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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铁弓南自杀洗污名 刘统勋累臣扬天下

天下粮田 高锋 19566 2024-10-20 02:35

  

  大金川一处军营辕帐外,一队士兵在值守。不远处的山冈上,战争的余火还没有熄灭,在一处处地燃烧着。几辆运粮马车驶过,士兵拥上争抢,一片混乱。

  营官挥鞭,驱散抢粮的士兵,进入帐内:“启禀帅爷,京城来人了!”讷亲一喜:“京城来人了?是来给我送粮的么?”门外响起傅恒的声音:“不!是来让你送命的!”

  帘子挑起,八个禁卫军护着傅恒大步进来。

  篝火熊熊。傅恒佩着尚方宝剑站在火旁。五花大绑的讷亲被禁卫军从帐内推了出来。

  讷亲看着傅恒,也许意识到自己末日已临,突然笑起来,大声道:“本爷问你!你小子是哪口酱坛子里爬出来的大尾巴蛆?”傅恒道:“讷亲,你死到临头了还这般嘴硬!”讷亲道:“我是王爷!不是嘴硬,是牙硬!”傅恒道:“你咬牙切齿已经来不及了!”讷亲道:“看架势,怎么,是想斩我?”

  傅恒道:“不是斩你,是斩贼,窃国巨贼!你以为当着一品大臣,是孩子玩的‘扳不倒儿’?错!无论官怎么大,其实风一吹,谁也别戳指头,他就自个儿倒了!要问这风打哪来,哪儿有这么大的劲?那我告诉你,风打人心来!做官失了人心,只需一口风,就刮倒了。”

  讷亲双目怒睁,咆哮:“傅恒!我想问问你,你哪来那么大的权力,连我都敢杀?”

  “杀你的权力,正是你给的!”傅恒道,“你是将军,不会不知道,有的时候杀人的权力就是敌人给的!你想想,如果你不这么邪恶、不这么贪婪、不这么肆无忌惮地要将大清国的财富都据为己有,不这么变着法子想要变天,皇上就不会把杀你的尚方宝剑交到我手中!你说,这杀人的权力,难道不是你给的么?!”

  讷亲哈哈大笑,抬起脸,看着天空:“都明白了……都明白了……很好!我讷亲能死在这么个万里无云、满天星斗的好天气,老天爷太抬举我了!傅恒,开斩吧!”

  傅恒抬起手,重声:“斩——!”

  军士举刀,猛然砍下!

  鸟惊飞。军营上空,明月如镜!

  铁弓南脸色青灰,跌跌撞撞地进了磨坊。

  小肚子正躲在石磨旁,手里捧着一钵白米饭,用手指扒拉着,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猛地见到老爷回来,吓了一跳,撑着塞满了米饭的嘴怔住。

  铁弓南默默地看了会儿,苦笑着摇了摇头:“原来你不是小肚子,是大肚子呀?别怕,继续吃,把肚子吃得饱饱的。”

  小肚子捧着瓦钵,仍在怔着。

  铁弓南道:“为何不吃?吃,老爷让你吃,你就吃。”小肚子道:“……老爷,您回来了?”铁弓南惨然一笑,点了点头。小肚子道:“见着……少爷了?”铁弓南摇了摇头:“……他死了……死了。”

  两行泪水唰的一声从小肚子的眼眶里淌了出来。

  铁弓南道:“孩子啊,别哭了,把瓦钵里的饭都吃干净,然后帮老爷办件大事,办完了,收拾收拾包袱,支上十两银子,就回老家去吧。”

  小肚子道:“老爷,您今儿个是怎么了,您不要我小肚子了?”铁弓南道:“不是我不要你了,是老天爷不要我了。既然我都不在了,你还留在我身边干吗呢?听话,支上银子就走人,啊?”小肚子道:“我不要老爷的银子,老爷不欠我的。”

  铁弓南道:“老爷本想多给你些银子,可老爷虽说做过那么多年京官,还官居一品,可真的没攒下过银子来。这十两银子是老爷的俸银,是干干净净的,没沾过一点龌龊,你放心带走吧。”

  小肚子道:“老爷,您有银子就自己留着,买件好衣穿,买双好鞋穿,别再穿‘百衲衣’‘千孔鞋’了。”

  铁弓南道:“老爷这辈子光顾着伺候朝廷,没顾着伺候自己,这是老爷命该如此。若是有来世,老爷没准就倒过个儿来,先伺候好自个儿,再去伺候朝廷。看,老爷又犯糊涂了,真要是还有个下辈子,老爷我真不知道做个啥样的官呢。”

  小肚子放下瓦钵,一把抱住铁弓南衰老的身子,放声哭起来。

  小肚子道:“老爷,您的头发又白了,我给您再染一染吧。”

  铁弓南摇了摇头:“不用了……不用染了,本想着‘黑发为人,白须做官’,看来也只是一厢情愿啊……”

  刘统勋靠在榻上正在喝药。仆人老木匆匆进来。

  老木道:“老爷!刚才梁大人来过,听说您还没下床,他就没进来。”

  刘统勋道:“梁大人留下什么话了么?”老木道:“梁大人说,铁弓南大人在钱塘杀死儿子,回京城了!”刘统勋一怔,急忙放下药碗:“老木,快备车!送我去铁府!”

  铁府餐堂桌上放着一盘水炖蛋和一碟一勺。铁弓南独自一人坐在桌边。他一下一下地卷起一只袖子,拿起小勺,在水炖蛋的中间舀了一勺,放嘴里慢慢咽了下去。

  盘子里出现一个“回”字。

  铁弓南看着水炖蛋,淡淡地笑:“一人吃,就吃出了一个‘回’字来。这个‘回’字,作何解呢?难道是‘回肠**气’的‘回’?不是。难道是‘回光返照’的‘回’,恐怕也不是。哎,不必再解,它准是想告诉我,我该回家了,回到来的地方去了……”

  铁弓南放下勺子,取过盘盖,将水炖蛋轻轻盖上。

  铁府磨坊,一桶清水猛地冲在地上,将草屑、驴粪冲走,砖块地面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小肚子冲完地,放下桶,怔怔地站着,看着坐在桌边慢慢饮茶的老爷。

  铁弓南垂着红肿的眼睛,声音很轻:“地面儿干净了么?”他抬起眼睛,看着屋顶,眼里全是老泪。

  小肚子递上一块布巾:“老爷,您擦擦眼,别哭了……您这辈子,流了那么多泪,不该再流了,再流,伤眼……”

  铁弓南轻轻笑了一下:“傻孩子,做官不流泪,那就不是好官啊。这道理,你不懂。不光你不懂,满朝文武之中,有几人能懂啊?”

  小肚子道:“老爷,您要的干净鞋,我给您取来了,帮您换上吧?”

