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廖云山精神状态很好,他站在大家面前,声音很洪亮:“虽然分别只是一两日,我的心却始终在牵挂着大家。昨日会议一结束,我连夜赶回上海。近日,共产党不断在散播谣言,说什么共军已成功渡江,上海不日将被攻陷种种,妄图动摇我军心民心,可耻可憎!现在我可以用我的人格做担保,这纯属无稽之谈。”
大家有些振奋。廖云山接着说:“不可否认,共军在某些次要战区确实占据了主动权,但这只是暂时的。主要战区的形势不断在好转,主动权仍在我们手里。最后,究竟鹿死谁手,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队员们,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每时每刻都有人为国捐躯。我们身在和平的上海,不在死亡阴翳的笼罩之下,我们更要抖擞精神,在党国生死存亡最关键的时刻,团结一致,与党国共渡难关,无愧党国重托,争取最后的全面的胜利!”
廖云山铿锵有力的即兴讲话使刚才还有些压抑消沉的队员们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见一番话达到了目的,廖云山叫上沈夺转身回了办公室。沈夺一关上办公室的门,刚才情绪还如晴空般的廖云山转瞬间脸色就阴郁下来,缓缓坐在了桌前。沈夺看出廖云山情绪的变化,小心翼翼地问:“义父,前方战况是不是……”廖云山不悦:“是不是什么?”没待沈夺再说什么,他从包里拿出委任状:“提职报告批下来了,从今天起,你就是党国的少校军官了。”沈夺立正:“承蒙义父抬举,沈夺不胜感激。”廖云山说:“前方战况十分复杂,形势瞬息万变。我们驻守上海的官兵不得有一点闪失差池,你做好准备,近期内必会与中共决一死战。”沈夺说:“我早已做好这个准备了。纵观上海全局,所幸的是,所有重点人物都在我们监控之内,共产党暗中所做的努力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奏效。”
廖云山皱起眉:“这正是我担心的。静波深澜,表面没有动静并不能说明什么。像韩如洁这等人,可能至今都没有离开上海的企图吗?她在等什么?”沈夺说:“我想,一定是在等合适的时机。”廖云山摇头:“没那么简单,只怕有更深的图谋。”沈夺想了想:“您的意思,韩如洁在替共产党做其他人的工作?”廖云山说:“这是显而易见的。韩如洁毕竟是第三方代表之一,她的现身说法,会比地下党更直接有力。这个人,不能掉以轻心。”沈夺说:“是。韩如洁的一举一动,往来人员都在我掌控之内。”
廖云山此刻其实已经对什么都不放心了,可他表面只能依然苦口婆心:“摆在明面上的你能够掌控,背地里见不得人的,你掌控不了。沈夺,时至今日,我们对那些亲共分子已是仁至义尽,再姑息迁就下去,只怕会养虎成患。从现在起,必须用高压手段镇压不同声音,不能让市民的情绪被抗议的声音影响,更不能让共产党乘虚而入做工作。一定要保证安全、快速地完成上海人财物转移工作。在这个前提下,我们与那些立场模糊的第三方之间,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很快就会彻底撕掉。”沈夺应道:“是。我现在就去向队里贯彻特派员的指示。”
廖云山略显出些疲惫:“你去吧。”沈夺看着廖云山的脸色,略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件事。肖昆……被徐校长放了。”廖云山眼睛立起来。沈夺接着说:“您走了之后,何三顺就擅做主张,徐校长又给他撑腰,我阻拦不了。”廖云山心里恨得发痒,脸上却马上缓和下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徐杰生去吧。反正是种豆不会得瓜,总有算总账那一天。”他站起来,脸上阴霾密布:“只是,我对何三顺的忍耐已经到头了。不能让他再为所欲为,替徐杰生逞凶逞强。你去想办法,一定要除掉何三顺这个败类,尽快!”沈夺心里大快:“您放心吧。他早该有这一天。”但他转而又犹豫了一下:“义父,还有件事……”
陈安突然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廖云山压低声音:“你先去吧,有问题随时和我商量。”沈夺拉开门,陈安看见沈夺立即闪到了一边。沈夺盯着陈安,陈安也偷偷瞧着沈夺。廖云山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只当没看见:“陈安,进来吧。”沈夺哼了一声走了。陈安进来,关上门。
“特派员,我一夜没睡,一直站在窗前等着您。看见您从南京回来了,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廖云山不动声色:“这么说,你刚才一直在门外憋着等沈夺出去了?”陈安点头:“是的。”廖云山笑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六神无主?”陈安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声音:“特派员,沈队长刚才一定告诉您他母亲的事了吧。”
这倒真的让廖云山一愣。陈安接着说:“沈队长的母亲不是三年前已经死了吗?”他奸诈地笑着:“可是您相信吗?这个死去三年的人,被我找到了。”廖云山始终面无表情,不语。
在廖云山面前,陈安讲完了事情经过:“事情的前前后后就是这样。”
廖云山眉心紧锁。陈安说:“特派员,据我分析观察,沈队长的母亲一定有重大问题。沈队长这样遮遮掩掩,和肖昆的关系又是这样扑朔迷离,都是有因由的。他对党国到底忠心耿耿还是心怀二意,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廖云山脸一沉:“你的意思,我一直在被沈夺蒙蔽?”陈安赶紧说:“我没有这个意思。特派员是个洞悉秋毫、有雄才大略的智者,岂能被沈夺蒙蔽。只是,沈夺毕竟是您的得意弟子……”廖云山打断他:“你担心我当局者迷?”陈安说:“至少,谁都不愿意接受被最信任的人出卖和欺骗的残酷事实吧。”
廖云山笑了,没说话。勤务兵抱着报纸进来,把报纸放在廖云山桌上,上面那张就是储兰云的声明。廖云山拿起看了一眼,递给陈安:“这张报纸你还没有看到吧。”
陈安接过,一看之下如五雷轰顶,全身冒出了冷汗。廖云山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你刚才的话是有道理的。谁都不愿意接受被最信任的人出卖和欺骗的残酷事实。但这个残酷的事实又确实存在。”陈安咬牙:“储、储伯父……太狠毒了。”
廖云山笑了:“是你太幼稚了。”陈安狠狠地说:“看来……储汉君是下了跟肖昆北上的决心了。”
廖云山心生一计:“陈安,如果储汉君真的跟着肖昆北上参加新政协,那么我再怎么想保住你,也是做不到的,你明白吗?”陈安的脸白了。廖云山说:“我看,在储汉君心里,肖昆的位置比你陈安要重要多了。如果没有肖昆,没有肖昆煞费苦心地做工作,储汉君对你的态度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吗?他会置你生死于不顾吗?”陈安说:“特派员,现在您相信我的话了吧。肖昆,肖昆他就是303!”廖云山不紧不慢地说:“肖昆是不是303,跟你能不能活着没有关系。对你来说,肖昆更是一块拦在你活着路上的绊脚石。如果没有这个绊脚石,储汉君不会对你如此无情无义,你陈安的人生就会改写,你不仅会活着,也许,活得还会非常惬意。”在廖云山一步步暗示下,陈安听懂了:“肖昆!我一定要杀了肖昆!”
