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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五福:纪念版 樟叶著 16732 2024-10-20 02:34

  

  送走姑妈返乡后不几天,刘五在一次省城知识界著名人士的聚会上见到了陆建章,陆将军以提高长安都市地位为题宣讲即将出台的税收政策。在陕北天气寒冷家家户户生炉子,准备开征烟筒税;在关中良田沃土是陕西财政的主要来源,打算提高田亩厘金,增加大烟税和印花税;在陕南水乡开征过桥税。理由是陕西这个地方太穷了,不得已而为之。同时还提到在长安古城钟楼东北角开元寺设馆开妓,已有近三百名江浙及上海姑娘到达长安,开元寺的庙产正在大规模开发成单门独院,这样不但繁荣了都市,而且每年可增加政府收入近百万两白银。总之,人脑子可以搜索得出的税源都在开征之列。在座的长安知识精英们闻声瞪大了双眼,无一人敢当众异议。有些人心里想:这也许就叫潮流,大浪淘沙、泥沙俱下,难以阻挡啊!从此长安近代娱乐业从半掩门走向公开。

  散会后刘五与其他人等在会场外恭送陆将军,陆建章走到刘五跟前,刘五说:“改日到老师府上请教。”陆建章似开玩笑地说:“不敢,还是我去贵府参观那件‘镇府之宝’吧。”说完径直离去。

  听到“镇府之宝”四个字,刘五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暗暗一惊,右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裤腰带,两件宝物还藏在腰间,刘五细想:自己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镇府之宝”这件事,陆建章是无心说真话,还是真心说胡话?

  刘五晚饭时回到家中,雷风岐已等候多时,他为“同志小学”的修建事项专程到刘府与刘五商量,等刘五擦了一把汗坐下来喝茶时,风岐说:“‘同志小学’在大哥的支持下,已经成功开办了两年,现在在校学生有三百多人,分一到四个年级,完小部分的学业要到其他学校去上。学生中有一半是一师老根底阵亡子弟,娃们家学得苦,学得好。现在已经放假了,可是上学期老师们的工资还没有发齐,影响到秋季老师聘用。当初学校的地皮是盐商郭老四提供的,但修建的费用还欠下不少,过去没有人敢向咱开口要钱,现在这些货都开始催账,我按你的意思找了财厅,想把‘同志小学’纳入公办小学,财厅说过去‘同志小学’一向都是由一师自己筹资,现在一时不好办。我算了一下,大约需要三千两银子。这事我本不想对你说,知道眼下花钱的地方多,进钱的门路少,可这些问题不解决,开学时娃们就没学上了。”

  刘五听了风岐的一番话,一种别样滋味涌进心头。按说三千两银子也不是个大数,设法筹措解决不难,难的是“同志小学”今后如何发展?更没有想到的是随着自己职务变动,过去根本不算啥事的经济问题突然多了起来。听秋香讲“南威社”由于买票看戏的人少,已有几天没开场。更可憎的是那些当时建校捐物捐料的商人,也乘机算起了旧账。真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想来想去还得忍。等到了榆林,形势会有好转,到时候再收拾这些势利小人王八蛋不迟!“同志小学”的事要解决,这不光涉及到娃们上学的大事,还要在社会上树立自己的信用,展示自己的力量。刘五前思后想后对风岐说:“娃们上学的事再小都是大事,你先出个主意。”

  “我与一文商量过,一文说烟土的生意叫陆建章的儿子抢走不少,陆到陕西后解散了一师,现在只给少量经费维持,大哥有很多大事还要花钱。他的意思一是在学校成立董事会,把现有的资产让出去,秦丰银号给学校贷些钱;二是几个好弟兄凑些钱暂渡难关;三是变卖‘普云堂’药房,筹资解决‘同志小学’的难题。”

  “成立董事会说着容易办起来难,目前哪个财东能撑头办公益事业?这是一文耍滑头呢!二是兄弟分账也不实际,这不是把我放到钟楼底下叫人打我的脸吗?第三个主意是一文的真心话,这些年药房经营得好,给兄弟们的补贴都是从利润中支出的,现在部队都缩编了,真正为兵服务的机会不多,还能卖个好价钱,我看这办法行,就按一文的意思去办吧!同时董事会的事你也要放在心上,万一咱走了也得给学校找个好下家。”刘五说完话,风岐也没有多问榆林的事,便告辞去找一文具体商议。

  送走风岐后,刘五简单用过晚餐,想去“八仙庵”让陆建章见识自己的“镇府之宝”,如果陆建章看上眼就下狠心送给他。临出门时突然感到左下腹隐隐作痛,急忙用手按住下腹部,同时呼唤秋姑。当时正好秋香在家,便答应道:“她二姨到陆将军府陪陆夫人打牌去了。”“三娃子呢?”刘五又问。“说是在街上碰见他姨妈,去他姨妈家两天都没回来了。”秋香又答。“这机灵鬼从哪里日鬼出了个姨妈?……”刘五越思越想越觉得不对路,突然眼睛一亮,眼前出现了去年夏天在这间书房里发生的一件事:

  那天刘五在书房坐得久了,觉得身上发热,解纽扣放裤带时“虎符”从腰带中滑了出来,刘五随手放在桌面上观赏,三娃在一边为刘五铜脸盆里添凉水。三娃说:“大帅,两个黄铜娃娃有啥好看的。”刘五笑呵呵地对三娃说:“你娃不懂,这是金子不是铜,它是我的护身符,也是咱家的‘镇府之宝’,有了它才成就了今天的刘大帅,有了它,你娃头上才少挨一刀。”说着刘五用一块丝巾仔细擦拭起来……

  难道是三娃暗中做鬼,把消息告诉了陆建章,彻底背叛了自己?刘五只觉眼前一片漆黑,许久时间才喘过气来。刘五在心灰意冷中发觉,陆建章对自己的阴阳计是政治游戏,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能到榆林就有办法复仇,或许还有回旋余地。但三娃的背叛在脑海中掀起的波澜足以摧毁自己一息尚存的生活勇气,世道确实变了,这可是人性的泯灭呀!一个从刀口下救出的流浪孩子,一个真心相待的家里人,一个口齿伶俐、人见人爱的小兵娃子,竟能想出如此狠毒、在背后对恩人下黑手的点子?真不如穷汉家养的一条狗!

