礼、有规矩可遵循,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妻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个‘有’是天生以来自然有的,在《易》为太极,在《书》为恒性,在《诗》为物则,仍文之明也。有智慧的人能够根据自然和社会变化,依照君臣父子的井然秩序,发扬由此而光大的礼乐诗书,化旧成新而立足于天下,这是中国社会被各阶层人士广泛接受的理学总结,搞共和的人企图用‘国民’这一种称谓取代所有人伦关系,在中国行不通。袁总统召我进京,与共和事无关。”
“如此说来袁总统恢复帝制的传闻是真有其事?”吴玉堂接着问。
“然也!你身为反正以后陕西都督,又是同盟会元老,在长安武装起义过程中功勋卓著,却在年前同盟会更名国民党时从主要负责人的岗位上落选,原因就是你听命于中央政府和袁总统,从反面说明了礼制被破坏后国民党人的无法无天!小弟已无退路可走矣!”
吴玉堂听罢杨守道拨灯救蛾式的教导,闷闷不乐地一锅一锅吸水烟。花厅里出现片刻宁静。刘五自言自语地说:“这么说局势还会出现动**?”
“刘五老弟现在算清醒了,避免动**的唯一办法就是恢复帝制,统一国号。去年你派管家进京,袁总统鼓励你努力学习,板爷告诫说‘不入股不分红’,都是劝你放弃‘当清官’的好人思想。人分三六九等,你有日天的本事也难改变现存的社会秩序结构,再有本事也难使穷人都过上好日子。说到对学习的态度,关中学子自古注重‘经世致用’,先学知识,再为民服务,特别是遇到开明贤良的君主,更要上行治国,下行问民。老弟要多读书,广交际,在仕途中站稳脚跟。弟身边多肝胆相照的义气兄弟,把时局讲清楚这些人仍会紧跟左右,有两个人应该注意,一是秋姑,才思敏捷熟知书礼,在关键时刻能帮上忙;一是三娃,长期服侍左右对你知之甚多,这娃爱串门子,口齿伶俐多阿谀奉承,穷苦娃没上几天学堂,不懂知恩图报,一旦有进身机会,会牢牢抓住不放,无论采用什么手段。”
杨守道的话使刘五暗暗吃惊,一文赴京事杨守道对一些具体细节竟如此了解?对自己身边事分析得丝丝入扣,有条有理。杨老先生神通广大学识渊博,不愧为当代儒学宗师。
在吴玉堂的附和声中,刘五提出请杨老先生进京后对二人的仕途上多关照的话题,守道清楚官场惯例,一个人进退留去的命运仅靠地方部门推荐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走内线,于是顺口说:“老夫对袁总统秉性知之甚少,待熟悉一段后,会相机进言。从今往后陕西的军政事务要远离国民党干扰,坚决按照袁总统的指令办事。”
……
天快亮时,三人谈话的内容渐渐远离时政,谈起读书方法一类兄弟亲情的话题,守道恢复了学者儒雅风度,说话声调平和下来。满腹经纶像流淌的小溪,涓涓游来。杨老先生说:“读书的方法,我想起南宋淳熙年间朱熹与陆九渊在江西‘鹅湖寺’展开的一场学术讨论会。朱熹主张‘泛观博览,后归之约’,强调读书要在博览群书的基础上归纳出简明扼要的道理来。陆九渊则主张‘先发明人之本性,而后使之博览’,是说博览要先学习好基础知识,否则到头来既感悟不到什么道理,又弄得知识空虚,误己误人。这次讨论先后延续了十五年时间,可见它的学术意义和实践意义之深刻广泛。坚持每天读两个时辰的经吏诗书,打好基础,方能进一步博古今、论长短、话沧桑、思得失。一日读书时间不能太长,否则头脑发涨无法消化吸收。以老夫之见,坚持读书既能清脑洗胃延年益寿,也能磨砺大脑调整思维,定时读书谓之‘简约’,长期坚持谓之‘博览’,何乐而不为?”