廖云山看着他,像看一只玩弄在掌心的狗:“你杀得了吗?不是我小看你。即使你真的杀了肖昆,储汉君会原谅你吗?”陈安的脸上腾着杀气:“特派员,您太小看我了。我不会那么有勇无谋。正如您所说,即使我真的杀了肖昆,储伯父不仅不会原谅我,更会牵怒于您,他就更不会南下台湾了。但如果肖昆的死是因为家仇,是沈夺杀了他,那么视肖昆为自己亲生儿子的储伯父就不会牵怒于党国。”廖云山眯着眼睛看陈安:“过去,我真是小看你了。”陈安悲哀地一笑:“从火车上被俘,我就是只有半条命的人了。除了效忠特派员,我没有第二条出路。我才是您最应该信任的人,也是唯一不会背叛您的人。因为……”他的语气里满是悲凉:“我已经没有可背叛的了。”廖云山看目的达到了,说道:“不如用事实来说话吧。”陈安挺了挺胸立正发誓:“我会用事实说话的。”
陈安低着头匆匆从楼里出来,满脑子都在盘算如何实现自己的阴谋,与沈夺碰了个面对面也没有觉察,差点撞在沈夺身上。陈安一惊,抬头看见沈夺冷冷的目光,不由得心里打颤。他想绕过沈夺,沈夺却揪住他:“你终于逮到机会了。”
陈安心一横,索性站住:“我逮住什么机会了?”沈夺:“你说呢?”陈安冷笑道:“哼,是你先说我的还是我先问你的?你讲不讲理。”陈安的叫嚣让沈夺怒火中烧,他一把揪住陈安的胸襟:“这世界上有哪种理是跟你这种小人讲的?”陈安强撑着,瞪眼道:“你要干什么?”沈夺怒吼:“干什么?我妈险些丧命在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手里,我恨不能杀了你这个叛徒为快!”陈安大叫:“你要干什么?你放开我!”
路过的人不断有人往这边看。沈夺拎起陈安,把他狠狠地搡在地上:“我早说过,留着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叛徒,只有后患无穷。可惜特派员过于心慈手软。”陈安从地上爬起来:“沈夺,你欺人实在太甚。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你一次次侮辱我,往死里逼我,我都忍了。再一再二再三再四,你还要怎样?”
沈夺一步步走到陈安面前:“我就是要侮辱你,我就是要往死里逼你。因为你根本不配受到人的待遇,背地里你到底干了什么你心里清楚。叛徒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垃圾,是人里面的垃圾!”沈夺指着陈安的鼻子:“别以为你那脏心眼我看不出来。我警告你,悠着点,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搬起石头先砸了自己的脚。”
沈夺说罢转身欲走。他的羞辱激起陈安的仇恨,他恶狠狠地在沈夺身后喊道:“你可以蔑视我,那是因为你太幸运了,你没有被人拿枪指着脑袋。如果枪口就顶在你眉前,如果子弹刹那间就能射穿你的头,你以为你还能像现在这么耻高气扬神气活现吗?只怕……哼,你也当了垃圾!”沈夺站住,转身走到陈安面前,看着陈安,一言不发,突然抽出手枪!陈安吓得向后退了一步。沈夺咔嚓一下把枪打开了保险。陈安:“你要干什么?!光天化日的你想杀人吗?”
沈夺上前一步,把枪递到陈安手里:“你可以试试。今天,我允许你打死我。我要让你看看,我会不会像你一样,成了人里面的垃圾。”
陈安拿着手枪,胆子陡然大了些。沈夺向后退了两步,迎面看着他。陈安举起手枪,手中的枪口对准沈夺的时候,新仇旧恨一齐涌上胸口:“这可是你说的。你允许我打死你。”
沈夺面不改色:“我说的。你可以打死我。如果特派员查问,你就说,是自卫。”陈安仇恨的目光盯在沈夺脸上,他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微微欲动。他恨恨地说:“我就不信,你的骨头比子弹还硬。”
有路过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一时没人敢上前阻拦。事有凑巧,储兰云被章默美带着来找陈安,正向这个方向走来。储兰云眼尖,一眼看见陈安举着枪对准沈夺。储兰云大惊失色:“默美!陈安要杀肖鹏!”章默美抬头看,也是大吃一惊,她拔腿便向陈安跑去:“住手——”随着章默美的喊声,陈安用枪指着沈夺扣动了扳机,子弹擦着沈夺耳朵飞过,沈夺眼睛都没眨一下。耻辱和仇恨涌上心头,陈安连续扣动扳机,虽然离得很近,子弹却全部打飞了。章默美已冲到陈安面前,一把夺过陈安手里的枪:“你疯了?!”
