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五返城当天,带魁胜等少数军士随从直接来到唐新甫公馆。唐公馆位于城南书院门街东头,二丈高的红漆门柱,八丈宽的院落由西至东三座连成一体,进深直达南城墙根儿。整个建筑群由青砖砌筑而成,白粉墙的照碑中央用青砖镂花成门神神龛,左右放置盆栽牡丹。进二门是唐新甫办公议事的地方,高大的房屋有山墙、兽脊、瓦当、砖雕花墙修饰,地面青砖铺地,整体结构表现出中国北方建筑大气、沉稳、朴实的风格。中间的院落是唐家内宅,院落的布局与前面的院子相仿,但更温馨实用,主要表现在门窗以变化的格子为主,其中非常得体地镶嵌着用桃木雕刻的风俗人物画。院内各幢房舍由短廊相连。第三座院落是一处花园,亭台楼阁和一池小小的水潭,被几株古树遮掩。这所宅地原为清末一举人私产,唐某其人是长安街头练铁锁、举石铃、摆场子出身的哥老会龙头老大,靠一帮子铁头兄弟供奉过生活。哥老会的规矩是不同宗派的组织名称以山起名,意思是坚如磐石。唐新甫的哥老会组织叫“子午山”,辛亥革命后唐由于率众弟兄参加起义有功当上统制官,强占此地为私宅。他虽不了解中国古老建筑所表达的深厚文化积淀,但他觉得气派、舒服、好用就强占征用了。唐新甫的灵堂设在第一座院内,此时已是人声鼎沸,祭奠者络绎不绝。唐新甫生前办公用的正房门口设一蓝色幕布,上面书写白色“奠”字,两侧为同盟会会员、文化名人杨守道书写的一幅挽联:“行侠义举义旗率众起义、图革新为革命身先士卒”。整个院落用白布搭建起一座灵堂。蓝色正面中央放置一张方桌,桌前地上摆一瓦盆,堆满正在燃烧的纸钱灰烬。几位孝子穿白孝服系麻绳跪在桌子两侧向来访者叩头致谢。唐的尸体此刻停放在幕布后正屋中间木床板上,等待着刘五等全省各地龙头大爷举行诀别仪式。从走进唐府那一刻起,就有一种人去势退、大厦将倾的强烈印象,“子午山”大小头目列队在门前迎候,高呼“上云下峰大哥”,以刘五的雅号相称呼,以表示亲密无间。并施三拜九叩见面礼,全然没有以往目空一切的老大派头。“子午山”的哥弟们以洪门最高级别的仪式向刘五传递出归顺之意。走进灵堂刘五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供桌上唐新甫的灵位,许多往事浮现在眼前。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秋,刘五随清军丁军门的部队步行万里从伊犁归来,扎营省城西郊林家坟。一日入城闲逛,走到“五味什字”西南角,望见一家挂着“西府臊子面”招牌的面馆子,店门口支着一口大铁锅,门外当街架一炕面大的面案子,一群人团团围在店前。擀面师傅上身穿白粗布大衿短袄,白粗布连裆过膝短裤,光脚踏黑布低腰船鞋,手执六尺长的擀面杖在案头用力延伸十几斤重的面团。师傅身材高大,光头圆脑,身骨架显露出职业的白皙和臃肿。当他弯腰下势用力擀面时,额头汗珠不时地滴在面胚上,面胚在他的手下很快变薄伸匀。几乎成透明的薄纸,招来围观客不断喝彩。这时一位身着身长至脚腕、袖长过手腕的青色斜纹布长袍,戴漏斗形凉帽、架石头眼镜的商人拨开人群来到面案前,身后跟着几位五大三粗的壮汉。三下五除二不由分说砸了面摊子。来人是隔壁水烟铺的老板,他用尖细绵软的轻声说:“你的面案子占了宝号地界,挡了财神风水,前日里伙计与你评理,你竟然动手使蛮,打破伙计人头。今天这几位弟兄要与你算清账,见高低!”擀面师傅双手低垂,双目怒视,一言不发。前几天水烟铺子雇的泼皮街混混为地界闹事,他不小心擀面杖碰了其中一个人的头,埋下了祸根。就在这些人准备动手砸店时,街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他大约四十出头,一身习武人装束,腰间束三寸宽的牛皮板带,小腿上的腱子肉紧紧隆起。来人拱手行礼询问缘由。擀面师傅见到来人眼睛一亮,述说了与隔壁水烟铺因地界纠纷不小心碰了对方伙计人头,水烟铺老板借故生事,招来一帮人砸了面案子。这位习武人一声不响,猛地一个转身大步来到灶火前,从灶膛里抽出一根燃烧着的粗杂木棒,带着火星子狠狠地朝自己后脑勺砸去,登时流出鲜血,惊得众莽汉连步后退,只听来人高声喊道:“两清了!”说完就用左手捂住伤口健步向外走去。此人正是刘五初识的唐新甫。
1911年辛亥年春,同盟会成员陆续从海外、上海、武汉等大城市回到省城,当他们满怀壮志,酝酿在省城发动武装起义时,才感受到武装力量准备不足。革命党人认为自己的信念来自工业化程度相对较高的城镇,目光很自然地投向以城市中下阶层为主的哥老会。开始时同盟会内部对联合哥老会有不同意见,主要分歧集中在理论层面上,即一个理论先进的政党,能否与一个信仰和行为都十分愚昧落后的帮会团体合作?一部分同盟会会员认为这种联合有悖于革命党人的理想,但多数人认为,“君欲得执戈实践卫国之多数人士,只有通而变。古者神道设教,此之谓欤!设教,使民以信;变通,使民不倦,精神专一,动静合用矣。否则,既无群众,又无粮饷,纯以文人终属空谈理论而无济于事。”
