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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为了祖国的尊严

万灵女汉子 罗学蓬 8249 2024-10-20 02:35

  

  前进!前进!铁流滚滚向前,这是一次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的史无前例的大进军!

  自七月份以来,德国人在漫长战线的各个地段连续遭到痛击。从香槟、埃纳、马恩、苏瓦松和韦斯勒河不断传来的捷报,使每一个协约国的士兵与人民欣喜若狂。

  所有行进中的军人都因充满了必胜信念而显得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铁流涌进亚眠,在成千上万老百姓的欢呼声中穿城而过,向着前线挺进。军队高举着团队的旗帜,而且在每一支队伍的前列———即使是劳工———也都高高地飘扬着自己祖国的国旗。

  赵中玉所在的华工四川营也走上了亚眠城内梧桐夹道的笔直大街。

  只有中国人没有自己的国旗,但是他们仍然激动不已参差不齐地随着赵中玉吼起了久已生疏的国歌。他们的眼瞳里全都闪耀着自豪与喜悦的光芒。

  路边摆上了许多堆满酒和饮料的台子,免费招待参战人员。老百姓争先恐后地把巧克力、糕点和烟卷塞给行进中的每一个人。姑娘们冲进队伍,为士兵们献上一个个热情洋溢的亲吻。远远近近的窗口都有人拼命挥动旗帜和手帕,甚至屋顶上也站满了人。士兵们则把部队臂章、军帽和皮带,抛给索取纪念物的姑娘。不一会儿,他们中的不少人只好光着脑袋扣上钢盔,用双手提着裤子前进了。

  鲁斯顿上校乐不可支地对走在他身边的赵中玉和袁公剑说:“假如我是福熙总司令,我首要的任务便是给协约国部队下这样一道命令:遇到美酒与女色**,全军必须一律抵制。”

  四川营尾随着一支澳大利亚军队在血海尸山中前进。他们的任务是为澳军士兵送粮送弹药,等澳军攻下一个阵地,他们立即赶上去打扫战场,把死者埋掉,把伤者抢送下战场。

  当他们进入刚刚收复的已被德国人占据了四个月的莫勒伊森林西北侧时,所有的华工都惊呆了!地球上没有一块地方能比这片至今仍被称作森林的地方更荒凉。赵中玉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被瓦斯弹毒死在堑壕里的大批德国士兵。他们的尸体保持着死者生前突然中毒时的姿态,死者的面颊紧贴着步枪枪托,手里还抓着手榴弹。华工们无声地沿着堑壕走去。几乎所有的德国狙击手都保持着这种射击姿势。接着他们来到了机枪阵地上。已经僵硬的机关枪手还在瞄准着。第二个人在装子弹,军官倒在地上,双手还在眼前举着双筒望远镜。他们的脸上全都戴着事实证明对瓦斯弹毫无用处的防毒面具,样子很古怪。这块饱受战火**的土地此时仍然散发着有毒的臭气。

  鲁斯顿上校激动地对华工们说道:“应该把这片土地保护下来,从今以后,每一位统治者、重要的政治家或者共和国总统,都应该来这里看看,而不是摸着宪法宣誓,这样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战争了!”

  攻势进展顺利,松姆河已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时断时续的暴雨,使千军万马陷入了泥淖之中。

  进攻部队正在马尔库尔与德国人激战,四川营冒着瓢泼大雨沿着公路向前挺进。在他们身后大约五十码的地方,跟着一大队疲惫不堪,身披染上了干涸血迹的黑斗篷的哥萨克骑兵。

  雨太猛烈了,用任何器具来遮挡根本无济于事。华工们艰难地挪动着步子,任由狂风骤雨的袭击。风猛烈地抽打着路边的树木,在山林里奔串呼啸,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巨大声响,眼前什么也看不清楚,一道厚厚的白晃晃的雨幕遮天蔽地。

  一个哥萨克追了上来,他已经喝得烂醉,可仍双手捧着方形军用水壶在喝酒,身子在马背上偏偏倒倒。他突然扔掉酒壶,从怀里掏出一只黑色的小猫,疯狂地嚎哭着亲吻起来。几位骑手赶上他,把他带回了自己的队伍里。

  这是一群剽悍的亡命之徒,今天上午,来自四川的华工们在战场上目睹了他们英勇杀敌的场面。当英国人和德国人在一片开阔地上猛烈交火的时候,他们呐喊着像一片翻滚的乌云向着敌人的阵地狂卷而去,数千只马蹄击打得地皮颤抖,上千把军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闪光的弧线。在“嗒嗒嗒嗒”密如急雨般的机枪声中,不断有人坠下马背,不断有马匹嘶鸣着栽倒。但是,他们毫不退缩,一往无前地冲进了德国人的阵地。所有的中国人目瞪口呆。所有的英国兵蹦起来一边往前冲锋,一边用激动的骂声为哥萨克们大声喝彩。战斗结束,一个哥萨克骑兵团,仅剩下眼前这不足三百人马的队伍了。

  半个钟头后,雨住风止,太阳高悬天上。几乎每天都这样来上一两遭,暴雨过后,立即又是烈日当空,晒得人浑身像个热气腾腾的蒸笼。

  黎胜儿突然叫喊道:“德国战俘!快看,快看!”