“枪是我给他的。”沈夺从章默美手里拿过枪,插进枪套,看着陈安:“离得这么近,六发子弹你全打飞了。陈安,不是你眼斜瞄不准,是你不敢瞄准了。因为,你怕打死我之后,你也活不了。当初你当叛徒是因为怕死,现在你不敢打死我,还是怕死。如今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我说你是人里头的垃圾。”
手拿刊登解除婚约声明报纸的储兰云气愤已极:“你果然是叛徒。”沈夺要走,被储兰云拦住:“肖鹏!”此时此刻,储兰云更加认定眼前的沈夺就是值得她爱的真正的男人。凝视着沈夺,她不禁心潮澎湃:“肖鹏,默美,你们俩都别走。今天你们给我作个证,我储兰云如果再跟这个叛徒有任何瓜葛,就天打五雷劈!”她把报纸摔在陈安脸上。沈夺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去。陈安愣怔片刻,也拖着沉重的双腿走了。
正看报纸的储汉君看见储兰云登的解除婚约声明,震惊又恼怒,他把报纸啪地拍到桌子上,气得站了起来。贾程程从屋外进来,见状一愣:“储先生,怎么了?”储汉君气愤地吩咐:“你把兰云给我叫来。”贾程程出去。储汉君心烦意乱地在屋里来回踱步。不多时贾程程进来:“阿福说兰云刚出去了。”储汉君问:“去哪了?”贾程程说:“兰云没说。”储汉君颓然坐下:“唉!我真是作孽呀!”
贾程程走到桌前拿起报纸看,看见那个醒目的声明也是一惊。储汉君说:“程程,你赶紧出去找找兰云,一定尽快把她给我找回来。”贾程程答应,放下报纸,匆匆出去。她刚走到院子里,就看见储兰云气鼓鼓地从大门进来了。她迎上去,说老爷找。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回了书房。贾程程说:“储先生,正要去找兰云,兰云回来了。”储汉君拿起桌上的报纸冷冷地问女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储兰云二话不说挽起两边的袖子,露出陈安打的青紫的伤痕:“就为了这个。这是陈安打的。您还要看吗?我浑身都是。”
储汉君震惊地问:“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打你?”储兰云说:“因为我逼问他到底是不是叛徒,是不是不配称为人!”储汉君苦涩难言:“为什么不跟爸爸说?”储兰云说:“陈安来咱们家之前,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爸爸对我的爱。陈安到咱们家之后,一开始我也没有怀疑您对我的爱。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您不仅不跟我说实话把我蒙在鼓里,还把我往火坑里推。这全上海的人都知道陈安是叛徒,您却一定要让我嫁给他。为什么?原因我今天终于明白了。因为只有我嫁给他,才能保住他的狗命。爸爸,这么绝情的事您都能做出来,如果我事先跟您说,您会同意我登这个解除婚约的声明吗?在您眼里,我重要还是陈安重要?您太让我失望了。”
储兰云说罢转身向门口走去,出门前,她又站住,回头道:“爸,今天我跟您说句心里话,我心里有喜欢的人,我之所以答应和陈安订婚,为的是不伤您的心,但您却伤了我的心。从今往后,您不要再跟我提陈安这个人了,我爱的是肖鹏,我死也不会嫁给陈安的。”储兰云说罢走出。
储汉君苦涩地缓缓坐下:“程程,去帮兰云上点药吧。”
贾程程出去,储汉君颓然坐在椅子上,身心俱疲。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肖昆出现在门口:“储先生。”储汉君忙站起来打量肖昆:“肖昆,他们没有给你动刑吧。”肖昆笑笑:“岂能饶了我?不过您别担心,没有大事。”储汉君亲自关上门:“快坐下吧。”肖昆坐下。储汉君为他倒水:“那天晚上,若不是你执意替了何三顺,后果不堪设想啊。”肖昆说:“是我太大意了。若不是章默美及时劝阻我……”他很是自责:“事先我应该想到,会有人跟着您。”
储汉君摇头:“不能怨你啊。我绞尽脑汁做了周密的安排,仍然不能摆脱别人的算计,就无话可说了。”肖昆没说话。肖昆的沉默让储汉君有些意外,半晌:“肖昆,你是不是觉得,跟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肖昆说:“不是。我相信您现在心里非常清楚,您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您也知道,如今离中共新政协只有二十五天的时间,要么北上,要么南下台湾,您没有中间路途可以选择。”储汉君叹气:“你对我非常失望是吧?”肖昆说:“与其说失望,不如说为您着急。廖云山对您的忍耐快到头了,他会用非常手段对付您的。如果廖云山以**威逼迫您去台湾,我担心……”储汉君:“你担心什么?”肖昆的语气沉重了:“我担心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储汉君心中一股热流直涌眼中,眼泪下来了:“肖昆,知我者莫如你。有你这样的学生,我此生无憾。”肖昆站起身:“何去何从,您要早日定夺。我走了。”储汉君也站起来,沉吟少顷:“你被关押期间,陈安和廖云山来过,陈安并拿来一份什么绝密文件,说是武汉的中共领导让他带来交给303的……”肖昆点头:“是有这样一份文件。”储汉君一愣。肖昆说:“这份绝密文件是我党打入国民党内部的情报人员,冒着生命危险影印出来的。”储汉君盯问:“这份绝密文件是国民党的,不是中共的?”肖昆肯定地:“对。”储汉君问:“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肖昆说:“其实,我们非常希望能拿到这份文件,因为这份文件的内容,是国民党高层对民主党派领袖争取不成便暗杀的密令。但是陈安叛变之后,这份绝密文件必然落入廖云山手中。手里没有这份密件,我不会告诉您其中内容,空口无凭,会惹人反感的。不过我想,陈安给您看的,绝不可能是从武汉带来的密件。”储汉君点点头:“内容正相反。”肖昆笑了一下:“先生您明察秋毫,其中薄厚您定当眼亮心明。”
储汉君换了话题说:“肖昆,我听说你父亲突然病故,多回家陪陪你母亲吧。”肖昆点点头:“我知道。谢谢先生。”肖昆说完便走了。储汉君怔怔发呆,看着桌上摆的陈安的照片,他的眼泪慢慢流下。生了这样的儿子,怨谁呢?在这样的时局下,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倒也不是少见之事,可,偏偏是自己的儿子,偏偏是自己多年不见的儿子。再刚强的人,再心胸开阔的人,也难以承受啊……