同盟会会员杨守道是座中长者,他没有渡海留洋浪迹天涯的经历,六十多年尚未走出秦地半步,是关中沃土上培育的“大儒”,在长安地面上有很大的影响力,对古城的历史如数家珍。他说:“尔等在外读书求学并不知城中革命志士的艰难,先进的理念对规划未来有好处,但据几千年中华有识之士对革命规律的诠释,‘经世致用’的方向不外乎两个去向:国富时求官问仕上行,国穷时以民为本下行。在改朝换代的当紧关口,鼓动民众揭竿而起者谓之英雄!为建立民国大业,我等在清兵刀口下从事秘密工作,从安全联络同志的目的出发,同志间以洪门习俗单指勾手为暗语。为发动群众揭露清寇也使用过哥老会设坛打醮的把戏,一年前清军为示**威在钟楼及四门城墙上驻军,为掩人耳目把写有‘消防驻在所’字样的招牌挂在墙上。我等同仁在城隍庙设坛扶乩,编造出一套乩语,说:‘不用怕,四门兵牌先念下。’就是说从下往上念,牌子上的字就变成‘所在驻防消’了,由此可见用洪门之术达革命之途实属可行。”
讨论的结果是联合派占上风。
辛亥革命起义前,同盟会在清军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八九个成员在活动,由于清政府防范严密,这几个人虽然都是中下级军官,在正常情况下对下属握有指挥权,但在革命事变中却无法自如地掌握士兵,进而使指挥权大大削弱或者完全丧失。哥老会方面则完全相反,称兄道弟的世俗情结像蜂蜜浓浆把洪门兄弟的心粘在一起,他们早就在新军中建立起与军队编制相适应的组织系统,标有“标舵”,营有“营舵”,队有“队舵”,以联系掌握他们的哥弟。这些营中“舵把子”固然不能把营中分属不同山堂的哥弟统一掌握在自己手里,但能很好地掌握属于自己的一帮子士兵,并能紧密地联系其他山堂的兄弟,在这些“舵把子”中,除刘五是清军协司令部司号官外,其他都是护兵、正副目、伙夫等人物,他们虽然在军事上没有指挥权,但在自己的组织内部却有极强的领导和控制能力,当革命到来、旧军队建制被打乱的时候,军事实力和指挥权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哥老会各级“舵把子”手里,刘五所代表的军事力量像涌动的潮头在辛亥年顺水登岸了。
经过广泛接触联络,双方形成了对孙中山先生“革命排满之说”的共识。决定联合起义,推翻清政府在全省的势力。但在共识表述的方式上双方产生了分歧,同盟会认为改天换地的革命壮举应以宣言告知天下,哥老会却从不信任一纸合同,要求用滴血誓盟的“开香堂”形式昭示人心。于是同盟会全盘接受了哥老会方面的要求,成立党会合流的秘密组织——“同盟堂”,并按照哥老会的堂规在其内部建立了“通统山、同盟堂、梁山水、桃源香”,决定由同盟会选派“同盟堂”的龙头大哥,即“总理”,用梁山聚义和桃园结义的典故从组织和形式上完成了同盟会与哥老会的联合,形成了武装起义的基本力量。
五月里的一天,长安城太阳高悬,刚刚走过春天的城里人第一次感到夏天就要来临,所有生命现象都显得懒洋洋的,只有少数卖温面饸饹、凉粉面皮的小贩沿街挑担叫卖。从午后起,同盟会和哥老会推举的代表化装成商贾、学子、贩夫走卒、乡下农民模样分散出城,大约在深夜二更时分,双方推举的三十六位代表聚集在城南五里的大雁塔慈恩寺内,举行了改写历史的神秘仪式。
慈恩寺是一所唐贞观年间皇太子李治为追念文德皇后之恩,选择“林泉形胜”的无漏寺故址建成皇家寺院。史料曾经这样描述:随着朱明政权的没落,清军入关称帝,时运变迁、物换星移,也没有了当年“长安少年惜春残,争认慈恩紫牡丹”的翩翩风流,但慈恩古刹仍然屹立于城南五里高地之上,雁塔晨钟依然浑厚沉重声闻于天。很多历史学家对清皇室崇尚汉族传统文化、敬重孔儒佛道甚于明朝的历史现象,从政治学的高度做过深入的分析,慈恩寺这座唐代皇家寺院历经岁月磨难不仅在清代得以完整保存,庙产封地得到保护,甚至在清朝社会发展鼎盛时期,千里香客络绎不绝,达官贵妇争相供奉,甚为壮观。但到了清朝末年,由于时政凋敝经济衰落民生维艰,古寺院墙已不见遗迹,塔身杂草丛生,庙堂漆彩剥落,但在长安市民的心里,它依然是守护心灵、带来福音的一处圣地。
在同盟会与哥老会达成誓血同盟的协议后,举行血盟仪式的地点却多费周折。城里学堂、酒家食肆难以掩人耳目,郊野空旷地难免走漏风声而且无法安放香案蜡裱。同盟会中有一名叫郑经伦的教书先生曾多次带领学生到慈恩寺写生,寺院离城较远,四周沃野阡陌安全僻静,且有现成的供桌可资使用,众人可扮作游客分头前往,他建议到那里举行仪式。这个建议得到了大多数同盟会员和哥老会首领的认可,于是他们指派吴玉堂和郑经伦前往试探联络。时任寺院方丈的宝生大和尚年逾八十,眼坠、双腮、耳垂、腰身富态有形,双耳有轮、神色沉稳,长长的眉毛呈稀疏的白灰色,佩黄布袈裟,法相沉稳,处处给两位赶庙人智慧仁慈、可以信任依托的慰藉。此刻郑经伦完全没有了在城里做先生的矜持,毕恭毕敬地把革命党人的共和理想与实际困难向宝生方丈细细道来,宝生法师听罢足足有半个小时手抚念珠,紧锁双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看似默默冥想。沉寂中忽见法师嘴角轻抽微动,一股极具穿透力、锦裂玉碎般的低声细语在大雄宝殿内飘开:“‘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寻菩提,如同求兔角。’佛陀说,佛门和世俗的法度是不二法门,佛即众生。佛祖对穷达人世间时政众生相早有教诲,要求佛家不能离开民众疾苦国家荣辱,做闭门修炼菩提树下的觉悟者,觉悟是进步的动力,如同莲子开出新的枝叶花朵,离开众生论经说佛是梦想兔子头上生出犄角来!至于在佛祖神像前安放关公牌位,我看也没有什么大不敬,关云长虽不是佛门尊神,却也是佛教信徒中如菩萨一样的护法大师,佛门称他为伽男护法大师。阿弥陀佛!佛光高照,慈恩永存,善哉,善哉!欢迎众善士菩萨来本寺做客。”遂吩咐斋饭待客不题。
