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是一时冲动,没有事先做功课,当我穿过陕北高原,来到内蒙古阿拉善时傻眼了,满目的黄沙,一望无际的黄沙。这是阿拉善,但这是草原吗?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底下黄沙跑,空中没有鸟,地上也看不到村庄。宝力德军马场在哪儿呢?翻过黄土高原,地势变得平坦开阔起来,大概是土地辽阔人烟稀少的缘故,路修得十分宽阔,我是依照路标的指引到这里的。宝力德军马场在宝力德湖边上,那就先找湖吧。我想问问路,路上没有行人,所见到的都是飞驰而过的汽车。我只好顺路开着车找人家。走了不知多少里路,看到路边坐一老太太,鲜红的头巾包住半张漆黑的脸。我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人烟,怎么会有一个老太太坐在路边呢?又是上帝的安排?嵯峨山的老者有点仙气,但这老太太多少有点鬼魅,上帝怎么派了这么一个人在这儿等我?
走近一看,老太太是做生意的。老太太脚前放着一个柳条筐,里面放着几条干屎橛子一样的深褐色东西。老太太看见我停了车,赶忙提起筐子走到我车前,扒拉着那东西说:看看,多好的肉苁蓉,买点吧。这是肉苁蓉?在酒店里喝过肉苁蓉煲的汤,那是切成片的,肉苁蓉竟然是这么一副尊容?我跟老太太打趣说:你们这儿连根草都不长,还长肉苁蓉?老太太指着远处说:那不是一片梭梭林么?
我下了车,瞭望着那片黄沙中的梭梭林,问宝力德湖在哪里。老太太愣怔了一下,笑道,“你就在湖上,还问在哪里?”
我看了看脚下,这是湖?
“原来就在这里,现在没有了。”
“一个湖,怎么会没了呢?”
“沙子埋了,草原、村庄都让沙子埋了,没了。”
“这里原来有一个叫宝力德的军马场吧?”
“有,后来散了,没草了还不散了?留下来的就剩我们老两口了,我们原来都在军马场工作。”
“宋北辰,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我们老场长,怎么会不知道呢?”提到宋北辰,老人的话多了起来,破碎零乱,像一群随风飘落的树叶。宋北辰的眼睛,是全场最明亮的,宋北辰的马是全场骑得最好的,比小伙子都骑得好,宋北辰的脾气是全场最大的。说到宋北辰干的事,她的话连贯起来:宋北辰有远见啊,带领大伙种梭梭林,梭梭林能挡风沙,哦,就是那片,现在越来越小了。你说上面是咋想的,这里种树植草都不长,却要我们垦草种麦子?宋北辰不干,就跟上面对着干,啊呀呀,“**”来了,宋北辰就遭罪了,宋北辰死硬死硬的,宁死不屈……啊呀呀,过去的事情全抖搂出来了,啊呀呀,宋北辰在关中平原打仗的时候,跟一个大地主小姐好上了,地主小姐的丈夫是个特务,啊呀呀……啊呀呀……宋北辰被打残了,拖着一条腿,再也上不了马了……宋北辰啊,放着草原上本乡本土的女人不找,喜欢外地女人,人家看跟上他受罪,就跟他离婚了,带着孩子走了……可怜啊,就一个人光棍到底了……直到宋北辰死,也没有那娘儿俩的消息……啊呀呀,你不会是他的孩子吧,早该来找爹了……啊呀呀,你看上去有些太年轻啊……那孩子是五三年的……啊呀呀,你咋哭了呢?你是那孩子吧?啊呀呀,不对,那孩子是个男孩。
我泪如泉涌。
我怀着缅怀的心情,在已经没了的宝力德军马场徜徉至太阳西下,然后去了宋北辰种的那片梭梭林做告别。梭梭林成灌丛状,高不过三米,干形扭曲,叶子发干发灰,林中有干死的梭梭树。一个形如枯槁的老人,穿一身破烂的黄军装,光着脚,靠在树上,用严厉的疑问眼光看着我走近。这就是老太太的丈夫,以采寄生在梭梭树气根上的肉苁蓉为生。
老人带着我走上了一个沙丘,指着远处说,宋北辰的坟就在那里,原来有土,是埋在土里的,后来那坟头就被黄沙埋没了。
那里是一幅壮美的画,落日,大漠,长风。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没有了草原,没有了军马场,只要宋北辰还在这里,我母亲的灵魂就还在这里盘旋高歌……
果戈理说,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建筑还在说话。我这本书的出版,就是要告诉我的父辈们,不必难过,不必悲伤,当建筑消亡之后,铭记还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