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文波为首的技术人员们在余秋里那番话后,没能回答出来,是因为他们陷入了技术程序上的难题之中:要搞清地下的储量,纸上谈兵解决不了问题,只有靠打深井,而且要打得准确。可是打一口深井至少需要几个月的时间,因为打井过程中都要取岩芯和试油,同时每口井都需要几百万元的费用,这都是余秋里部长不那么愿意做的。显然,将军愿用最少的代价、最短的时间获得地下的真实情况。可这是技术人员又无法解决的事,但松辽找油战役打响之前这些问题又必须解决。
精道地质和物探的翁文波苦思冥想,仍然不得要领。
李德生才思敏捷,但就是不愿多说--他的心里多少留着川中会战时因为多说话而受到批判的阴影。
张文昭此刻正在盯着前期布置的60几口井的勘探任务已经够忙乎的了。
办法总是有的。办法需要靠打破思想束缚,其实解放思想的行动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有过无数次成功经历。只是不同时期叫法不同,余秋里执帅石油工业时,他管解放思想叫做“开动脑筋,多想点名堂”。
脑筋动到了家,名堂就自然而然出来了。
余秋里自26日来到松辽后,白天一个一个的跑机台,晚上又整宿整宿的找人谈话,倾听技术人员的意见,与他们一起研究分析。“他简直就是一台机器,你不让他停下来就永远会转下去。”现今也已变成“老爷子”的王玉俊谈起当年的余秋里时如此说。
专家们谁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最后还是由将军解决了。
“时间紧,布井又那么多,靠常规等一口口井取芯打完再试油,那么我们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至少一两年以后吧?”余秋里把技术员召到自己的“部长临时办公室”--那是当时大同镇最“豪华”的地方,镇政府后面的一排“干打垒”--墙是土块打的、屋顶是高梁秆或用麦秸杆铺垫再压上厚厚一层土的那种只比人高出半个头的土建筑。
屋子里烟雾迷漫,技术人员们整整齐齐地围坐在几张长条木椅上,面对着坐在木椅上的将军。只见他盘着双腿,抽着烟,态度似乎比平时亲和与恳切得多。
“按照世界上找油的基本规律看,一个大油田从发现到搞清它的储量至少得三五年。这也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才能做得到的。”翁文波回应部长的话。
“是么,三五年我们哪受得了?毛主席受不了嘛!”余秋里“噌”地从炕上跳下来,把手中的烟蒂往脚底下一碾,然后在烟雾腾腾的低矮的小坯房里来回走动起来。
技术人员们的目光随着部长的身影移动。那些年轻一点的同志则把眼睛停在那只空袖子上,内心泛起几丝敬意和畏惧。
空袖子甩着甩着,在那幅墙头挂着的松辽石油地质勘探图前缓缓停下……呵,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的线条和曲曲弯弯、形状各异、颜色别样的地图!将军部长的眉睫紧锁:这家伙跟打仗的军事地图真不一样啊!军事地图多好--敌我双方,清晰明了。进攻箭头、阵地区位,指挥棒所指之处,便能听得千军万马马蹄的隆隆作响声。这家伙地质图真是复杂,密密麻麻的像理不清的乱丝,叠叠重重的像翻不完的奇书。布下的几十口勘探井,在庞大的图纸上显得孤孤单单的,如同撒在一张大贴饼上的几粒芝麻粒……“星星点点,点点星星喔!”空袖子甩了一个180度。“同志们,你们都是专家,我们能不能采取些打破常规的勘探方法,争取更快的时间完成勘探任务,摸清这个‘敌人’的底细?”
技术人员们面面相觑,还像前一晚上一样,不能也不敢回答如此的问题。
不过这回有人把皮球踢回了余秋里:“比如呢?”