  秋姑很晚才从陆府回来,刘五已经看过医生吃了汤药躺在炕上。秋香陪在一旁没好气地说:“老爷病成这个样子,你只知道打牌,一个妇道人家半夜三更地满世界跑,也不怕人笑话?”

  “算了,算了,人回来就好了。秋姑,同夫人打牌的时候没提榆林的事?”刘五问。

  “夫人说榆林的事在北京衙门之间打了绊子,虽说袁总统早在五月就发了公文,但将军的任命还要由陆军部提出意见后交内阁会议讨论,最后由参议院批准。听说在内阁会议讨论时,工商部提出陕北有石油,在确定镇守使的同时还要再配属一名懂工程的副镇守使,一时人定不下来,所以久拖不决。还有一件事叫人想不通,下午我去陆府的时候,发现三娃在‘八仙庵’客堂里坐着,看见我的身影,三娃转身躲进里屋。当我问夫人三娃来‘八仙庵’缘由时,夫人却回答说庵里没有一个叫三娃的孩子,你说怪也不怪?”不知道是因为回家晚了还是另有原因,秋姑说话的时候口噙泪水,眼光却飘忽躲闪不定。

  “早早睡吧!想不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能背叛爱他护他的恩人,世道真的变了!过几天再去陆府打牌,把桌子上那一对虎符给陆将军带过去,求人难啊!”刘五战栗着嗓音叙述了三娃和“镇府之宝”的事。

  秋姑回到自己卧房拨亮油灯擦净眼泪,仔细观察所谓的“镇府之宝”。这是一对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只金制老虎符,长约四分宽约三分,厚约半分。老虎造型简洁细长,线条刚健流畅,符身份左右两半,上部虎**吻,身有铭文。下部虎尾弯曲合榫,稍用气力可从中间分成两个虎符。秋姑知道,秦汉时期,虎符就成为皇帝调动军队的制约手段,平时一半留存朝廷,一半交给将军。战时皇帝派使臣携带留在朝廷中的一半至军中将军,经当面验符,两只老虎符合窍合榫将军始能发兵。秦汉虎符听说为铜制,且流传在民间的数量极少,多为其中一半,从未在书中见到过金制记载。秋姑进一步细看铭文,为金错篆书,文各十四,曰:“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北师太尉。”秋姑听父亲讲过“太尉”是西汉以后才出现的中央军事官职,但“北师”一词在秦时就出现了,有人说与“南师”一起组成车都咸阳的卫戍部队。秋姑无法认定它的年代和当时持有者的官职,更无法分析两虎符抱在一起没有分开的原因。但她能感觉到这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孤品。以往在读书过程中获得了新的知识,秋姑会高兴地心潮起伏,可今晚她却哭了,哭得如此伤心、如此动情,担心哭声惊动病中刘五,她用湿毛巾捂住嘴,把头埋在被褥中。十天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一幕幕地展现在眼前:

  十天前的中午时分,陆府派一乘布轿邀请秋姑去陪夫人打牌,秋姑觉得这不失为接近陆府、为刘五说情的好机会,便欣然前往。没料到在“八仙庵”的一座小院里根本见不到夫人的影子,是陆建章与手下的几员文武要员喝酒打牌作乐,她耐着性子坐在陆建章身边,听陆对下属吹嘘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光辉历史,在秋姑看来,这些话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故事中很多人物就是现场的下属。陆建章说到兴高采烈的时候,有时把手搭在秋姑肩上,有时用手拍她的大腿,有时东倒西歪地把肩膀靠在她身上。秋姑当上刘五夫人以后,已经习惯了军队上层这种口无遮拦使粗动蛮的酒场应酬,但女人的本能使她觉察到陆建章喜欢自己,每当陆将军向自己敬酒时,她开始还能推让,不觉脸先红了。

  今天下午五时左右。陆府来人说是接秋姑陪夫人打麻将牌,实际上是参加一次法国某信贷银行考察团的欢迎酒会,地点是北院门将军府的小餐厅。从踏进餐厅那一刻起,秋姑仿佛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对酒会的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新鲜感:白净的细纱窗帘、白净的桌单、白净的椅套、干净的木地板,一切都使人心平气静。参加满会的所有男人都穿着严整笔挺,女人华贵大方。秋姑穿着传统的织缎短袄长裙,总觉得与周围人格格不入。餐桌周围没有座椅,桌面银烛台上点亮着红蜡烛,一支五人小乐队靠墙角坐着。秋姑在食品台右首的一个靠背椅中落座。这是一个她不熟悉的环境,一场不熟悉的酒局,一群不认识的外国人,这令她心绪忐忑不安。不大工夫,一位相貌端正的小兵戴着白手套用盘子送来点心等食品,问她喝点什么。她望着桌子上花花绿绿的酒瓶却叫不出名字。第一次在兵娃子面前感到尴尬窘迫,真想跑出去一走了事。这时音乐声响起帮她摆脱了一时的困境,几个人叽哩呱啦一通讲话后,音乐又起,人们开始四下走动相互敬酒寒暄问候,由于秋姑在这样的社交圈子里不为人们所熟悉,于是陷入无人理睬的境地,有一种受冷落被怠慢的孤独伤感。直至舞会开始,陆建章才应酬完毕,穿着威武的上将礼服来到秋姑面前,邀请秋姑跳舞。秋姑再三推托不会,陆建章还是连说带笑地把她拉进舞场。秋姑红着脸,心跳加速,大脑空白,小腿发软,如果不是陆将军身体支撑,险些倒在地上。当她感觉到腰身被一只大手紧扣,胸口被压迫得呼吸都觉得困难的时候,眼前出现了刘五四十岁的英俊面孔。她挣脱陆建章的怀抱,走到室外树丛中伤心地流下泪水。摆脱了眼前五光十色的虚荣,回到现实情感冲突中。“我也是关中名将之妻,为什么会在众人面前受此侮辱?”陆将军见秋姑情绪激动,怕惹出事端,让士兵劝她到自己办公室休息。

  酒会后陆将军回到办公室,并不理睬眼泪汪汪的秋姑,而是咬着牙关狠狠地说:“老子铁了心要娶你做姨太太,你敢当众让我出丑,老子叫你不得好死!”