  果然,许多身穿暗灰色军服的人在英国士兵的押送下,成四列纵队正迎着他们走过来。走在前面的,至少有二十名军官。他们总共有一千人左右。

  一些会讲英语的德国人向华工们友好地挥动着拳头大声喊叫:“结束战争!结束战争!”

  突然,一幕惨剧发生了!哥萨克们拔出军刀,驱马闯进了战俘群中,砍瓜剁菜般地开始了大屠杀。脑袋在地上骨碌碌滚动,鲜血像喷泉般四射。许多人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未死的战俘狂嚎着四散奔逃。

  英国兵“哇哇”叫着对空鸣枪,但是上帝也无法制止哥萨克人的凶暴。他们对每一个逃跑的德国人紧追不舍,直至劈开他的脑袋。他们的斗篷高高扬起,像凶猛的秃鹫在旷野上叼食着一只只无力反抗的小鸡。

  鲁斯顿上校气得发狂,但他毫无办法,只能不住声地咒骂着:“魔鬼!魔鬼!……啊,怎么能干出这种公然违反战争文明准则的卑劣行径!”

  一个德国兵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华工队伍里。

  “保护他!”鲁斯顿上校厉声吼道。

  华工们立即用身体将他围了起来。德国人脸色苍白,目光凄迷,其声微微,痛苦地、断断续续地用英语说道:“我才……十六岁……我是……自愿缴械的……别杀我……啊啊……别杀我啊!”

  赵中玉扒下他的军服,从背囊里飞快地掏出一件黄咔叽布衣服给他穿上。

  哥萨克们干得干净利落,不到十分钟,所有的德国战俘都永远地趴下了,满地是触目惊心的尸体和鲜血……

  三天后,战斗又惨烈地展开了。

  一切能够燃烧的东西都在燃烧。火光把黑夜照得通明。防线相互突破、扭结在一起,到处是混战的士兵,敌我双方只能从喊杀声和钢盔的异同来分辨。

  鲁斯顿上校率领华工四川营,冒死从谷底的一个小村庄冲出来,奔上了村子旁边的一道高高的山梁。

  鲁斯顿上校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谢天谢地,我们总算逃出地狱!被德国人堵截回去的英国人与印度人,很快便被浓烟烈火包围了。华工们眼睁睁看着,却毫无办法。

  呆在山梁上,鲁斯顿上校仍不放心,弹药有限,几乎没有口粮……听上去,四面八方好像都是德国人。虽然华工们赶紧筑起一道胸墙,但德国人的迫击炮和机枪从对面打来,他们等于暴露在敌人的火力之下……队伍死伤惨重……在这漆黑的深夜里,除了留神以外再无办法。但是,三个钟头后,他们终于挖出了一条堑壕。

  “他妈的!我们的坦克呢?军队呢?都跑到哪里去了!”袁公剑大骂起来。

  “看来情况不太妙。”鲁斯顿忧心忡忡地说道,“弟兄们,我们目前唯一的生路就是死守阵地,等到天亮。我要求你们,任何情况下也绝不向德国人投降。”

  天亮后,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在他们前面,是一道宽半英里,长无尽头的槽形盆地。德国人占据着对面的山梁。盆地中央的一个小村庄和散落在田野上的几户人家,已在昨夜的炮火中变成焦黑颓塌的一堆堆破烂。静静流淌的小河上,漂浮着污秽的乱草杂物和浮尸。

  战斗进入了持续数日的胶着状态。双方的援兵源源不断地开上来。这一道狭窄的盆地成了地狱之门。双方轮番进行着一次次自杀性的冲锋,但每一次都以在盆地里铺下一层新鲜的尸体而告终。烈日如火,整整五天没有下过一滴雨。在这洪炉般的温度里,疟疾和痢疾开始使双方的死亡人数增加。而更为严重的,是缺水的威胁。

