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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无锡县民府衙闹丧 苏州大户会议清田

大明首辅(全三册) 傅传松 17977 2024-10-20 02:36

  

  杨溥三月之内连丧二子的消息传到了宫中,张皇太后听说后叹息不已,便派太监安泰前往慰问。

  过了二三天,宣德皇帝下朝回来,前去清宁宫请安,问候已罢,他笑着向张皇太后说道:“母后,孩儿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呢!”

  “有什么好消息?”张皇太后笑道,“看把你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这消息一定是令人兴奋,快说来听听!”

  “杨溥在苏州搞的江南变法有成效了!”宣德皇帝喜盈盈地说道,“这江南的逋赋和民户逃亡困扰朝廷多年,孩儿正苦于无法破解,不想杨溥这一去便同周忱、况钟一道拿出了改革方案,试行仅仅数月,便大受百姓拥护,今年的租赋好收了,逃亡的民户也归田了,真是好得很呢!您别看杨溥平日为人做事低调平常不事张扬,可是他办起事来却是干练踏实,这江南变法虽无轰轰烈烈的气势,却实实在在为安民富国办了件好事。朝廷有此等栋梁之臣,真是我大明之幸!”

  “皇上这话说得是,这江南变法的核心是安民,符合皇上安民为福,守成兴国的治国方略。”张皇太后叹息道,“民安即天下治,民乱即国家亡。这杨溥抓住了治国的关键,做得好!有了杨溥这等贤臣当然是国家大幸,但他却为了国家屡遭不幸。哀家听先皇曾经说过,永乐年间杨溥身陷囹圄,他的长子、三子就因无力调治而不幸早夭,先皇深为叹息。这次江南变法,杨溥奉命在外耽误了疾病治疗,导致四子不治身亡。这两天最小的儿子也殁了,听说是误服毒杀杨溥的药剂而死的,真是冤枉!那投毒之人为什么要害杨溥?听说是江南变法损了他们的利益,说到底,杨溥为国家竟死了四个儿子!”

  说到这里,张皇太后动了感情,她顿了一下,眼睛里噙着泪缓缓地说道:“杨溥这些股肱之臣,为国家尽心尽力,我们可不能亏待了他们!听说杨溥已经六十岁了,可家中还无人出仕,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谋私利!皇上可不能视而不见漠不关心啊!”

  “母后放心,孩儿早就有了安排呢!肱股之臣孩儿不能亏待,但朝廷法度也不能破坏,这是杨溥等人经常劝谏孩儿的话。为儿乞官,杨溥是不干的;违规任用,孩儿也是不能的。您想,杨溥这等股肱大臣辅弼先皇和孩儿已有多年,为什么还是个三品太常卿?那是因为十年诏狱耽误了他,而他出狱后擢任太常卿是洪熙元年七月,至今还未满九年,因此还不得升职。只要杨溥九年通考一满,孩儿就要授他尚书之职,再过几年,孩儿还要晋升他为三公三孤呢!至于杨溥的儿子杨旦不是在国子监读书已经满三年了么?正是擢任的时候,过几天孩儿就会命他出仕呢!”

  听罢宣德皇帝的解释,张皇太后笑着提醒道:“皇上别忘了都要照顾到,还有西杨和东杨的儿子们呢。”

  “西杨的儿子杨稷与杨旦一样也是官生入国子监读书,不过这年轻人名声不好,入监四年了尚未肄业,这次一并任职算了,以慰西杨之心。东杨的儿子杨恭尚幼,还在建安学宫读书,这次就给他个官生,送国子监读书吧。”

  “这样就好,”张皇太后点头说道,“说罢这杨溥,倒令哀家想起内阁大臣来。皇上,现今内阁大臣只有杨士奇、杨荣和杨溥三人了,这朝政繁冗,你还添不添人手呢?”

  “不添,就三杨足够矣!”宣德皇帝不假思索道,“孩儿是这么想的,臣不在众,有贤而已。今三杨虽说均已六十出头,但身体健旺,精神焕发,再干个十年八年绝无问题。他们三人都是名硕宿儒,满腹经纶,且各有所长:西杨雅善知人,东杨果毅知边,南杨廉静知民。这三人知人、知边、知民,均能忠心体国,通达事几,协力相资,靖恭匪懈,我大明天下何愁不治?我守成大业何愁不兴?现在三杨身居内阁,游刃有余,孩儿还插个人进去干什么?孩儿已经向他们说了,今儿内柄,悉委三杨,由他们三人参议可否,再报孩儿定夺。母后,您看孩儿这样做妥当么?”

