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堪布登珠火中涅槃
晨曦拨开恩达草原上缓缓翻腾的牛乳色的薄雾。
“嘀――嘀!”雄壮的军号声响起来了,此起彼伏,在密如云屯的联军营帐里传递。各军接到钦帅命令:休整待命。
昨天两军成千上万人惊心动魄的厮杀,在带着森然死亡气息的枪炮声中的呐喊、溃逃、追击,似乎都随着夜的离去而消踪匿迹了。
一轮朝阳冉冉升起。
金色的阳光,连天的碧草,鳞次栉比的联军白色帐篷向远方铺去。和谐、博大、深邃、恩达草原展现出一派和平安宁的气氛。
战争之后是和平。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是过程。
其实,这只是一种表象。
草原纵深处,绵绵的官军营帐中,那顶看似不起眼的赵钦帅的营帐内,一场两军主帅的意志较量正在进行。
他是赵尔丰的俘虏――前色拉寺大喇嘛、现任藏军前乱统帅堪布登珠,盘腿坐在钦帅前面的红地毯上。他身着红色袈裟,手捻翡翠佛珠,腰肢挺直,眼观鼻,鼻观心,神态安祥。似乎这位坐在赵钦帅面前的高僧,忘记了自己是俘虏,是在接受审问?还是他对有“屠户”之称的赫赫有名的朝廷钦差大臣赵尔丰故意显出藐视?他似把赵钦帅的帅帐当成了佛堂,对高坐堂上的赵尔丰视而不见,似已入定。
高坐其上的赵钦帅,以手拂须,目光霍霍,打量着坐下的堪布登珠,显得很有兴趣。赵尔丰少了往常在这种场合中必然表现出来的怒气,钦帅似乎对今天这场别开生面的审俘相当重视,有意加强官方色采,穿上了朝服,头戴一品红珊瑚伞形盔帽。在侧陪审的只有几个高级将领,他们是:川军协统钟颖、参谋长王方舟,边军统领凤山。
赵钦帅看了看坐在旁边的钟颖,脸上闪过一丝嘲笑,不以为然地摇摇关,好像在对钟颖说:你看这个僧官啊,真是滑稽!以为神仙难整不开口,他不开口,我就把他没有办法?他也不看看是落在谁的手上了,看我如何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堪布登珠这个当俘虏的态度,让素来性情宽厚的钟颖也看不过去,不时看看赵钦帅的脸色,他估计赵钦帅很快就会被这个僧官激怒。分坐两侧的王方舟、凤山等将佐这时也脸色愠怒,他们不时看着赵尔丰,心想,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何尝看赵钦帅脾气这样好过?又何尝看过这样的俘虏?
确实,盘腿坐在性烈如火的赵钦帅面前的这个僧官、藏军前军统帅堪布登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太不知趣了!
堪布登珠被俘获后,赵钦帅念他是个僧官、儒雅斯文,对他以礼相待。今天早晨,让凤山去带他时,很近的路,他竟非要骑马不行。说他并非俘虏。这难道如佛家所说,马非马,花非花吗?你堪布不是俘虏是什么?让钦帅啼笑皆非,就发话让他骑马来在帅帐,到了现在,这个僧官仍然抠起架子。
“堪布登珠。”赵尔丰知道这僧官懂汉话,交流起来没有困难,先给他来个下马威:“你要知道,这里不是你的佛堂,这是我堂堂赵尔丰赵钦帅的帅帐。不是让你来这里打坐的,你可知道,你现在是我赵尔丰的阶下囚?”
“非也。”堪布登珠顶了回去:“谁是谁的俘虏还说不一定呢!”
“啊哈,你没有作俘虏,那你这个藏军前敌统帅坐在我里作什么?”赵尔丰哈哈笑了,坐在他旁边的钟颖、凤山等人也全被逗笑了。
“两军作战,理应先约战期。”堪布登珠不服,抬起头来,无所畏惧地看着以手拂髯的赵尔丰,侃侃而言:“两军作战,理当鸣鼓相对,以力相较。而你前攻后袭,又借风势烧我连营,乱我军心。这样作战,类乎于窃。今我虽败,然败而不服。素闻赵钦帅威名,不意赵钦帅如此作战。而今我登珠身为鱼肉,你为刀俎,要杀就杀,我不过作一轮回耳。”说完,闭上眼睛,手捻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不再理会周围。
赵尔丰微微笑着,看了看坐在两边的钟颖、凤山等人,他们都笑了。是嘛,这个藏军前军统帅堪布登珠竟像历史上宋襄公似的愚蠢、迂执?
“堪布登珠!”看着打坐眼前这个迂执的高僧,赵尔丰这时对他不仅没有一点仇视,反而觉得有趣,也有点同情。战争是残酷的,藏王竟让这样宋襄公似的人物担当藏军前敌统帅,也真是难为了这个高僧。赵尔丰用手捋着颔下银须,笑道:“不知高僧知道我们的《三国演义》么?”
“略知一、二。”
“《三国演义》中有段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说的是名垂宇宙的蜀相诸葛亮率军南征时,南夷头领孟获被能掐会算的诸葛亮俘虏了,孟获却如同你一样只是不服,诸葛亮这就将孟获放了,一直七擒七获,直到折服孟获为止。如今你口口声声不服。我也学诸葛亮将你放了,让你回去作好充分准备后再战如何?”
凤山、王方舟等听赵尔丰这样一说,顿时都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意思都写在脸上:赵钦帅怎么能这样?这个堪布登珠这会儿坐在这里容易吗?如果不是出奇兵,仗能打得这样顺吗?如果再战,那要费多么的大劲?藏人剽悍,再战,一定会有变数,届时鹿死谁手,也可能会说不定呢!一部《三国演义》三分是实,七分是戏。其“诸葛亮七擒孟获”,无非是要把诸葛孔明美化成神、成仙?你赵钦帅能有书中诸葛亮的本事?这样作,实在是太孟浪、太自信了!再说,俗话说得好“杀人三千,自损八百”,你赵钦帅不能把弟兄们的生命当儿戏!
可是,没有人敢出来对赵钦帅的决定说句二话。赵钦帅可以对这个迂执的高僧容忍,可对他部下“忤逆”断然不会容忍。凤山和王方舟都给钟颖递眼色,要他劝劝昏了头的赵钦帅。
“钦帅!”看赵尔丰情绪相当好,钟颖鼓足勇气,很娓婉地说:“是不是先将堪布登珠送回营去,让他休息。让他回去重整旗鼓再战之事缓定?”