这所皇家寺院的大雄宝殿为明代建筑,六七丈长,三四丈宽,直檐脊兽,青砖素瓦,古朴大方。庙外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在暮霭之中像忠诚的卫士守护着古寺,只有空中的月亮朦朦胧胧地指点出寺院的塔殿路径。大雄宝殿的木门紧闭,从门窗上几处窗纸脱落的格子中间,放射出几缕昏暗的灯光。明代塑造的佛祖释迦牟尼泥胎金身由于部分金箔脱落,少了几分雍容华贵,多了几分气宇轩昂。神像前第一次供奉起关公神像,一对烛光在宏伟昏暗的大雄宝殿里时隐时现,凝重了武装起义前夜男儿决战沙场的庄严气氛。参加今晚盟誓仪式的三十六人在拜关公像、喝滴血酒、诵唱誓言、交换信物后,同盟会代表讲解了孙中山在日本创立同盟会以及“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宗旨,哥老会方面则集体背诵了“红十条”劝勉律,誓言与同盟会一起推翻清王朝统治,建立民国政府。然后参加聚会的人半跪在关老爷像前,胸前双手掬香,口中念念有词,轮流自报家门生辰,结为生死兄弟,基本确定起事日期和责任分工。
结盟仪式即将结束,唐新甫突然站起身,慷慨激昂地说:“我本农家子弟,自幼随父进城以苦力为生,生计艰难,买炭论斤,买面论升,且难以为继。自古强侯败贼,起事成均田地,兵事败掉脑袋!本山堂众哥弟万众一心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言罢从衣袋掏出一瓶雄黄酒,走到关公像前猛吸一口,对着蜡烛喷出酒雾,关公塑像上方形成两团火焰,火势退去烛光恢复原有的袅袅清影,供桌中央出现了一张黄麻神纸,上面写着“汉唐有日,天地显威”八个字。在场的人都看穿了唐新甫的把戏,“汉唐”二字暗喻唐氏家姓,“天地”则说出了哥老会以天为父、以地为母的信仰。唐新甫用练地摊的本事竭力为仕途作秀,想拥有更大发言权,此等雕虫小技也被唐新甫搬进了神圣的结盟仪式,众人从大局出发,把鄙视的神色换成尴尬的掌声。刘五本能地意识到同门兄弟对自己构成了威胁。
刘五参加了大雁塔歃血盟誓,是以等级森严的哥老会小字辈面目出席的,他谦卑稳重的神态赢得了与会人员的好感,但远非他所期望的尊敬。他从自己的恩师那里学会了如何从人的嘴角眉睫上观察对方的心理活动。
大雁塔聚会上青年学生坦****,军校科班出身的清军官佐沉稳坚定,报馆工作的同盟会员才思敏捷,哥老会众家山头龙头大爷兴奋、豪爽、侠义心肠,革命唤醒了在场的男人们征服世界的欲望。
在上午回城的暖轿上,刘五心情格外欢畅。这是一辆三匹骡子拉的轿车,雕木花窗围在车厢四周,里面缀着丝绸帘子,车底板上满铺栽绒毛毯,放着绣花枕头、锦缎棉被。刘五刚才搂着秋香小睡片刻,秋香说轿车像个“游动的婚房”,刘五则认为铺盖太薄硌得人不舒服。初春的太阳把轿车内的空气烘焙得暖洋洋的,秋香心潮起伏,像坐在金色的笼子里,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权力、地位、金钱带给一个女人的安全感,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刘五对婚姻的需要不是春日里乘轿车郊野出游一般,怀有艺人的浪漫情趣,他对婚姻的期盼是尽早生下传宗接代的儿子。早一天生儿育女才是维系现有安全和幸福的可靠保障。她看着背对着自己、目不转睛地张望窗外田园景色的刘五,不觉脸面烫红,浑身发热,心中泛起异样的温暖,体内血管一盈一缩,心房激烈地挛动,情不自禁地散落发髻,解开紫红缎面貂皮大襟夹袄,露出低胸翠绿绸袍衣,娇滴滴地用念戏文的声调说:“夫君,回头看一眼这边的景色,真山真水的……”刘五转身回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秋香衣着散乱的媚态,男女之间的调情苟且之事,应该在吹灯上炕的晚间发生,这疯女子……心中刚想起怒,刘五被秋香香泉奔泻的发波和隐匿在袍衣中丰腴坚挺的乳峰震慑,脑袋里生出一种从没有体验过的幻觉,他想起了美菱姑娘……刘五禁不住宽衣解带,飞也似的动作起来……秋香指着窗外坐在车辕上的马夫要刘五小声,刘五急促促地说:“老汉耳背听不清。”赶车的老军士白崇礼其实已觉察到车厢内有动静,双手一推辕木轻跳到路上,鞭杆儿一甩,吆喝骡子稳行。同时放开嗓子唱起老家陕北的酒曲曲:
“白格生生的帘子上几点点油,
妹脱裤子我掏。
亮光光的油灯窑窝窝里放,
我想妹想到大天亮……”
随刘五返城的是几十个家丁卫士,几个时辰的行军路程都有些犯困,老车夫的歌声顿时活跃了行路人气氛,但不敢造次放声浪笑,毕竟不像车夫和刘五是十几年的拜把子弟兄。
吱扭吱扭的木车轮声唤醒了刘五儿时对故乡的美好回忆,他不由自主地揭开窗帘一角,看见太阳竿上三尺、斜挂空中,此时正是村民们吃早饭的时辰,稀稀疏疏的村寨上空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炊烟,少陵原上梨白桃红,麦苗青青,大地覆盖着五颜六色的野花,蜿蜒的土路静卧在原野上,伸向无尽的远方。由于昨夜的一场蒙蒙春雨使空气显得格外清静。想当年,每天的生活都像一夜春雨洗过的那样新鲜,刘五记起当年父亲把毛驴拉到河边认真地刷洗干净,在驴背上铺了条棉被,把自己抱到驴背上坐稳,牵着毛驴走亲戚的情景。他记不起第一次骑驴上路时的感受了,大概和现在乘坐三头骡子拉的轿车一样吧?
