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中玉由重庆辗转逃到广州,投靠当年父亲在生意上的一位合作伙伴,在羊城繁华之地西壕,开有一间颇为气派的商铺,专门销售荣昌夏布的涂志清老板。
荣昌夏布纯白精良、莹洁润泽、坚韧耐用。因蔴质所属特性,较之棉布丝绸,更显古雅漂亮,凉爽舒适,烫后有棱有角。且夏布历史久远,汉代称其为“蜀布”,唐宋称其为“斑布”、“筒布”,历朝历代,均被列为皇亲国戚才有资格享用的贡品,因此极受中上阶层人士青睐,远销至朝鲜、日本和南洋诸国。多年来,赵庆云负责将夏布由荣昌用船队运到上海,再转海轮运至广州。涂老板则负责将夏布销往海外诸国,以及羊城官宦巨贾之家,二人配合默契,生意做得来一帆风顺。
涂老板得知老友一家,于这改朝换代之际惨遭不幸,唏嘘不已,再见中玉小小年纪,古书读得厚实,英文更是说得溜熟,长得丽眼慧目,伶俐聪慧,不带俗相,便收在店里,做个学徒。
赵中玉时刻不忘家仇,吃得苦,受得累,老板叫做啥就做啥,从不计较。中玉年少翩翩,心灵手巧,再加之时常留心上下左右,勤用心机,未几,果然深得涂老板的欢心,未及满师,就被破格提拔为跑街。凭借跑街这一有利条件,从此,赵中玉竭力与广州商界、金融界的中外要人接触,频繁地出入于沙面租界、富家豪宅之中,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只是不时想起家乡,想着筱竺,不知她现在是何等境况,看着筱竺所赠方巾不禁掉下泪来。照天成留下的地址,给天成写封信去。
这天下午,赵中玉到天字码头去发货,却见今日热闹非凡。墙上贴着一纸告示,闹嚷嚷围着一大群人。他挤进去浏览了一下,大意是中国政府已经宣布参加由英、法、俄等国组成的协约国,对德、奥、土等国组成的同盟国开战;为补充协约国的力量,英、俄两国急需招募大批中国人前去两国作劳工;愿去的可即在各地设立的招募处报名,领取预发薪金。到俄罗斯东线的劳工到满洲里集中,到欧罗巴西线的劳工前往英国租借地威海卫集中。翻译、工头、普通劳工的待遇等等,逐条逐款,也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事不关己,赵中玉并未留意,送完货便回到西壕商铺。涂老板见赵中玉回来,急忙上前到门口看了看,然后将中玉叫进里屋一间内室坐下。赵中玉也警觉到今天涂老板有点奇怪,便问到:“涂老板找中玉有事?”
涂老板严肃着一张脸对中玉说:“今天下午,你去送货走了不一会儿,商铺来了两个人,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赵中玉的年轻人,我一听带荣昌口音,因知道你的家事,便说不知道把他们打发走了。但我看这事没完,你还是早作准备外出躲一躲为好。”
赵中玉听后也惊骇不轻,对涂老板道:“多谢涂老板长时间来的关照,中玉有一事相求,请涂老板放过我。我想他们找不到我不会罢休,今天在天字码头看到英国正在招募华工翻译,索性我出国去,只是不能再给涂老板做事了。”
“这是说哪里的话,你愿去国外,我可以找找生意上的认识的外国人帮帮你。”说着涂老板随手从身上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中玉。
赵中玉推辞不过接过银票,对涂老板说道:“这事就不麻烦涂老板了,我自己能行。”
赵中玉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把钱物带上。第二天一早,重新来到天字码头,到英国招募人员那里轻易考取了一等华工翻译的职务,拿上一张晚上去威海卫的船票,立即消失在羊城茫茫人海之中。
晚上,在华工专船即将启航的时刻,赵中玉重新出现在天字码头上。趁着夜色的掩护,他疾步穿过栈桥,登上了轮船……