  听到陆建章的话,秋姑很快镇定下来,眼中不再流泪。她平静地说:“堂堂民国一上将,竟威胁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真乃千古奇闻,万世彪炳!我也是明媒正娶的民国中将夫人!你不是要我死吗?我当面死给你看看!”说着头对着南墙撞去。陆建章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袖口。

  两人都稍事平静后,陆建章说:“我这一辈子经过的女人也不少,没有一个能让我真正动心的。我到长安后,见夫人聪慧伶俐,文思满腹,娇艳动人,有心揽入怀抱娶为夫人。再说跟着刘五你这一辈子有什么好果子吃?”

  “刘五是关中名将,袁总统封的民国将军,在辛亥革命中屡建奇功,全省各界拥戴,下嫁给他,是我命中至福至幸。你到长安他拜你为师,吃的喝的穿的戴的文物字画金银珠宝哪样少了你的?师者皆以明人伦也!你连学生的妻子都敢下手,还有什么师道可言?”秋姑哭诉着责问陆建章。

  “有成就的男人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谁不想有红颜知己?谁在意小节……”

  “不必再说了,孟子曰,小节是家族内的习惯性出轨,三妻四妾是……”

  陆建章乘秋姑一时不备,猛地用双臂把秋姑紧紧抱在怀里,同时对秋姑说:

  “你也不需再讲老夫子的道理了,开着窗户讲孔孟人伦,关起门来谈私人感情,这是官场通行的潜规则。实话对你说,刘五就是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给我,也难如他心愿,总统压根就不放心他这样出身帮会、没有教养、缺少开阔胸怀眼界的人,这样的人天生头上有反骨!他的前途命运握在我手心上。你打算如何办?随了我荣华富贵,跟刘五死路一条。是让我自己给刘五讲明,还是由你对他说?”

  秋姑带着父亲教授给自己的所有知识走进社会后,第一次感受到伦理道德在权势面前的软弱,在这一类伦理与权势的拼斗中,一个小女子可以在大男人面前说三道四,尽情展示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无穷魅力,甚至能博得赞赏的声音,是因为男人们还能够容忍。男人该干什么?女人该干什么?这个社会从孩子起就把各种观念根植进未来的社会生活中,固化了“男尊女卑”的模式。道理是一回事,传统是另一回事。男娃从小剃光头、玩打仗、穿素衣,长大成人是顶门杠;女娃自幼梳辫子、学家务、穿花衣、离娘嫁人是泼出门的水。女人除了用泪水感动男人,除了用温顺屈从男人,除了为男人叫好喝彩,始终站在被动的位置上。

  过去十天经历的痛苦回忆,秋姑把思绪集中到刘五身上。几个月来,刘五对陆建章在表面上温顺、屈从、奉承,都是为了实现去榆林这一目标展开的,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秋姑能理解。刘五看上去雄赳赳的,从传统观念上看像个大男人,一般而言这是困境中男人的保护色,其实刘五是一个从秦岭山脚下走出来的农家子弟,他没有天潢贵胄的高贵血统,也没有名师高府的教育经历,是靠勤奋、靠兄弟在战场上功成名就,他身上只有男儿的坚强意志和纯朴本色。与刘五完婚后,秋姑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丈夫,愿意为他奉献自己的一切,同时越来越觉得刘五在自己面前像个孩子,她一方面把这些看作对自己天真无邪的爱的**。另一方面,在官场明争暗斗中,她发现刘五也是一个年幼的孩童,像男人对所爱的女人抱有迷恋幻想一样,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却只会用直线思维对待扑朔迷离的人情社会,至今对仕途和转机存有幻想。刘五啊刘五!官场争斗不是人性梦幻,陆建章排除异己的意图明摆着,同时把贪欲的手伸向自己的老婆,你却幻想着通过各种手段与陆建章套近乎、用金钱另辟蹊径,指屁吹灯?回想起这十天来与陆建章接触周旋的经历,秋姑越来越同情自己的丈夫,理解丈夫在这场受排斥的政治游戏中身不由己的苦衷。刘五看起来像一头勇猛的独狼,实际上一只困在圈中的山羊,他尽力表现出温顺,其实狼性未泯,你为什么不能像个大男人那样站端立直大口咬得陆建章浑身流血?!

  秋姑被夹在一条充满杀机的险道上,一边是被蒙在鼓里的丈夫,一边是毫无羞耻的凶残军阀,他用虚伪的承诺欺诈刘五,又以邪恶的贪欲和直言不讳地言行要霸占自己。在这种灭人性、毁人伦、天地不容的是非面前,秋姑沉思良久,平静地选择了复仇这条中国传统女人都会走的路,但不是用剪刀抺脖子一类的雕虫小技,在中国历史上,女人对官场始终都有重大影响,在有些朝代,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无论采取什么手段,有些宫女、奶妈都能抖一抖威风,更有武则天、西太后等女人在男人堆里干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男人能干什么?女人能干什么?我秋姑能干什么?我秋姑虽是女儿身,没有男子那样发达的肌肉,无力面对面地与陆建章肉搏拼杀。我要做的事更不为天、不为地、不为权、不为利、也不图名,只想为夫君刘五讨个公道!你陆建章想霸占我身子,你拿去吧,叫你好吃难克化(即消化)!要你不得好死。秋姑冥思苦想到天亮,构思了一整套计划,发誓用自己的生命为丈夫复仇。