在今天返城的路上,刘五也想好了处理唐新甫遇刺身亡的对策,即不闻不问、掌握平衡、接收地盘,同时对唐家遗属重金安抚,约束自己山堂的弟兄不参与此事。通过近几年与同盟会领导人士的合作共事,刘五无意中对同盟会与哥老会进行认真比较,认识到帮会的规矩说不过同盟会的道理,这些人的身上有一种眼睛看不见的力量,有时能镇服自己。但他也深知在共和最初的几年,哥老会的神秘色彩容易联络感情,是自己日后拜将入阁的一支重要力量,对它的进退取舍要依据形势的发展掌握平衡。这双重的考虑决定了刘五对唐新甫遇刺一事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
哥老会也称洪门,产生于明末清初,其祖师爷是明末一姓朱的遗老,朱者红(洪)也,以秘密结社的形式在清军中开展活动,组织反清复明。哥老会在内部互称哥弟,讲桃园义气,适应军队生活中的互助和战斗需要。它虽然继承了洪门祖师崇祀先贤的传统,同是反清复明的洪门组织,但除了山堂的师傅大哥以外,一般成员并不知道它的真正目的。
清朝末年哥老会盛行于西北各省,虽有统一的联络暗语、仪轨程式、誓词戒律,但各山门之间没有隶属关系,谁的人多势众,谁的分量重,发言权就大。唐新甫的山堂取名“子午山”,堂内四柱是糖坊山、鸡市堂、**水、丰镐香,占据了省城东西南北各处地盘,门下有多少哥弟自己都数不清。革命胜利后,唐新甫认为自己贡献大,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树敌过多。特别对刘五任兵马都督而自己屈居统制官的人事安排不满意,一段时间里,甚至默许手下的哥弟在古城街区设立分堂,分派捐款,维持治安,调解纠纷,把哥老会的一整套管理模式运用到社会事务的管理中,把市民搅和得怨声四起。唐新甫的骄横还表现在藐视文官政府,处处与同盟会领导的国民政府发生激烈的对抗,不执行政府的文牒军令。这些对抗行为有时是明目张胆的生整浑闹,大多数时候是以农夫标准的诚实刁钻和可怜的面孔出现的,国民政府决心除掉唐新甫山堂,前提条件是稳住刘五,离间刘唐的关系。
1912年春节,兼有同盟会和哥老会双重身份的杨守道老先生于正月初三晚来到刘五在盐店街的都督府贺年。杨老先生矮个、光头、修剪整齐的髯须,身罩黑棉长袍,虽然身体发福,但脸色红润、笑声洪亮,精神头儿十足。老先生善诗文通画墨知天文熟地理,是省城文化人中领袖级的人物,亦有多顶“贤仲”“士坤”“大儒”等高帽子。今日来刘府拜年是名,实则传递同盟会一个重要信息:说服刘五联合武力剪除唐新甫哥老会势力。
刘五的公馆原为山西一盐商的豪宅,七间五进五个大院连成一片,年前刚修整一新赠刘五为宅。这位盐商早年留学意大利,对欧美建筑风格情有独钟,在陕西做生意特意用秦砖汉瓦建起这座府第,砖拱门窗以彩色玻璃装饰,门庭廊柱用花岗岩砌筑,室内有大面积采光幕墙,屋脊收起尖尖的房顶。盐商对西洋壁炉虽有近忽癫狂的崇拜,无奈关中冬季取火用木炭火盆,无法把它摆在客厅正中,只好在客厅一角不显眼的地方筑起角炉,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杨守道老先生乘呢轿直接来到二门,早有王魁胜卫士长率刘府丫鬟接轿迎候。杨守道接过刘府丫鬟递过的摔子掸去裤角尘土,在左右两个丫鬟的搀扶下来到客厅。刘五在门外拱手将杨老先生引入室内。刘五站在棉帘前拱手叫声:“仁兄别来无恙?”杨老先生回敬:“将军新春大安?”随即走进屋内。刘杨二人几年前已经建立起情同手足的特殊关系,杨是刘革命思想的启蒙教师,又是同盟会与哥老会联合反正的牵线人。杨守道十分欣赏刘的聪明机敏,把刘看作自己学识理想的传承人,感情上将其视为自己的儿子;刘从杨的身上发现了胜刀枪十倍的文化力量,常常求教于杨,私下里称杨为“先生”。再说刘五发迹后附风雅、追时尚、周旋于官宦绅士淑女之间,少不了要杨守道老先生的穿针引线、陪衬帮托。
两人落座,丫鬟们送来热毛巾,献上盖碗茶,端出乾州顷锅糖、富平的软柿饼、三原的蓼花糖、同州的落花生,边吃边谈起来。王魁胜为活跃气氛,讲了一则见闻:“城里人跟乡下人就是不一样,吃柿饼也像吃肉夹馍,用刀划个口子,中间塞些核桃仁儿,再放到木炭火上烤软,吃起来味道就是不一样。”
刘五闻声大笑不止:“看来进城做官要学的东西还真不少。”接着对杨老先生说:“先生年前给我画的那张《秋竹图》,看上眼的人还真多,绸布庄的钱老板愿出一百大洋购得,我没应承。”
“那是人家给你送银子呢!想维持你,又怕你认真起来驳人家面子,我那张画不值那么多钱,功夫还不到。”杨守道应声说。
魁胜在旁插嘴道:“我五哥说看画要看意境,我却越看竹子越像九节鞭。”
“魁胜不得无理!学识浅薄终不成大事。你还记得那天作画时老先生念的那首诗吗?‘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先生骨法用笔,应物象形,暗指做人不要像井水那样平淡、无所作为,而要学秋竹一般有骨气、求进取。”
“自古书画同源,将军聪颖,一语道破老夫本意。老夫纵观古今英雄文功武备,天下大乱豪杰辈出,同时也是人们思想最活跃的时期。有春秋战国才有百家争鸣,有三国鼎立方有桃园结义,待天下一统,想出头可就难了。秋竹竿有‘节’,还要表达的意思是处理人生繁杂事要当机立断、把握时机,冲破关节、向上攀升。像将军带兵打仗,攻阵破池,这方面的体会多矣!”