船队离开加拿大哈利法克斯港进入大西洋,天,没有放过一次晴。连续的长途奔波再加上这绵延无期的海上颠簸,已将无数华工折腾得死去活来。这支由八艘万吨级以上的英国轮船组成的商船队,载着五万名华工和大量的弹药,在十四艘军舰的护卫下,已经在大西洋上航行了整整六天。太平洋中经常可见的光滑如镜的洋面,在大西洋中根本不曾出现过。
而今天午后,风浪显然愈发地凶狂了,天低云暗,乌云汹涌,耸起的巨浪若颠连的山峰一排排扑来。各船为避免碰撞,早已拉开了彼此的距离。远远望去,环绕着整个商船队的军舰炮艇,简直是在山岳般的巨浪中间穿进穿出。
处于船队中心位置的四万吨级的“鸠丽亚斯”号也失去了平日的威风,在浪涛中起伏颠簸,一排排巨浪迎面扑去,立即被船头劈成瀑布似的水帘,高悬在船体的两侧。
这艘全世界最大的商船,原来是德国的运输舰,被大英帝国皇家海军缴获后改装而成的,身长一〇八码,其高度,从船舷数上去还有十三层,停泊在港口,比岸上的航运大楼还高出一截。在哈利法克斯港,五千余名来自江浙一带的华工足足忙碌了两天,才把英联邦国家加拿大为协约国制造的成千上万吨弹药装进了“鸠丽亚斯”号的肚皮,这五千余名华工,也随后登上了这条巨轮。而其余四万五千名陆续经太平洋水道再转乘横穿加拿大的火车聚到哈利法克斯的华工则分乘了另外七艘与“鸠丽亚斯”号相比大显寒碜的商船。
在哈利法克斯港,英国人把这第二批开赴欧洲战场的五万名华工简单地进行了编队,青岛与威海卫的、旅顺口与大连的、平津两地的、江浙的、福建的、西南的、西北的……原则是按地区组编成团。
船队离不列颠水域愈近,战争的气氛便愈发令人恐惧。
每条商船都派出了华工,二十四小时轮班上船顶值哨。
救生衣穿在赵中玉颀长健壮的身子上,实在太小了一些。而且他那藏青色的高级毛料西装上套上这么个皱巴巴的玩意儿,也委实显得滑稽。
就在赵中玉迷迷糊糊的时候,陡听得“轰!轰!轰!”连响三声报警炮声,满船骤响起一片呐喊声。赵中玉连滚带爬地奔出英国人为华工翻译提供的双人舱房,拥到栏杆边,只见四下已是一团混乱。各船已经成了惊窝的蜂巢,许多人挤簇在甲板上,乱纷纷叫嚷,是“鸠丽亚斯”号在放报警炮。
这时,满船陡然响起一片绝望的惨叫,无数双眼睛恐怖地看到海洋中翻腾起的一道白色泡沫,疾速地从“阿布柯尔”号前面十几英尺的水面掠过,向着处于船队中心位置的“鸠丽亚斯”号直端端冲去。一瞬间,震天动地的爆炸冲霄而起,“鸠丽亚斯”号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旋即腾起一片巨大的烟云,喷得比烟囱还高,随着鱼雷的爆炸,“鸠丽亚斯”号上的锅炉、煤、弹药也连续爆炸了。先是船体的上层结构与舰桥纷纷扬扬裹着黑烟飞上了半空,随后天地间蓦地一闪亮,整条巨轮变为一团巨大的火球飞快地下沉。
护航的军舰已经乱了队形,有的仓惶奔突,胡乱地施放深水炸弹,炸起一股股冲天水柱。有的则惊慌失措在原地打转,所有的舰载炮已毫无用处,丢魂落魄的英国士兵端起轻武器,“哒哒哒哒”向着军舰四周的水中盲目射击。商船上乱得更加厉害,许多载着海员和华工的救生艇被吊索放了下去,控制索具的人显然已紧张得不知所措,以致失去平衡,使不少小艇船首或尾部先触到水里,立即沉没,海员和华工们在海面上狂呼救命。十余分钟后,随着一道巨大的漩涡翻卷,大厦般的“鸠丽亚斯”号在众目睽睽下已然消失于水中。死鱼在水面飘浮,远至目力所能及,在波涛间上下颠簸的是华工、英国军官和海员血肉模糊的尸体,破船的碎片,以及挣扎着的极少数投水者。
赵中玉双膝触地,瞳孔发直,以一种怪异得近乎丧失人性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喊道:“天呐!死……死……全都得死……死!”