赵尔丰脸色一变,相当坚决地摆摆手,意思是,事情就这样定了。
迂执的堪布登珠这会儿却又一点也不迂执了,适时将了赵尔丰一军:“赵钦帅你敢放我回去,让我再整旗鼓与你战,我必大胜官军。”
“好,一言为定!”赵尔丰身姿一挺,目光霍霍:“你现在就定,何时再战?战于何地?”
“期以半月。”堪布登珠言之铮铮:“战于三坝。”
“好!”赵尔丰一锤定音。
堪布登珠这就站起身来,端起手向赵尔丰躬身施礼:“如此,堪布登珠告辞了。”
昌都城郊外。一片连天的的草场上,这天一早便喜气洋洋,唢呐声声,锣鼓震天。川军前营管带陈奇珍、军粮官林保民、哨官黑娃章敏同时与三位藏族姑娘喜结连理;并由赵钦帅主婚,川军协统钟颖主婚,昌都城第巴证婚,可是一件破天荒地大事、喜事啊!连老天也来助兴。高原的天一早就放晴,高远湛蓝的天空,像是一块水洗过的蓝玻璃。遥远的天地相接间,有一缕透明的白羽缓缓翻腾,像是老阿妈刚刚从羊羔身上剪下的绒毛团。
联军这天放了一天假。各营司务长们一早就宣布:中午打牙祭、酒肉管够。荒原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可娱乐的,军营生活更是紧张,严肃呆板,除了打仗就是从早到晚的军事训练。而这一天,既不打仗,也不训练。三对新人举行婚礼,特别是军中汉藏通婚,意义更不寻常!陡然而至的喜庆,成了联军万余名官兵的盛大节日。
官兵们早早来到将要为三对新人举办婚礼的草场中央,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一个大圈。主角还未出场,新人也还未到,场中央有几个边兵在起劲地演奏。他们身着传统的清军服饰:黑纱包头,额前打英雄结,身穿红色号衣,背上有一个“勇”字,打着绑腿。因为久经康藏地区强烈紫外线照射,虽个个又瘦又黑,但显得剽悍。他们兴中,有的在吹小号,有的吹唢呐……把极富川味的过山调吹得映山映水的。有的老兵油子在一边大摆“荤龙门阵”,惹得不少围在他们身边的二杆子兵们,听得心猿意马、抓耳搔腮。
“来了,来了!”久等中,官兵们循声望去。只见身着朝服的钦帅赵尔丰和川军协统钟颖,在凤山、王方舟等一帮高级军官簇拥下,和昌都城第巴一边交谈着,一边走来。无数双眼睛唰地射了过去,不是射向赵钦帅们,而是射向跟在钦帅身后,军中早有传名,可惜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帅“使女”来龙姑娘身上。
只见赵钦帅一行进了场子,入坐后,赵钦帅同坐在旁边的昌都城第巴在亲热地交谈着什么。担任司仪的来龙,小鸟依人地站在钦帅身后,似在等待三对新人入场,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她知道官兵们在看她,在小声议论她,脸上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今天,又有三位藏族姐妹加入到这个她已经日渐融洽、日渐有了感情的集体中来了;她沉浸在遐想中,全然不管官兵们饥渴的目光如何在她身上钻上钻下。要知道,她是多么富有吸引力!穿在她身上的藏袍虽然肥大,却掩护不了她那高挑轻盈、丰满合度的美妙身姿和从中流溢出的勃勃青春、成熟妙龄姑娘特有的魅力。她那长长的颈上系了一根金项练,项练末端系一尊小小的银佛龛。那尊小小的银佛龛,躺在她的丰胸上。一道绒绒宽宽的藏袍领线,由斜斜的肩胛划下来,在绕到背上去时,被系在细腰上的黄色宽边丝绸一束,将该突的突,该藏的藏,将种种色彩搭配,极有层次地展现了出来,给人一种袅娜飒爽感。她那张红玛瑙般的很是俊俏的脸上,一双又大又黑略带野性的眼睛光亮极了;她如同草原上初升的红日一样照人、烤脸、扯眼。
三对新人的婚礼举行得简单而富有情调。
当钦帅将手一挥,示意婚礼开始,来龙大大方方来在场中央,将长长的藏袖一挥,说一声“三对新人入场!”瞬时,鼓乐齐鸣。围得人山人海的官兵们主动让开一条通道,三对新人鱼贯入场了,他们先是向赵钦帅、钟协统、昌都城第巴曲身致礼;再按照司仪来龙的指挥,转过来身来,三对新人站成一排,面对场上的成千上万名官兵致礼。一时,场上掌声雷动,官兵们兴高兴烈,对三对新人评头品脚,议论纷纷,赞不绝口。
三个新郎官中,数军粮官林保民年龄最大,快四十岁了。虽然今天他服饰一新,又特意刮了胡子,着意整得年青一些,但那一张黝黑的瘦脸上,无数刀刻般嵌满了康地风霜和人生沧桑的皱纹,还是表现出了岁月不饶人。川军前营管带陈奇珍,本来就仪表堂堂,有军人风度,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因为高兴,更是满脸发光。谁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陈奇珍最近就是喜事连连。然后是黑娃章敏了。黑娃最年轻,不过二十来岁,长得虎头虎脑的。也正因为年轻,没有前两位新郎官那样的人生忧患,对场上看着他笑、指指点点的哥儿们做怪像,并时时被场上的哥儿们逗笑,笑得来连嘴都笑得合不拢,露出一对小虎牙。
而真正成为官兵们注意、议论中心的是三个新郎官的新娘:卓玛、降央、白姆。这三个藏家姑娘,在成千上万名的官兵们眼中,在这样清一色的男性世界里,无疑都是宝贝,都是天仙。她们中,无论长相、肤色、风度卓玛都要更出色些,卓玛毕竟是打箭炉折多山下水草丰茂的塔公草原上第巴的女儿。就在官兵们兴致勃勃指点着三个新娘议论纷纷、兴致盎然时,一个新的消息传来――说白姆就是今天坐在赵钦帅旁边的昌都城第巴的女儿。这就有认识黑娃的官兵们小声议论:“狗日的黑娃还看不出来呢,有手段,把人家昌都城第巴的女儿都放倒了……”一脸的艳羡。
三个新郎今天都是汉族民间聚亲打扮,脱去军装,穿一身崭新的青布长袍黑马褂,头戴博士帽;帽上插金花。肩上斜挎一条宽宽的大红绸带,胸前佩一朵大红花。不过这朵大红花,不是红绒做的,而是从草原上采摘来的真花。