“先生的意思是……”刘五迟疑地问。
杨守道望了魁胜一眼,刘五心领神会。即着魁胜用轿子接几个秦腔名角进府唱堂会,顺便叫“秦风楼”饭庄送几个菜来与杨老先生下酒。魁胜应声退去。
杨守道用右手食指在茶杯中蘸了些茶水,一声不响地在桌面上写出“破塘敞流”四个字,然后说:“宣统二年夏夜在大雁塔歃血誓盟,唐新甫用贴神纸的形式向革命党人昭示出个人的狼子野心,将军不得不防。年前为军饷事新甫派兵包围了财厅,双方险动兵刃。将军年富力强,哥弟多在军界,有实力问鼎三秦。新甫虽同为洪门兄弟,但内心从未诚服,此事将军要三思而行。”杨老先生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杀掉唐新甫,借机壮大刘五的“太白山”势力。
看到桌面上用茶水画出的字,刘五心头不禁一惊,问:“同盟会诸位的意思……”
“他们想早日割除这块脓包,但不知将军的想法如何,不敢贸然出手。以老夫之愚见,此事要办得光眉子花眼,滴水不漏,有三个主意要你拿。一者与同盟会同仁谋面商议,联合出手;二者不闻不问,远离是非;三者收拾摊子稳定局面……”
二人密议正酣,魁胜领着几个唱戏的花旦、老生进屋,其中一老生走到刘五面前跪了半跪,展开手中戏本,低声说:“求大帅点一折,小的们好唱。”刘五顺手递给老生二两银子,回答说:“随便来一折《周仁回府》。”老生又问:“大帅府上有无忌讳?”杨守道笑着回答:“刘都督是革命军队统帅,不信邪。”艺人们这才拉开场子唱起《周仁回府》。
杨刘二人仍贴耳交谈,偶尔向唱戏的发出几声叫好。待酒家送来食盒、摆上盅盏,刘五留下一青年花旦陪杨守道喝酒,并喊来夫人秋香助兴。夜深人静时杨守道准备打道回府,却醉意朦胧地要带走唱戏的姑娘,声称“人老了没瞌睡,还想听几折子娃唱的戏”。秋香打趣地说:“老先生人老心不老,带个女娃子回府,是你养人呢还是人养你呢?”说得大家笑了起来。刘五也想推个顺水人情,不料想杨守道此刻竟没有丝毫醉意,还显得比谁都清醒。他笑着对刘五两口子说:“老天爷对男女不公道,常言说‘腰里别个稞,走遍天下不挨饿;腰里别个棍,走遍天下没人问’。女人从不用为生计发熬煎,到头来一个都剩不下,男人就不同了,自己不努力连狗都不问!切记,切记。”说完拉着姑娘的手乘轿回府。
当清明前几日刘五向军政府告假返乡祭祖时,不但很快获准,杨守道还让家人送来一斗方墨宝,上面写着“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几个行草文字。刘五又一次记起了父亲关于“把话藏在心里”的教导,自己又把官场艺术的感受加上“把笑挂在脸上”这句话,用笑脸达成的默契比信誓旦旦地保证更能赢得尊重。刘五的“太白山”成员以士兵为主,刘五离开省城事非地,等于为同盟会处置唐新甫亮起绿灯,同时也达到了借刀杀人的目的。
刘五在唐新甫灵位前并不施洪门三拜九叩大礼,只上心香一炷,行鞠躬三礼,俨然以洪门祖师爷自居。这种威严气概和傲慢的态度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子午山”堂的凝聚力因刘五的到来土崩瓦解,人们有求于他,希望受到他的保护。
刘五蹲下身来与守灵的孝子一一交谈,耐心听取孝子贤孙们喋喋不休地哭诉家门不幸,请求刘五替新甫报仇,刘五答应查明真相,却不承诺讨还血债。
新甫的大太太盘腿坐在炕上,几个姨太太围坐在四周,一身白麻孝衣,炕桌上几支檀香发出缕缕青烟,散发出刺鼻的浓香。炕头妇人们见到刘五进屋,便号啕大哭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大有“借自家的灵堂,哭自己的恓惶”的味道。待哭声平静下来后,刘五宽慰了几句,劝她们节哀,并表示会像过去一样照顾唐家老小。走出屋门时,几个年轻的姨太太争着跳下炕来相送,在她们抬腿起身的一瞬间,刘五看到了粉红绣花绸裤、淡绿提花小脚鞋,以及被泪水冲刷粉底所形成的人面桃花般开心笑容。刘五不禁记起了《红楼梦》中的诗句:人人都说妻子好……死后又随人去了……心中对人生的悲欢离合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在“子午山”堂执事的引导下,全省洪门各山堂龙头大爷的代表鱼贯进入唐家客厅。这是一间传统的中式客厅,八仙桌两边各一张太师椅,正面两侧面对面安放着两排靠背椅。刘五被安排在八仙桌左首上席,右边的位子空着。这种安排实际上表达了各山各堂对刘五在全省哥老会至高无上地位的认可。尽管它是名义上的,从组织结构上是虚的。
刘五右手第一个人是勉县“定军山”堂坐堂大爷苏炳义,此人约五十有余,个头短小,脸色黑黄,肚子深陷,浑身精瘦,常年提着个铜水烟袋,腰带上吊着火镰,人称“黄烟枪”。传说他一顿饭能喝二斤烧酒,吃两碗肥肉,早年在汉江上做船工,来往于汉中武昌间,光绪二十年冬天,船工们为工钱与船帮商会发生冲突,他只身一人前往商会与船东论理,东家欺他汉小力薄,一脚飞腿猛踢过来,炳义就势侧身接住小腿,用力向上一翻,东家跌了个仰面倒地,炳义趁机狠踏脸面一脚,当下东家的鼻梁骨咔嚓一声折断。这才跳窗出逃,踏着稻田里冰溜子向四川方向跑去。五年后炳义回到勉城老家,设立“定军山”,哥老会的势力也像滔滔东流的汉江水,码头遍布陕鄂沿岸。