刘五清晨返回公馆径直走进秋姑睡房,脱衣上炕一头钻进秋姑被窝,抱起秋姑脸蛋久久端详,发现她的眼睛比美菱深沉、美丽、有亮泽,对女人传宗接代的渴望变为爱的冲动欲望,仿佛回到了与美菱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看你高兴的样子,一夜没睡回来还不赶紧歇息,抱住人家的头看啥呢?又不是看四书五经,半天眼睛眨都不眨。”秋姑说着说着,脸腮泛起了滚烫的红霞……两人慢慢平静下来,刘五把杨守道昨晚谈话的主要内容告诉秋姑,秋姑头枕在刘五的臂弯中,双腮红晕尚未散尽,始终闭着眼睛。末了她说了这样一段话,便转身进入睡眠中。“俺大常说:立志、立言、立身为很多有本事的男人终生追逐,但理学宗师、儒学大家们更看重立志以教化社会,立言以传承文明,进而淡化立命,只要有口饭吃就行了,不愿加官晋爵,成为附庸。‘经世致用’的理念是教给书生们听的,在宗师们眼里,道德实践和学术观点比权势钱财更重要。康熙年间,陕西名儒李顒曾两次被清帝冠以‘海内真儒’名号征召进京,均遭到李绝食抗拒。由此看来,守道老先生的言行该打折扣,其品行不可全信。”
经营鸦片业务给秦丰银号带来丰厚利润,这得益于刘五一项决策:以秦丰银号为依托,建立独立的营销队伍,在全省主要产地扎点收购。刘五要求张一文从省城原哥老会成员中选择粗通文墨的青壮年会员加以训练,专门从事贷款收放、烟土收购、营销运输工作。心照不宣的军队背景比经验行规更有用,不长时间秦丰银号扶持的烟商在鸦片行当中稳稳扎根。
张一文已离开军界,担任秦丰银号董事长,刘五是银号的大股东,实际上张一文仍然扮演着大管家的重要角色。前几天账房一再向他反映常文厚营几十位老军士陆续从柜台提银子,数量不大,从十几两到几十两不等,并未引起自己的注意。今日清早文厚派常公馆管事的妻弟带着一队士兵来银号取五千两银子,才感到事出有因,按说刘五及几位重要将领的钱都放在秦丰银号,每次用钱无需出示凭证,由账房记账即可提支。但这一次不同,一是数额大,二是与常营老兵集中提钱几乎同时发生。一文感到有责任向刘五紧急报告,绝不能让魁胜不辞而别的事再次发生。于是推托门市库银不足,明晨再来提取。
当一文走进刘五公馆时,老远就听到从书房里传出刘五与常文厚的谈笑声,一文想转身退出公馆,无奈三娃腿快已经通报给刘五。刘五隔着窗户招呼他进房。
“三娃,把茶根子倒了,再泡一壶贡煎浓茶。”刘五吩咐。
“老爷忘了?咱家的贡煎茶几天前就喝完了,还没来得及买呢!只有香片茶可用,今天常大爷、张大伯上门,何不将一月前对门王居士送的‘大红袍’泡上一壶?”三娃回答。
“三娃不提我倒把这事忘了,王居士说这‘大红袍’何等了得,仅生长在福建深山几棵茶树上,过去只供皇室享用。王居士说他花大价钱弄了二两,送我尝个稀罕,三娃,你把它塞到哪儿去了?”