在官兵们热烈的、艳羡不已的鼓噪声和欢快的乐曲声中,司仪来龙亮起好听的歌喉宣布,由赵钦帅、钟协统、昌都城第巴分别向三对新人赠礼。赵钦帅送的礼很重。他送给三位新郎各人一个蜀绣槟榔荷包、一个从西洋进口的镔铁茶叶筒,里面装满了沱茶――在运输极为困难的康藏高寒地区,盐巴、沱茶很是珍贵稀罕,价格昂贵。送给三位新娘一人一串可以挂在颈上的翡翠色珠串。赵钦帅生性异常俭朴,对三对新人送如此厚礼,让官兵们啧啧赞叹。
一张娃娃脸的钟协统送给三对新人各一个珊瑚塔。
昌都城第巴送给三对新人的是洁白的哈达和对们的祝福。
之后,钦帅要昌都城第巴以当地地主和出嫁女儿父亲的双重身分讲话。
昌都城第巴,五十多岁,一头银发,身材高大,一口汉话说得也地道。第巴的思维有别于汉人,说出的话让人大开眼界,大为惊讶。他说他之所以同意将女儿嫁给汉军本布,是证明藏汉自古是一家。康藏自古就属华夏。官军本布能看上自己的女儿,是他昌都第巴的荣光。他说,既然汉军本布看上了我女儿,我就应该将女儿像奉献哈达一样双手献上!说着,弯了一个腰。
成千上万官兵,为昌都城第巴的讲话鼓掌叫好。一时掌声如潮,惊雷般地地轰向远方。
与此同时,昌都城内好些赶来围在场边看热闹的藏民,也情不自禁地以手触口,啊火、啊火地吼喊,表达对第巴讲话的赞同。是的,在西藏,奴隶主对奴隶横征暴敛,肆意欺压,广大农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进藏的官军每过一处,都得到广大藏民的欢迎、拥护。藏民朴实,对官军们用得最多、问得最多的是两个词:“加通(吃)”没有?“古利琐(喝)”没有?
昌都城第巴最后一席话,可以说是传达了整个昌都地区藏民的希望,他说昌都藏民希望官军在此久住。倘如此,他愿给未婚的官兵当红娘。藏族姑娘能歌善舞,对男人忠心耿耿,矢志不渝……这一番话,再次引起场上官兵们掌声如潮,欢声雷动。
接下来,司仪来龙宣布节目表演开始。
官兵们鼓噪,“来龙姑娘先来一个吧!”
坐在一边的赵钦帅以手拂髯,笑嘻嘻地看着来龙,点了点头。
来龙这就大大方方地轻步走到场中,清清嗓子,对围坐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们说:“我就先唱一支我们康区最为流行的《康定情歌》吧!”在一阵热列的掌声中,她且歌且舞: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
端端溜溜地罩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她杨柳为腰,舞姿轻盈。特别是她那雪山草地孕育出来的好嗓子,幽幽地,有穿云裂帛之妙。展现出来的韵味,有如一轮雪山上皎洁明月吐出的清辉;像是高原金阳照耀下的皑皑雪山,冰清玉洁;像云雀突然从天而降,美丽的小翅子刚刚擦着你的鼻子,又鸣叫着,欢快地箭一般地向着天际一冲而去。场上的官兵们正看得入神,三位新娘已忍不住,不待招呼,舞起长袖,进入场子,跳起弦子。场上欢快、热烈的气氛达到**。
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这时,赵钦帅的卫士长刘彪轻步来在钦帅身边,俯下身去,小声报告着什么。钦帅起初听而不闻,看着场中歌舞,眯起眼睛,手抚银髯,很沉醉,脚尖打拍不辍。坐在钦帅旁边的川军协统钟颖却注意到,随着卫士长的报告,钦帅的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严峻起来。手忽然捋着胡须不动了。钟颖知道,出事了。
卫士长在钦帅耳边嘀咕完了,赵尔丰向钟颖轻轻招了一下手。钟颖赶紧走过去,在赵尔丰身边俯下身来。
“鼓明。”赵尔丰小声说:“成都方面,次帅将一封兵部火漆要函又派专人快马送来……我先回去,你代我在这里主持。节目一完,就让各营官兵回营会餐,然后你到我帐中来。”
钟颖答应下来。赵尔丰这就站起身,同第巴告辞后,带着卫士长刘彪回到帅营。
没有经过大事的年轻川军协统钟颖,情知不是好事,心中有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但他不能不竭力坐在场中稳起。好在官兵们为场中新娘们表演的歌舞吸引。终于熬到了时间,中午了,空气中四处**漾起爆烤牛、羊肉的香味。钟协统从椅子上直起他肥硕宽大的身躯,拍了拍两只白面馒头似的大手,宣布婚礼到此为止。各营官兵回去打牙祭。肚里早就缺少油水的官兵们听这一说,这就从美梦中醒来。争相起身,拍拍屁股,抢步回营。真是的,肚子里早已打起了“川北锣鼓”,赶紧去享受美味,才是实惠。把人家的老婆看得眼睛出血,又有什么用,无异于画饼充饥,干着急而己。
午餐空前丰盛。牛、羊肉,青稞酒尽够,各营帐前官兵们席地而坐。
钟颖陪着昌都城第巴刚刚回到营帐,弁兵进来报告说,外间天气很好,遵照协统的意思,宴席已在外摆好,请协统和客人入席。
“第巴,请!”钟颖尽管心中很着急,但脸上还是尽量保持镇静;站起身来,手一比。第巴却不肯,弯腰致礼,谢过协统的盛情,笑说他是一个不拘礼性情散漫的人,他要去到女儿席上,同三对新人一起,聚一聚,说点笑话。
那就却之不恭了。这正中钟协统下怀。三对新人的喜宴摆在川军参谋长王方舟帐内,钟颖手一比,请第巴先行,随手将袍裙一撩,陪第巴去了王方舟处。
天气真好。暖烘烘的太阳照在草原上,微风送来花香、酒席和官兵们的哗笑声。这是月来,联军最欢畅的一天。
当钟协统陪着年高德重的第巴来在王方舟处,川军参谋长、来龙和三对新人赶紧起身相迎。
“都请坐!”钟颖用双手往下压压,笑着对王方舟解释:“第巴要和女儿、女婿在一起乐乐。遵敬不如从命,只好却之不恭了,请方舟参谋长代为招待!”