“白玉山”堂主谢飞虎坐在苏炳义身旁。谢氏长吊吊脸上浓眉大眼,脑袋扎白羊肚子手巾,上衣白府绸对门襟宽衫,黑裤角绑在脚腕上,搭眼一看英俊潇洒,年轻气盛,实际上则是以下手狠毒、做事刁钻闻名于陕甘宁三边交界的大片地区。他认为喝烧酒壮胆、找女人败火顺气、吃清炖羊肉大补身体,是新一代哥老会成员中享乐主义的代表人物。
“华山”堂龙头大爷董绪年虽已年近七十但身板硬朗,他占据了刘五左手第一个位子。董老白山羊胡子剃光头,罩黑布长袍,穿黑布鞋。据说他常年戴在鼻梁上的宽片子水晶眼镜是祖上传下的宝物,甚至连睡觉也舍不得取下,只能直挺挺地背睡在炕上。他常说的一句话是“这东西正经、清凉养眼窝”,正是这种不紧不慢的性格和不着边际的语言成就了他的地位,关中东部是他的势力范围。据说少年时在学堂与人发生口角,遂卧地抱住对方脚腿,三天三夜不丢手。眼下他正闭目养神,靠在椅背上纹丝不动。
紧靠董绪年的第二个座椅空着,“子午山”的执事站在椅背后面。这张空位是特意给唐新甫的,这是洪门哥弟情谊和山堂平等最恰当的表现形式。
“兄弟在洪字号多年,现在又加入了革命党,辛亥年九月,与在座众兄弟一起,躬亲执械、誓死力斗,才打下秦地革命江山,其中哥老会众哥弟功不可没。目前革命仅在秦鄂两省实现,清政府围剿形势险恶,众家山头还需同心协力,不可沉迷酒色、居功自傲、任性做事。新甫兄革命未竟身先死,我身为军政府兵马都督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这个紧要关口洪门突发不幸,不知众家龙头大哥有何高见?”刘五以得体的开场白再次镇服了在座的每个人,像是给未驯服的野马甩出了笼头缰绳。
苏炳义正用嘴吹“纸媒子”给水烟点火,突然“啪”的一声把烟袋摔在茶几上,猛一跳蹿到椅面上,破口大骂:“妈妈的,娃儿子想骗老子!说什么学生娃子枪弹啥子走火,明明是对着咱们哥老会来的!这就叫敲山镇虎,杀鸡儆猴。想罩住洪门锐气,杀灭兄弟威风!刘五大哥,你现在是军政府里有头有脸的大官,过去衣衫兄弟一场,而今出人头地更要为弟兄们做主。”
“下来,下来,有话慢慢说,看你急得像个猴。”董绪年轻声责备。苏炳义看到大家厌恶的目光,自己又要找个台阶下,干脆双腿蹴在椅子上,幸亏他个头小汉子矮,人埋在椅子上并不显眼。绪年接着说:“刘五兄应当周全善待此事,枪子儿不长眼睛人长眼睛,这件事背后一定有来头。新甫兄固然做事张扬、处事鲁莽,也不排除有人公报私仇,关键是要分清这一回命案是对人的还是对事的,对人有办法化解,大不了赔银子摆场子拉架子,闹活一场去。对事就难办了,特别是对付那些眼下走上风、不信天地不敬鬼神的革命党人。”
刘五觉察到话题有些偏差,沿着这种思路谈下去势必让人牵着鼻子走,无法实现统领全省洪门的预期目标。他想用新近膨胀的实力弹压在座的各位龙头大爷归顺。“同盟会的宗旨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我们哥老会的祖训也是‘杀满人,复汉室’,现在都在一口锅里搅木勺,按说都是一家人了,何况我的几万大军中有几千太白山的洪门弟兄,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我还要说一件事:人家同盟会的人见识广,文人多,说起话来道道多、耐听。咱们的哥弟大多是受苦人出身,只认大哥不认理,说话做事没个章法,发起疯来乱哄哄的。就像是街头的一碗羊杂碎汤,自己吃着香,别人眼里总是一碗苦力饭。我们的组织,几百年来不仅遭到历代官家皇上的封杀,只能从事秘密的地下活动,就连绝大多数的百姓也害怕亲近我们,今后要慢慢改,想办法吸收些学生娃。”刘五说。
“对对对!学生娃娃们可是厉害,说反封建敢当街脱裤子,说剪辫子敢拉人剃光头,娃娃们讲的都是大道理,不拘小事,应该把他们拉进来!”谢飞虎兴高采烈地说。唐新甫的死就此与今天的话题无关了。
苏炳义躲在椅子上吧啦吧啦地吸水烟,一声不响。他知道面对的人不是一般唯利是图的商人,而是握有兵权、软硬不吃、性格倔强的一山之主,在搞不清楚刘五真实想法之前,他打定主意不再吭声。苏炳义心里渐渐拿定主意:山高皇帝远,今夜就回汉中,此地不可久留。
董绪年听了刘五一席话,着实吃惊不小,眼珠子一直鼓得圆圆的。洪门“出卖码头把坑跳、红面视兄犯律条”的戒律不起作用了?以血还血替哥弟报仇的事没人提了?何况唐新甫是人多势众的一山之主,莫非刘五导演了这出黑吃黑的闹剧?不对,唐大爷被杀的那段时间刘五正好回乡祭祖,这事门道深,大有“鳖肉反苋、鲈脍需姜”的味道,这件事还需再观察一段时间。在刘五面前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疑点。
“我家唐大爷无辜被杀……”“子午山”的执事刚一开口,就遭到董绪年板着面孔厉声训斥:“放狗屁!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活得不耐烦了。”进而堆满笑脸转向刘五说:“刘大哥所言极是。众家山头也为革命立过功劳,现今革命政府对咱也不薄,封官的挂印,拜将的骑骡,各县的舵主也都当上了县参议什么的。咱们洪门各山头的哥弟们大多数是破产的农民和做手工活的,一天有两个白蒸馍也就打发了,何不乘机扩张山堂?何不增设‘码头’、广散‘布票’,为日后发生不测留一手?至于招收学生娃进入山门,只怕人家看不起咱们,和咱们不一心,这事还得慢慢来……”