“老爷贵人多忘事,你当时顺手把茶叶放到书架阁顶上,用一本线装古书盖着,前日我整理书籍时看见还停在原处没动。”三娃说着添汤换茶。
“一文来得正好,文厚兄弟今天向我请辞,说是在三原买了几百亩地,打算与营中一些哥们儿办个农场,你帮忙参谋参谋。”
文厚接着刘五的话说:“几十年吃行伍饭没学下啥本事,老了老了只落得一身力气,不像你这个当过帅府总管的全能把式,知天文懂地理,能掐会算,脱离刀兵生涯还会耍银钱生意。我过去随着刘五大哥提着头走南闯北,心里并不觉得着急发慌,如今天下太平了,反倒一天急得团团转。如今世道变了,领兵打仗都要进过武学堂的青年人,早些退下来免得别人说闲话。”
“世道的确变了,大哥的进退去留过去只要刘五大哥丢个眼神,现在得层层上报核准,话又说回来,世道变了兄弟情分没变,文厚兄长离开军队的想法还要听刘五大哥的意见,要从全省的大盘子出发确定。”张一文明白了常文厚营近日从银号提钱的用意,便不提此话题。
“我打算退下来不单是考虑自己,后半辈子仅靠刘五大哥逢年过节给的赏银都够花销。我想的是跟着咱起事多年的洪字号老弟兄,我一个人告老还乡倒也清闲自在,可跟在屁股子后头的兄弟们怎么办?这些人除了起哄打仗攻城摧阵没学下啥本事,特别是我营中跟着刘五大哥树立‘太白山’堂的百十号人,如今还剩下不到三十,其他人都早早到阴曹去了!这些活着的兄弟年龄已近花甲,却仍然是净身子,营房就是家,营中兄弟就是亲人,铺盖就是全部家当,我走了他们怎么办?凭啥吃饭?靠谁安身?死了谁抬埋?人办事总得讲个良心,没有他们出蛮力尽心抬举,我也难于替刘大哥尽忠。我思量买几百亩地办个农场,把他们收拢起来过日子,一来能互相照顾,二来盖几间房帮着寻个婆娘,有个稳定的饭碗子。刘大哥,明人不做暗事,我去意已决,恳请批准。”
刘五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洪门兄弟的事,省城上层人士把解散哥老会说成“识时务有魄力”之类的奉承话偶尔在刘五面前提起,大多数人绝口不提此事,怕犯了刘五忌讳。文厚的一番话激起刘五心灵深处对洪门兄弟的深厚感情,这种超血缘、跨地域的感情靠古老的忠义信念把穷汉们紧密粘合在一起,忠义之心是春天的细雨、冬天的暖风,是甘醇的美酒、是行侠的虎胆,是远足的木杖、是夜行的明灯,刘五依靠这种亲情步入官宦阶层,“兄弟”二字早已融入体温血液中,良心深处对它怀有无法割舍的眷恋。虽然当官以后外部环境变了,接触的人物也变了,谈起兄弟亲情的话题少了,同时对会党有了一些全新的认识,但兄弟之间行侠仗义的秉性难以泯灭,文厚的话使他感到自责。
“文厚想得对!离职的事等我想好了再说,看能不能寻个自己知根知底的人顶缺。我放你一月假,把农场先办起来,把手下的老伙计安顿好。过去我也想过哥老会解散后兄弟们的出路,可是要帮助的人太多,一时又没了主意,不知从什么地方入手,文厚办农场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我说一文,能不能从银号弄些钱帮文厚一把?”刘五对一文说。
“办农场种麦养牛又不种烟割土,我不要银号的印子钱。”文厚回答。
一文没有听出文厚这句话中暗含的讽刺意味,因为在他的眼里为烟农贷款是市场通行的一种商业行为。他稍加思索,以极其平淡口吻说:“钱可以贷,但要经过股东同意……”
“算了!算了!再大的规矩也得看为谁办事,给谁讲规矩呢。过去咱不懂行还当银号的规矩都是真的,咱这回日鬼个烂账,手续整全,一开始就没打算叫文厚还账,账先挂着,日常周转有客户存款,年终算账也不能影响分红,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掏腾着把账补齐。”刘五不容分辩地交代一文办理。