“协统放心!”眉重眼深的川军参谋长很精明,他用一口浓郁的四川话说:“我一定把第巴招待得巴巴式式的。”钟颖看到第巴入坐,自己尽了礼数,这就放心去了。
钟颖快步来在赵尔丰营帐,气得变脸变色的赵钦帅一边向他招手,一边愤怒地拍打着桌上的兵部来信,冷笑道:“哼,真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你快来看看,联豫和兵部那些人在一起,又搞了个啥名堂!”
钟颖拿起兵部信函,急着往下看。他一连看了两遍,看第二遍时,手有些发抖,瞪大眼睛,显得很有些惊骇。良久,长长地吁了口气:“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这些人简直得了神经病!”
事情的发展超乎想象,完全到了为所欲为近乎荒诞的地步。在这封急件中,兵部那些人一开头就居高临下、火气很大地责问赵尔丰、钟颖,为何将恩达草原上擒拿的藏军前敌统帅,堪布登珠不经请示便放虎归山?近而责问赵尔丰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插手西藏军务?信末,兵部那些人严厉命令钟颖即日脱离赵钦帅,单独率军向拉萨挺进;途中顺道解决为害四方的波密地方势力!
“妈拉个巴子!”属于贵胄的钟协统,第一次用他的东北家乡粗话骂了人:“将在外,君有命臣不受。说得轻巧,佬根灯草!打波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尸位素餐的兵部老爷们来打呀!联豫老儿来打呀!”钟颖难得这样愤怒,今天他的愤怒**:“前几天川军被堪布登珠挡在昌都城外,我致信联豫,老儿装聋作哑不理,要我权且决定。实际上就是要我求助于赵钦帅,现在,恩达大捷了,这些人又私心妒嫉,横加干预!”
钟颖说时望着虚空,满脸迷茫:“让我川军单独去打波密?听说波密山高谷深,那里的藏人凶悍无比,怎么打?这不是要逼死人吗?”说着,两手一拍,看着赵尔丰,脸上竟是一副乞乞求求的神情。
赵钦帅毕竟宦海沉浮多年。最初的愤怒过去以后,他开始冷静地思考起事情的前因后果,及表面文章之后深层次症结。不用说,老朽不堪的联豫同京中那些得到了他好处的大员们沆瀣一致,争名于朝,逐利于市,深怕川军成了他赵尔丰手上的工具,让他赵尔丰如虎添翼。因此,他们千方百计中伤他赵尔丰,要将一协川军从他手中剥离出去,这是意料中事。但最让他忧心的是,圣命如此竟朝令夕改,政出多门,长此下去,是多么令人堪忧啊!联想到月前在都江堰二哥谈到离京前,去参见太后、皇上的情景,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太后、皇上已然生命垂危,中枢失控。进而联想到,倘若太后,皇上在一个早晨去世,必天下大乱。看来,原先希望通过钟颖打通上层的想法已然完全无望。惟今之计,是手中要有实力。任何时候,有枪就有一切。也惟其如此,必须抓住、抓好、抓紧手中边军,还有尽可能抓住钟颖这协川军。
“鼓明!”心中主意已定,赵尔丰也就平静下来,他一下一下地捋着颔下一部银须,对两眼茫然,惊惶失措的川军协统这样启发性地说:“联豫老儿做事只会推诿塞责,然搞起阴谋诡计却颇为在行,我们不能小视。现在兵部请准圣意,让你带兵速去拉萨,中途收拾为害四方的波密地方势力。这也不能不去,不能公开抗命。”略为沉思,又说:“再说,波密地方势力,为害四邻,也不自今日始。养痈为患,那地方与英国人的印度毗邻,简直就是西藏身上的一块毒瘤,将这块毒瘤割除,于国于民于你于川军,也是一件好事情!”
“那,我就去打!”钟颖想了想说:“但如果我打不下来,钦帅你可不能坐视不管!”
“放心,决不会!”。
“可我对波密的情况一无所知。波密,怎么听这名字就怪头怪脑的?”
“鼓明,你来看。”赵尔丰随手将那张英国人画的军用地图摊在几上,钟颖附身去看,随着赵尔丰的指点,解说,钟颖对波密有了最初的印象――波密邻缅甸、印度。境内高峰插天,遍披冰雪,危崖峻壁。波密人当然是藏人,却又与一般传统的土番不同,据说是当年大将军年羹尧征战过此留下的后裔,尚武,极为剽悍强暴……
听了赵尔丰的介绍,钟颖不由心中打鼓,惟一可以聊作安慰的是,波密人数不多,而自己的这一协川军万人,装备也好。兵士都配备九子快枪。而在波密,当地人能得到一枝九子快枪,那可是天大的幸事;他们手中的武器大都是弩弓、火药枪,很原始。看钟颖在沉思默想,赵尔丰知他心中无数,知道他的担心,遂担醒他:“你的前营管带陈奇珍能战,且长期研习、留意过波密典籍。用好陈奇珍,或可出奇制胜。”
听赵尔丰这一说,钟颖心中有了些底,脸色也就好了些。
赵钦帅这就喝了一声“刘彪!”
“在!”卫士长趋步而来。
“川、边联军的官兵是否都已在打牙祭?”赵尔丰捋着胡子,学着四川话问,没有就打波密一事同钟颖继续谈下去,而是问起了今天的具体事情。钦帅往往就是这样,在常人看来的关时刻却能将思路突然宕了开去,显得举重若轻。
“是。川、边两军的官兵都在打牙祭。”卫士长是地道的四川人,一口四川话更是说得有盐有味的:“到处都在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吃得嗬儿连天的。”
赵尔丰听这一说,嗬嗬大笑起来;用手一下一下地捋着颔下一把银须:“我们的肚儿也打起了川北锣鼓,吩咐弁兵,快将酒菜摆进帐来!”