  “妥当,”张皇太后笑道,“皇上虑事周密,处事妥帖,关怀臣僚,恩惠有加,那些大臣们会不尽心尽力么?很好!”

  “父皇!父皇!”宣德皇帝正要告辞,忽听宫门口两个稚嫩的童声叫了起来。已经五岁的皇太子朱祈镇和只有四岁的皇次子朱祈钰欢蹦乱跳地跑了进来,后面跟着皇后孙玉儿和贤妃吴氏,再后面尾随的是坤宁宫少监王振和寿昌宫少监汪霖,还有坤宁宫宫女玮儿和寿昌宫宫女瑷儿。

  两个小孩子虽说年纪小,但从小就懂得简单的礼数,二人跑到张皇太后和宣德皇帝的面前像大人一样行礼:“拜见皇祖母!参见父皇!”

  “好乖的孙子!”张皇太后喜得嘴巴合不上了,连忙把两个孩子拉到身旁,疼爱地抚着他们,“今日读书了么?”

  两个孩子齐声回答道:“读了!”

  “你们都读了什么?”张皇太后笑嘻嘻地问道,“说给皇祖母听听。”

  朱祈镇把头一扬朗朗地念道:“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哟,《三字经》读完了,读《千家诗》了?”宣德皇帝一听小皇子读得流利,心里十分高兴,就问道,“是谁教你的?”

  朱祈镇指着站在远处的王振说道:“回父皇的话,这诗是王先生教孩儿的。”

  宣德皇帝朝王振一看,只见他连忙躬身趋前跪下说道:“启奏陛下,皇太子年纪尚幼,奴才想让他在玩耍中学些诗文,因此教了些诗。太子爷聪慧,一学就记熟了。”

  “这事做得对,皇太子是要入学读书了。”宣德皇帝点点头说道,“太子尚幼,童蒙未开,你们做随侍的一定要引导太子学习经文,不可教些玩耍游逸的事情。比如刚才朱熹的这首《春日》诗,不仅要告诉他春日胜景美不胜收,更要教他了解朱熹的思想,从小就让他学习一些治国理政的知识才是。这样吧,过几天朕派个翰林大学士来教太子读书,平时你就陪读吧。”

  “是,陛下!”王振答应一声,叩头退到一边去了。

  “祁钰读的什么书?”张皇太后又问皇次子道,“是不是也是《千家诗》?”

  “不是的,”朱祈钰稚声稚气地说道,“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太平无以报,愿上万年书。”

  “呀,读《神童诗》了!”宣德皇帝听了也十分高兴,“这是谁教你学的?”

  朱祈钰指着站在一旁的吴妃说道:“是母妃教的,孩儿还有呢!”

  说完,小祈钰又背诵起来:“三纲者,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

  “读得好,读得好!”宣德皇帝不禁点头赞扬道,“这《三字经》文字简练,通俗易懂,句句成韵,朗朗上口,又极有教育意义,是个好的蒙学读本,幼年习读,既能识字又长知识,贤妃做得好!”

  见皇上夸奖吴妃,孙皇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正想说话,却见朱祈镇从皇祖母怀里钻了出来道:“皇祖母,孙儿要出征了!”

  说完,他对站在一旁的王振学着大人唤马的样子“吁”了一声,只见那王振赶忙走上来趴在地上,递过来一根小巧的木制长枪。朱祈镇接过木枪跨到王振背上,在他屁股上一拍,双腿一夹口里吆喝一声“驾——”只见王振四肢着地一颠一耸地向宫外爬去。

  “打鞑靼啊,杀!打也先啊,杀!打兀良哈啊,杀!”朱祈镇骑在王振背上一路叫喊着向宫外去了。

  看见皇太子如此玩耍,张皇太后觉得挺有意思,不禁哈哈笑了起来;宣德皇帝却皱了眉头说道:“武备固然不可或缺,但守成之君文治更为重要。这孩子这么小当以读书习文才是,怎么玩起武战了?”

  见皇上不高兴,孙皇后急忙跪下道:“陛下,都是臣妾糊涂,叫王振给教坏了!”