  秋姑第二天起身很晚,她先去问候刘五病情,觉得经过一夜睡眠丈夫气色好多了,但虚弱疲惫的精神状态没有多大起色。秋姑帮着丫鬟为刘五洗漱完毕,厨娘端来八宝稀饭和红豆小包及几样小菜,刘五吃了几口忽然若有所思地对厨娘说:“我想吃乡下的泛面馍。”(不用食用碱中止发酵的馒头)秋姑知道病中男人一般都有强烈的思乡怀旧情结,同时也是重病中的男人向命运低头的含蓄表白。秋姑心头一酸,险些热泪盈眶,但转眼脸色恢复了常态,她对刘五说:“你今年还不到四十岁,想吃天上的凤凰都能办到!”顺便丢给刘五一个纸包包,接着说:“我当是个啥‘镇府之宝’呢,原来是个木头疙瘩,就跟你房子黄檀茶几子的腿一个颜色。”

  刘五心疑虑地打开纸包,里面除了金虎符,还有一张用毛笔写满小楷字的纸,详尽地介绍了这对虎符的年代、出处、作用、特点和历史文化价值。刘五会心地看着秋姑笑了。

  当晚刘五将长安城中从事古代建筑雕刻彩绘的赵老师傅请进府内,要他三天内取茶几上一截木头,按照金虎符的尺寸样式雕刻出与真品一模一样的木虎符来,并采用神秘的祖传工艺使它具备时代的不朽痕迹。赵木匠二话不说,提起茶几背上工具,钻进刘府后院一间小屋里不声不响地操作起来。

  秋姑到将军府做文案工作的决定,是刘五听陆建章给长安知识界宣讲经济政策以后第五天的事。那天陆建章出乎意料地来到刘府,借口看望刘五时当面提出来的。两人在刘五客厅坐定,献茶礼毕,刘五说:“老师日理万机,有暇亲临寒舍,学生诚惶诚恐,不胜感激!学生小恙在身,不能前往将军府迎请,还望老师海谅!”

  “听说刘将军身体不适,我过来看看。平日里将军领兵打仗出力惯了,一时间清闲下来不习惯,有个头痛脑热的不算啥。再说你不是有个‘镇府之宝’日夜守护,四季保佑吗?”

  “老师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学生是有一件‘镇府之宝’常年拴在裤带上,是香积寺的一位老僧十几年前赠予学生的,据老僧讲,此物是秦朝时咸阳御林军首领和秦皇之间的兵符,有了它可以调动京城的千军万马。据史载:兵符这东西皇帝与将军各执一半,现存在世的也都只有一半,但我的这块兵符却两个连在一起。老僧分析可能是皇家珍藏还没有来得及发出的缘故,愈发显得珍贵。”刘五说着,顺手从裤带上解下递到陆建章手中。

  陆建章拿在手上仔细端详,心怀疑虑地问:“史书上说虎符一般是铜质的,你这虎符怎么是木头的?”

  “陆将军有所不知,史料记载依靠民间或者地下挖掘,史书上没有记载的东西并不等于不存在,只是没有发现它们而已。你看兵符上的小篆记载,清清白白地说明它的主人官职和虎符调兵遣将的作用,我曾把它与史书上记载的内容逐字对照,竟然一字不差。”秋姑一板一眼地解释着。

  陆建章有些信服了,把黄檀木虎符拿到手上看了又看,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刘五见状大大方方地说:“老师喜欢的话,学生这边孝敬了!”陆建章笑呵呵地把木头虎符放进衣袋里。

  “我今天到府上还有一件宝物相求,不知刘将军肯否借用一时?”陆建章又问。

  刘五有些迟疑,不知陆建章矛头所指。随便应承了一句:“只要寒舍有老师看上眼的东西,老师尽管吩咐。”

  陆建章用手轻指了指秋姑,然后说:“本将军府自长安组建以来,公文信函日见其多,急需一位学识渊博、字迹秀丽的人处理外交教育方面文案。我选来选去,想借你家夫人暂用一时,一来解国事燃眉之急,二来让秋姑见见世面,日后对你大有帮助。”

  刘五觉得话虽有理,但事出唐突,用询问的目光征求秋姑意见。秋姑对刘五深情一笑说:“我在家闲着也是白闲着,陆将军看得起我一个妇道人家,到将军府试试无妨。”刘五想起秋姑编造虎符的故事,知道她替自己操心,便满口答应下来。

  眨眼间第一场秋风吹进长安城,九月初虽然天气有了早晚,白天中午的太阳依然灼热如夏,刘五却全天穿起夹衣。虽然身体比一个月前消瘦了许多,但今天的心情格外好。上午接到美菱的来信,说她还在为刘五的事在各衙门间奔走,情况一定会有好转,切忌心急浮躁。希望他到北京休息一段时间,女儿一莉姑娘今年十四岁了,特别想认识长安的刘大伯等语。刘五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那枚祖传的玉佩,他暗暗盘算:等过一阵身体好转,一定去北京看望美菱和一莉姑娘。从这天开始,刘五不再对任何人提起榆林就职一事。

  刘五的病情时时牵动着老兄弟们的心,他们之间用不着交换看法,都知道大哥得的什么病,病根子在哪里。一文、风岐、文厚、福来等人不约而同地在刘五公馆安营寨。他们分别请到了一位从德国留学归来的年轻西医吴天诚、城中德高望重的中医世家第三嫡传人温敬斋老先生为刘五诊治。年轻的吴大夫西装革履,靠体温表、听诊器和血压计三件宝物确诊刘五的肝脏出了毛病,需要观察治疗,最好住进大医院。温老先生靠三只手指摸到脉象,毫不迟疑地道出肝虚火盛、阴阳失调、忧郁成疾,需要辨证治疗。问到如何止痛,西医说打吗啡针剂,中医说以毒攻毒,喝虎狼汤。背过身子温老先生悄悄对一文说:“实在痛得背不住了,叫将爷吸几口,冒个泡。”