  铁弓南道:“好,连袜子也一块儿换。”

  他托着脚,艰难地抬起,让小肚子把一双新袜新鞋换上。小肚子看着心疼,轻轻按摩起老爷的腿脖子来。铁弓南抚抚小肚子的脑袋:“小肚子,平日老爷腿痛,你就蹲这儿给老爷按摩,老爷从不说你一声好,可今日,老爷得谢谢你……”

  小肚子道:“老爷干吗要谢我?”铁弓南道:“你让老爷的腿舒服了,能好好上路了。”小肚子道:“老爷要去哪?”

  铁弓南嘿嘿嘿笑了几声:“老爷也不知道去哪。一是天上,一是地下,只有这两个去处。等老爷闭眼了,才能知道去了哪儿。”

  小肚子似乎明白过来:“老爷真要……死?”

  铁弓南道:“不是要死,是必死。老爷我无脸再活在这个世上。家有不孝子,国有不忠臣,都让铁家摊上了。老爷要是苟且偷安,一日三碗米饭,硬是把命给撑着,那就不是老爷的本色。孩子,到什么时辰了?”

  小肚子道:“快到午时了。”

  铁弓南道:“午时是上路的时辰,老爷该走了。小肚子,你帮老爷把屋角柜子里的那只小箱子取来。”小肚子在柜子里取出一只小箱子,轻轻放到桌上。铁弓南打开箱子,取出三把洋火铳,一把把放在桌面上道:“老爷花了一年的俸禄,共买了四把火铳。一把用来打死了自己的儿子,这三把,是留给自己的,铳里灌足了火药和弹丸。”

  “不,不,老爷别往下说,小肚子知道老爷想干吗!”

  铁弓南道:“小肚子,老爷我已想好,上路之时,身上该留下三个洞眼。这三个洞眼合在老爷身上,就是一个‘品’字。老爷我吃了几十年的水炖蛋,还从来没吃出过一个‘品’字来。今日,这个字,老爷得见一见。”

  小肚子害怕,一步步后退:“老爷,您说疯话了……”

  铁弓南道:“老爷没疯。老爷要带上这个‘品’字,下辈子再做官的时候,好让人瞧见……”

  小肚子放声哭起来。铁弓南似乎生了气,重声:“小肚子,过来!”小肚子没动。铁弓南又说了一遍:“过来呀,小肚子!”小肚子蹑手蹑脚地过来,脸上已被泪水打湿。

  铁弓南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品”字。铁弓南道:“认得这个字么?”小肚子点头。铁弓南道:“认得就好。小肚子,取上第一把火铳,对着老爷的左胸膛打个洞。”小肚子退缩。铁弓南威严道:“取!”

  小肚子泪水滚滚:“老爷……”

  铁弓南再次重声:“取!”

  小肚子狠着心,取过一把火铳,双手抱着,打着战。

  铁弓南道:“这就对了。记着,别打战。你该明白,铳声一响,你打掉的不是老爷的性命,是打掉了老爷的污名。打吧,孩子!”小肚子闭着眼,扣下扳机。铁弓南身子一震,左胸膛炸出一个血洞。铁弓南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取第二把,照着老爷的……老爷的右胸膛打……”

  第二声铳响。铁弓南的身子又一震,右胸炸出一个血洞。小肚子扔下铳,大哭。铁弓南重重地喘气,口里涌出血来:“两个口都有了……再添一个口,品字就全了……孩子,取上第……第三把……对着老爷的……老爷的眉心……眉心……眉心……打……”小肚子浑身打战。铁弓南目光逼视:“……快……快啊……求……求你成……成全老爷吧……”

  小肚子操起第三把火铳,咬紧牙关,对准铁弓南的眉心。扳机缓缓扣下。铳口缓缓喷出一簇火。铁丸缓缓飞出铳膛。铁弓南的眉心缓缓出现一个血洞。在铁弓南的身上,出现了一个通红的“品”字!

  铁弓南堪为乾隆王朝的重臣,他在自己的仆人开出的三枪中,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自己留下了惊世骇俗的一个“品”字。或许正是因为有这个字的支撑,他的身子在椅上并没倒下,而是睁大着眼睛,充满信心地等待着天堂的使臣。

  门猛地推开,老木扶着刘统勋走了进来。

  小肚子放声大哭:“咱们老爷打了个‘品’字,走了!”

  刘统勋看着坐在椅上死去的铁弓南,垂下了手,泪水在眼眶里渐渐浮起,身子一摇,倒在了地上。

  乾隆的朱笔在疾书:“朕要办一件大事!这件事只有九个字:废皇庄、退民田、保天下!”

  巍峨的皇宫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从明朝景泰年间就设立的皇庄,经过近三百年的苦心经营,终于被身陷粮田困局的乾隆给废除了。这给乾隆决心打好天下粮田的保卫战扫清了障碍,也让满朝文武看到了乾隆要将此役坚决打赢的决心。

  杜霄戴着重枷,坐在刑部大狱草堆里。铁门打开,谷山进来。杜霄抬起脸:“你怎么来了?我已经是鬼,你还想着来见一见鬼么?

  谷山道:“畜生道中,有四万八千鬼。你算哪一类呢?”

  杜霄一笑:“我也说不上,留给世人评说吧。这些日子,我常在想,我在宁古塔待了八年,怎么就没想明白一个道理:只要做了官,就得时时想到,既然能受爵,为何不能受刑?当初要是想明白了,恐怕我就不会这么气盛了。”

  谷山道:“在这世上,阳有官刑,阴有冥罚,记得小时候我爹就这么说过。”杜霄抬眼望向屋顶,叹了一声:“这官场哪,太过凶险,我该早早想到才是,如今后悔也晚了。”谷山道:“说错了,官场并不凶险,凶险的是一些官员的野心和贪婪。”

  杜霄道:“想当初,你我从宁古塔一起回钱塘来的时候,那么踌躇满志,那么想为朝廷办点儿大事,可后来呢,你变了,我也变了,咱们俩从同一条道上走上了岔口,你上了东,我上了西,再后来,我们俩也就有了各自的结局。我后悔么?不后悔。什么事想明白了,就不用再让‘后悔’二字给自己添堵!我之所以没将官做好,就是屁股太大,没找到一把合适自己坐的椅子。谷山,你给我记住,你要在大清国把你的官给做下去,一不能屁股太大,二不能不把椅子给找对。”

  谷山摇了摇头:“杜霄,你说的这些话里,带着一股子怨气。”

  杜霄苦笑:“是么?我杜霄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知道么,不是我的错!”

  谷山道:“那是谁的错?”