  “咳,别这么说,没这么严重。”张皇太后见皇上不高兴,孙皇后惶恐自责,连忙打圆场道,“小孩子玩耍玩耍有什么要紧?只要高兴就是。不过,今后可要注意点,严戒王振不要引导皇太子玩些不正当的游戏就是了。”

  孙皇后连忙应道:“母后说得是,臣媳记住了。”

  见张皇太后如此一说,宣德皇帝只好说道:“起来吧,好好陪母后说话。”

  他今晚本来打算与孙皇后过夜的,经刚才这一闹兴趣全无了,他躬身向张皇太后说道:“今晚孩儿还有几份奏章批阅,就不陪您了。母后,关于朝政大事,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张皇太后笑着挥手道:“没有了,江南变法有始有终才好。皇上忙去吧。”

  宣德皇帝告辞出来,金英等人簇拥着向乾清宫去了。

  又过了几天,已是三月初二了。早朝一开始,宣德皇帝便当庭宣布了两件事:一是命翰林院五经博士朱应自即日起教太子朱祈镇和皇次子朱祈钰读书;二是皇太后懿旨,嘉奖内阁大臣,特恩授杨士奇子国子监肄业生杨稷为太常寺寺丞;特恩授杨溥之子杨旦为大理寺寺正;特恩授杨荣之子杨恭为官生入国子监读书。

  这两件事一宣布,殿上的文武百官都感到意外。一般小孩子要到八岁才入学读书,就是皇家宗室子弟也要到六七岁才能入学读书,而朱祈镇虽说有了六岁,但实际只有四岁零三个月,连五岁都不到,那朱祈钰更小,还只有三岁又七个月,这么小的年纪就派翰林去教他们读书识字,这说明皇上极为重视皇子的教育;那特恩授官就真的有些特别了,一般国子监肄业生出监入仕,顶多授个县教谕什么的,那是未入流的教官,即使授个府教授,也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鲜见一出监便授九品以上官职的,而现今杨稷和杨旦一入仕便授以寺丞和寺正,那可是正六品的官职,比一般进士授七品知县还高,这可真是特恩了!

  “恭喜三位大人。”宣德皇帝说罢,殿上的文武百官纷纷拱手向三杨道贺。事出突然,三杨连忙跪下谢恩,并向同僚们致意表示感谢。

  待殿上静下来了,宣德皇帝向杨溥说道:“南杨爱卿,朕昨日命你拟就的圣旨用宝了么?”

  杨溥躬身答道:“已经用宝,一切就绪了。”

  “那你把圣旨当庭念念,让大家都知道知道。”

  “是,陛下!”杨溥答应一声,从金英手中接过圣旨,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年江南百姓税粮远运艰难,官田粮重,艰难尤甚。自宣德七年为始,但系官田塘地税粮,不分古额、近额,悉依宣德五年二月二十二日敕谕恩例减免。中外该管官司,不许违故。杨溥、周忱、况钟所奏改革漕运办法,改加耗旧习、实物改折、改革盐课以及招抚流移复业、设济农仓等项事宜一准施行。钦此。

  “南杨爱卿!”杨溥读罢,宣德皇帝动情地说道,“您年事已高,家下又新遭变故,本不该再劳累爱卿,但昨日朕又接江南奏报,催问江南变法的谕旨何时能下,又言江南改革出现反复,朕思虑再三,不得已想请您再往江南,将江南变法善始善终,不知爱卿能否再践此劳?”

  一听皇上此言,杨溥大受感动,哪里有九五之尊派遣大臣还用商量的?皇帝一开口,你不去也得去!可是这宣德皇帝竟如此礼遇大臣,还有哪个臣子不舍生忘死以报皇恩?他激动地启奏道:“陛下,您待老臣情深恩重,臣虽万死也难报国恩,臣愿再往江南,将变法进行到底!”

  “杨阁老忠心报国,日月可鉴!”宣德皇帝一句“杨阁老”脱口而出,这是朝中第一次有人用“阁老”称呼杨溥,特别是出自皇帝之口,尤觉敬重,“杨阁老此去江南,一切均可便宜行事,确需奏报者,先办后奏,您准备一下,奉旨尽早起程吧!”

  杨溥躬身一揖说道:“臣领旨!”

  杨溥退入班队,宣德皇帝唤着名字对户部尚书黄福和礼部尚书胡滢说道:“朕以官田赋重,十减其三。乃闻异时蠲租诏下,户部皆不行,甚者戒约有司,不得以诏书为辞,是废格诏令,使泽不下究也。自今令在必行,毋有所遏!”

  这话语气虽说得不重,但神情严肃一针见血,而且斥责户部“蠲租诏下,户部皆不行,是废格诏令”,黄福和胡滢一听,吓了一跳,尤其是胡滢,此前黄福虽为户部尚书但一直总督漕运,未管户部事务,那废格诏令的事是他和郭资擅权干的,现在皇上已经知道而且十分生气,他连忙拉了拉黄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大殿之上,连连叩头说道:“臣等再也不敢了,臣等再也不敢了!”