  一文等哥几个知道大夫们暗指的是“臌胀”病。这是一种说不清病因、弄不清用药、没有一套有效临床治疗方案可供借鉴、令人闻风丧胆的怪病,病人日渐消瘦,腹部痛疼难耐,最后肚子像怀胎十月的妇人,鼓胀起一个大包,这时候病人已经变得瘦如柴骨,在剧痛中耗尽生命。医生们大多采取头痛医头,脚痛治脚的被动应对性疗法。一文与风岐、文厚、福来商量,目前对刘五的病情要做好保密工作,虽然现在病的症状与“臌胀”病有些像,但还不到确诊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不住院治疗;暂不告诉秋香和秋姑刘五的病情。“南威社”经营越来越困难,秋香整天忙得不沾家。秋姑也已经在将军府文案工作,每天很晚才回府,似乎刘五与秋姑之间有了些隔阂,两口子很少像过去那样亲切交谈。现在把病情告诉她们,担心刘府失掉主心骨,内部乱了营;以刘五生病需要照顾为由,接魁胜母子进城,主持刘府事务。同时还决定通知白崇礼尽快返回长安,暂停在榆林的活动。

  秋姑自从到将军府当值那天起,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像一只绵羊对陆建章逆来顺受,对陆建章的**言浪语笑纳如故,对陆建章的动粗使蛮也能从容应对,有时还会抛几个媚眼,丢几声嗲叫;像一架不知疲倦的座钟每日伏案不止,替陆建章建立个人账册,为衙门起草公文,一会儿在故纸堆里翻阅,一会儿在小本本上抄写,受到将军府上上下下各色人等的欢迎;她又像是古城角落的一株太阳花,白天对着太阳微笑,晚上躲着月亮枯萎。秋姑答应陆建章,待刘五到榆林走马上任,再正式与刘五解除婚约,并通过明媒正娶做他的姨太太。

  到了这一年十一月底,刘五的病情日益恶化,医生们明确地宣布,刘五患上“气臌胀”,劝家人准备后事。刘五对自己的病情心知肚明,像普通关中硬汉一样,不对任何人谈起。明天他就要住进省立医院接受最后的治疗,晚上他强忍病痛来到雷风岐临时居住的厢房,准备向他交代“同志小学”的事。走到房门口,听到文厚、风岐、崇礼、福来四人正在商议行刺陆建章的事:

  “……事不迟疑,今晚就这么说定了,既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就按我说的意思办,由我亲自出马,以投靠陆将军的名义,改日去‘八仙庵’陆府送礼,当面刺杀这个老贼!”这是常文厚的声音。

  “文厚兄的地位和声望估计陆建章能出面接见,有当场杀了这个狗贼的时机,关键是陆府戒备森严,文厚兄得手后如何安全出走?半月前叫崇礼从榆林搬二十个兄弟下来,现在到省城了没有?”雷风岐问。

  崇礼回答:“都到齐几天了,现在住在城东一家大车店里待命。到时候只要听见一声枪响,我带着兄弟们往里冲,救出常大哥,立即赶往三原农场暂避风头。福来小弟,到时候要把快马备齐,在‘八仙庵’后墙外接应。”

  “啥话都不说了,跟了刘大哥一场,绝不能叫大哥带着冤屈去见战死疆场的好兄弟!我老了,啥都不在乎了,为人为鬼只要跟着刘大哥我心满意足!到时候谁都不要去接应,我不忍心再看到白发人送黑发人!”常文厚的话让在场的人激动不已。

  ……

  刘五不动声色地听着、听着,感到日益消瘦的身体和日渐松弛的肌肉一点点有力地收缩起来,心跳扑扑加快,腹部的病痛渐渐麻木了,心里想放声大哭,眼里却流不出眼泪来。他飞起一脚踢开房门,神色严肃地站在这些不怕流血、视死如归的兄弟们面前。

  “刘大哥,你不在房中静养跑到兄弟们房里有啥事?叫下人招呼一声就行了,千万保重身体要紧!”风岐等人见刘五突然踢门进来,担心刚才的议论刘五听到了,却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想打马虎眼糊弄过去。

  “论年龄我该称文厚为大哥,论能力我该称风岐为先生,还有福来和崇礼,都是我的好兄弟!当初在一起反正闹事的还有金财、金豹、世清等一大批‘太白山’堂的亲兄弟,他们都走了!我如今已是重病缠身,兄弟相聚还能有几天?现在都到啥时候了,还要去送死!还要把过去山堂的一些规矩搬出来惹是生非。这不是为了我这个大哥,是想让我早一天见阎王!”

  “大哥的病是陆建章害的,大哥的官是陆建章撤的,大哥面前的迷魂阵是陆建章摆的,不杀了姓陆的兄弟们对不起大哥知遇之恩!我甘心情愿为大哥报仇,甘心情愿同大哥一条路走到天尽头,为大哥拼命,与大哥同乐!”常文厚站起身来对刘五说。其他人附和着跪倒在刘五面前。

  “你们叫我大哥,办事得叫大哥宽心高兴才成。生病以来我想得很多,一个人一生能办多大的事?能成就多少事?人生苦短,都由天数限定,天底下大着呢!我们兄弟问心无愧地走好这一段人生,死而无憾,剩下的事留给后人们去干吧。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为穷兄弟们多做些事,解散哥老会也算是好事一桩吧?金财小弟带兵出走的前一天晚上,曾与我彻夜长谈,当时金财小弟与我说了很多哥老会的往事,说咱们解散洪门是一种历史的进步,但要使兄弟们真正得到解放,使他们不再重蹈覆辙,还要铲除滋生帮会的社会土壤。他还用说笑的口气提到发兵倒袁的事,我始终默不作声,不料想从此竟是诀别!时至今日,耳边常响起金财小弟说的一句话:‘要想改造哥老会,先得改造现行的社会!’我脑子一时糊涂,才步步糊涂,造成今天的结果。这不是陆建章一个人的事,杀他于事无补。不要说我现在害怕你们再有闪失,更害怕阴间小道上遇见刘金财小老弟,我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兄弟,无颜为兄为长啊!”听刘五动情地一番话,众人都哭出声来。