  杜霄道:“上有衣冠之盗,下才有干戈之盗。正是因为有了讷亲、潘八指、邹子旺、马旗门这么一班衣冠之盗,我杜霄才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干戈之盗……宦海的水太深,刚下水就淹了你的腰,再往前走就淹了你的脖子,还想往前走,那就会淹了你的脑袋……”

  谷山道:“不,可怕的不是水深,可怕的是水浑。”

  杜霄笑了笑:“这么说,我被浑水呛着了。”谷山道:“刘大人常说,贪官有三类:一类如蝙蝠,静观四遭,唯吸所过虫蚁;一类如虎狼,胆大爪利,专扑食大畜壮人;一类如鼠獾,钻穴蚀物,人不可知。而你杜霄,又该是哪一类呢?”杜霄道:“三类都全了。”

  谷山痛心:“杜霄啊杜霄,以前你如此聪明能干,本可为大清国建功立业,可你堕落成今日这般模样,你让我谷山痛心了!你说,你为何会变成这样?还记得当初回浙江的时候么?那时候你对贪官是那么咬牙切齿,恨不得咬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可才多久,你自己就成了贪官!你说说,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杜霄道:“谷山你问得好!你问我当初为何会恨贪官,此后自己为何又成了贪官,我也一直在这么问自己,却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我杜霄会堕落成这般模样?在牢里,我想了好久,总算有点儿头绪了。那时候,我之所以恨贪官,是因为那时我就是个穷人,没机会成为贪官。正因为这样,贪官在我眼里就是最大的恶魔,我与他们不共戴天。可是,当我发现,我自己没了施展才华的机会,而有了侵贪的机会,只要凭着一点小小的手腕和手里的那个权印就能日进斗金,我还有什么理由再去恨贪官呢?我不再骂贪官了,若是骂,那也只是假骂,是装模作样的骂,是违心的骂……就是从那时起,我的内心就已经是个贪官了……谷山,什么都不说了,不说了。你走吧,走吧!”

  谷山对着杜霄久久地看了一眼,反身离去。杜霄突然大喊:“谷山!见了大扇子,告诉她,我杜霄……对不起她!”

  谷山咬了咬牙:“你的案子,三法司很快就会具结,无论你去哪,我都会来送行。”杜霄道:“那当然是去地狱。”谷山道:“我也会来送行。”杜霄道:“谷山!我想托你件事,行么?”谷山道:“说吧,只要我能办到。”杜霄道:“我想……我想……”谷山道:“想什么?”杜霄苦笑着摇摇头:“算了,什么也不想了,你走吧!”

  谷山长长吐了口气,转身快步走出门去。

  “哗啷哗啷”的铁链声响起。在两排士兵的监视下,杜霄拖着铁镣、戴着重枷从监舍小门里走了出来。一辆即将远行的囚车停在院里,车旁站着孙嘉淦和几位刑部司官。

  杜霄仰脸看了看白花花的太阳,脸色平静,一步步走向囚车。押车的士兵打开笼栅。孙嘉淦道:“杜霄,此次三司会审,念你曾为朝廷立过功,判你不死,发往宁古塔终身为奴,你服不服?”杜霄点了点头:“服。”孙嘉淦道:“那就好。此去宁古塔,路途遥远,还望保重!”杜霄道:“谢孙大人!”

  杜霄正要钻进笼门,忽又回过脸来,望向孙嘉淦:“孙大人,罪官杜霄有一事请求,不知能不能说?”

  孙嘉淦道:“说吧。”

  杜霄道:“此去宁古塔终身为奴,定然是有去无回了。杜霄身边已无亲人,最好的朋友谷山,前些日也已见过面,眼下杜霄最放心不下的,是刘大人。听说刘大人的病仍未痊愈,若蒙孙大人开恩,我想和刘大人道个别。”

  孙嘉淦想了想:“念你们师生一场,允你见上一面吧!”

  刘统勋书房,鼓枰一口,铁棋数枚,残局一副。刘统勋坐在鼓枰前,苦苦地思索着面前的这副残局。

  仆人老木领着一位刑部司官进来。刑部司官道:“刘大人,您的学生杜霄前来道别。”刘统勋一怔:“他人在哪?”司官道:“在大门外的囚车里。”

  刘统勋脸上的肌肉**了一下:“带他进来吧。”

  鼓枰前,面对面地坐着刘统勋和杜霄。杜霄脖子上的枷板已暂且卸下,手上戴着铁镣。两个士兵执着刀,看护在门外。师生俩对望着,谁也不说话。许久,杜霄开了口:“当下故事皆无事,当初无事尽故事,都已事过境迁了。老师您其实不必打开府门,屈尊见我这个囚徒的。”

  “屈尊不可怕,可怕的是屈辱。”

  “我戴着刑具来见老师,让老师受辱了。”

  “受辱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受罪。”

  “学生带着有罪之身来与老师道别,心中的负罪之感重如山岳。”

  刘统勋:“知道你为何会有今日么?”

  杜霄道:“一个自作聪明的人,到头来难免要自作自受。”

  刘统勋道:“给你讲个故事吧。前朝皇宫中来了个献宝的人,说要献上‘三色宝珠’一枚。皇上问:‘何谓三色宝珠?’献宝人说:‘此珠外面是青色,切开之后可见里头是白色,更里头是红色。’皇上说:‘呈上来!’接过一看,殿上的大臣们都笑了。献上的三色宝珠,其实就是一只咸鸭蛋!”

  杜霄道:“老师是想借这个笑话告诉我:莫把别人当傻瓜!”

  刘统勋道:“对,把别人当傻瓜,他自己不就是更大的傻瓜么?这位拿着咸鸭蛋骗皇上的人,当然是断送了自己的性命。想想,这几年,你的手中不就是拿着这么一枚蛋,在冒充宝珠么?”

  杜霄道:“或许老师说反了,在我手中,拿着的正是一枚宝珠,却被人当成了鸭蛋!”

  刘统勋失望地摇了摇头:“看来啊,你是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你走吧,我没有你这么个学生!走吧!”

  杜霄道:“老师!你真以为我在胡说么?”

  刘统勋道:“你走吧!走吧!”

  杜霄站起,看了看鼓枰上的残局,抬起脸:“学生今日的下场,是一副残局。可即使是残局,也要有个结局。学生的结局,自然是哪一天葬身在宁古塔的坟岗之中。而这面鼓枰上摆着的残局,它的结局又如何,老师您知道么?”

  刘统勋道:“这么说,你是想看一看这副棋的结局?”

  杜霄点了点头。

  刘统勋道:“好吧,我成全你!坐下吧!”

  镣声一响,杜霄重又坐下。

  刘统勋道:“你在我府上住过不少日子,在这个鼓枰上,没少与我对弈过。你的棋艺,非同常人,每回对局,输棋的总是我。可这副棋,虽残犹全,似柔犹刚,若是掘不到它的九尺深根,万难了断!你执红,我执黑,开始吧!”