进入夏季以后这几天,刘金财常感到身体不适,夜晚辗转反侧,凌晨三更惊醒,白日困倦无力,不思茶饭。金财深谙医理,知道这是思想精神压力引发肌体思维神经紊乱所致。是率部断然起兵反袁,还是继续追随刘五?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要痛下决心作出抉择的头等难事。事情是这样引发的:
辛亥年长安反正的胜利使刘金财从队医荣升炮团指挥官,也使他的专业发生了深刻的转变:由护理生命转换成解剖社会。他手中不仅握有一支可以调动的武装力量,而且平日里偶尔流露出对孙中山倡导的三民主义的赞赏,而孙先生所陈述的“共产主义”没有阶级、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社会景象:“那时候人生的物质需要就像我们的苏东坡先生所讲的两句话,就如同山间明月,江上清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对金财的革命理念起到春风化雨的作用,尽管他对未来社会的向往还停留在粗线条的理论层面上,但已经具备了为理想献身的澎湃动力,呼之欲出、挥之将至。当国民党人对袁世凯政权感到失望,在全国燃起反袁斗争烈火,进而把目光投向中国西部时,自然而然地选中了金财所代表的武装力量。
金财结识的青年文化人中间,有一位叫郑坚的印刷社老板深得金财敬重,郑老板与金财年纪相仿,都是三十岁出头,都是河南老乡,都有斤半酒量,都对时政有不约而同的看法。区别在于表达的方式:金财位居军界,各方面都要受到刘五的管束,对外说话像切脉问诊,不经过深思熟虑一般不轻易结论,同时表达方式力求以性格果断刚强为基础的简洁准确,不授人以柄。郑坚则是商界中人,自称“酒中博士草头判官”,常以酒令贬低时政,不厌其烦地借醉评判官场道德是非,他所宣扬的建立民国方案主要有两点:一曰大杯盛酒、扬头张口、对准喉咙、一线下肚,将国民革命进行到底。反对轻抿、慢品、细咽式文饮,既费酒也劳人;二曰酒是粮食精,酒文化的发源地是民间种粮人,最有资格评判酒品酒力的人是劳苦大众。革命如同酿制美酒,制曲发酵烧酒窑藏的主力军是劳苦大众。反对饮酒时故作风雅评头品足,说这种人不过是故弄玄虚摆谱买醉的酒疯子而已。
五天前一个下午,郑坚约金财喝酒,二人不像往常那样邀请一帮子志向相投的好朋友煮酒论道,也不去熟悉的酒肆茶楼,却来到古城墙外西南角占地约十余亩的一处私家花园。这座花园与护城河一路之隔,却似乎与花无缘。土打围墙、树皮草亭、南竹掩目、古槐遮阴,满园绿色。素土夯实的小路与林中厚厚的一层墨绿色苔藓托起园中景物,无一丝花容月貌,彰显出主人淡泊人生、简约自然的价值取向。
金财将勤务兵和马匹留在花园入口处护园人的土屋里,随郑坚来到林木深处的一棵古槐树下,在事先备好的小木桌低木椅上落座,桌面上仅有香茶一壶,干果四碟,桌边草地上一只红泥火炉木炭正旺,一把稳坐在泥炉上的西瓜状黄铜水壶热气蒸腾。
“郑君请我吃酒,酒在何处?”金财从走进园子树荫一刻起,顿觉一阵凉意迎面而来,一时间汗珠儿滴尽,暑气全消,身心清凉愉悦。
“假邀吃酒,实请喝茶。今日找个清静地想与你敞开胸襟交谈,怕酒误事。”郑坚说。
“有啥事神秘兮兮的?”金财有些警觉,送到嘴边的热茶也停了下来。
“你可看到昨天吴玉堂都督代表省府发往全国的通电?电文中说:‘……窃为政府年来,一切措施有怵惕维厉之心,无怠惰自安之意。维持秩序,良费苦心,而黄兴等不顾亿万锋镝死亡之惨,起祸兴戎,使我已定之邦家,已安之黎庶,又复重遭荼苦,离析分崩,危机情形,昭然共见,其图亡国堪虞,直将有亡种之惧。’一个率先全国发动辛亥革命的省份,居然成为反对国民革命少有的几个省份之一,进而通电全国颠倒黑白,乃长安古城之奇耻大辱!”