贾程程追出大门,肖昆正要开车。肖昆说:“默美是个本质非常好的女孩,那天如果不是她的提醒,我们还不知道会处于什么样的危险中。对她而言,走出这一步多不容易,程程,她是我们应该争取的对象。”贾程程点头:“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兰云的声明你看到了吗?”肖昆:“看到了。”贾程程四下看看:“这件事,你怎么看?”肖昆说:“意料之中。”贾程程问:“就这么简单吗?”肖昆看她一眼:“怎么,沉不住气了?”贾程程说:“兰云这么决绝的做法断了陈安的后路,陈安现在全部的希望都在徐杰生身上,你说他会放过徐杰生吗?”肖昆思考着:“陈安不放过徐杰生,又能怎么样?”贾程程诧异地说:“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我们要送陈安出上海是为什么?如果陈安只是暗中逼徐杰生保护他,这还好说。如果陈安为了偷生向廖云山出卖了徐杰生……”肖昆说:“出卖了徐杰生又能怎么样?我现在的想法变了。”贾程程惊异地看着肖昆。肖昆返身上了车。贾程程尾随着他:“你忘了,现在已经距新政协会二十五天啦!万一……”
贾程程愣愣地看着已经坐在驾驶座上的肖昆,片刻,她转身走向副驾驶座。肖昆发动车,他边开车边陈述着自己的想法。“你看不出来吗?徐杰生对蒋介石心有不死,对共产党戒心太强。争取他的工作基本上是我们一厢情愿。除非徐杰生能够认识到蒋介石对他是口蜜腹剑,不仅早已经把他打入另册,而且是杀机已动,只待时日。否则,我们争取不到徐杰生。”“你说蒋介石要除掉徐杰生?”“从目前情形来看,有这种可能性。”肖昆面色严峻。贾程程想了一会儿:“为什么?”“眼看着败局已定,蒋介石南下台湾必要稳住军心。而在国民党军队中,徐杰生很有号召力,也只有他能跟蒋分庭抗礼。所以徐杰生是蒋介石的心病,他怎么可能养虎成患。只可惜徐杰生执迷于忠义二字,以为三年来蛰伏在陆军高等指挥学校,远离政治漩涡,他的耿耿忠心已能感天动地。除非走投无路,除非事实教育了他,否则,徐杰生不会跟我们北上的。”
贾程程琢磨着肖昆的话。肖昆看看她:“是疥子早晚得出头,该出头的时候,也不能愣压着不让它冒出来。”贾程程说:“那你的意思,任凭陈安向廖云山出卖徐杰生?”肖昆点头:“目前只能这样。我们的工作是被动中求主动。尽最大努力完成任务。徐廖的矛盾一触即发,他们必有反目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就是我们争取徐杰生工作的突破口。”他们俩在说话间,车子来到了贸易商行门口。肖昆停车。
贾程程拉住他盯问:“那储先生呢?”
肖昆叹口气:“陈安是争取储先生的障碍。这个障碍除非储先生自己战胜,谁也帮不了他。我不能为了只有二十五天了就做出强迫储先生选择的举动,因为先生是个明白道理的人。”
贾程程点头。肖昆说:“程程,这两天,我要回去陪陪我母亲,把父亲的后事料理了。储先生家里你多操些心。”贾程程答应:“我知道。还有,你去看过二娘吗?”肖昆说:“还没有。”贾程程看着他:“还是不要去了。突然变故,肖鹏对你的敌意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开的。等二娘苏醒了,他自然会明白一切。现在也不要拿鸡蛋碰石头了,徒伤彼此的感情。”
沈夺匆匆从办公楼出来,开车走了。陈安尾随着他从楼里出来,看着沈夺开去的车影,看了一眼手表。他猜得到沈夺是去做什么。
沈夺来到医院。他的母亲仍然昏迷不醒,沈夺焦急地坐到母亲床边:“妈,我是……鹏儿……你要是能听见我的话,求你尽快苏醒过来。”母亲没有任何变化,沈夺痛苦地闭上眼睛。医生推门进来,沈夺马上站起来:“林医生,我母亲为什么会昏迷这么长时间?”医生边调整输液瓶边说:“头部受过剧烈的震动,是需要一段时间康复的。”沈夺急问:“您的意思,我母亲有可能永远不能苏醒?”医生安慰他:“有这样的可能性。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沈先生不必过于忧虑。”沈夺点点头,一屁股坐在母亲床头,看着母亲的脸。离别三年了,他怎么看也看不够。母亲老了,白头发多了,皱纹也多了,这三年她老人家是怎么过的呢?沈夺有太多话要问母亲,也有太多事情要和母亲说,母亲就是他唯一的依靠。他抓住母亲的手,那手是温热的,一股暖流从手上直涌进他的心里,使他的泪水忍不住地流下来……
沈夺的车停在医院外。跟踪而来的陈安在医院对面的巷子里仰看着医院的楼,不时抬腕看表,心里琢磨着。这时,储兰云抱着一束花坐着人力车来到医院门前。陈安一惊,闪身躲过储兰云的视线,暗暗死盯着储兰云。储兰云下车,付钱,正向楼里走去的时候,沈夺匆匆从楼里出来。储兰云忙惊喜地迎上去:“肖鹏。”她的声音满是喜悦。沈夺站住,冷淡地点点头:“储小姐,我已经改名字了,我叫沈夺。希望你从今以后,不要再有口误。”
沈夺说着向自己的车走去。储兰云忙追在他身后:“哎——哎——沈……”她拦在沈夺面前:“你怎么这么没礼貌?总要听我把话说完再走啊。”沈夺耐着性子站住:“噢,你说吧。”储兰云举举手里的花:“我是来看伯母的。”沈夺:“伯母?”储兰云:“就是你母亲啊。”沈夺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母亲住在这儿?”储兰云得意地说:“有道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沈夺绷着脸:“储小姐,我母亲至今昏迷未醒,我没有心思跟你说笑。”储兰云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结住了,尴尬地说:“我是来看望伯母的呀。”沈夺只好说:“储小姐的心意我领了。我母亲住在北楼201。队里有事,我得马上回去。失陪了。”沈夺说完快步上车,开车走了。
储兰云气得跺脚:“这是什么人哪!”她赌气挥手招车,车夫马上跑到她面前。她刚要上车,看看手里的花,又停住了,忍了忍气。转身走进医院大门。
在暗处看着的陈安转身走了。