  杜霄执起一枚红子,落在黑方营垓。沉重的铁子落下,鼓皮发出“咚”的一声大响。刘统勋也回敬一子,鼓面重声如雷。

  刘统勋垂着眼皮:“没看出来么,这一两年里,你是戴着面具在做人。你之所以要戴面具,不是因为不要脸,而是因为要变脸。”

  杜霄道:“戴着面具将脸变了,那就不是在做人,而是在做鬼。”

  “增田保粮之战一打响,何等惨烈而诡谲。此战有枯枝而不见败叶,有乱云而不见飞渡,这场刀斧来风,何其大也。刀收斧落,山野归寂,远处林间又有多少杀机,几人可知?老师本以为你杜霄能赢得这场血战,可没想到,你不仅没赢,而且输光了本钱。”刘统勋道。

  “人生如棋,有赢的,必然有输的。”杜霄道。

  一枚红子杀入,黑棋告紧。

  刘统勋执着黑子,沉默了会儿,砰然落下道:“山有百里之阔,云仅几尺之厚,若是不知这等云山之势,何必登山?”

  “既然是云山,登高者未必就不会失足。老师是在借此说官场吧?”杜霄道。

  “或许你根本就不配进这个官场。做官不是在骑马,而是在骑虎,做久了,就骑虎难下了。”刘统勋道。

  杜霄道:“是啊,数次下狱,我才明白过来,做官其实就是一张麦饼。火大了,可烤成烧饼;火小了,可摊成面糊饼。”

  刘统勋道:“可你当初定是没这么想,你是把当官看成了吃肉。肉,谁都想吃,这没错。可是啊,有的人总是忘了,最能吃肉的,不是牙齿,是刀子!官场并非游乐场,想凭着三寸官帖、三寸喉管,再加三寸不烂之舌,吃遍天下、用遍天下、拿遍天下,又害遍天下,到头来,那就三灾临头了。这个天下呀,从不缺官,只缺大好头颅。”

  鼓枰上又接连二震。

  杜霄道:“我知道,好人早晚会有天赐,恶人早晚会有天惩。可我杜霄,不是恶人,是被这个世道、被一群狐朋狗党逼成了恶人!”

  刘统勋不屑地笑了笑:“是么?人活于世,无时无刻不在受逼之中。怎么你就被逼为巨恶了呢?”

  杜霄抬起了脸,看着刘统勋。渐渐地,杜霄眼里浮起泪水。刘统勋道:“怎么了?”杜霄用手指蘸了茶水,在鼓枰的空处写了“君子不器”四个水字:“‘君子不器’这四字,当年老师教过我。”

  刘统勋道:“孔夫子说的这句话是为何意?”

  杜霄道:“君子不甘沦为一件器物,君子的用途,在于他的志向与才干。可我杜霄空怀为国效忠之志,若不是我花了那么多银子,买下了五品郎中的顶戴,至今仍是个七品芝麻小官。在朝廷眼里,甚至在老师您的眼里,不就如一件想到了就用、想不到就永不使用的器物一样么?”

  刘统勋发出一声冷笑,伸出手,将“君子不器”的“器”字下的两个“口”给捂住。

  刘统勋道:“再念一遍。”杜霄念道:“君子不哭。”刘统勋重声:“可你是君子么?”杜霄沉默了一会儿,摇头:“不是。”刘统勋将“君子”二字抹去:“再念一遍!”

  杜霄道:“不器。”

  刘统勋怒道:“这就是你杜霄,不成器的东西!”

  杜霄猛地站起,双目通红:“老师!此话……重了!”

  刘统勋道:“重话还没说呢!”

  杜霄道:“老师问过我属什么吗?”

  刘统勋道:“你不配有属相!”

  杜霄摇头:“不,我配!我属的是鱼!这条鱼,浑身长着骨头长着尖刺,可谁能看见了?只有等这条鱼死了、腐烂了,才会有人见到,这条鱼原来没有肉,没有血,只有骨头只有刺!”

  刘统勋暴声:“放肆!我这会儿才知道,你来见我,不是来道歉的,更不是来道别的,而是来……吭吭吭……吭吭吭……”刘统勋剧咳起来,杜霄伸手去扶。刘统勋拨开杜霄的手,镣声哗啦。

  杜霄眼里含着泪水:“老师,今日是我踏上黄泉之路的日子,我求孙大人恩准前来见您,为着两件事。一件是向恩师道歉,求得宽宥,以图来生再做恩师的学生;二件是向恩师道白,说出一桩无人知道的秘事,然后轻轻松松地上路!老师,您能听我往下说么?”

  刘统勋默默地坐回椅子。

  杜霄道:“当初……”

  刘统勋道:“还是听我说吧!当初,你刚从宁古塔回来,就冒死将杜家庄修官道、侵贪复田银的命案报到京里,为此独闯工部都水司,结果反被诬陷,打入刑部大狱,受了鞭刑;此后,你回到浙江,助唐思训清查浙江粮田,火烧烟草、敲牙震贪,又立下了大功;后来,你听从我刘统勋的密嘱,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密查皇庄,结果差点被煮死在肉坛中;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被派往江西青铜县出任七品知县,面对青铜巨灾,你再次顶着砍头的风险,打开官仓放赈,活人无数;更让我刘统勋刮目相看的是,你凭着一双锐眼,看出大清国要走出缺田危局,必须大垦荒,于是你领着青铜的两千灾民,带着农具和耕牛来到钱塘,想凭着此举说出你的治国见解!杜霄,你在老师眼中,曾经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好官哪!”

  杜霄眼里涌出泪水:“老师看到的,只是穿着人衣、披着官袍的杜霄,而没看到长着禽兽模样的杜霄!我把实话都说了吧!为杜家庄乡民争复田银,那是因为我立功心切,要借此机会在偌大的京城亮相,并非全是出于公心;我回浙江的那天,老师您写了一封给唐思训大人的信托我亲手交给他,这封信不仅被我私拆了,还改去了老师让唐大人保全谷山的那段话,编造了老师举荐我在浙江为官的话;查完皇庄,在回京城的途中,我被铁箭飞收买,不仅出卖了梁诗正大人,还将老师也出卖了;在青铜县,是铁箭飞派房杠来告诉我皇上要到青铜的消息,为了立功,我当着皇上的面,演了一出冒死打开官仓的苦戏,随后为了灭口,我杀了一同演戏的林道员;我之所以带着两千灾民去钱塘垦荒,是因为得知皇上转道钱塘,为了在皇上跟前再次表功,可当我听说您要严禁清丈征税,担心我自己会因此被你陪绑,得罪朝中百官,更因为见您已被贬为平头百姓,难有复职指望,所以就公开背叛了您。此后,我隐瞒了马旗门在江西造假欺骗皇上的罪行,受潘八指、铁箭飞指使,投靠了讷亲,与他们结成了死党。后来干下的那些恶事,您都知道了!”