卫士长得令去了。
很快,几个弁兵鱼贯而入上酒菜。
给钦帅、协统摆出的宴席,自然要比一般官兵席上的菜肴品种丰盛一些,做得也精美考究一些。除了富有康藏地区风味的烧烤牛、羊肉,还上了川味香肠,红油板兔……这些都是钦帅平时十分喜欢的下酒菜。酒过三巡,钦帅和钟颖的话题又大都集中在兵部命令,征讨波密这些想绕也绕不开的大事上。
酒喝到一定程度,钦帅吩咐上热菜。席间一大花品碗“王粑肉”,热气腾腾,最受钦帅喜爱。他用筷子点着盛在大花品碗中的肥实货,对钟鼓明一迭连声“请!”钟颖挟了一筷子吃了,连说“好粑、好嫩、好香,好吃!”又问钦帅:“这是哪方名菜,我怎么就没有听说过?”
赵钦帅一手捋着胡子:“彭明你在四川多年,你是美食家,不是说吃遍了川中名菜吗?”
“川中名菜?我怎么不知道?”钟颖简直被考倒了。在成都生活了多年,讲究美食美器的钟疑,早就将中国四大菜系中居第一位的川菜名品吃遍且能将菜名倒背如流。
“不瞒你说,这康区‘王粑肉’也是我的发明。”赵尔丰一边细吃慢咽,一边捋着胡子,不无得意地说:“如同我在成都请你吃的、我在山西时情急中发明,后来经太后、皇上一吃大为赞赏,因之成为一道御膳,取名为‘献金瓜’的南瓜一样,这道菜取自我那年挥师西进过新津时,吃了‘王粑肉’念念不忘。到康区后,我让厨下改猪肉为用牛肉烹制而做成……”
原来,这“王粑肉”是赵尔丰那年率军入康时,当晚兵驻新津。他听手下一个新津籍的幕僚偶然说起县城背街上有家姓王的驼子炖的肉很好吃。心想,康藏地区缺少疏菜,但牛羊多。如果以后可以如法炮制,也不失为一个改善生活的办法,这就让张占标去新津背街上请王驼子来亮了一回手艺。这道菜的主料是五花肉,自然是猪肉,四四方方一块,加八角、香料香菇等少量调料,一起放入荥经耳子砂锅内,用文火慢慢煨粑,很对赵尔丰胃口,马上叫人记下了“王粑肉”的做法。到康区后,对“王粑肉”很有体会的赵钦帅又亲自到厨下示范,对厨子耳提面命,让厨子做成了用牛羊肉的改良“王粑肉。”看钟疑赞叹不已,赵尔丰感叹道,眼下的“王粑肉”不过是照猫画狗,滥芋充数,离真正的新津“王粑肉”,十万八千里。等以后回了成都,我再把“王粑肉”做得像个样子,专门请你钟鼓明,并将其发扬光大,使其真正成为川菜中的一道名品。
钟颖乖巧,这就故意问来龙会不会做“王粑肉”?果然,这一问,赵尔丰立刻眉飞色舞,他说,会做。来龙现在做“王粑肉”很像个样子,比厨下强多了。来龙聪明。
气氛是这样随意而融洽,赵尔丰端起酒杯看定钟颖,往日一双虎威威的眼睛,这会儿竟流露出父辈的关切和温情:“来,鼓明,我敬你一杯。”受宠若怀惊的钟颖马上站起:“万万不可,钦帅,该我敬你!鼓明今生有幸,能跟着钦帅一段时期,收益颇多!”钟颖懂事,情知这顿饭已经吃了不少时间,而赵尔丰又是一个惜时如金的人,这又补充一句:“敬了钦帅一杯,鼓明就要向钦帅告辞回营,准备明日一早率军拨寨起程事宜了。”
“好!”赵尔丰手拂银须:“男儿当如此!”“咣!”地一声同钟颖碰了怀,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放下白底蓝花牛眼眼睛酒杯,钟颖似乎犹豫了一下:“钦帅,大军启程拨寨之际,鼓明有一事相求,不知钦帅是否恩准。”
“鼓明请讲。”
“我想将两个人留在此地,请钦帅看顾一会。”不等赵尔丰发问,钟颖说下去:“今天与藏家姑娘结婚的前营哨长黑娃,日前在恩达与藏军作战受伤,内伤很重……军粮官林保民年岁大了,身体虚弱。最近天冷起来,猛咳风泡子痰,恐不是长寿之人。我想让他们在昌都养一阵子?”
“好。”赵尔丰慨然应允,想想又说:“康藏局势瞬息万变。我率军离开昌都之时,此二人如何处理?”
“他们是留,是走,请钦帅定。”
赵尔丰想了想,也就点点头答应了。
“呜――!”牛角号吹落满天残星,边坝草原迎来了又一个黎明。
草原上像是在赶集,几千人聚集在一起,闹闹嚷嚷的――他们是堪布登珠从西藏洛隆、三边等地调来的民兵。今天,他们都希望能从堪布登珠手上领到一枝先进的英国前膛枪。他们都知道,英国人为了支持达赖抵抗川军入藏,特意支援了达赖三千支新式的前膛枪;枪到手后,达赖毫不迟疑地调了一千五百枝给堪布登珠。草原上这些剽悍的康藏汉子,他们并不惧怕赵尔丰的边军,他们惧怕的是边军手中可以连续发射子弹的九子快枪。
盼望已久的时候到了。
“嘟――嘟――!”六支长约一丈的红铜喇叭吹响了起来。草原上顿时像滚过阵阵沉闷的雷声。它们的声音是如此沉重,以至巨大的喇叭筒不得不放在前面僧人的肩上。
与作为前导的一队吹号喇嘛拉开一定距离,在一队藏军簇拥中,前西藏色拉寺大喇嘛,二品僧官,现藏王任命的藏军前敌统帅堪布登珠,骑在一匹雪白如银的高大战马上,缓缓而来。在他们身后,是几架马车。马车用毡子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堆得多高。不用说,那用用毡子遮盖得严严实实,堆得山高的是枪――英国人送的前膛枪。
骑在白马上的堪布登珠,神态安祥,他穿一领红色袈裟,手捻佛珠。见到高僧,草原上的藏民们,赶紧吐出红舌头,弯下腰去,向他表示敬意。堪布登珠迎着初升的太阳,勒住坐下白马。迎着布登珠澄澈的目光,草原上的几千藏民都一齐跪了下去。看着这些忠于佛主的臣民,再看看身后几架用篷毡盖得严严实实的前膛枪,堪布登珠的心里充满了再战必胜的信念。再战还有三天。边坝草原离赵尔丰驻地恩达草原中间隔着乌齐大雪山,敖楚河天险。据各地报,迄今尚无边军出动迹象,而协同赵尔丰作战的川军已经向波密方向而去了,真是大好事。自己这几千剽悍的藏民都会使枪打仗。在人数上,已超过了赵尔丰手中的边军;今天再把英国先进的前膛枪一发,管教赵尔丰有来无回。
既然稳操胜券,堪布登珠决定把这场发枪式搞得热闹些,气氛造得足足的。先是让喇嘛诵经,后是跳神。这一切过去后,是最隆重的摸顶。选一处茵茵草地,看卫士将卡垫放上去,自己再稳稳坐上去,盘起腿,伸出一只温暖的大手,为排成长队,鱼贯而来的虔诚的信徒们摸顶。
摸着,摸着,佛法高深的堪布登珠沉浸在一种美妙的境界里:天上有仙鹤引路翱翔,一只背上配着华盖的吉祥的白象翘卷着长鼻子走过来了。他堪布登珠骑在金碧辉煌的大白象背上,率领着成千上万信徒向极乐世界走去。那是多么美妙的境界啊!他睁大了眼睛,望着草地边缘的雪山。雪山那峻极云天的山巅,已被太阳的金光镀成了一座红色的宝塔。山脊上,无边无际的森林,被阳光的彩笔抹上一道温柔的蔚蓝……
不对了!他抹了抹眼睛。怎么突然间,有一股灰黑的铁流正呐喊着,狂飒突进般而来?看清楚了,那是赵尔丰能征善战的边军骑兵。他们骑在马上,高举闪闪发光的马刀,在蹄声嗒嗒中,上千只粗粗喉咙里发出惊心动魄的喊杀声!