董绪年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阵男人粗鲁的哭丧声自远而近从门外传来,突然门洞大开,十几名头戴孝巾,身披孝服,赤脚草鞋,手执枪械棍棒的壮汉从门外拥进会场,他们每个人的左耳朵上都缀着一块白布条,上面用鲜血写着“复仇”两个字。董绪年、苏炳义、谢飞虎等在护卫的保护下直向后退,刘五大喝一声“放开!”用力推开四周卫士,脱去上身衣服,露出浑身肌肉,径直走到这伙壮汉跟前,二话不说抓起一位壮汉手中战刀的刀尖按在自己胸口上,正色厉言地说:“你娃有胆识就往兄弟胸口里攮,没胆量就滚到炕洞里去!‘子午山’堂是省城里的大杆子,今天又是新甫大哥的丧礼,叫世人看一看‘子午山’是如何对待全省各家上门祭奠的洪门兄弟、坐堂大爷的!还不快动手?!”进门时气势汹汹的壮汉们被眼前的刘五镇服了,睁大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刘五,家伙、枪具不由自主地从手中脱落。
刚才参加会议的“子午山”堂执事已经挤到刘五面前,一声不响地拾起刚才指向刘五胸口的那把战刀,猛地向左手中指和食指砍去,随着“嗖”的一声刀锋掠过,二指从关节部位跌落,大珠血滴即刻在伤口骤起,一滴滴重重地跌落在地,瞬间变成一摊暗红色血渍,聚集在断指四周。执事紧咬牙关,用带血的左手背抹了一把额头汗珠,转过身去大声斥责闯进会场闹事的自家兄弟:“唐大哥才离开我们几天,尸骨未寒,你们就忘了家法堂规,成了没王的蜂?!二两烧酒灌出了个豹子胆,这里是你们来的地方?也不照镜子看看自个的贼脸!还不滚到后院**子等候刘五大哥发落!”
刘五脸上露出了不易觉察的微笑,他眼下并不看重唐新甫之死所引发的外部问题,而在意众家山头对自己意志屈从的程度。哥老会成立几百年来,理论上维系其生存发展的横向平等组织结构因这次会面被打破了,从此刘五不仅可以控制全省哥弟为自己的理想服务,而且更鼓励他加快实施改造哥老会的计划,使它一步步公开化并为公众接受。刘五穿好衣服,喝令各家护卫退出,然后说:
“时间不早了,众兄弟连日来鞍马劳顿,明日在太白山堂设宴答谢,烦请赏光。渭南董老先生刚才讲的话我都同意,各地照办就是了。招兵买马要注意三个不准:不烦官扰民、不挂山堂招牌、不强取豪夺。在座的各位都是苦出身,因为满人当道,欺压汉人,大家走投无路才秘密结社互济互助立志复汉灭清,我们才造反起事杀满人。今天革命成功了,天下汉人敬一个祖宗,今后各山堂要约束管教好自家兄弟,若欺压汉族同胞,施不仁、行不忠、怀不义,就是违背我洪门宗旨,就是不认我这个大哥!休怪我翻脸不认兄弟情分,违者格杀勿论!子午山的执事听真:今日起只办丧事不理传言,有事及时向我报告。待你处理好唐大哥后事,便可自立山头,到时我会帮你。”
听到刘五的最后一句话落地,“子午山”堂执事才抬起头来,煞白的脸上大汗淋漓,始终紧绷的面部肌肉稍稍松弛下来。他从衣衿上撕下一截白布,用力包扎起伤口,跪地谢各家龙头大爷不杀之恩。
董绪年接着刘五的话说:“话到这个份上,我看也不讲什么规矩了,今日之地就是全省洪门的总香堂,刘五大哥就是我们的‘总理’,我权且为‘二哥’,谢飞虎为‘白扇’,苏炳义列‘先锋’,把‘洪棍’的位置留给西省岐山的丁树发,不知众家兄弟意下如何?”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这种没规矩、没章法、没祖宗秘籍律条,也没有任何约束力的提议,把一个独立洪门山堂内表示尊卑大小的职务序列,强加在互不隶属的众家山堂龙头大哥身上,又一次表现出董绪年老到奸狡的手法,既讨好刘五,又抬高自己,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也无人敢反对,具体日常活动也没有什么约束力。大家迅速将惊愕转换成开心的笑脸,纷纷拍手叫好。
刘五带领众山主来到唐新甫遗体前,带头集体背诵起哥老会堂规“红十条”:汉留原本有十条,编成歌诀要记牢。言语虽俗道理妙,总要遵从才算高。第一要把父母孝,尊敬长上第二条,第三莫以大欺小,手足和睦第四条,第五乡邻要和好,敬让谦恭第六条,第七常把忠诚抱,行仁尚义第八条,第九上下宜分晓,谨言慎行第十条。随后“子午山”执事将刘五引前一步,递上一枚蓝田玉钱币,分开唐新甫嘴唇,请刘五置入其中。在场的哥老会大佬们对“以玉事神”的传统鬼神信仰和巫术仪式有独到的见解,希望每位堂主过世都与有身份的社会上层人士一样,用口含玉器的方式证明死者酒饱饭足之后才去阴界报到,向阎王爷说明自己的财富和地位,同时以玉的灵气沟通人神之间联系,在另外一个陌生世界保持完整人形。刘五推开执事手臂,伸进自己上衣口袋取出一刀形和田玉,慢慢送进唐新甫口中。最后行拱手礼诀别。
一行人边呼叫边向房门口退去:“走了,走了!”