  刘统勋的声音带着颤音:“告诉我,你为何会变得这么快、变得这么恶!”

  杜霄道:“我立功心切,为了要得到赏识,为了在仕途上大展宏图,为了报国,为了光宗耀祖,更为了名扬千古!”

  刘统勋道:“你本不该是这样一个人,倘若你老老实实做人,就有机会堂堂正正做官,就有机会明明白白实现你的抱负!”

  杜霄像被利器狠狠地扎了下:“不,根本就没有人给过我机会!”

  刘统勋道:“那是因为你没有让人看到你有机会!”杜霄道:“这话更不对!老师,学生冒昧地问一句,您可记得,十年前大清国出了那么多名折名疏的事么?”刘统勋道:“当然记得。你说这干吗?”杜霄道:“那您一定知道,著名的《请禁改田疏》是谁写的?”

  刘统勋道:“潘八指。”

  杜霄道:“曾被人津津乐道的《八旗屯垦疏》,是谁写的?”

  刘统勋道:“舒赫布。”

  杜霄道:“那么,被称为疏中至宝的《勘报垦荒虚实疏》,是谁写的?”

  刘统勋道:“讷亲。”

  杜霄嘿嘿嘿地笑起来。

  刘统勋道:“你笑什么?”

  杜霄道:“我笑我竟然没有忘记这些奏疏,竟然还对它们耿耿于怀,竟然还在提起它们的时候,心里愤愤不平!老师,倘若学生告诉您,这几十篇曾经震动朝野的名疏,都是我杜霄代笔撰写的,您会信么?”

  刘统勋怔住。

  杜霄道:“老师,您告诉我,您会信么?”刘统勋摇了摇头:“不信。”杜霄道:“我知道老师不会信,可要是我将一件东西交给老师您看一看的话,您就会信了。”

  刘统勋道:“什么东西?”

  杜霄道:“这件东西,就缝在我贴身穿着的孝衣上。这会儿,我的手缠着铁镣,没法将它取下,老师您能帮忙么?”

  刘统勋大声道:“老木!”站在门外的老木匆匆进来:“老爷!”刘统勋道:“将杜霄藏在孝衣里的东西取出来。”

  老木将杜霄的长衫捞起,找到孝衣上缝着的油布包,拆了下来,双手捧给刘统勋。刘统勋看着杜霄:“这是什么?”杜霄道:“这块油布里裹着的,是个记事簿,是我从宁古塔回来后,在杜家庄老屋的‘六雀堂’找到的。”刘统勋道:“等等!‘六雀堂’?难道‘六雀堂’就在杜家庄?”

  杜霄道:“不光在杜家庄,而且就在我家!‘六雀堂’这三个字,就是学生的堂匾。”

  刘统勋震惊:“当年宫里宫外到处都在密传,有位叫‘六雀堂主’的书生,他捉刀代笔写下的奏疏,十有八九都是名疏,而且递疏之人都能升官晋爵,莫非你就是那位隐忍于市井的‘六雀堂主’?”

  杜霄点了点头:“学生杜霄正是‘六雀堂主’!”

  刘统勋道:“六雀……六雀……明白了!定是你借了杜甫的《杜鹃》诗,将诗中的六只杜鹃之说来暗喻你的‘杜’姓。”

  杜霄道:“正是如此。”

  刘统勋匆匆将油布包打开,取出记事簿,将折页长长地拉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顿时映入眼帘。刘统勋飞快地读着,越读越震惊。

  杜霄道:“当年,我代写的那些奏疏,都复录在这个簿子上。刚才所说的那些折子,也都在其内。只是当时代笔之时,我并不知道为谁人所代。不久前,我在浙江巡抚衙门档房翻阅过《邸报》,这才知道,这些代笔奏疏的主人是谁,它后来又是如何被厚待的。”

  刘统勋一折一折地翻动,眼皮狂跳。

  好一会儿,刘统勋猛地抬起眼:“讷亲的《请考核实政疏》曾名震朝堂,怎么也是你代笔的?”

  杜霄道:“记得当时我在代写此疏时,曾写下这么一段话:‘吏治贵有实效,奉行务去虚文,请敕下各省督抚,酌量各州县地方之大小、事务之繁简……’”

  刘统勋接背:“‘……定以一年半年之限,令该州县官,遍历境内乡村,逐一体访确实!’”杜霄急切道:“敢问老师,讷亲递上此疏后,朝堂上下官员有没有照此办理?”刘统勋道:“皇上朱批了此疏,上下官员不光照此办理了,还定为常例!如今考核官员,还用它作为标尺。”

  杜霄微笑着摇了摇头:“总算没白写。”

  刘统勋道:“能写出这等奏疏,若不是对军国大事及朝野日常琐事深有了解,以及对请示、汇告、陈情、表意、议事、建言、对策、申述、乞恩、谢恩、劝勉、警戒、游说、驳斥、弹劾、认罪、告假等等要诀了如指掌,是断难写出!而且行文之态度、口气、措辞,尤其是避讳,都得拿捏精当、丝毫不差。纵观周遭,有资格递疏的四品以上官员,他们为官一世,若能写出二三篇名疏,那已是凤毛麟角。若是凭着一人之才智、一人之手笔,写出数十篇传世名疏,这简直……不可思议,无人能信!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当然不会相信。可手中托着这个记事簿,我不能不信!”

  杜霄道:“想当年,我在‘六雀堂’干这门营生的时候,是那么痛快!平生之志,在笔下横冲直撞、汪洋纵恣!那时候,我目空一切、身若巨人,放眼看去,山仅几尺,云仅几寸;石如豆渣,铁如饴糖;雪可点火,酒可变色;雷能擒拿,电能绕臂;龙会卧榻,凤会鸣歌,仿佛捉日可作蹴鞠之球、揽月能当收禾之镰!每写下一个字,就会觉得脚下多了一块登天的金砖!正因为如此,我无所顾忌,下笔有神,如有天助;更神奇的是,无论说什么事,都见解独到、游刃有余。那时候,我真是一副狂生模样,狂得都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只被踢出宦海的哀哀杜鹃!”

  刘统勋道:“十多年前,你若无忧国忧民之心,若无明察秋毫之眼,你再狂,也狂不出这一篇篇名疏来!你杜霄,骨子里就是一位铮臣!那时候,倘若你被朝廷所识所用,你干出来的事,那将只有四个字:石破天惊!”