  鲁斯顿上校的精神完全垮了。他手下的中国人仅剩下一百多人,而这点幸存者,也是整天趴在战壕里,吁吁喘息,虚弱得简直不能用步枪对敌人射击。

  黎胜儿埋着头,跑到赵中玉身边:“赵师爷,还有烟么?给我一支。”

  赵中玉掏出揉得皱巴巴的半包烟卷递给他,有气无力地说:“拿去吧,我还有。”他的嗓子眼里像塞进了一把沙子。他突然悲哀地说道,“胜儿,看样子,我们……都得死在这里了。”

  “死……就死吧,那么多弟兄都死了,还在乎多我一个。”

  “咳,妈妈的,喉咙里火苗乱蹿,德国人要让我先泡在小河里喝个够再朝我开枪,我都愿意。”

  再无话说,赵中玉仰靠在壕沿上,闭上了眼睛。正午时分,烈焰当空,瞳仁里跳动着一个个迷离的光团。

  一种前所未闻的臭味四下飘散,逐渐充斥了整条战线。

  这是长时间曝晒于太阳下的上万具尸体散发出来的恶臭。

  这一天曙色初起的时候,老天突然阴沉下来,天边甚至响起了令人振奋的雷声。战线出人意料地开始了寂静。双方的士兵似乎都倍加珍惜这一点充满希望而且难得的寂静。

  赵中玉醒来了,他和四川营残存的弟兄们全都待在第二道堑壕里。在他们身后的一大片开阔地上,已经垒起了上千个小坟墩,每个小坟墩的顶部都倒扣着一个浅盆形钢盔,那景象看上去无比凄凉。

  “赵师爷,你怎么啦?”

  他兀地醒来,袁公剑关心地望着自己。

  赵中玉喃喃回道:“我有点……迷糊。”

  “想家了?”

  赵中玉揉了揉眼圈,没有回答。他看了看远远的堑壕,弟兄们全睡着了,一个个像黄布口袋似的搭在壕沿上,手里依然紧紧抓着步枪。鲁斯顿上校却像个刺猬蜷成一团,缩在堑壕里,白发苍苍的头颅歪歪地耷拉在胸前,嘴巴微微张开,几滴浑浊的口涎,顺着嘴角流下,依依地垂挂在多皱的脸颊上,灿烂若金豆子。说他睡熟了,倒不如说他正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更为准确。

  “赵师爷,你看上校的睡态,真惨呐,这么大一把年纪的人了,咳,要不是这场战争……”

  “袁营长,我问你一句话,你怕死吗?”

  “怎么?”

  “我问你,如果摆在你面前的只有死亡或投降,你选择哪样?”

  “你疯啦!难道你忘记了战地条例?”袁公剑说完,胆怯地溜了一眼鲁斯顿上校。

  “我和你谈的是我的心里话,管它什么条例不条例!!”

  “你苦,难道我心里会好受?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你我还是人?”袁公剑也激动起来,“可是,我们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的**在英国人、在鲁斯顿手里攥着……言降者,格杀勿论,只有在这杀气腾腾的条例面前,我们才能与外国人平等……赵师爷,如果横竖是一死,我看倒不如死在德国人枪口下,好歹也用自己的命,去为中国人争个脸面!”

  “你这句话,算是说到我的心里去了。”赵中玉感慨万端地伸出手去,在袁公剑肩膀上久久摸挲着。

  赵中玉继续说下去:“我们中国人的可悲也就在这里。每一个华工都明白这个道理,我们扛枪打仗不是为了自己的祖国,相反,我们仇恨它,诅咒它!可是,我们却完全没有办法否认自己是一个中国人。外国人骂我赵中玉,我可以忍受;可要把我赵中玉当成一个中国人来骂,我会马上跳起来和他拼命!没有什么能比人更复杂,也没有什么能比人更简单的了。”

  “唉,中国人,我们这些可怜的中国人呐!”

  “一个人可以不要脸,但是一个民族却不能不要尊严。我们正是为了祖国这张脸面,泼出性命去和德国人去杀、去拼、去死……我们有十五万中国人在西线上啊!你看看这一片坟堆,那里面也埋着我们营里的几十个弟兄……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永远地留在这异国的土地上了,他们的冤魂也回不到自己的家乡了。啊,中国、四川、荣昌……我的家乡……家乡!我的家人,我的筱竺!一想到它,就忍不住想嗷嗷痛哭一场!”