英吉利海峡凛冽的寒风时而卷下一团团细碎的雪花,如此恶劣的气候,使得德国轰炸机不敢贸然出动。抓住这一刻良机,无数艘轮船、运输舰,穿梭般在海峡之间奔忙,把数万名华工、英联邦国家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的军队,从本土跨洋而来的美国军队以及美国制造的坦克、大炮、马毯、饲料袋、帐篷等等物资抢送到法国的东海岸。
这第二批赴法的四万五千名华工(已有五千名华工与“鸠丽亚斯”号一起葬身于大西洋中)离开加拿大哈利法克斯港的第八天晚间,终于驶进了英国的利物浦。密密麻麻的火车已等候在码头上,华工们未得片刻休息即登火车,人一上齐就连夜出发,次晨便到达了英吉利海峡西岸的福克斯镇。他们马上登轮,渡过宽阔的海峡。船靠法国东海岸,在一队队军容整洁,武器精良的协约国军队的反衬下,数万名衣衫褴褛,被冻得瑟瑟颤抖的华工组成的队伍,恰如无数道污浊肮脏的河流在向前慢慢流淌。他们中有的扛着毡子、席子卷儿,有的头戴破毡帽、瓜皮帽或缠着肮脏的盘头帕,有的身着长衫、马褂、大襟,脚穿草鞋、钉鞋,有满面烟容的瘾客,也有一脸菜色的痨汉。更引起外国人哈哈大笑的,是少数华工头上那条猪尾巴似的长辫子。
重庆人黎胜儿按捺不住,把长衫下摆撩起往腰间一扎,蹦出队伍指手画脚地对外国士兵们大骂起来:“日你高鼻子奶奶!你们笑个屁!你们那么威风,咋隔海隔洋地跑到中国来请老子出山帮忙打德国人?”
行进中的外国士兵纷纷偏过脸来,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衫的中国人。
赵中玉一把将黎胜儿拉回来,说道:“你这是干啥子?他们听不懂中国话,你这不是对着牛群唱山歌么。”
黎胜儿将手指很是威风地向对面一伸,恨恨叫道:“赵师爷,要不是你劝我,我今天非捶死他几个洋鬼子不可!”
英吉利海峡已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公路两边,密密的树林与片片平坦的原野交替出现。很少看见人影,荒芜的土地上布满了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炸弹坑。坑里的积水面上已经结了薄薄的冰层。树林也是一派狼藉,有的被拦腰劈断,有的被连根掀翻,有的一大片一大片被火焚烧,遗下无数焦黑的树干,光秃秃刺入天空。
战争野兽的啸吼声,已隐约可闻!
赵中玉的心,充满恐惧,充满迷惘,沉甸甸向着冰窖中坠落。
公路上,堵塞不畅,后方上去的坦克、炮车不时与前方下来的一辆辆装满伤兵的汽车顶牛,语言稍不投机便拔出枪来,虽未真正交上火,但那杀气冲天的阵势,也把从未经历过战阵的华工们吓得不轻。
“妈的,这究竟是往哪儿开呀?”连身为中国工头的袁公剑,也沉不住气了。
“赵师爷,你看这样儿,会不会把我们也弄上去送死呀?”黎胜儿惴惴问赵中玉。
“应该不会,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华工只干活,不打仗的。”赵中玉惶惶不安地回他。
人涌车流,杂色斑驳,公路上煞是好看。在一片英国士兵戴的灰色浅盆形钢盔后面,突然飞腾起一阵嘹亮雄壮的歌声。一长列衣饰耀眼,旌旗辉煌的龙骑兵快步赶了上来。他们一律骑着高头骏马,头戴饰有羽毛的高统帽,腰挎漂亮的战刀,敞开喉咙嗷嗷歌唱,人人脸上,罩上了一种庄严的神采。
“这是哪个国家的军队呀?好威风!”黎胜儿一脸羡慕地问。
“他们唱的是《马赛曲》,当然是法国军队。”赵中玉第一个听出来。
袁公剑操着一口重庆腔问:“国歌?国歌是个啥子东西?”
“国歌么,就是体现一个国家精神气质的歌曲,也是国家的代表,每一个国民都会唱它。”赵中玉继续解释道。
“那,我们中国有国歌么?”
“泱泱大国,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国歌?”
“赵师爷,中国的国歌是个啥,那你唱给我们听听嘛。”黎胜儿央求道。“好。”赵中玉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东亚开化中华早,
揖美追欧,
旧邦新造,
飘扬五色旗,
国荣光,
锦绣河山普照。
我同胞,
鼓舞文明,
世界和平永保。
在洪亮高亢的法兰西国歌声中,赵中玉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嗡嗡。
黎胜儿大叫起来:“这就是我们中国的国歌呀,像他妈老和尚念经,怪难听!算了,还是听我给大家吼一腔四川家乡的山歌儿吧!”头一扬,他果真手舞足蹈地吼唱起来:
哥子我从来不扯谎,
打了只麻雀斤四两。
兄弟你不要不相信,
翅膀毛扯了一箩筐。
无数条喉咙“嘎啦啦”快活地响起:
斤四两的麻雀算个啥?
我屋头的鸡公下蛋才叫大,
一个蛋炒了十八碗。
蛋壳里睡下个胖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