  两行泪水从杜霄的眼中涌出。

  刘统勋道:“杜霄,你让我刘统勋想起了王勃在《滕王阁序》中的抛泪之言:嗟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杜霄突然双膝一弯,在刘统勋面前跪倒,大声道:“知我者……老师也!”

  刘统勋扭过脸去:“不!知你者,不是我,是这本记事簿!”

  杜霄道:“那就是我的可怜了!”

  刘统勋道:“不是你的可怜,而是大清国的可悲!在乾清宫的大殿上,挂着的是‘光明正大’的匾额。‘光明’之宇,可曾光庇天下英才?‘正大’之殿,可曾正立栋梁之士!杜霄,是大清国对不起你啊,也是老师我有目无珠,与你失之交臂啊!”

  杜霄满脸泪水:“老师!现在说这些事,都已经晚了!我这只无林可投的杜鹃,到头来仍未能逃脱电打雷轰、雨浇风扑的命运。我已褪去了一身五彩羽毛,长出了遍体黑羽,成了一只乌鸦!我的一颗报国之心,已化作尘渣;我的一腔热血,已结为冰霜;我的两眶泪水,已凝结成石;我的一管大笔,已变为朽木!老师!但愿大清国的林子里,我杜霄只是最后的一棵被蛀空了的朽树;但愿林子里的每一株树,都能在我杜霄的枯枝败叶上往天而长、枝繁叶茂!老师,杜霄的这个愿望,能不虚盼么?”

  刘统勋道:“我会将你的话带进宫去,说给皇上听!眼下的大清国,缺帑银,缺仓粮,可更缺的,就是人才!尧有九佐,舜有十友,禹有五丞,汤有三辅。自古及今,成天下者,人才也!杜霄,你能将这个记事簿留给我么?”

  杜霄道:“学生来见您,就是想将此簿留下!往后,若是有人提起,曾经有个捉刀代笔写下若干名疏的囚犯杜霄时,您就拿出此簿作证,告诉他们:此人虽不可赦,却非十恶!”

  刑部司官进来,抱拳:“刘大人,该送杜霄上路了。”刘统勋将杜霄从地上扶起。杜霄含泪抱拳:“老师,杜霄该说一声永别了!”刘统勋道:“不是永别,是道别!你看,你我的这副残局,还未决出输赢,我会等你来将它下完。”

  杜霄摇了摇头:“老师没看出来么,我只要再走一步,鼓枰上就有结局了。”刘统勋道:“那好吧,动子!”杜霄取过红车:“车是绝杀之棋,此车一落,就该收场了。”“咚”的一声巨响,棋子落下。

  刘统勋点了点头:“没错,是该收场了。这盘棋,老师输了!”

  镣声一阵响,杜霄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着的纸片,双手递上。

  刘统勋道:“不会是你也代老师写了一份奏疏吧?”

  杜霄道:“老师没说错。杜霄在牢里,整日想着的,除了对谷山的愧疚外,那就是对背叛老师的悔恨!学生知道,三司定谳后,此生将就此打住,断难有重生之日,再也见不到恩师了,便不揣冒昧,替老师写下了一份奏疏,作永别之礼。务请恩师收下!”

  刘统勋接过纸片:“好吧,我会好好读它!”

  杜霄抬手抱拳,对着刘统勋拱了三拱,往门外走去,又回过身来,微笑着看着刘统勋:“学生与老师下的这副鼓棋,走棋太快了,若是再慢一点,要分输赢或许还得费些时辰。而且,这么好的一盘残局,竟然无人观战。若蒙老师不弃,能收下不肖之徒一副胡诌的对联么?铁棋一局无人看;鼓枰百响有鬼听。”

  刘统勋道:“那我也送你一联带走:已有铁声告杜雀;再无鼓音送霄云。”

  杜霄道:“已有铁声告杜雀,再无鼓音送霄云。”

  两行泪水从杜霄眼里再次涌出。杜霄缓缓回过身,向门外走去。镣声渐渐响远。好一会儿,院里一切都静谧下来。刘统勋紧闭着眼睛,再睁开时,他的眼缝里多了一道泪线。

  不久,一辆囚车从北京城门洞子里驶出,木栅子笼车里坐着肩扛枷板的杜霄。车后,马蹄声传来。谷山骑着马奔来,喊停了马车。

  杜霄道:“知道我去哪儿么?”

  谷山道:“知道,去宁古塔。”

  杜霄哈哈笑起来:“不是去宁古塔,是回宁古塔。”

  谷山心情沉重:“杜霄,你的这个‘回’字,像把刀在扎我的心!当年,你我一块儿从钱塘被送往宁古塔,后来又一块儿从宁古塔回到了钱塘,可才几年哪,你就又……又回宁古塔去了。这把刀子,你往我心里扎得深啊!”

  杜霄道:“谷山,从此以后就忘了我吧,你就把我当成棺材上的钉子,烂就烂了吧!”

  谷山道:“你还记得吗?在宁古塔的时候,你有个习惯,爱在枷板上刻狼。那时候,咱们心里都恨着手里挥着大鞭子、恨不得将囚犯敲骨吸髓的冯三鞭,把他当成了狼。可让我没想到,离开了那头狼才几天,你杜霄就成了一头狼!”

  杜霄道:“骂得好!到了宁古塔,我还会在枷板上刻狼,这头狼,不是冯三鞭,而是我杜霄自己。我要看着这狼,每日问自己三遍:杜霄啊杜霄,你怎么会变成这么一头披着人皮的狼呢!”

  谷山眼里闪起泪光:“杜霄,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走吧,不远送!”

  押车的军士跨上马,驱车前行。谷山咬紧牙关,默默地望着囚车渐渐远去。囚车里,杜霄也在回望着谷山,眼里饱含着痛苦、自责、无奈的泪光。突然,谷山大声喊道:“杜霄!你能让我再喊一声哥么?”

  杜霄身子猛地一颤,泪汪汪地看着谷山,嘴唇抖动着:“……能……能……”

  谷山拼尽力气大喊一声:“哥——!!”

  泪水从这两个曾经同生共死过的兄弟眼里一同滚滚涌出……

  乾清宫殿里站满了大臣。须弥座上坐着乾隆。殿门外,渐渐传来铁靴的响声。一条长长的人影投进殿来。刘统勋穿着那只磨平了底的铁靴,手里拄着杖,艰难地跨进殿门。

  大臣们纷纷回首目迎。刘统勋脸色沉毅,一步步走到丹墀前,喘着粗气,欲下跪。乾隆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抬手阻止:“免跪!”刘统勋道:“谢皇上!”