这两天,肖家也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母亲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她天天坐在老伴的灵位前垂泪。肖昆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让吴妈做了粥,端着进来看母亲。“妈。”见母亲纹丝不动,肖昆只好劝道:“妈,把粥喝了吧。吴妈热了好几回了。”母亲摇摇头:“我不想吃。”肖昆叹了口气:“您这么整天不吃不喝地坐在这儿,不是让我为您着急担心嘛。”
“你爸死得太惨了,我不敢合眼,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他口吐鲜血一头栽在地上的样子……”听了母亲的话,肖昆心如刀绞:“妈,您总陷在这种坏情绪里拔不出来,爸在九泉之下也会放心不下呀。”
母亲的目光痴痴地看着遗像:“我十八岁嫁给你爸,风风雨雨几十年了。突然之间他就没了,而且还是这么没的,你让我怎么能接受这个事实?昆儿,我知道你是真心为妈担忧,若想让妈顺过来这口气,只有一个办法,把肖鹏母子绳之以法。沈星梅通共的证据全在我手上。”肖昆心里一沉:“妈!”肖母冷冷地说:“我不强迫你。你大了,我拗不过你。你若愿意看着妈茶饭不思,整天坐在你爸面前流泪,你就别听我的话。”
肖昆感到,自己又一次被逼入绝境了:“唉呀!您让我说什么好啊!”母亲不语。肖昆耐心劝道:“早前您跟我说过,家不是讲理的地方,难道你现在不认这句话了?肖鹏母子有再大的罪过,生离死别这几年的痛苦也足以抵消了。至今,二娘躺在医院里昏迷未醒,能不能救治过来,还是未知数……”母亲愤然打断他的话:“她罪有应得!”肖昆说:“妈,爸不在了。您跟我说句心里话。您真认为肖鹏不是爸所生吗?”母亲怔愣了一下,没说话。她当然看得出,肖鹏是老爷的亲儿子。肖昆看着母亲的脸色:“其实肖鹏是谁生的,您心里一清二楚。如果肖鹏真不是爸的儿子,您能允许我救下二娘吗?既然这样,妈,我们为什么要跟自己的亲人结仇?”肖母仿佛惊了一下,神色又冷下来:“我不会原谅他们的,你别再说了。”肖昆揽住母亲的肩膀:“妈,爸虽然去世了,但我觉得爸死得非常光荣,他一生耿直,眼里一粒沙子都不揉,二娘的事是他心里一个过不去的结。可爸在最关键的时候,选择保护自己的家人,虽然是伤害了他的家人。他宁可牺牲自己,我敬佩爸爸。”母亲推开他的手:“正因为这样,我才决不能饶恕他们母子俩,如果沈星梅没有窝藏共产党要犯,会给家门招致这么大的不幸吗?你们兄弟会反目成仇吗?”
肖昆说:“我和肖鹏没有反目成仇,妈请你相信,有一天,我们会前嫌尽弃,仍然是好兄弟。”肖母愤愤地说:“事到如今,你还做这样的清秋大梦,你以为肖鹏抓了你我不知道吗?我的儿,你的心什么时候能硬起来,别被人再害了?”
肖昆也只好强硬起来:“妈,尽管我不情愿,我也要把这丑话说在您面前,如果您一定要揭发二娘窝藏共产党的要犯,来报复肖鹏的话,我们母子的情分也就尽了。”
这话像刀子一样划过母亲的心。她流下泪来:“你爸离开人世之后,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既然你能跟我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我心也凉了。今天我告诉你,如果你不为你爸报仇,我们母子的情分也就尽了。”
肖昆无话可说。他心如刀绞。
廖云山带着沈夺突然来到储家。储汉君迎出来,招呼廖云山和沈夺二人走向客厅。随着储汉君和廖云山进了客厅,沈夺在门口站定。在他身后的楼梯上,储兰云正在二楼楼梯拐角处往下看,随后,她急速闪身而去。
客厅里,两人落座。廖云山开口说道:“储先生,实不相瞒,我今天凌晨刚从南京回来。在得知储小姐声明解除与陈安婚约的第一时间,便赶来储府。因为我知道,这个声明一定是储小姐被人利用发表的,储先生您也一定在为此事心焦。我不能坐视不顾啊。”储汉君说:“谢谢特派员了。只是,小女发表声明,是经过我同意的。”廖云山笑了一下:“其实,不发表什么声明,我也要来。因为陈安江边被俘之后才跟我说了实话,说储小姐并不喜欢他,是为了储先生才答应这门婚事的。储小姐是您的掌上明珠,我和储先生也是老朋友了,我怎么能看着储先生牺牲了女儿的幸福,为救陈安做这样的违心事?”储汉君略笑一笑,不答。廖云山接着说:“所以,为了储小姐的幸福,我再三做各方面的工作,我会尽最大可能,保住陈安的,给储先生一个交代。我也要尽量做到,从此以后,不再让陈安的生死与储先生有任何瓜葛。”储汉君淡淡地一举杯:“特派员费心了。来,喝茶,这是新下来的上好龙井。”廖云山拿起茶杯,脸上的笑容十分阴险。话不投机,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了。
储兰云在自己的房间里急慌慌地在镜子前梳妆打扮自己,头发别在耳后又拿到耳前,焦急地来回拿不定主意,又小心翼翼地补口红……
客厅里,储汉君觉得不好太冷落,就说:“南京之行,特派员有何收获啊?”廖云山说:“收获很大。这次南京之行,总裁与我彻夜长谈,国内小道消息不断,先生恐怕也有耳闻,不过究竟鹿死谁手,还不能下定论。”他转换话题:“这次长谈,还说到了先生您。身为党国领袖,总裁深明大义,求贤若渴。总裁请我代为正式恳请先生南下台湾,为建设党国大业出一臂之力。没经过先生同意,我蛮有把握地答应了总裁,坚信先生一定会接受总裁邀请,奔赴台湾。”储汉君笑了笑:“蒋总统的心意令我深为感动。不过,特派员知道我储某一贯主张,是站在一个中立的立场。能够促成国共第三次合作,停止内战是我最高的理想。内战不止,生灵涂炭,都是中华民族子孙,手足相残,痛何如哉啊。什么事也无法改变我致力于促成国共合作的决心,无论这条道路有多少艰难险阻,我愿付出我全部的努力,我会用行动证明我的立场和主张,在国共之间不偏不倚,绝不做让后人耻笑戳脊梁骨的事。”
储汉君不软不硬的钉子碰得廖云山一鼻子灰,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先生的人品可钦可敬,只是树欲静风不止。眼瞅着中共新政协会议召开在即,听说拟请参加会议人员名单之上,先生大名赫然其中……相信中共不会任凭先生抉择,而不做任何争取和努力吧。”储汉君说:“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到底特派员消息灵通啊。不过至少目前府上仍是树静风止,至于以后……呵呵,我仍坚持我的原则,以不变应万变。来,喝茶……”廖云山皮笑肉不笑地拿起茶杯。
这时,门外,打扮好的储兰云走到了沈夺面前,“肖……噢,沈……夺……你为什么要改成这么奇怪的名字?”