终于,民兵中有人醒来,向赵尔丰的边兵开枪了。但是,已经迟了。只见如林马刀排排举起,落下,人头攒动,惨叫声声!惊醒过来的堪布登珠在卫兵的帮助下,赶紧翻身上马,丢下一千五百枝新式英国前膛枪和从西藏各地召集来的民兵,带着他的卫队落荒而逃。
一轮苍白的明月升起来了。
川军前营管带陈奇珍踱出帐外久久伫立,望月,望山,望荒原。再调头望望身后连成一气的军营营帐。连日在险峻的山路上穿插行走的官兵们非常疲倦,早已入睡。除了抱枪在帐前游动警惕的哨兵,万籁俱寂。眼前的景物竟如蜡塑一般。前面,就在苍原尽头,那座平地矗立,高耸入云,纵深达十五里地的达摩大山之后,就是神秘的波密了。他率领的前营,将作为一支奇兵、箭头,由达摩大山直直射进波密,同钟颖率领的从后迂进的大军,对波密形成钳击。尽管隔着一座大山,在这洪荒般的静夜里,还是能隐隐听见奔走在高山峡谷间雅鲁藏布江沉雷般的低吼。
他缓步回到自己的营帐中,要弁兵点燃一支红蜡烛。他久久地看着这支流泪的红蜡烛,觉得日前发生的一些事简直不可思议;好像冥冥中,有一只神奇的手在支使这一切。也就是在几天前,藏军前敌统帅,准备再战的堪布登珠,在边坝草原上给民兵们发枪时,如果不是磨磨蹭蹭,做不完的过场,赵钦帅派去偷袭的骑兵定然不会那么顺利,不会打堪布登珠一个稀里哗啦,一败涂地。如果堪布登珠早将一千五百枝前膛枪发给了那些民兵,情况或许就会完全是两样的。然而赵钦帅就会下险棋,也善于下险棋。赵钦帅将他的对手――堪布登珠吃透了!这不能不让陈奇珍对赵钦帅佩服得五体投地。
堪布登珠本想逃回西藏,逃回位于后藏的他的色拉寺。可是,赵钦帅早就料到这一着,派凤山带兵截断了他的后路。真是神差鬼使,昨天下午时分,身边只有两个卫兵、走投无路的堪布登珠,竟像一条漏网的鱼,钻进了他――川军前营带管陈奇珍的营地,自觉当了他的俘虏。这是陈奇珍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也许该一报还一报。他想,当初我陈奇珍夜探敌营,被藏军拿获,送到堪布登珠处,他善待了我、宽待了我。于今,风水轮流转,堪布登珠成了我的俘虏,该我善待他、宽待他了?
他将堪布登珠单独关在一个营帐里,派兵严加看管,一边好酒好肉招待,一边不敢隐瞒,派人报告了驻在工布的他的顶头上司,川军协统钟颖。
今夜心中忐忑,长夜难熬,心中对堪布登珠又充满了好奇。这就让弁兵去带堪布登珠过来作寒夜长谈。
堪布登珠带进来了。他仍然视若无人,因为是老熟人,对陈管带微微一揖,这就不请自坐,盘腿打坐在卡垫上,捻着手中的佛珠,眼观鼻,鼻观心,似以入定。在摇曳的烛光下,这身披红袈裟的高僧那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一半在烛光映照下,显得十分安祥沉稳;一半罩在黑暗中,显得莫测高深。
“请问堪布高僧。”陈奇珍是满腹不解:“月前,你我在恩达初识,今日我和你竟又在这泠僻得鬼都不下蛋的拉里再会,这可是种缘分?”
堪布登珠言简意赅,双手合十颔首:“有缘千里来相会。”
“苦荒原昼短夜长。奇珍有一事不解,想请教高僧。”
“本布请讲。”
“你我在恩达初识,时间虽短,印象颇深。我一直认为高僧一定说话如板上钉钉,如何事后却又出尔反尔?”
“本布请说详细些。”
“高僧作为藏军前敌统帅,在我离开恩达时,你说,闻赵大臣已到昌都,不胜诚惶诚恐,实不愿同赵大臣交兵,并对我保证,三日内退兵。结果何以食言,引得兵戈大起?”
“唉!”堪布登珠长叹一声,低下头去,半晌无言。“本布有所不知。”他声调低沉,一颗显然悲伤的心,好似在长长的暗夜里穿行:“藏中事,犹如一团理不清的乱线团。年前,英人侵藏,大喇嘛(达赖)原想驱逐英夷,求助朝廷和驻藏大臣,结果受朝廷和驻藏大臣冷遇。英人百般拢络大喇嘛,而朝廷却一味让大喇嘛心冷。
“及至朝廷改弦更张,宣布赵大臣兼驻藏大臣,率兵进藏,这让大喇嘛和藏王大为恐慌,坚决反对。适原朝廷驻藏大臣联豫附议,一致联名上书朝廷。我原答应你三日内退兵,是我以为藏中事尚有可为,且私心不愿对抗威名赫赫的赵大臣,不愿对抗朝廷。
“适朝廷收回赵大臣兼任驻藏大臣成命,藏中强硬派这就越发强硬。藏王对我严谕斥责,责令我与官军决战,阻止川军入藏。因而,登珠食言,非我本心,实在惭愧得很!”