  乾隆扫视着殿中的众臣:“昨日,朕去刘延清府上,和他聊了三个时辰。从乾隆元年朕登基的时候聊起,聊到了眼下乾隆十三年;从当年保护天下粮仓开始,聊到了眼下保护天下粮田;从当年的田文镜、苗宗舒、米汝成,聊到了眼下的裕善、潘八指、讷亲;还从那时候的米河、柳含月,聊到了眼下的谷山、大扇子。更是特别聊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前些日被送往宁古塔终身为奴的杜霄!朕和刘延清聊到最后,都看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君臣两人眼眶里含着的泪水!”

  众臣们脸色凝重,默默地听着。

  乾隆道:“朕临走前,刘延清给朕看了一份奏疏。这份奏疏,朕连看了三遍。每看一遍,就如有一面大鼓在面前猛然敲击,敲得朕到现在还胸作雷霆之鸣!”

  众臣们的心都提了起来。

  乾隆目光灼然:“你们都看出来了,刘延清眼下正患着病。可是,朕还是把他请到了殿上,要让他亲口将这份奏疏咏念一遍!朕要让这份奏疏告诉你们这些臣子:民是什么,官是什么,田是什么,粮又是什么!——给延清送上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刘统勋道:“不必了,就让微臣站着吧。”乾隆道:“你行么?”刘统勋抖动着白胡子:“行!”

  乾隆坐回龙椅:“那就开始吧!”

  众臣望向刘统勋。

  刘统勋缓缓回过身来,面朝大臣,将拐杖放地上,又把自己戴着的大帽子轻轻摘下,放到一边。往地上放帽子的时候,他的那根灰白色的辫子耷拉到了胸前。

  众臣们都屏住了呼吸。

  刘统勋的目光望向殿门,慢慢又望向头顶的藻井,尖峭的喉结无声地嚅动着。好一会儿,他的老嗓子里终于发出了声。

  刘统勋的嗓音苍劲而又充满了感染力:“《救田疏》:高山多雪,平地多霜。禹贡之田,本属穷乡。黄流最浊,以斗计量。田庐尽复,流徙它方。寒屋絮衣,生计愁怆。下痛庶黎,上忧君王。困在民间,计出朝堂。举国增田,万民垦荒。以人督牛,膏腴土壤。变出仓猝,农事之常。赤日停空,青亩飞蝗。秋旱刚去,雪大如掌。灾及田谷,不时雨旸。新田糊口,筷不成双。胥吏横征,弓尺清丈。府官暴敛,亩税徒涨。人无遗食,以土为粮。树有悬绳,门有吊丧。千家怨盗,万户抛荒。臣子不怒,愧对金榜。蒙冤之臣,桎梏锒铛。所幸生还,岂又无恙。黄土高耸,红棺低藏。墓碑如琴,无弦弹唱。民怨勃沸,国将沉亡。君主拍案,还我国帑。不可久溷,再跳火塘。百姓亿兆,都得吃粮。碑版大律,光耀八方。保住粮田,方有粮仓!”

  殿内一片肃静,只能听见刘统勋大口大口的喘气声。每位大臣的眼里都浮着一层泪水。龙椅上,乾隆的眼里也泪光闪动。

  乾隆道:“延清将奏疏念完了。各位有何感受,朕不便揣测。可朕要是告诉各位,这份奏疏不是刘统勋所写,而是另有他人,那定然会让你们吃惊!此疏正是朕刚才提到过的正在押往宁古塔的罪官杜霄所写!”

  殿里发出“嗡”的一声惊呼。

  乾隆道:“各位或许都还记得,十年前,在官场上暗地里流传着‘六雀堂主’这四个字。这个神秘的‘六雀堂主’,专干一件事,那就是受人之托,代写奏疏!令人称奇的是,此人写出的奏疏,竟然十有六七都成了朱批的名疏!此人就是杜霄!这些名疏中的名句,朕若干次地在这乾清宫引用过!可是,朕万万没想到,这些有见地、能实行、可传世的铮言,都出自杜霄之手!昨日,刘延清对朕说,朝廷的言官倘若能慧眼识宝,早早地发现像杜霄这样的人才,江湖上就不会被逼出像‘六雀堂主’那样的荒唐之事!朕要问:有才不用,怀才无用,这个后果有谁好好想过?一旦将有才之士弃之如帚,那么,此帚就未必只扫垃圾了!”

  众臣道:“皇上圣明!”

  乾隆道:“杜霄有旷世奇才,却沦为祸国殃民的罪官,就是教训!朕还要你们记住:人才一旦入了歧途,就如刀磨双刃、箭淬剧毒、马披铜甲、车裹铁刺,杀阵之上,何有敌手?那些靠着找人代笔、投机取巧、弄虚作假混上来的官员,咱们一个个替他们盘算下来,他们虽然都得一时之逞,都能名声显赫,可终究是个庸官!”

  刘统勋道:“讷亲、潘八指、马旗门、邹子旺不就是这么一帮在大清国混吃混喝、为非作歹的巨恶么?”

  乾隆道:“庸才得志,危害更甚!他们剑开血刃、枪带倒钩,杀戮忠良,连皮带肉!要不是如此,就不足以掩盖他们庸常之辈的嘴脸!”

  阳光明媚。乾隆和刘统勋散着步。

  乾隆道:“皇庄废了,该退的民田已在由户部拟出条例,很快就能退出;皇庄遗留下的后事,有个两三年工夫就能办完。如此一来,朕身上放下了一个大包袱,轻松多了。”

  刘统勋道:“这件事,还得感谢傅恒大人。”

  乾隆道:“其实,该记头功的,是你刘延清。”

  刘统勋道:“梁诗正也功不可没。当然,还有那个如今去了宁古塔的杜霄。说起来,当初他查皇庄,胸中确是涌着一股烫血,想着的确是要为朝廷办下一桩轰轰烈烈的大事。可惜的是,在官场这块大冰面上,他自己踩上了薄冰,从裂缝里掉了下去。”

  乾隆道:“杜霄办下的那几件事,除了那些恶事之外,几乎件件可圈可点。他从一个戴罪立功的皂隶开始干起,才一两年就干到了五品郎中,说起来,朝廷也对得起他了。可他仍不满足,欲壑难填,总以为自己怀才不遇,是天下的奇才,朝廷若是不给他个三品、二品的顶子,那就是对他的不公,就是欠了他的。正因为如此去想,他就与朝廷过不去了,人就变了。”

  刘统勋道:“这些天,我常在想,像杜霄这样的怀才之士,朝廷若是能早早发现,量才而用、丈德而任,恐怕就不会出那么多与朝廷背道而驰的士子了。”

  乾隆道:“吏部治吏,不单要治,更要识。吏若是重治而轻识,必失吏而不得,治有何为?上苍每年都将一大批士子推出来,就是要让他们人尽其才、为国所用,若是识才不当,弃之如敝屣,那就上负苍天、下愧书生了。”