车夫白崇礼把刘五送回盐店街公馆,刷马喂料收拾马鞍器具,回到甜水井家中已近一更。西安反正后,五十岁出头的白崇礼被任命为司令部马号号长,并把榆林府白家凹乡下老家的婆姨接到西安,在一户商贩后院觅下一室厢房安家。房东见白崇礼是“刘帅”跟前人,不仅免收房费,还不时送来锅盆碗筷等居家过日子不可缺少的生活用具。从住进这家院子起,白崇礼收工回家总是背着手、板着腰,目不斜视,不叫“号长”不搭话,俨然是位城里的大人物,如果不是长年披在身上、被太阳晒得褪色的黑粗布大褂,长年军旅生涯使白号长走路的姿势还真有些行伍出身的军官架势。崇礼出身陕北榆林一个小地主家庭,从小粗通文字略知诗书、懂得一些上下、长幼、父母的道理,经常对乱世英雄时政大局留心观察,表达的方式却与众不同,结论都是从刘五喜怒哀乐和言行外露中得出的。今天陪刘五祭祖宗、看大哥平山头,特别是两口子在轿车里打情骂俏风月人伦,脸上不禁露出笑容,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信天游”:“你出远门我在家,架起木床把饸饹压;羊肉哨子炕桌上放,情郎哥哥你快回家!”唱着唱着想起了比自己年少十岁如花似玉的婆姨,身上热血涌现出难以按捺的冲动,便心急火燎地往家赶去。
走进院落看见自家厢房的窗户纸透着亮光,心里又一阵喜悦,来到门前正要伸手敲响门栓铁环,突然听到屋内有男人低声说话,心里那股酸溜溜劲头油然而生!用力敲开房门一看:原来是自己叔侄表舅及婆姨的娘亲六个男丁从榆林老家来到省城,要求崇礼介绍从军投戎,屋子里挤满了人。这些娃娃年龄最大的才十七八岁,都剪掉辫子剃成光头,靠家里准备的干馍馍半个多月走了千把里路,个个身体精瘦,布满尘土和汗渍的脸上绽放着兴奋的笑容。他当年离开家乡时这些半桩子小伙还都是小孩子,现在也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崇礼在炕沿上坐下,逐个问清姓名及与自己的亲属关系,才知道谁是谁的娃。
“娃娃们什嘛时辰到的,咋都吃了没有?”崇礼问婆姨。
“是下午太阳刚西斜的时候到的,娃娃们找不到咱们家,到西安打问大帅府,是勤务兵张三娃引到家的。我看孩子们累得没个人样,买了几斤羊肉,揪了一锅面片,吃着吃着就挤在炕上睡着了,刚刚醒过来。人说‘驴打个滚儿、小伙子丢个盹儿’,现在可精神着呢。”婆姨回答说。
小名叫海子的白志勇是崇礼弟弟的孩子,也是六个南下寻亲娃娃的“头目”,他今年刚满十七岁,个头也长得猛。他向其他几个兄弟挥了挥手,孩子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崇礼面前。志勇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崇礼:“大伯,我们几个晚辈(从陕北)下来时,老人们联名捎了封信,请大伯过目。”
信写得不长:“大哥见字知悉……连年大旱家中陈粮即将告罄……近年乡吏苛政,匪盗横行,我等终日寨门高闭惶惶不可终日……近来四乡风传大哥已高就革命党人,在帅府衙门供职……今送家子去你处,一图个前程,二来传白氏家族忠烈门风……还望严加管教云云。”崇礼一边念信一边打望跪在地上满脸稚气的孩子,一阵心酸险些流下热泪。盘古至今人都为自己孩子生存忙活,希望有碗饭吃、有个好前程,岂不知当兵这行当是拿命换饭吃!眼下时局难测兵荒马乱,万一有个闪失如何给家人交代?遂脱口说:“什嘛革命党人,什嘛官府衙门?我只是个摔鞭杆的马号号长!”
“老舅,我妈说,‘相府的丫鬟见面官高一等’……”外甥的话还未说完,侄娃海子扭过身子训斥道:“还敢顶嘴!”一个嘴锤狠狠地打过去,外甥鼻子流血不止,但始终没有哭出声来。
第二天中午饭时崇礼才见到帅府总管张一文,向他提起娃娃们的事,一文不仅没打官腔,还拉他到饭桌旁喝了二两烧酒,推心置腹地对他说:“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场面上的事谁还没个难处要帮忙?你是大帅面前的知己,娃们这事你不找大帅先给我说,是看得起我老张。话说回来大帅是你我的大哥,大哥的话要听清记熟,但也不能全听,事事都麻烦他,谁家没有个头痛脑热缺斤少两的事?我能办就办了,今后社会还要发展,常言说得好,‘家有千金不如薄艺在身’,咱把娃都放到好位位上。今后大帅外出要多个心眼,有什么情况回来及时报告,保护大帅的冷暖安危可是你我的头等大事啊!”
一下要在军中安排六位族亲,这个难题昨夜让崇礼苦思冥想了好久,可总管一顿饭的工夫就摆平了。看来在关乎钱财私利的小事上,管家比大帅更实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