“比如我们能不能将所有布下的勘探井分为三类:一类井只管往下打,不取芯,把电测、综合录井的资料搞好,争取最快时间掌握控制含油层就行;二类井则在油层部位全部取芯,以掌握油层特征,为计算储量取得可靠资料和数据;第三类井是在构造的边缘打深井,以便通过分组试油等措施,确定油水的边界到底在哪里!最后再把这三类井所取得的各种资料合在一起,相互验证,这样是不是也可以达到你们地质勘探教科书上的技术要求,从而获得了解这一地区的油层和圈定含油面积之目的了?你们说说,这样做行不行?是不是可以同样达到我们想达到的目的?”余秋里这回说完,没有用他那双锐利的目光射向现场的人,只是顺手操起烟盒,然后划燃一根火柴,悠悠闲闲地点着烟卷,深吸一口,又吐出一缕烟雾,像是在自问。
“我看可以!”突然响起一个年轻而响亮的声音。
余秋里的眼睛一亮。他在寻找是谁的声音,但没有找到。大概这个声音自知在这种场合有些底气不足。
“翁文波同志,你说呢?”余秋里把皮球踢到技术权威那边去了。
“No,verygood!”翁氏冒出一串将军部长听不懂的话。
余秋里的目光直逼翁氏:“嗯?你是说我的意见不行?”
翁氏急了,站起身来:“不,余部长。我、我是说你的意见不仅可以,而且非常好!”
“真是这样?英文也这样说?”
“是的。”
“噢--你的英文太流利了。不过,还是让我吓了一跳。”将军长喘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然后转向其他技术人员:“你们是什么意见?”
此刻的“干打垒”里,气氛一改沉默,顿时活跃异常。
“好!我看余部长的意见完全可以!”
“是嘛,我们的勘探目的就是为了查清油田的情况,这样干省时省钱又能达到目的!从松辽整体的勘探看,也是符合技术要求的!”
“行,我看行。”
余秋里“嘿嘿嘿”地笑个不停,他将一包“中华烟”甩给那些抽烟的人,不会抽烟的人他也硬塞一根,口中道,“抽一口,抽一口!”然后说:“我是外行,你们回去好好再研究研究。张院长,这个任务交给你了!”他在张俊面前停下,又把目光转向屋子里的人:“好,今晚我们就说到这儿。现在散会!”
翁文波等专家们带来全新的问题,颇为兴奋地边议论着边出了门。石油部科学研究院院长张俊是最后一个离开余秋里屋子的,他似乎还有什么问题想问问部长,但见余秋里已经转过身去,眼睛又盯在地图上,便打消了念头。
第二天,余秋里又是一整天的往野外跑,转机台,找人谈话,在那个冰天雪地里与工人和技术员们滚打在一起。
“余部长!余部长!”余秋里刚刚从井台回到大同镇那个“豪华”招待所,胖子杨继良和张文昭兴冲冲地揭帘而进。他们一边吹着寒气,一边迅速解开手中的一张图纸,异常兴奋地说:“快来看看地质部长春物探大队的同志刚刚送来的大庆长垣地震构造图!你看你看--”
杨继良口快地指着那张1/100000比例的地震图纸,将手指滑向北边的那片广阔的地区:“这儿,这儿的地震显示,还有三个大约有一百至数百平方公里面积的大地域我们还没有布过一个钻孔,而地震资料显示那儿的储油构造比我们原先估计的南边这一带要丰厚得多……”
余秋里两眼看着图纸上那片叠叠重重的波纹形曲线--那波纹形曲线组成的图案好怪喔,余秋里看着看着,用手一指:“这玩艺跟王八盖子一样嘛!”