  刘统勋道:“臣以为,识吏、用吏之事,单靠吏部独家之言还不行。吏部看重的是官员的才具,常常顾此失彼、有失偏颇;而都察院专事监察官员的品行,对官员的清廉与德望了如指掌。若是吏部与都察院能互有沟通,共同担当官员任用之职,朝廷的用吏之弊就少多了。”

  乾隆道:“这个想法好。你有空了拟个奏本,详尽说一说识吏用吏之重策。朕坐朝十多年,一直觉得身边空****的,一有风起,便是袖笼鼓胀,浑身都凉飕飕的。究其缘由,是起用的贤良之士太少了。若是哪天朝堂之上能臣如林,那么,起再大的风,朕也不会觉得身若羽毛了!对了,你别急着去浙江,千万得等病见好了再动身。”

  刘统勋道:“太医说,我的病已无大碍了。”

  沉重的乌云压在紫禁城的上空。

  三个月后,有消息传到京城,刘统勋在奔赴钱塘的途中,累死在自己的马车上。

  大云疾走。

  谷山用力鞭马,马奔得几乎要飞起来,谷山在马上狂声大喊:“老师——!我来送您了——!!”

  马驶进长长的胡同。刘府灵堂的门被重重地推开。

  仿佛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灵堂里寂静得能听清遗像上的刘统勋在一下一下地呼吸。

  遗像旁,挂满了一副副巨大的挽幛。挽幛纸面上什么挽句都没有。可每张纸上全都写满着一个巨大无比的“累”字!

  无数个“累”字飘飘扬扬、沙沙作响。

  大红棺材上,搁着刘统勋的那只磨平了底的铁靴子!

  后来刘统勋的铁靴子被搁在了养心殿西暖阁御案上。乾隆眼里闪着泪星,默默地看着跪伏在地的谷山:“朕曾听刘统勋说过一个字谜:‘四山纵横,两日绸缪,富是它起脚,累是它起头。’这个字,就是‘田’字。朕万万没有想到,刘统勋打的这个字谜,竟然一语成谶。他为着大清国的粮田,活活累死了!谷山,刘统勋的这只铁靴子,朕让你带走吧,别忘了朕对你的厚望!”

  谷山面容肃然:“臣谷山,不忘恩师教诲,牢记皇上重托,扛着那个‘累’字,像刘大人那样做一位大清国的累臣!”

  张六德捧着一幅立轴过来,乾隆将立轴取在手中,递给谷山。

  谷山展开立轴,动容。

  两个巨大的朱笔御字:累臣!

  乾清宫殿上站满了大臣。张廷玉、孙嘉淦、梁诗正身边站着谷山。

  宣旨官道:“谷山听旨!命谷山为都察院左副都御使,领正三品衔,赐尚方宝剑一把,替朕行使垦荒造田监察大任,钦此!”

  谷山道:“臣谷山接旨,谢皇上!”

  一位御官将捧着的尚方宝剑掀去黄绸,递给谷山。谷山跪接,将尚方宝剑高高托起,重声:“臣不负皇上重托!”乾隆道:“谷山,你上任之前,先回浙江一趟,与大扇子完婚!”谷山道:“臣遵旨!”

  殿里响起会心的笑声。

  乾隆从须弥座上站起:“将西暖阁的那尊虎给朕搬上来!”御官道:“嗻!”不一会儿,御官领着两个内宫太监抬着一只搁在架子上的虎,在御案前放下。乾隆道:“这虎之内,供着的是什么?”

  大臣们齐道:“贡着的是吉祥草!”

  乾隆道:“这尊虎,是古人的乐器。以槌击奏,可用以鼓舞士气。此物流传至今,成了大清国的一件礼器,在里头供着的是吉祥草。为何要把吉祥草供在这里头呢?无非是为了要让朕图个吉祥。可是,你们说,朕吉祥了吗?朕吉星高照了吗?朕祥云驾临了吗?一句话,朕逢凶化吉了吗?朕知道,你们心里都明白,前阵子出了那么多事,眼下看似过坎了,可其实粮田之忧并未解去,百姓之困并未消弭,朕不光未曾吉祥,仍然是凶险连连!这会儿,朕想问你们,虎里的吉祥草该不该换?”

  众臣齐道:“该换!”

  乾隆道:“你们回答朕,要让天下粮田连年吉祥,要让朕的子民都能吃饱饭,将日子过得好好的,靠的是什么?”

  大臣们齐道:“靠的是五谷!”

  乾隆道:“对,靠的是五谷!”

  大臣们又齐道:“五谷为养,天下无恙!”

  乾隆道:“凭着你们的这两句话,这虎之中就有吉物可换了!传朕的旨,取来五谷,代替虎中供奉的吉祥草!”

  御官道:“嗻!”

  乾隆道:“谷山,你上来,替朕打开虎!”

  一群鸽子鸣着哨声掠殿而起,消失在蓝晃晃的天空中。

  在乾隆和众臣们的注视下,谷山将虎的盖子打开,取出一束干枯的吉祥草,然后从御官手中接过五束五谷长穗,轻轻放了进去。

  谷山长声:“五谷入,天下大稳!”

  众臣们齐声:“五谷入,天下大稳!”

  谷山抬起双手,将虎盖子跪递给乾隆。

  乾隆接过青铜盖,对着头顶的“正大光明”匾一照,“呛啷”一声盖上!

  乾清宫殿门轰然打开,退朝的大臣们走出殿门。

  由于阳光太过猛烈,走出殿门的大臣们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望向头顶那轮白晃晃的日头。

  围绕天下粮田的这场惊心动魄的较量,终于在轰轰烈烈的“万民垦荒、举国增田”的大潮中画上了句号。然而,大清国的粮田危机并没有就此解决,保田保粮的斗争更没有就此结束。不久之后,又一场关乎粮食安危的更为激烈的生死之战,再次拉开帷幕、震惊朝野!

  天空中,大日如轮,乱云飞渡!

  穿着一身白衣白裤的谷山骑着枣红马,向着站在钱塘海塘堤上的大扇子放飞也似的驰来。

  红色的马鬃飞扬。

  大扇子身后,站着小放生、王不易、万蛉子、大青树、麦香、小青树和大群垦民。

  《鲜花调》的动人旋律渐渐响起。谷山勒住马,飞身下鞍,奔向大扇子。大扇子迟疑了一下,也奔向谷山。两人面对面地凝望着,眼睛中充满了劫后深情。渐渐的,两人的眼眶里都浮起了泪水。这是经历了万般苦难之后的幸福的泪水。两人拥抱在了一起!

  不远处,小放生和王不易牵着手,脸上露出了微笑;万蛉子与大青树、麦香与小青树的脸上也布满了笑容。

  垦民们放响了一挂挂鞭炮。

  红红的鞭炮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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