“看到了,军人自古以服从为天职,从不过问政事。刘五大哥昨日召我进府专门提到此事,说这是政治舞台上的耍活子戏,不要当真。要求所属部队对这件事遵守‘三不’纪律,即不听不看不说。”金财平静地说。
“平日里看你像条汉子,评论时政切中要害,谈笑古今纵横万里。平日口口声声拥戴共和,说辛亥革命中陕西的士兵用生命教育了你、成全了你,立志为老百姓干几件实实在在的好事情。远的不说,今年进入七月以来,东南各省纷纷起兵讨袁,在陕西革命形势即将发生逆转的紧要关头,你不仅不能当机立断勇立潮头,却只会声声喊‘大哥’,大哥能管你志向?保你平安?照看你一辈子?……”
不等郑坚说完,刘金财霍地一声从椅中站起,用手指着郑坚的脸说:“想不到你竟是一个无仁无义的小人!说我不是也倒罢了,竟敢当面辱我刘五大哥!没走过山路不知道气喘,你不配!长安反正以后,大哥看似平静,严守军人形象,从不过问政治,其实内心如倒海翻江一般,只不过他把心思都用在过去随他起事的穷兄弟身上罢了,他多次在我面前说过:‘北洋政府出的告示政令,没一件能与百姓的生活搭上弦,我连看都不看。’这难道……”
郑坚板着脸孔悉听金财责骂,心里却**出一阵喜悦,暗想:无意中一句话,竟抓住了金财哥儿们义气的弱点,终于搭上话题,能深谈了。
“刘五将军反清革命和建立共和所做的贡献,人民不会忘记,长安反正对中国共和事业的巨大影响无论怎样评价都不过分。他为洪门兄弟所做的事历史一定会铭记的。金财兄与刘将军肝胆相照的忠义情怀尤其使人敬佩,刚才为弟失言冒犯还望海量包涵。我们兄弟一场,在内心深处其实与为兄一样视刘五将军为长兄,愿为他紧随前后肝脑涂地。历史上大凡垂史留名的英雄人物,都是由官家编撰的正史与民间流传的野史构成。正史者编年流水,野史则以小说等形式延绵持久。但所记所传,皆左右局势的大事件,勇立潮头的大英雄。”
“此言怎讲?”金财冷静地反问一句。
“自唐宋以后,中国政治经济中心南移,辛亥年长安反正虽能推波助澜,但不是这次革命的中心,陕人沾沾自喜的传统文化已经被都市功利文明代替,长安反正能在史书写上一笔就不错了,这是其一。正史多由官家选举的儒理名流担当主笔,农民起义闹腾得天翻地覆尚且蜻蜓点水,百姓生计更无从谈起,更不要说三教九流洪门诸事,在他们眼里有辱笔墨。野史虽然展示了一定时期的社会风情,以小说说唱等形式流传于世,大多却以礼义廉信耻为题材,对朋党忌讳尤深。这是其二。刘五将军为兄弟们背负起沉重压力,对眼下风云际会的国内政局采取冷漠静观的态度,表面上研习文化、结交显贵、安抚旧朋,寻求关系拓展环境,岂不知道中艰险,总有一天会被压得抬不起头来。要想为兄弟办事让百姓记住,在历史上留名,只有带着这帮子穷兄弟树起反袁义旗,将革命进行到底,闯出一片新天地来。唉!到那一天史书上才会大书特书‘草头百姓是创造历史的动力’的道理呢!”郑坚不无感叹地说。
“郑坚,你说袁世凯的寿命到底有多久?”金财此刻挺起了胸膛,像是提问课堂上的学生。
金财的角色转换令郑坚措手不及,但心头又一番欣喜,点破正题时机已到。于是郑坚单刀直入把话挑明:“金财兄,袁氏政权自上台以来,反对议会制宪,任用北洋亲信、制造宋氏惨案、举债抵押矿产、妄图登基称帝,时下北京城里风传袁氏兄弟争当太子、九房太太争后封妃闹得不可开交,其复辟之心路人皆知。你心中比谁都清楚,袁氏政权的倒行逆施只是国民革命道路上的一尊泥像,拦不住共和的历史进程。实话对你说:弟受南京方面的委托,邀刘五将军通电天下、率部讨袁,举行二次‘长安反正’。”
“我多次在刘五大哥面前提起改革目前时政的话题,刘大哥都没有明确表示意见,你这样局外人突然对他提起这件事,恐怕一时难以接受。况且吴玉堂都督已公开与袁世凯穿一个裤裆,一旦走漏风声兄弟性命难保。举兵讨袁之事更无从谈起。”金财若有所思地说,似乎郑坚的话早在预料之中。
“小弟愿面见刘五将军晓大义明利害,盼大哥引见!”