  一个传令兵从第一道堑壕跑了过来。

  立即,全体华工沿着堑壕飞快地向前沿阵地跑去……

  拿着镐,提着锹,一队队浑身上下仅穿着一条裤衩的士兵与劳工爬出战壕,无声而忐忑不安地向着盆地下走去。黏糊糊,滑腻腻的恶臭一刻不停地向着双方阵地漫涌而去,使人吃不下任何东西。

  可怕的瘟疫已经开始流行,每一个士兵都为之恐惧。恶臭与瘟疫决不偏袒任何一方。在这样的情况下,英军阵地首先出现一个手执红十字小旗的军官,去到盆地中央那条既浅又窄的小河边站住了。过了不一会儿,德军阵地也出现了同样手执红十字小旗的军官。他们隔着小河进行谈判。协议很快在口头上达成了。由双方士兵与劳工组成各自的安葬队掩埋阵地前沿的死尸;任何安葬队员不能越过中间地点的小河;安葬队员一律只穿裤衩;堑壕里的士兵不准把头伸出胸墙之上。双方的谈判军官都郑重地以帝国军人的荣誉对协议的执行作了担保。

  简短的停战差不多是超现实主义的。但这个并不严谨的协议双方均未严格执行。当安葬队员进入盆地后,堑壕里冒出了无数刺刀和士兵的脑袋。紧张不安的气氛笼罩了整条战线。

  剩下的一百二十七名四川营的华工也参加了安葬队。他们走在锡克人的后面,在他们后面,是英国人和埃塞俄比亚人。那情景真像是一次奇特而场面宏大的国际人体展览,那么多**着身子的人在铺满腐尸烂肉的大地上蠕动,白的、黄的、黑的、胖的、壮的、瘦的……走在最前面的锡克人突然欢呼起来,呼隆一声向着小河跑去。所有的安葬队员全乱了套。

  赵中玉虚弱得几乎跑不动了,当他狂喘着奔到小河边上,看见长长的河滩已经卧满了**的身子,所有的人都把头伸进了河里,像干渴已久的牛一样狂喝暴饮。喝够了的,则用手把河水往头上、身上猛浇。他们显得那么痛快,那么兴高采烈。

  对面的德国人也大呼小叫地冲到了小河边,满河一片水花。

  赵中玉不顾一切地趴了下去,他的脑袋、胸膛、肩膀全泡在水里……啊,水,凉津津赛过甘露般的水啊!他毫不顾忌被千万只手搅起的泥腥泡沫,拼命地喝了个够。当他昂起头来,看见了对面满地躺着的德国人,他们也同自己一样有着毫无区别的四肢、脑袋和身子……啊,人!难道母亲忍着巨大阵痛生下这些**着身子的人,就是为了让他们长大后相互残杀吗?人是多么的可亲可怜而又可憎可恨!

  赵中玉喝够了,肚子胀得像个坛子,再多一滴水也会溢出来,但他仍然浸泡在水里。他舍不得离开水,离开水给他带来的巨大快感。沙子柔软软如绵,水流轻拂皮肤,感觉是那样的甜蜜舒坦而鲜明。

  陡地,他的瞳孔发直,跳了起来,紧靠在他身边的,是一具早已腐烂的英国士兵的尸体,已经肿胀得像皮球一样,手和发泡的面孔是乌黑的,头皮被揭掉了一大块,里面爬满了白生生的蛆,一股黏稠的尸水正向他刚才喝水的地方流去……啊,哪儿才只这一具尸体呀!沿着河滩几乎都是死尸,活着的人却毫不忌讳地趴在死人身上,像痛饮法国香槟似的痛饮着混合着尸水的河水。顿时,他的胃里倒海翻江,把刚才喝下去的河水,“哇哇”地吐了出来。

  这也是一种瘟疫,顷刻间满河滩到处都有人在呕吐,在呻吟。

  终于,河滩上的喧嚣结束了,人们又回到了惨烈的现实之中。安葬队员四下散开,一部分人首先用镐和锹在盆地上挖掘出一个个巨大的坑,其他的人则把尸体搬运到坑边,再扔进坑里。

  “我再也不能吃东西了……我完了……今后无论多好的东西……也充满了腐尸的恶臭味!”袁公剑吃力地抓住一具尸体两只脚踝,哀哀地对赵中玉唠叨。

  赵中玉目光呆滞,抓住尸体的双肩机械地往前移动。此刻,他觉得自己也好像变成了一具狰狞丑陋的腐尸。

  傍晚的时候,最后一具尸体被扔进坑里。

  这时一声枪响打破寂静,微弱的枪声比晴空霹雳更震慑人心。

  在这万分不安的时刻,所有盆地上的人除呼吸外,停止了一切活动。

  空气凝固了许久,再没有听到第二声枪响,于是才明白那是一位冒失鬼的枪走了火。大家缓过气来继续完成了余下的工作。当盆地里耸立起无数个巨大的坟堆后,他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堑壕里。