  “大哥身体要紧,不要责怪自己,都是我们不争气。但不杀陆建文章天理难容!”常文厚愤愤不平地说。

  “天地良心,善恶报应,由他去吧。”随后他把金虎符交给了雷风岐和常文厚,要求他们即日组建“同志小学”股东会,并由雷风岐担任董事长职务,不管发生什么困难,学校一定要办下去,常文厚也要把农场办出个样子来。

  在众兄弟的搀扶下刘五回到居室,正巧碰上姑妈,刘五打起精神用半开玩笑的语调请求姑妈,无论巧巧生儿育女,都要改姓刘氏,不能让刘家断了香火。盐店街的房产暂记在魁胜名下,孩子长大成人后再作处置。

  这几天发生的事让秋香脑袋乱哄哄的,一方面外人风传丈夫得了“气臌胀”,刘五的病使她惊慌不已,自己与刘五没有子嗣,一旦刘五过世一个女人家日子怎么过?每次去医院探望丈夫,秋香都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悲痛欲绝。但离开医院回到家里,只要自己一个人独处静居的时候,满面悲伤会悄然离去,会情不自禁地小声哼戏,喜形于色地照镜子,搽香粉,乔装打扮。然后陷入沉思:一个年轻小女人家,生活中最重要的不是高屋广厦,绫罗绸缎,美味佳肴,关键是身边有一位知己男人,时时有人关心,处处在左右陪伴,在最需要的时候提供及时具体的帮助。与自己在台上身穿戏装博得喝彩相比较,与自己在刘府当太太有使女丫鬟服侍相比较,一个小女人更要紧的是渴了有人送一口热水,饿了有人递一个白馍,困了有人帮扶一把,心中郁闷时有个知己男人说几句开心话。“南威社”唱小生的武哥就是这样,人年轻心细,能在最需要的时刻守护在自己身边,他与自己相好已有一段时日。过去刘五在家时两人不敢过多来往,刘五住院以后,她才借口管理戏园子事务有更多的时间与武哥待在一起。这几天简直像丢了魂似的,一天不见面心里急得像猫爪子挠心,身心**漾,不能自持。前些日子武哥提出要秋香与他私奔,到兰州赶场子唱戏,说今天晚上一定要确定下来,若不然自己一个人明天就走。秋香想劝他等刘五的病情有个结果再说,但当她情不自禁地离家出门时,却身不由己地翻出压在箱底子的私房细软,头也不回急切切地赶往“南威社”会武哥去了。

  刘五已有好几天不见秋香和秋姑身影,他十分担心秋姑意气用事,让一文找过几次。秋姑在一文面前除了痛哭,嘴里不吐一个字。还是杨守道先生说得对,天下的女人一个都剩不下!用不着替秋香这样的女人操心。其实秋香的事被身边亲人隐瞒着,她几天前已同一个唱小生的小伙子远走他乡。

  在医院里,刘五也有病痛间隙的平静时刻,他始终闭着眼睛,安静地陷入深思中,此刻他都想到了什么?谁也说不清。张一文等哥儿几个在心里猜测:刘五至今并没有对兄弟作什么具体的、类似遗嘱之类的交代,是因为刘五深知“臌胀”病是自己做龙头大哥以来第一次遇到了无法动用兄弟们的力量与之较量的“敌人”,与其连累麻烦兄弟,不如自行了断,在兄弟们面前用不着总结人生,忏悔自己。

  对刘五而言,进入医院治疗是一生最痛苦的选择。省立医院是清朝末年建立的一家西医医院,在长安城北街西华门。在刘五的印象里,医院有城里不多见的花格子青砖墙,有一丛丛绿树碧草,有一排排整齐洁白的病房,还有那些浑身穿着白长袍的医生护士,对外人而言有一种神秘感。他不喜欢西医有三条固执的理由:西医总是用各种器械对付肉体,不如中医平和;传统文化对白色这种冷色调的理解,总是与死亡相联系,对病入膏肓的刘五来说,无疑是一种额外的负担;进入医院就等于离开了身边的兄弟,离开了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部队和战士。几十年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都是与兄弟们并肩战斗克服的,如今要他在白色恐怖包围中一个人去面对死神,心里有些害怕。

  到医院这几天里,当白天清醒宁静的时刻,他能够心平气和地看待自己的病情,知道身患绝症,不久于世。他有过濒临死亡的经验,理解周围亲朋兄弟忌讳在自己面前谈医说病的苦衷,但不愿意听到有人提起“病快好了”这样一类安慰的话。他不再为社会的事务操心,不再为男人创造明天和未来的幸福观费神,甚至改变了对生命和人际关系的态度,对人有了一些宽容和爱心。但他仍然害怕临终时的痛苦,特别是夜幕降临以后,身心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有时感到身体笼罩在虚空的黑暗中,以极快的速度在漫长、黑暗的隧道中飘浮流动,随时都有可能重重地摔到地上;有时候像是被冲进激流之中,眼前似乎有一束光,远远望去像是一颗孤星,引导自己在激流中搏击风浪,岸边有大批“太白山”堂兄弟忽隐忽现地向自己伸出救助之手;有时候却是梦幻中的孩提时光、混沌的伊犁草原、花丛中的美菱姑娘、哭泣中的夫人秋姑……他们来去匆匆;有时却是战地搏杀、腥风血雨、鬼面判官、阎王咒语、地狱火焰、白骨荒野,每每急切恐怖中回头张望,却不见昔日紧随左右的弟兄,不知道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自己将往何处去。刘五在惊醒后定下心来,想起小时候父亲关于寿终正寝的“白喜事”的教导,心胸豁然开朗,有了一些迟到的人生感悟:人这一辈子其实每天都在为迎接死亡的到来做准备。过去自己以为每天都在谋划追求着明天可能带来的幸福,现在因病折寿与白喜无缘,完全放弃了男人的这种责任,却还没有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