“不妥,如有闪失于事无补。我今天也实话对你说,长安的空气太沉闷,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早有投奔讨袁大军,追随中山先生的打算,只是不知到何处去?如何与革命军联络?给我半月时间准备,由我相机劝说刘五大哥,在长安举起讨袁大旗。请郑兄与革命军联络,半月后在武关会合。”
……
五天时间过去了,刘金财对出走长安,投身讨袁“二次革命”的决心更加坚定,其中既有对时代潮流涌动的分析估计,也有对自身前程的考虑。在长安业已形成的政治格局和人际关系中,已经没有自己发挥才干的空间,只有到更为广阔的天地和激烈的战斗风浪中拼搏,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和对兄弟们许下的诺言。但对策动刘五大哥在长安竖旗讨袁的决心仍然举棋不定。他反复思考郑坚在谈话中分析刘五身上背负的沉重“会党”包袱,进而在思想上固化成求稳怕乱、委曲求全、逆来顺受的心理,已经失去再次举兵起事的勇气和热情;同时多年来金财作为小弟的身份和洪门中“大哥为父”的观念像无形的枷锁紧扣在心,他不敢在如此重大的问题上与刘五坦诚相见,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刘五都是他的恩人;当然更多的顾虑是策反不成影响自己带兵出走,弄得鸡飞蛋打,难以收场。
这一晚刘金财很晚才入睡,蒙眬中看到无数西征时战死在亭口桥的勇士们手执利器,身披血袍,相互搀扶着从原野上静悄悄地向自己走来,睁圆的双眼里充满悲壮苦楚的目光,像是恳求金财带领他们报仇雪恨,找回失落的生命,但却没有人呼叫一声“金财大哥”……第二天早起回忆梦中故事,突然产生放弃策反刘五的计划,第一次在脑海中聚集起不依大哥将令行事,不为大哥言行左右的力量,感到身心轻松了许多。
接下来的日子里,刘金财召集几个信得过的老弟兄商议,很快取得一致意见:炮团学生兵居多,容易接受新思想理念;营连一级下级长官多是常年随刘金财征战,由金财提拔起来的洪门老班底,指挥系统容易统一思想;炮团驻地在长安东郊鸡市拐,半夜离营不易引起注意,可以争取到半天时间急行军,与追击部队拉开五十里距离;轻装行军,不携带火炮辎重,便于绕开商州驻军;假借刘五将令赴商洛山御敌为名,出发前下令拔营,到武关后再通告全团官兵,以免走漏风声。
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八月二十一日二更时分,炮团熟睡的官兵被轻声唤醒,以营为单位下达军令,向商洛山进发,夜幕降临的时候,全团官兵陆续从蓝田县城南九间房进入秦岭山中。在大山和松林的掩匿下,金财下令做饭休整,部队在原地休息两个时辰,二更天出发,天亮时赶到牧候关。
虽说炮团在深夜出发向商州方面运动赢得了时间,可是如此众多的人马在城市周边活动难免留下蛛丝马迹,天亮以后吴玉堂与刘五等先后得到了刘金财出走的消息,同时很快在省城军政单位中传开。
刘五得知刘金财投奔武汉国民党人的消息后,先是气急败坏地大骂刘金财无仁无义背弃自己,偏偏在全国反袁和保袁势力刀兵相见的节骨眼上闯下祸端,在平静的长安城搅起风波。接着半个时辰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件事对全省局势的振动和影响,会严重削弱自己在省城权力结构中的影响力,同时几年来对袁世凯的政治努力也会随之付之东流,把自己推进极其被动的境地。听到消息后,张一文、冯世清、雷风岐、周福来四人不约而同地来到刘五公馆,刘五见四人到来,心里不觉一阵凄凉,过去每遇重大事件发生,每逢困难时刻,都有一帮子生死与共的患难兄弟追随左右,看见他们就能鼓动起克服一切困难的勇气和信心。如今却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鲁金豹西征路上被处决,常文厚一心扑在农场,打算告老还乡,王魁胜不辞而别,杨守道去了北京。最可恨刘金财,自己从队医一步步把他提拔到主将位置上,他却恩将仇报反叛为敌。刘五想着想着不禁闭起眼睛,心中酸楚,低头不语。