杨继良和张文昭笑了:可不,那地震图上显示的大庆长垣构造可不跟甲鱼的背盖儿一个形状嘛!“余部长真会形容!”两位年轻技术专家看着将军的那只空袖子并不生畏了,而且多数时候还特随和与其亲近,仿佛身边的将军是个农民大哥。
“你们的意思是北边还有更大的储油区域?”余秋里的右手掌压在“王八盖儿”的北边那一片,眼里闪闪发光地询问。
张文昭连连点头:“没错。地震资料显示储油构造,是目前我们侦察地下情况最先进的技术手段。你看,图上现在除了南部构造这一块外,我们通过这图可以清晰地看出北部杏树岗、萨尔图和喇嘛甸这三个高点,它们不但重磁力、电法显示的轮廓和高点吻合,而且这些构造的范围和高点的位置也清清楚楚。”
余秋里听完两位年轻专家对地震资料图的一番解释后,几乎将整个身子全都卧在一米多长的图纸上,嘴里还喃喃地不停叨唠着:“真得好好谢谢地质部,谢谢地质部的同志们哪!”那一刻,余秋里的心潮澎湃,后来在将军自己的*里我看到他用了八个字:“兴奋不已,彻夜难眠。”我知道像铁铮铮的将军这样身经百战的人,一生中很少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自己某一刻心情的。但此刻将军用了。这与大庆油田即将被发现这一伟大时刻有关。
我们知道,人们现在通常把松基三井出油当作一个标志。其实大庆油田的发现有过几个重要历史阶段,最早的贡献,应该是李四光、黄汲清、谢家荣、翁文波等提出的陆相生油理论,并由黄汲清、翁文波他们几个正式圈定松辽找油的地质构造图;其次是松基三井出油。而紧接着就是关于大庆油田是个大油田还是小油田?是个好油田还是差油田?是死油田还是活油田等这些决定大庆油田前景的关键性时刻。毫无疑问,中国石油工业史和许多当事人都证明,余秋里在这一关键时刻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有人形容余秋里在这一时刻对大庆油田所作的贡献,如同毛泽东当年在“遵义会议”上的贡献一样。而我看完众多原始记录资料、走访石油战线的不少老同志后,所得出的印象也是如此。
卧在那张地震图上的余秋里不能不激动!他是国家的一个部长,他又是军事家,当他看到松辽大地下隐藏的石油资源不仅证实了他们原先的估计,而且比他们原先估计的要大出不知多少倍时,他能不激动吗?那是真正可以把一直戴在我们中国人民头上的那顶“贫油”帽子扔进太平洋的天大喜事呀!而且余秋里还比别人特别多了一份高兴--他看到地震图上所显示的那个萨尔图构造正好有条滨洲铁路横穿其中。一旦萨尔图构造富油层成立,那对开发和外运石油起多么好的作用啊!别人不知道,他余秋里知道:周总理为了把几千里之外的玉门、克拉玛依和柴达木的原油运往内地和沿海,不知花了多少心思,而且成本吓人!如果地处东北部的大庆油田是个大油田,这对国家建设该是多么大的一个福音嘛!不等于好像在建设工地旁有个大油库一样,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去放阀门便是了!
这一夜,余秋里没有睡,“大中华”抽掉了两包。而在这烟雾腾腾的“干打垒”里,他已经为未来的大油田孕育了一个伟大决策……一清早,余秋里就让秘书把张俊和李德生叫到自己的房间。
“北边的构造显示告诉我们,那儿值得去大干一番。因此我考虑咱们把原来的勘探作战方案作些调整,在北边三个构造的高点上各定一口井,立即着手进行‘火力侦察’,彻底把这王八盖子底上的储油情况弄它个明白!你们看怎么样?”余秋里今天说话时,像扫机枪似的,用的也都是一串串军事术语。
“我看行!这个设想可以用绝妙来形容!”一向用词严慎的张俊这回说话也带着夸张语。
“你呢?李德生!”余秋里喜欢这位曾经批评过的年轻人。
李德生不知什么时候也学起了将军那套喜欢用手指在图纸上指指点点的习惯,只见他在三个构造高点画了一个三角形后响亮地回答道:“余部长,这回我一百个赞成你!”
余秋里的右巴掌一下重重地落在年轻人的肩上,不无信任地:“谢谢。”又说:“既然这样,我把这三个井的设计任务交给你了,得用最快的速度搞出来!一会儿就去!张院长你看可以吗?”