沈夺笑了一下:“你为什么要叫储兰云而不叫储云兰?”储兰云笑了:“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父母给的是兰云,不是云兰,哪有为什么呀。”沈夺简短地说:“我也一样。”他不想多和这个大小姐说话,只想尽快让她离开。储兰云当然不想走:“我去看伯母了,可是护士不让我进去。说是你吩咐的,生人不准入内。”沈夺应了一声。储兰云撅嘴道:“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清楚?”沈夺敷衍着:“我当时着急,把这事忘了。”储兰云笑了:“结果花也白买了。你知道现在这花多不好买呀,我转了好几条街才买到。”沈夺心里十分厌烦储兰云,硬着头皮说:“真是抱歉。”储兰云趁机说:“如果你真觉得抱歉,就请我喝咖啡吧。否则,我怎么知道你的歉意到底是真是假呀。”沈夺一眼看见刚从大门进来的贾程程,忙迎上去招呼:“贾小姐。”
贾程程看见沈夺愣了一下。储兰云不愿意让贾程程走过来,忙示意贾程程别说话,又指指书房,让贾程程过去。贾程程一犹豫,站住了。沈夺马上说:“贾小姐,我正有事找你。”说着向贾程程走去。对沈夺的举动,贾程程感到很意外,她看着沈夺走到面前,也看到储兰云正不悦地瞪着沈夺的背影。贾程程期待地问:“二娘醒了?”听贾程程这么问,沈夺不由得火往上撞,冲口而出:“你是盼着我妈醒了,还是害怕我妈醒了?”贾程程愣了,想了想,她忍下不快,诚恳地说:“我盼着二娘早日醒过来。”沈夺叹口气:“那你的希望可能会落空。医生说了,我母亲头部有重创,可能永远不能苏醒。”
贾程程愣了,看着沈夺不知说什么好。沈夺冷笑了一下:“这下你和肖昆放心了吧?”贾程程悲哀地反问:“你为什么把肖昆和我想得这么坏?”沈夺说:“如果你们运气好,等我母亲醒了之后,一切自有公论。”贾程程说:“我相信,二娘一定会醒过来的。”储兰云走过来,看着他们:“你们怎么像在吵架?”贾程程勉强笑了一下:“是吗?”
从储家出来,廖云山吩咐司机开车来到了江边。一路上,他闭目养神,一言不发。沈夺也不敢说话。到了江边,沈夺从车上下来,替廖云山打开车门,廖云山从车里下来,仍然一言不发地向江边走去。沈夺紧跟其后。黄浦江入海处,廖云山站定,看着滔滔江水怔怔发呆。阳光在江面上闪闪烁烁。像是漂浮着一江的碎鳞片,也像是人们飘浮不定的心情。四周很静,静得像是没有战争,像是最寻常不过的田园风光。沈夺站在廖云山身后,揣摩着他的心思。良久,沈夺试探着问:“储汉君是不是没有答应去台湾?”廖云山点点头:“是的。”沈夺说:“义父不必为此忧虑。其实,带走储汉君并非难事。”廖云山长叹一声,不说话。沈夺继续说:“您从南京回来之后,我看得出来,您心事重重,有什么不舒心的事您尽管告诉我,沈夺愿为义父分忧解难。”廖云山仍不语,弯下腰抓起块石头扔向江面。沈夺问:“义父……是不是前线战况很不乐观?”廖云山强忍心中悲痛,半晌才说:“战事不断失利……共军必会渡江南下,恐怕我们回天无力了。看着这东去江水,想到大好河山从今以后,也许只能在梦中遥望……”他几近哽咽:“我心何甘?!”沈夺更是如哽在喉:“义父,求您派我去最艰苦的战区,党国危难之时,我不能袖手旁观!上海不是最困苦的地方,如果这样坐以待毙,我死不瞑目。”
廖云山努力平静着自己,半晌转过身来:“去年五月,有常胜将军之称的张灵甫在孟良崮与共军血战,都未能幸免于死,你沈夺岂能扭转乾坤?如果只有你捐躯才能挽救党国颓运,我纵有千般不忍万般不愿,我都会亲自送你去前线。可现在……情况并非如此简单,我不能义气用事,让你做无谓的牺牲。与其逞血气之勇,不如脚踏实地,做力所能及之事。你能理解我的苦心吗?”沈夺热泪盈眶,强忍心中种种复杂的感情,发狠地说:“我绝不能让中共遂了心愿,拼死,我也会把储汉君这批人送到台湾。”“不必。”廖云山一摆手,冷冷地说,“有言道,强扭的瓜不甜。储汉君等人若不去台湾……便一个不留。这是咎由自取,是投靠共产党的可耻下场。”沈夺咬牙切齿:“我保证,坚决无条件地执行义父的命令,无论争取成功与否,我一定要尽最大努力报效党国。”
一片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江面上阴了下来,几只水鸟贴着水面飞过去,一眨眼就不见了。
下了狠心的廖云山撕下了自己的假面具,开始对民主人士下手了。这天晚上,一个男人在韩如洁家门前从人力车上下来,刚上了台阶要敲门,暗处的于阿黛一扬下巴,特务一拥而上,不由分说,绑走了男人。男人在被塞进汽车前大喊:“你们要干什么?!我是韩先生的学生——”车开走了。闻讯赶出来的韩如洁随佣人打开大门跑出,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了。韩如洁问佣人:“你是不是听错了?”佣人摇头:“不会呀。”另一个佣人在身后喊:“韩先生,您的电话。”韩如洁赶紧向院里走去,直奔客厅接电话。
“喂。辛克啊,你们半小时之后到?小心一些,刚才老刘说,好像有人在我的门口被绑走了。好吧,半小时之后,我到大门外接你们。”韩如洁扣上电话。她知道,危险越来越逼近了。