“刘大哥,事情已经发生再着急也于事无补,可否先派福来兄弟骑快马追赶金财讲清道理,使其回心转意,放弃投奔武汉的打算?”冯世清小声对刘五进言。
“世清兄言之有理,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应该派出冯大哥带主力追击,一举消灭叛军,带金财人头返回省城。一来向袁总统和全省表明立场。二来可以争取省城官心民心,确保各项利益。三者告诫营中兵将,违抗刘大哥军令者,定斩不饶。”一文进一步说。
“大哥,怎样处置都行,事不宜迟,你就下命令吧!”周福来说。
刘五深深地望着四人的眼睛,缓缓摇头:“不妥。现在出兵剿杀金财,吴都督误会更深,以为我师全体兵变,后果难以预测。冯世清、雷风岐自从长安反正后一直驻扎长安周围,是稳定局势的决定力量,不到紧要关口不能轻举妄动。周福来也不用去追赶劝阻,我看金财这小子也不是个见神就磕头的货,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头。再说当初‘太白山’堂的知己兄弟、参加长安反正的得力战将仅剩下你们三人,绝不能再有闪失。我先去见吴都督,问他有啥主意,回来再说。”刘五随即更衣备马向北院门都督衙门赶去。
离都督衙门还有二十步距离,只见陕军二师商纺将军及其部属将领快马从院中飞出,向东奔去。走进吴玉堂的办公小楼,吴玉堂正从会议室走出。见到刘五来访,吴玉堂说:“把自己的人都看管不住还满世界地跑啥呢!这回乱子日弄大了,看你刘五如何收场。”吴玉堂没好气地说。
“刘金财这狗东西是半夜把队伍拉走的,事前没一点音信……”刘五解释说。
“半夜走的?看他娃的腿快还是我的电报快!”吴玉堂说完径直走向办公室,不再搭理刘五。
刘五想起前天吴玉堂对自己提起过,清朝末年建立起的龙驹寨电报局虽经战乱捣毁,十天前已全线修通,而且商州驻扎陕军一个独立团的重兵,估计在刚才的军事会议上已经通过电报下达了截杀金财的命令。刘五还证实了自己行前猜测:吴玉堂对自己的戒备已经远远超过了怀疑,说不定对自己一师驻长安的部队采取了暗中防范的措施。刘五返回公馆闭门谢客,无奈地以静制动,静观事态发展。
太阳从东边山上升起,牧候关全貌清晰地展现在金财面前。远远望去,两座大山沿蜿蜒的山道在山顶白云间拥抱在一起,山顶只露出郁郁葱葱的两个小山包,小路从山包间穿过。所谓雄关漫道如钢似铁,其实并没有寨栅盾炮等防卫设施,只是山陡路险、道狭岭峻而已,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从进入秦岭那一刻起,队伍拉开数里距离,大多数时间沿着身体右侧盘山道像涌动的巨龙一路努力上行,左侧是陡峭的峡谷,再往下是长年奔腾不息的河水,隔河相望,对面青山陡立。八月的山风顺着峡谷一路吹过,虽然山林中飘动着几丝清爽和凉意,爬坡赶路的将士们依然汗珠如筛,浸透了征衣裤衫。金财想:过了牧候关一路下行直至武关,再没有崇山峻岭阻碍,兄弟们赶路会轻松一些。想着想着,不禁加快了步伐。金财走在队伍最前面,大约走到离关口还有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忽然山谷里响起一阵鼓点声,接着关口左右两侧山林中走出成队荷枪实弹的士兵,枪口正对金财全团队形。突然出现的变化使行进中的部队骤然止步,许多战士采取应急备战动作,就近下蹲紧靠右侧山脚,举起手中枪械,准备应战。靠前的几位连长赶到金财身边。
不大工夫,关口正中走出秦军驻守在商州的独立团团长杨明康。尽管金财往日也曾常与明康小聚吃酒,多少也算是朋友,但此刻杨明康出言叫骂金财的劲头却像是狭路相遇的仇人:
“大胆叛贼刘金财,你要把陕西子弟兵带到哪里去?”