张俊:“可以。”
“是!部长你放心!”李德生领着任务刚要出门,又被余秋里叫住。
“你叫邓礼让一起去,井位一旦定下,就让他立即调钻机去开工!”将军以军事作战的方式命令道。
“是!”李德生脆响一声,还真有几分军人的样儿。
漫漫风雪里,李德生和邓礼让带着一个测量小组,驶车从大同镇出发,一直向北边大草原穿越。那一望无边的雪地里,他们连口冰水都顾不得往嘴里塞。第一口萨尔图高台子上的探井很快确定,当时定名为萨一井,后重新排序叫“萨66井”--现在史书上的叫法都为“萨66井”。该井定在萨尔图镇以南、大架子屯北一公里左右的草原上。李德生刚把井位确定,邓礼让就调来32149钻井队。而李德生则带着测量小组,继续沿着冰天雪地向北前进,目标是安达县义和乡大同屯南1.5公里的杏树岗构造高点,又在这儿确定了第二口杏66井位。随即他们又继续向边,到达喇嘛甸构造高点的那处距卅嘛甸镇红星猪场北一公里半左右的地方定下“喇72井”。邓礼让紧接着又先后调度两次钻井队奔赴后面两个井位……这是一场真正军事行动式的“火力侦察”,更是石油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最早的松辽普查勘探工作一直是在原长垣构造的南部地区的葡萄花高台子上,松基三井就是在这个构造上。按照一般的勘探程序,一个地区打出见油井后,都是采用十字剖面布井办法,以2公里左右的井距依次向左右展开勘探,以其方法一面扩大侦察地下储油面积,一面探明油水边界在何处。现在余秋里完全打破了常规,他让李德生、邓礼让定下的三口井,从松基三井所在的大同镇一下甩到“王八盖子”构造的北边150多里外的萨尔图和喇嘛甸子那儿去了。在石油史上是没有的,这也只有像余秋里这样敢作敢为、气吞山河的军事战略家才能想得出的决策。
关于李德生和邓礼让定井位和调度钻机上马,我在上面说得很简单,其实这三口井尤其是后来搬迁、施工等都比较复杂艰苦,正如杨继良回忆的那样:“当时钻机的搬家安装,除了缺少大型运输和起重设备外,许多器材设备也比较困难。其中安装较迟的一些井,为了开钻配泥用的水都成问题。一般在探井旁边要另外钻一口水井。有的探井为抓紧开钻,就用人拉、车推到附近的水泡子中运来冰块,等融化后再配泥浆,或是组织机关和后勤人员一起动手,用扁担挑,用脸盆端。这样,硬是要配出几十立方米泥浆来保证开钻……”
杨继良是地质工程师,他描述的仅仅是配泥浆这样的技术困难,事实上当时开钻打井遇到的问题何止这些?冰天雪地里,光是晚上睡觉的问题都没法解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井位都是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吃饭更是个大问题。
“你们机关的统统下到一线去!你们现在吃什么、睡什么,钻井队也要吃什么,睡什么!”
余秋里走出他的“豪华”住所,一个草帘子一个草帘的揭着,让住在老百姓牛棚马厩里的“石油部松辽石油勘探局”的机关干部们全部上前线支援钻井队。
其实那时前线哪有什么机关?不就是一条硬炕,一床棉被,另一条木长凳,和几幅图纸!
那会儿的干部和群众的觉悟与思想境界,真的让我们现在的干部和机关人员感到汗颜。那会儿人们不讲价钱,更不讲你我,能为国家早日找出大油田,就是让他们去死,他们照样义无反顾。
这是余秋里带出来的队伍--一支不穿军装但保持军队作风和传统的钢铁队伍。这支队伍的作风和传统一直保持到今天……中国石油史上著名的余秋里“三点定乾坤”故事就是上面叙述的事。之后,在三口井分别获得了高产油。第一口“萨66号”井,于1960年2月20日开钻,很快见了油层,3月13日完井,初试日产量达148吨。如此高产量油井,如此厚的油层,如此好打的油井,在中国石油勘探史上也是第一次。出油那天,工人们简直发狂了,他们说自己真的掉进油海了!喜讯传到石油部时,六铺炕的那栋石油大楼响起震到的欢呼声,人们都在感叹着:“没想到!没想到!”似乎说一百个、一千个“没想到”还不过瘾。是啊,太大的惊喜之后,除了用“没想到”三个字外,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形容词呢?
继“萨66井”踩到富油区后,在杏树岗构造上的“杏66井”也于1960年4月19日喷油,日产27吨。最北边的喇嘛甸子构造上的那口“喇72井”更是让余秋里和石油部上上下下美滋滋了好几天,因为那口井日喷油高达174吨!
至此,那个“王八盖子”一样的大庆长垣构造正式被确认是富油区,而且是个世界级的大富油区。
这是一个让余秋里激动不已的大“金娃娃”!
这是一个让全中国人民激动不已的大“金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