陈奇珍听了堪布登珠这席话,知道了事情来由,心情越发沉重起来。看来,藏中事之所以乱如一团,一半的原因在于朝廷官场上的斗争。威震康藏,马上一呼,山鸣谷应,声名远播的赵尔丰赵钦帅就要栽倒在蔫不叽叽、既无德又无能的联豫老儿们手里了。川军如果缺少赵钦帅的统率、支持,前程堪忧啊!正沉思默想间,忽听帐蓬外响起一阵由远而近的急促的马蹄声。
他不由一惊,心想,这么晚了,哪来的马,有急事?侧耳细听,一匹马已停在帐外。有人翻身下马,接着是卫兵的喝问声。
“有紧急公文!”来人的声音急喘喘地:“是联(豫)帅专门派我们由拉萨送来给川军前营管带陈奇珍!”
陈奇珍一惊。只听卫兵口气好生狐疑:“我川军有规定,凡来公文都统一交协统审理,联帅怎会派你们将公文直接送我们管带?”
“你少问,快带我们去见陈管带!”来人口气很横:“联帅亲自交办的公务,你一个小兵竟敢在这里推三阻四?误了大事,放走钦犯,小心你的脑袋!”
听到这里,陈奇珍心中明白了几分。他对堪布登珠说:“高僧稍候,我去去就来。”
“本布请便。”
卫兵看陈奇珍步出营帐,给管带敬了个礼,正要说话,被陈奇珍挥手制止。他对拉萨来人手一比:“我们借一步说话。”他们来在一个僻静处。月光下看得分明,拉萨来人手中牵着马,身穿翻毛大衣,满身风尘;有一张砂轮般粗糙的脸,背一支九子快枪。稍远处,还有两个相同装束的拉萨来人,拉着马在月光下踟蹰,显然是在立等回命。
拉萨来人用刀子似锐利的眼睛,将陈奇珍从上到下刮了一遍,似乎确认了这个站在面前的军官,就是意义非同一般的川军管带陈奇珍无疑,这才掀开大衣,从里面一个贴身公文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陈奇珍。调头左看右看,神情鬼祟:“联帅专嘱陈管带立时处理,并嘱我立等复命。”
“你们还要连夜赶回拉萨去?”陈奇珍看拉萨来人的神情,很是吃惊。
“正是。”砂轮脸加重语气:“联帅正坐等回音。”
陈奇珍这就看接在手中的公文。一个扁扁长长的信封,很薄,信封口上打着火漆。信封上的一条长长的红色的框里,填着联豫的亲笔:“亲交川军前营陈管带奇珍。”字如其人,瘦而冷硬。
陈奇珍拆了信,就着月光看信,信中,联豫只有一句话,命令他“着川军前营管带陈奇珍,见本帅信后,立即将堪布登珠秘密处决。着卫队长青亭将堪布登珠首级带回,切切!”他这才知道,这个横撇撇站在自己面前、监视着自己执行命令的就是联豫的亲信、卫队队长青亭。
他好为难。
他转身走回营帐,对仍然盘腿在卡垫上打坐的堪布登珠说:“实在对不起得很。奇珍俗务缠身,今夜不能领教了,只好改在明日。现请高僧移尊歇息。”
堪布登珠从卡垫上缓缓直起身来,拈着手中佛珠,一下抬起头来,看定陈奇珍。呀,好亮!高僧好像预感到了什么,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登珠自信识人。在恩达,我登珠见本布第一眼,就认定陈本布是个值得信赖的君子,故投之。今登珠好经比是拴在本布槽上的一匹马,要杀要剐俱由之。生命不过是一轮回。登珠今生惟信一个诚字!”说完转身出营,飘然而去。
陈奇珍在营帐中转开了圈子;权衡利蔽,思绪翻腾。在他看来,像堪布登珠这样一个纯粹意义上的高僧,杀有何益?但在联豫这样的阴谋家看来,却又不一般。假如作为藏军前敌统帅的堪布登珠落到了赵尔丰或是钟颖手里,那可就构成了可以辉耀他们头上顶子的战利品。那么,联豫为何不让青亭将堪布登珠带回拉萨作为他的政治睹具呢?
那更不行。姑且不说一路山高水长,青亭们带个高僧回拉萨有多难!弄不好还会出事情!想不执行吧,但上面有命令,川军进藏听从联豫号令。现在,自己得到的是联豫的亲笔信,责令自己诛杀堪布登珠!而且监斩官就在外面,该如何是好呢?
愁肠百转中的川军前营管带决定过拖。他让弁兵请进青亭,他说你们旅途劳顿,外面天冷,夜又已深。先息着吧!不意青亭断然拒绝,“不行!”他斩钉截铁:“联帅吩咐,信到之日,着陈管带立即执行。倘若抗命或我等疏忽,都是格杀勿论!”联豫卫队长说时,用一双嗜血的眼睛钉着陈奇珍,气势咄咄逼人。
“你的意思是?”陈奇珍设法同这个咄咄逼人的联豫卫队长作语言游戏,能多拖一时算一时,他实在不忍下手杀害堪布登珠。
“立即动手!还不动手,更待何时!”青亭近乎咆哮起来。
“本布,你不要替我为难!”谁的声音,这么好听,这么熟悉,由远而近。陈奇珍闻声调过身来,不由惊讶得瞪大了眼睛。银色的月光下,堪布登珠飘然而来。
青亭看着袈裟一袭,手捻珠串,飘然而来的堪布登珠,大吃一惊,后退两步,随手从背上抄起快枪,“哗!”地一声将子弹推上膛,大喝:“站住,不准过来,再过来,我开枪打死你!”青亭色厉内荏,连声音都变了。
堪布登珠来在陈奇珍面前,施了一礼,坦然笑道:“本布,今晚是我升天的日子,登珠就此向你作别。”堪布登珠如此坦坦****,让陈奇表珍一时羞愧难当,口中说:“堪布高僧,你这是从何说起?”