第二天白天,两男一女抱着一包资料匆匆走来,刚要上韩家大门前台阶,突然,又是一群特务从四面冲出来,一拥而上,在凌乱的叫喊声中把人分别押上了车。待韩如洁冲出来时,汽车已经绝尘而去。韩如洁愤怒地看着远去车影,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她径直来找徐杰生。接到通报,徐杰生进会客室。韩如洁站起来:“徐校长,打扰了。”徐杰生笑着招呼:“快请坐。韩先生是稀客呀。”韩如洁急急地说:“是啊。如果没有紧急的事情,我也不会贸然来打扰徐校长。”徐杰生:“什么急事,韩先生请讲。”韩如洁说:“这两天不知什么人,连续两次,一共抓走了四个来找我的学生。是什么人来抓的我也不清楚,原因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但就我所知,这四个人都是师大的学生,没有做过任何犯法的事。徐校长,您知道这件事吗?”徐杰生摇头:“我不知道。韩先生知道抓走的是什么人吗?”韩如洁拿出一张纸:“这是四个人的名字和简单履历。务请徐校长帮忙查问一下,到底是为什么。”
徐杰生答应帮韩如洁查问。他心里当然明白,这准是廖云山干的。他也猜得到,廖云山要动手了。
正如徐杰生所猜,这四个学生此刻正在审讯室受刑。不断有惨叫声从审讯室传来。沈夺在楼道里像困兽般来回踱着:“我就是冲韩如洁去的。我倒要看看,还有没有人敢跟韩如洁一起兴风作浪。”特务从审讯室走出:“队长,第二拨抓到的那三个人招了。韩如洁确实在策划组织跟共产党北上。”
沈夺兴奋地问:“跟韩如洁联系的地下党是谁?”特务摇头:“这个……还没有问出来。”沈夺大叫:“接着去审,问不出来,你今天别吃饭睡觉。”
特务应声转身要走,于阿黛叫了一声:“慢。”特务站住。于阿黛说:“队长,在我来看,这些人是经不住拷打编出的搪塞之词。韩如洁与共产党的联系他们是不会知道的。其实,我们突然袭击的目的,是震慑那些跟着韩如洁瞎跑的人,如果真打出人命,于我们并没有好处。”沈夺想了想:“先请示特派员再说吧。”他要过审讯记录走了。
沈夺来到廖云山办公室的时候,徐杰生也在。廖云山看了审讯材料,连连叫道:“好,好啊。”他把材料递给徐杰生:“徐校长,你也看看这些讯问笔录,这些人到底如韩如洁所说,是清白无辜的,还是在暗中鼓噪,妄图推翻党国政府。”徐杰生把材料放在一边:“不用看我也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一、你希望他们承认什么,他们就承认什么。二、没有任何具体事实,深究无果。为什么是这样,原因很简单:屈打成招。”
廖云山沉下脸:“徐校长,你的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你的屁股到底坐在哪一边?”徐杰生说:“话既然说到这儿了,我也不想隐瞒我的观点。我不同意用非常手段对付这些民主人士,虽然共产党在暗中跟我们较量,在争取这些人。但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诚待人绝没有错。不计后果使用什么非常手段,等于把这些人推向共产党。”廖云山冷笑:“精诚所至,哼,我真不愿意相信你徐杰生会如此天真。今天,我代总裁正式邀请储汉君南下台湾,被他一口回绝。说什么以推动国共合作为己任。这是他的心里话吗?他储汉君在这种局势之下可能没有定夺吗?别人欺骗你还不够,你还要为虎作伥吗?”徐杰生站起来:“廖特派员,你的观点恕我不能苟同。”说完,扬长而去。
看着徐杰生的背影,廖云山恨恨地摇摇头:“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又问“何三顺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沈夺说:“何三顺经常去赌场,我已经安排人给他做套。一旦时机成熟,我就动手。”廖云山:“一定要做得滴水不漏。”沈夺说:“我知道。我会把这件事推到帮会身上。”廖云山点头:“除掉何三顺之后,我马上着手安排储汉君去台湾,如果他拒绝……哼,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我要用储汉君诱引狡猾的303现出原形。”
二娘的病房里,肖昆在跟医生说着什么,沈夺推门进来,一见肖昆,他的脸沉下来。医生笑着说:“沈先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用了肖先生推荐的药,你母亲有苏醒迹象。”沈夺勉强地一点头:“谢谢,您费心了。”医生出去了。沈夺说:“我不想看见你,你给我出去。”肖昆平静地说:“我来,一是看望二娘。二是让你明天跟我回家,一起安葬爸爸。”沈夺绷着脸:“哼,我这个野种有父亲吗?”他抬手制止要说什么的肖昆:“你什么也别说了。我不会回去的。那是你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肖昆愤慨已极,爆发了:“你混蛋!”沈夺针锋相对:“我是混蛋,我不仅是混蛋,我还是一个被蒙在鼓里,以为亲生母亲离开人世三年的傻瓜!”