  刘五入院治疗期间,每天都有大批市民和好友故朋、各阶层人士前往探视,即便在身体剧烈的疼痛中,宁愿汗珠湿透衣襟,刘五决不在众人面前叫一声苦,喊一句痛。当他听说寒风中医院门口日夜围守着大批与自己并肩战斗过的好兄弟时,刘五失声痛哭。

  还有几天就要过1914年阳历新年,刘五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医院再住下去,在这所到处是白颜色的房子里,穿白衣服戴白帽子捂白口罩的一群男女斗不过身上的病痛,把各种针管插进自己日见干瘪的肉囊,只能换来片刻的安宁,很快就要面对病魔下一轮进攻的痛苦,除了咬紧牙关硬挺住不出声,刘五已无计可施,无将可遣,无兵可用。他坚持要搬回到南院门过去一师师部,回到自己几年来与兄弟们朝夕相处的陕军都督府去。医院同意了他的意见,事先在他的办公室安置了病床等医护设施。刘五离开医院的前一夜,长安城下起了入冬以后的头场大雪,鹅毛状的雪花铺天盖地从天而降,天亮时地上已积起半尺厚的雪毯。刘五大约十点钟离开医院,这时雪下得更急更猛,像要把天罩住似的,天色灰塌塌,街景迷蒙蒙。医院门口早已聚集起送行的人群,除了每个人鼻孔呼出的热气,浑身披满白雪,一动不动地望着医院大门,想早一刻看到刘五的身影。省立医院离南院门不足两里路程,街上安静极了,商铺没有开张营业,扫雪的人停止扫帚,在道边堆雪人滑雪撬的孩子懂事地停止了活动,沿街站满了人群,有几处地方摆起了香案,香火顺着雪花缝隙袅袅升空。白崇礼套好了轿车,铺上厚厚的棉被,塞进暖暖的铜壶,在医院门口静候刘五。刘五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地躺在担架上由士兵抬出医院,站在人群前面的是一伙“太白山”堂的老弟兄,他们在刘五抬出医院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跪倒在雪地上,哭着高呼:“刘大哥……”刘五从被子里伸出左手,招呼担架停下来,拉高戴在头上的棉帽,扭过脸去看了他们一眼,认出领头下跪的人是当年山堂看门人郭财旺老汉,他挥手让财旺走近身边,才看清财旺头顶眉梢胡须鼻梁上已积满白雪,伸手拉他的左手,紧握的拳头已经冻得僵硬。刘五把财旺的手拉进棉被,对他说:“大兄弟这几年还好?天上下这么大的雪,叫兄弟回家去吧!我这病快好了,今天就要回南院了。”“好,好,兄弟们都好!他们大多数是从乡下老家赶百十里路来看你的,你的病好了,兄弟们就放心了!”刘五听财旺一句话心中一阵酸楚,用被角掩上双眼,挥手让财旺离去,自己被抬上轿车,起步离去。在场的人们一声不响地紧跟在车后,一直送刘五到南院门当年陕军一师的司令部驻地。

  进入南院驻地大门,刘五要白崇礼将轿车吆到后院警卫连营房,要求一文把自己抬进营房。张一文、常文厚等不敢怠慢,亲自将刘五抬进营房。

  这是一座能住百十号人的大青砖房,连体大炕,通铺三排,中间一个火炉不断地冒着黑烟,房子里烟雾缭绕。刘五要担架抬到中间一排火炕前,对张一文说:“从今往后就住在这儿,哪里也不去了,你们几个也搬过来,睡在我身边。”房子里的声音嘈杂起来,有人同意,有人反对,但无人敢对刘五说出不同意见。最后刘五姑妈的一番话说服了持不同意见的人:“五子这一辈子,紧要关头都与自己的兄弟们在一起,如今快走近阎王的鬼门关,他害怕人单力薄,你们就送他一程吧!”

  刘五住在战士们中间脸上的笑容多了,尤其是小战士们天真活泼的性格,给他表演各种绝活逗他开心取乐,会使他暂时忘却时时涌动的病痛、烦躁和不安。一会儿这个战士说:“刘爷,我给你拿个大顶!”说着说着就在炕上翻身倒立,双手撒开,头顶单撑;一会儿又一个兵蛋子说:“刘爷,最近街上的怪话越来越多,我给你背一段:如今的男人瞎松(坏男人)多好人少,老松忙着搬砖(打麻将),碎松忙着捣蛋(小男孩干坏事),贼松忙着抢钱,懒松忙着要饭,狗松忙着诈骗,烂松忙上妓院,瓷松忙着当官,陆建章这个大瞎松忙着把陕西吸干弄烂!”说得满房子人开怀大笑起来。还有一个排长会唱老生和花旦两个唱腔,一时间也在刘五炕前扭捏起来:“苏三!甭哭了,走哇!”接着一段秦腔慢板花腔《苏三起解》的委婉唱腔在营房中飘开……

  刘五把自己置身在战士的环境里,与兄弟朝夕相处,身边睡着亲密无间的兄弟,居然疼痛的节奏慢了下来,能够在短时间内用被子垫起腰身斜躺在炕上与人亲切交谈,眼珠子也灵活起来。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一文、文厚、风岐轮流着给他讲过去老兄弟们回归社会以后的新鲜事,刘五一声不吭地静听,平静中也能露出轻轻的微笑。

  姑妈、常文厚等人意识到这是生命的回光返照,即便是昔日的龙头大爷骁勇战将也无法拒绝的、人生最悲壮的一幕。看见刘五日渐虚弱的病体,一文记起了从北京回到长安时、美菱带给刘五的照片和刘五凝视玉佩的情形。他把这件事悄地告诉了魁胜母子,魁胜妈眼睛一亮,泪水哗地流出。老人连声说:“造孽呀!人病得骨头都快收敛不住了,这么大的事现在才说!”