“奉刘五大哥将令,为弟率一师炮团赴武关一线布防……”
不待金财把话说完,杨明康破口大骂:“放狗屁!上午吴玉堂都督电报在此,你假造军令,挟持士兵,欺瞒军官,背叛陕军,企图把队伍带到武昌打内战,造袁总统的反!本团长在此等候多时,现在一千多炮团士兵性命就掌握在你的手里,是束手就擒还是全军受死?给你五分钟考虑,莫谓言之不预也!”
金财面临骤风暴雨般迅速转换的形势突变,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飞快地思索着各种应对之策,他紧皱眉头,一声不响。听了杨明康的喊话,刚才还紧张备战的士兵们有些已经放松了警惕,把目光投向刘金财,像是询问事情的真相。几个参与制定出走计划的军官极力主张一鼓作气冲过关口,即便战死也会扩大影响,壮大全国反袁声势。金财环视关口伏兵,回头观察自己的战士,几次手握刀柄打算冲锋陷阵,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把手下几位军官召集在身边,小声说:“打还是不打关乎一千多兄弟性命,已经不是我一条人命的事了。再说咱们队伍拉得长,难以形成有效火力。伏兵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充分利用关高道险对我们形成包围,硬打凶多吉少。切记!这件事由我一人鼓动策划,你们都被蒙骗上当,此事与你们无关!把兄弟们带回长安去吧!”说罢对杨明康抱拳高喊:“杨团长,我随你一同回长安把事情说清楚,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过去咱们都是同城兄弟,谁跟谁没个小过节大照应?团里的兄弟们就靠你关照了!”说罢大步向关口走去。
五十步山道的距离有多远?五十步行走时间刘金财的思绪有多长?他会想到些什么?是秦岭一般雄伟壮丽的胸怀?是山涧溪流一样的涓涓爱心?是一头碰到南山上的懊悔?是抱怨楼观道长点化失算?也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有大步走上关口受绑就擒。
炮团被遣送回长安半月后宣布解散,刘金财一周后在商州受极刑处死,金财的人头挂在商州城旗杆上才一天时间,半夜就被几个黑衣人在守夜兵丁身边偷走。这几个人将金财的人头带到商州城南的一片森林里,就地挖出一个墓坑,另一伙黑衣人抬来一口白木棺材,棺材中已经事先准备好一具穿着军装的无头草扎人形。黑衣人将金财的人头放在草扎人形头顶,盖上棺盖,入土掩埋。随后一位黑衣人对着坟堆说:“刘五大哥叫我兄弟几个为你送行,可你的身子行刑那天丢到城外叫野狗吃光了,没办法用草扎了个身子,把你留在省城的旧军装穿上。金财哥,一路走好!刘五大哥说下辈子还要与你结拜兄弟!”随后黑衣人消失在茫茫林海山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