肖昆忍下心中愤恨,尽量缓和地说:“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能冷静地听。二娘病情好转,待她苏醒过来,你自然会知道一切。跟我回家吧,最后看一眼生你养你的父亲。”沈夺转过脸:“出去。”肖昆:“肖鹏……”沈夺:“肖鹏已经死了。你如果要找肖鹏,就去阴间和他相会吧。你给我出去。”肖昆悲哀地看着他:“肖鹏,你有没有想过,你是被廖云山蒙在鼓里,他对你全是利用。”沈夺决绝地说:“我宁可被他利用,也不愿意被你用亲情屠杀!”肖昆绝望了:“你只是廖云山手里的一枚棋子,你的悲剧结局其实已经定了。你记住我这句话。”肖昆说完走出。
沈夺不屑地冷笑了一下,坐在母亲床前。
天晚了,储兰云没精打采地靠在**发呆。贾程程推开储兰云房间门进来,“该吃饭了,怎么还在这发愣?”储兰云应了一句:“不太饿。”贾程程看看她:“不想吃也得做做样子啊,要不然储先生怎么咽得下去这饭?”储兰云问:“爸还在生我的气吗?”贾程程拉她:“我看他已经不生气了。走吧。”储兰云突然问:“贾小姐,你说,我怎么做才能让肖鹏高兴?”贾程程心一动:“你为什么要让他高兴?”储兰云答非所问:“是不是他觉得我太娇气了?还是觉得,他母亲是个下人,跟我们家不般配?”贾程程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转移话题:“默美回去了吗?”储兰云固执地说:“你还没回答我哪。”贾程程苦笑:“我也不是肖鹏,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想。”储兰云没好气地说:“默美就在她的房间里装病,我刚才想跟她聊聊天,她像心里有什么事,一声不吭的。”
贾程程走到门口,又回头:“你真不吃饭了?”储兰云赌气:“不吃了,一顿不吃也饿不坏。”贾程程又到章默美门口轻轻敲门,章默美开门把她让进去。贾程程问:“兰云说你好像病了?”章默美说:“她自己害相思病,倒说我病了。”贾程程说:“那你怎么也不吃饭了?”章默美说:“没胃口。老爷是不是刚出去了?”贾程程说:“看你们都不吃饭,他赌气走了。”章默美又问:“去哪了?”贾程程说:“可能去韩先生家里了。”章默美没说话。贾程程看看她:“我请你到我那喝咖啡吧,别坐在这儿没精打采的了。”章默美有些犹豫:“我还要回队里。”贾程程说:“现在刚七点,喝完咖啡回队里也不晚哪。”章默美没再推辞,拿起外衣,跟贾程程出去了。
贾程程把章默美带回自己家,两个人坐在小几前,贾程程给章默美倒上咖啡。章默美端起来闻着:“开始还真喝不惯这东西,现在能闻出香味了。”贾程程说:“我第一次喝咖啡,还以为是谁恶作剧拿药来戏弄我哪。”章默美笑:“肖大哥好像也很喜欢喝咖啡。”贾程程点头:“对,他是很喜欢喝咖啡,说是提神。”章默美说:“肖大哥虽然说是沈队长的亲哥哥,他们可太不像了。”贾程程点头:“是啊。”章默美轻轻晃动咖啡,若有所思:“沈队长这人表面上很冷,其实,他不是个坏人。”贾程程抬眼看着章默美。章默美说:“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平时说得非常狠,可做起事来,他下不去狠手。比如孙万刚,如果没有他对我的……宽容吧,我现在可能很惨。”贾程程冷静地问:“他会永远宽容你吗?”
章默美没说话,看着贾程程。贾程程说:“默美,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立场和肖鹏是一样的吗?”章默美迟疑了一下:“我没有仔细想过。”贾程程说:“我觉得你们是不一样的。那天首饰店门外,我救了那个受伤的人,我知道你看见了,但你并没有把这件事报上去。我想,你心里是有自己的准则的,不是非黑即白。你心里也是有斗争的,因为从军校毕业之后,你所接触的人里面,疑似共产党的人,都让你困惑,这些人并不如你所受教育宣传的那样青面獠牙,甚至你很喜欢这些人,所以你的困惑越来越沉重。”章默美眼睛看向别处:“你给我的书我看完了。”贾程程:“你有什么感受?”章默美不说话。贾程程努力说服章默美:“我想你一定是震动很大,你没有想到,中国存在着这样的力量,不是你看到的,与你听到的如此相反。默美,当初你进军校,是为了和兰云赌气……”
章默美打断贾程程:“也不全是。当时抗日战争还没结束,我想参军打鬼子。”贾程程一针见血:“可现在打的是中国人。”章默美低下头:“这是我心里很苦涩的地方。”贾程程问:“如果上海变天了,你会服从命令去台湾吗?”章默美一愣。贾程程说:“上海是你的家乡,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我不相信你不留恋。”章默美迟疑着说:“我想上海,永远是我们的上海。”贾程程笑笑:“不是这样的默美,自欺欺人只能是暂时的。你没看见蒋家王朝恨不能把整个上海运往台湾吗?为什么会这样?”章默美放下杯子:“你这样肯定?”贾程程说:“不如说我客观,我面对的是事实,而不是欺人的谎言。默美,如果你为了追求真理,哪怕付出生命都值得。可你扪心自问,你是在追求捍卫真理吗?你是有分辨能力的成人啊。”章默美沉默了一下,问:“你和肖大哥到底是不是共产党?”贾程程笑笑:“看完那本书,你自己没有找到答案吗?”
章默美沉默不语。
贾程程也不说话,她知道,她还需要等待。可是,她不知道的是,一个阴谋正在等待着她……
第二天,是个阴郁的雨天。淅淅沥沥的雨让贾程程心情郁闷。她在储家的客厅里,看着窗外的雨惆怅发呆。电话响了,她拿起话机:“喂。”话筒里是一个女人:“我是看护沈先生母亲的护士,沈先生母亲病危,他让我给你打电话,让你赶紧去医院。”贾程程大惊失色:“啊?”她放下电话向外跑去。急切中,她根本没有想一想其他,也没顾上给肖昆打个电话。她想不到,电话是陈安的阴谋。在一个妓院里,挂了电话的妓女正向陈安伸手要钱。化了装的陈安面无表情把钱给了她,开门走出……
陈安匆匆赶到医院。他走到卫生间门口进入,片刻出来,匆匆向二娘病房走去。卫生间响起爆炸声,楼道一下子乱了。陈安趁乱进了病房。
二娘刚刚苏醒过来,见陈安进来,勉强睁开眼睛,虚弱地问:“我这是在哪儿啊……”陈安毫不犹豫地用靠垫捂住她的脸,他要杀死她嫁祸肖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