  “我怕这事不是真的,说了不好收场。”

  “把刘五的病情告诉美菱,她能把娃领来这事就是真的。魁胜儿呀!替妈往北京走一回,把你哥的病告诉美菱,快,快,快!现在就走!”

  魁胜二话不说,向一文了解了美菱的住址,从马棚拉出两匹快马,一路扬鞭向洛阳赶去。

  过了新年,刘五一直处于昏迷之中,肚子高高鼓起,只能平躺在病**。魁胜出发已经六天时间,仍没有丝毫消息。到了第七天上午,天空下起了长安城极少能见到的鹅毛大雪,把古城的里里外外遮掩得严严实实,顿时给古城带来了冷清肃穆的气氛。刘五呼吸变得十分困难,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也不见动静。当风岐准备为他剃头刮脸,姑妈准备为他喂食献饭的时候,魁胜带着美菱母女冲进病房,美菱痛哭着跑到刘五床前,大声呼唤:“刘五哥!我和一莉姑娘看你来了!”在场的人中绝大多数并不了解美菱的身份,但来人的哭诉中带有让人心碎的亲情,催人泪下。姑妈此刻没有眼泪,她的双眼用最快的频率来回观察刘五、美菱、一莉三张脸,突然高呼:“苦命啊!”然后趴倒在刘五身上昏迷过去,其他人都拜跪在地上。这时奇迹出现了,刘五嘴角开始慢慢嚅动,似乎想要开口说话,病房里顷刻间安静下来。一莉姑娘受环境感染,仍在轻轻地抽泣着。美菱拉着女儿的手哭诉着说:“这就是我常对你提起的刘伯伯,他得了重病,妈妈和你一起看他来了,快叫一声刘伯伯。”“刘伯伯!”一莉姑娘对着刘五轻声呼叫,也许是一莉身上特有的气味,也许是一莉姑娘具体的神形,也许是挂在一莉姑娘胸前的玉佩……刘五显然明白无误地听到了、感觉到了美菱和一莉就在身边!他的脸上渐渐露出了苦涩干瘪的笑容,一只手缓缓地拉起了一莉姑娘的手掌,慢慢地、慢慢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脸上肌肉凝结了,心灵与生命同时终止了。

  “妈妈,刘伯伯拉着我的手。”一莉对美菱说。

  “人得重病昏迷不醒的时候,身体像是空中飘动的雪花,随风四处移动,只要拉着亲人的手,他才能在纷飞的白雪中定下身来,才会像雪花一样露出笑脸,多和亲人待几分钟。”

  “我是刘伯伯的亲人吗?我能使刘伯伯安静下来吗?”

  “你能……你能给他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哭着说着,美菱感到双腿发软,眼前发黑,突然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一莉姑娘回过头扑到美菱身上,眼泪汪汪地连续不绝大声哭喊:“妈妈,妈妈……”

  待营房里哭声渐渐平静后,那位会唱戏的排长用长长的哭腔清唱出一段秦腔折子戏《劈山救母》:

  哎……

  刘颜昌哭得两泪汪汪,

  怀抱娇儿小沉香。

  官宅内不是你的母……

  你母是西岳庙的三娘娘。

  ……

  按照美菱与魁胜在北京的约定,第二天一大早,美菱母女由魁胜护送回北京。据魁胜后来说,美菱始终不提一莉姑娘一个字,只说是来长安看望刘五哥。临行前拒不接受刘家任何馈赠,只带回原本属于父亲的那把小号。

  刘五就这样走了,在兄弟们的拥戴下走了,在朋友的搀扶下走了,在亲人的安慰下走了。追悼仪式由将军府主持,陆建章在公祭大会上宣布了袁总统的命令:“……册封刘五为陆军中将,按上将抚恤……”

  在刘五去世一周年祭日那一天,秋姑上吊自尽在娘家小时候住过的闺房里,她给教授父亲写下一封遗书,父亲读后大病一场,从此不再教书做学问。直到二十年过后何秋姑家后人才透露:秋姑在信中向父亲说明了自己自尽娘家的理由:要求父亲成全女儿一桩心愿,同时还留下了厚厚一本陆建章假公济私、盗窃公款、收受贿赂、盗窃文物等详尽的流水账。正因为有秋姑的记载,当袁世凯暴死北京,陆建章出逃长安到达临潼时,他随身所携带的一百多辆马车和价值三千万两白银的财物,才被陕西百姓一一截获。除了美国人毕士博出二十四万两白银买通陆建章,得以将唐昭陵前六匹石刻骏马中最精美的“飒露紫”和“拳毛騧”偷运出长安,至今仍存放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外,秋姑还巧妙地运用一个青年女子的聪明才智,制止了陆建章大量走私文物的企图。至于具体的策划实施细节,有人说是与刘五共同商量的,有人说是在一位不知名的陆府佣人帮助下完成的,但没有定论。秋姑死后,长安城有几位读书人专门提出研究秋姑在文物保护中的作用,但没有成功。用这些青年研究人员的话说:“对秋姑的资料挖掘如同研究刘五洪门的经历一样难,如同在历史的长河中淘洗亿万普通百姓身上的黄金闪亮点,然后一笔笔记载下来。这工程如浩瀚大海,起笔难,落笔也难。”他们感叹:“这就是世事轮回,这就是历史进程。”于是放弃了拟议中的研究命题,改写春花秋月、盛事伟业、名山大川、名人传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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