“本布不要忘了我本是色拉寺高僧。修行多年,自然与佛爷有心灵的感应。刚才登珠作完功课,就知今夜是我轮回的日子。唉!”堪布登珠说到这里,不由仰天长叹,不胜唏嘘:“在劫难逃啊。我死不足惜,可悲的是西藏雪域由此陷入了一场血光之灾!”
“你不要在这里打胡乱说,妖言惑众!”手中端起枪的青亭对堪布登珠大声咆哮。
“本布!”堪布登珠对眼前大声咆哮的青亭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很平静地对陈奇珍说:“登珠归天之前,有两事相求本布,不知能否应允?”
“请讲,奇珍一定尽力而为。”
“联大臣无非是拿我的人头,拿去就是。只是跟着我的两个卫士无罪,请本布不要伤害他们,让他们安然回归故里。”
“堪布放心。”陈奇珍慨然应允,“我一定让他们回归故里。第二件呢?”
“我藏人升天有天葬、火葬、水葬。我今夜涅槃,请用火葬。”
“呀!”陈奇珍又是大吃一惊,怎么这个堪布登珠今晚有些神神鬼鬼的,是气糊涂了吗!他不解地问堪布登珠:“你们藏人无论是天葬、火葬、水葬,不都是人死以后的事吗?你现在活鲜鲜一个人,用火葬,那是多么大的痛苦啊?你能经受、愿意经受这样大的痛苦吗?”
“本布有所不知。所谓痛苦,是在得道以前,凡人肉胎的一种感受。而一旦进入了一种境界,则物我两忘,宠辱不惊,无论何时何地,心如止水。这时,所谓痛苦、所谓欢乐、所谓人世间的种种喜怒哀乐,便已化为了虚无。今晚我坐火焚身。焚身的过程,便是涅槃的过程。我失却的仅是一张皮,一个外壳;得到的却是超脱、轮回,是在烈焰中的永生、新生。”堪布登珠说时看了看在旁急得抓耳搔腮的拉萨来人,鄙视一笑:“今晚我以身饲虎,留头焚身。”说着手捻珠串,语调平静,对陈奇珍说:“现是子夜时分,请本布勿再迟疑,赶快布置吧!”说完,闭上眼睛,不再理人,口中念念有词,似已入定。
事已至此,尊敬不如从命。陈奇珍无可奈何,当即命令兵士们去荒坡上拾来柴禾,架成一个上尖下圆的柴垛。西藏色拉寺大喇嘛,二品僧官藏军前敌统帅堪布登珠,即将引火自焚的消息,像长上了翅膀,顷刻间传遍了军营。当堪布登珠攀上了高高的柴垛,盘腿坐下时,整个川军前营,除站岗放哨的哨兵外,所有官兵都围拢来看。上千官兵簇拥在高高的柴垛周围。凄凉惨白的月光下,只见披着一袭红色袈裟的堪布登珠,盘腿坐在高高的柴垛上,手中捻动佛珠,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睛,遥望着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面对着坐下的芸芸众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双手合什,口中喃喃念着六字真经“奄嘛呢叭咪牛”。
柴垛是用干透了的柴禾架成。垛下垫有绒绒的干草,点火就燃烧。困难的是,上千名官兵,没有人敢上前、愿上前点火。孽大胆还是那个拉萨来的联豫卫士长青亭。他拨开众人,快步来到柴垛前,弯下腰去,从怀中掏出一盒进口英国洋火;半蹲半跪,一边划擦洋火,一边有些胆怯地抬起头,观察着盘腿端坐在柴垛上的堪布登珠。
“嚓――!”他的手有些哆嗦。第一根洋火划着了,他赶紧把燃了的洋火往柴垛上扔。可是,那束通红的小小的火苗,刚刚触到绒草就熄灭了。于是,这个混球干脆将划着了的洋火一根一根往柴垛下的草绒上扔。
火燃了。很快,密密簇簇的火苗在高高的柴垛周围跳起舞来。瞬间,“轰!”地一声,一团通红明亮的火焰熊熊地升起来。陈奇珍只觉得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他赶紧退后几步。在“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中,他极不情愿地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往烈焰上方看去。只见堪布登珠周身着火了,但他还是保持着固有的姿势;在火焰的爆裂声中,他将六字真经念得更响亮了。陈奇珍目不转睛望着浑身着火的堪布登珠,他觉得,堪布登珠的周围,像是有大团大团的红宝石在喷涌、旋转……
“噼噼、啪啪”的声音逐渐稀落下来。“轰!”地一声,柴垛垮了,火熄了。陈奇珍同成百上千的官兵一涌而上。借着惨白的月光看去,堪布登珠趺坐在灰烬上;人整个不动了,但仍然是双手合什,手中握着那的串翡翠佛珠串反射着一种圣洁的绿光。他的态度是那样安祥,盘腿端坐的身姿完好如初、如生。啊,真是太神奇了!陈奇珍等人不由惊得往后退。
“闪开!”联豫卫士长青亭大步走上前来。“喂!”他用手指在堪布登珠背上一戳:“你个东西是死还是活,在搞啥名堂?”说时,堪布登珠的身子立刻萎下来,成了一堆灰;只有一颗人头骨碌碌地朝他滚去。
“呀!”鼓筋暴绽的联豫卫士长青亭吓住了,眼睛瞪得老大;转过身去,朝荒原上仓徨逃窜。堪布登珠的头一直朝骨碌碌地朝着他追。追上了,一下飞起来,紧紧咬住青亭的衣襟。趾高气扬的联豫卫士长顿时“噗!”地一声栽倒在地,就一动不动了。陈奇珍似觉不好,赶紧小跑上前,弯下腰去,伸手去摸青亭,哪里还有一丝鼻息?奉命来取堪布登珠人头的、鼓筋暴绽的联豫卫士长青亭被活活吓死了。正暗自称奇,陡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狂飚骤起,月光隐退。远山,近树,荒原,军营……全都被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天地间的一切,全都披上漆黑的丧衣。陈奇珍等官兵刚刚进了营帐,便漫天飞雪。营帐外,荒原上,磷火明灭。远处,响起群狼凄怆的嗥叫。
“噼噼啪啪!”这时,一阵雪蛋子密集地砸在营帐上;接着,又扫过阵阵嘀哒、嘀哒的冰粒,像是好些人在嘤嘤哭泣。军营一直颤栗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