  两分钟后,防线的某个地方一支步枪开火了,战场上又再次响彻了枪炮声。

  鲁斯顿上校带领四川营接连翻过了两道山梁,看见了公路上涌流不息的战车与队伍。他看见协约国士兵已经在多处地方突破了德国人的防线,但德国人并没有退却,他们正在和进攻者殊死搏斗。暗灰色的士兵正源源不断地从他们的第二道防线增援上来。眼光掠过平原,他看到整个西方的地平线被无数跳跃的闪光照得透亮,德国人的第二道防线左右延伸,长无尽头。

  鲁斯顿上校喊道:“弟兄们跟着我,千万不要跑散了。”

  他们飞快地从斜刺里往三百码外的那个只剩下残墙断壁的村庄跑去,在一堵断墙后面,看见六名美国士兵全都已经死去,两挺哈乞开斯式重机枪却完好无损。

  这时候雾已消融在水汽蒙蒙的草梢上。鲁斯顿上校把头伸出断墙壁,从望远镜里看见对面五百码的地方有四辆德军重型坦克成梯形向他们爬来。

  在坦克后面,一支轻型炮队已经拆下前车。上校清楚地看见了正在大炮旁边忙碌的德国士兵。走在坦克旁边的,是三个骑马的军官。

  华工们顿时紧张起来。

  然而,幸运的是一颗炮弹掠过他们的头顶,在德国人的队伍里爆炸了;紧接着又是一颗;又是一颗。两辆坦克轰地燃了起来。其中一辆坦克左边的履带竖在空中,好像一条准备袭击的眼镜蛇。

  华工们所有的武器一齐向德国人开火了,六挺刘易斯轻机枪与两挺哈乞开斯式重机枪疾风般的扫射声听起来令每一位华工心花怒放。

  两辆坦克冒着中国人的枪林弹雨直直地冲了过来。接连不断的射出的炮弹,打得村子里树倒房塌,残砖碎瓦四处乱飞。几位弟兄拿着手榴弹不顾死活地冲上去,但还未靠近坦克,就被射击孔里射出的子弹打倒在地。滚动的灰尘呛得鲁斯顿上校“吭吭”直咳。身边的中国人全已经死去。他站起身来,看见袁公剑和十几位华工卧在另一堵断墙下,还拼命地向坦克射击。他刚想跑过去,但不知什么东西打在他的脚踝上,好像被骡子猛力地踢了一脚似的。肚子也火烧火燎地疼得厉害。他用双手紧捂住肚子,蜷了下去。血水从指缝间往外喷出……他非常激动,透过烟尘,他看见德国坦克正飞快地向他压来。他大叫一声,慌忙从地上爬起,没命地往村外的平地上跑去。坦克推倒断墙,从英国人、美国人和中国人的尸体上碾过,向他紧追不舍。

  另一辆坦克推倒了袁公剑前面的断墙,没死的华工一哄而散,坦克上的两挺机枪不停地对着他们的背影喷吐着火舌。

  提着机枪往回奔的袁公剑突然站住了。一小队背着喷火器的英国人正迎着他跑了过来。他回过头去———是上校的尖叫声使他回过头去。他这时离坦克已经很远。眼前再没有一个活着的中国人。他看到了一幅令他肝胆俱裂的场面:鲁斯顿上校的钢盔颠掉了,皮靴也跑掉了一只,他正捂着肚子没命地往前狂奔,高瘦的身子像一根弯曲的枯竹,满头白发向后飞扬,他跑起来一瘸一拐,东偏西倒,与其说是跑,不如说像只袋鼠一样往前直蹦。坦克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寸步不离紧追不舍,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上校———!我来啦!”袁公剑狂吼一声,向鲁斯顿上校冲去。

  他让过上校,端起机枪对准坦克猛烈地扫射,子弹在钢板上溅击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

  坦克扭过头来,向着袁公剑追去。

  袁公剑此时已如同疯魔,他一边射击一边狂怒地大骂:“来吧,德国人!老子和你们拼了!”

  就在坦克马上要将袁公剑碾倒的那一刻,他扔掉已经打空了的机枪,就地一滚,眨眼间,坦克已从他旁边碾了过去。

  鲁斯顿上校得救了,他跑到一个小池塘边,看到坦克中了英国人的**燃烧剂,像个火球似的在平原上乱窜。几个坦克手从炮塔顶部钻了出来,刚刚落地,就被一阵乱枪打死。

  他虚脱般地瘫倒在地上。满地是粉红雪白的花瓣,他吃力地仰起头。

  原来,他躺在了几株鲜花盛开的木芙蓉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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