  “谁有令不行,朕就惩办谁,绝不留情!西杨、东杨二位阁老对六部要严加督促,都察院顾佐顾爱卿要不时稽查,一经发现即行参劾。大家都听见没有?”

  殿上文武大臣齐声答道:“听见了,臣等谨遵圣命!”

  大事议完,眼看就要散朝了,忽然宣德皇帝拿起一方铜质印章唤道:“南杨阁老!”

  杨溥连忙出班躬身应道:“臣在!”

  宣德皇帝晃了晃手中的印章微笑着说道:“此印乃朕特意为阁老所治。此去江南任重道远,倘遇误国误民之事,阁老务必替朕果断处置,如有急事必须奏朕者,可用此印缄封,六百里加急直达御前,以便阁老便宜行事吧!”

  杨溥从金英手中接过印章一看,只见上面是御治的四个秦篆大字——绳愆纠缪。他连忙捧印齐额,行礼道:“谢陛下!”

  散朝了,杨溥回到府中与高夫人、彭夫人、杨旦、杨沐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杨沐和杨成二人趁春暖花开之际将杨暹、杨冕兄弟二人的灵柩运回石首,安葬在祖茔之侧的伍家岗。

  第二天,杨溥又带着众人到朝阳门南侧崇玄宫去看了看杨暹、杨冕的灵柩,又哭了一回。回家又嘱吩杨旦到大理寺后要克勤克谨、尽职尽责。第三天上午,杨溥辞别高夫人、彭夫人、司马青等人,带着杨晟和东方巧儿夫妇乘着驿传马车赶赴江南去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晚唐诗人杜牧的这首诗,描写的正是杨溥赶赴江南这时候的情景。**雨霏霏,山川淋淋,泥泞路滑,车马难行,杨溥等人赶到苏州的时候,已是三月二十八日的中午时分了。

  一到苏州馆驿,就听到知府衙门和巡抚衙门那边人声鼎沸,似乎出了什么大事。杨晟连忙向驿丞打听道:“请问府衙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么?”

  “咳,闹事!”驿丞回答道,“从早晨一直闹到现在,听说是常州府无锡县的人,至于为什么事,小的就不知道了!”

  该不是为改革的事吧?杨溥一听心里吃了一惊,连忙吩咐驿丞把行李搬进馆驿,对杨晟和巧儿说道:“走,看看去!”

  三人来到巡抚衙门前,只见那里围着数百人在看热闹。看热闹的人群前、巡抚衙门的台阶下有四五十人团团跪坐在地上,中间放着一口黑漆棺材,有的人举着长长的白布幡,上面赫然写着:“官府推诿,公理何在”、“抚台明断,伸张正义”、“严惩奸夫**妇,为死者报仇”。

  原来是闹丧。一看这场面,杨溥松了一口气,他向身旁的一人打听道:“请问大哥,这是哪里人,怎么把棺木抬到巡抚衙门来了?”

  “这些人是常州府无锡县人。”那人回答道,“听说是一对奸夫**妇杀死了一个人,无锡县和常州府互相推诿不肯受理,街坊们便抬着死者棺木闹到巡抚衙门了。”

  “原来如此。”杨溥又问道,“他们来了多久了,怎么没看见巡抚衙门的老爷出来处理?”

  “他们早晨就到了。”那人说道,“他们一到,不巧周大人和况大人一道到长洲县北乡去了。这不,衙门的公爷刚刚把周大人请回来,他安抚了一番,召了几个打头的进衙商量去了。”

  杨溥正要进衙去问个究竟,忽见巡抚衙门经历师干同四五个百姓模样的人走了出来,衙役班头蒲甲带着三四个衙役跟在后面,百姓中一个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獐头鼠目的人,似乎在哪儿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那师干走到跪坐的人群前高声说道:“乡亲们,周大人说了,立即着令无锡县知县初审此案,常州知府复审,坚决严惩凶手。大家请回吧!”

  那随着出来的一个年岁较大的乡民也大声说道:“街坊们,周大人确实说了,立即查办此案,严惩凶手,我们回去吧。”

  跪坐的那群人似乎还不相信,有人大声问道:“夏总甲,你说的是真的么?”

  “真的,”夏总甲连忙说道,“周大人很重视这凶案,还令经历师老爷、班头蒲老爷同我们一起回无锡呢。大家不信可以问秦世心、项三和米四。”

  那随在夏总甲身后的秦世心、项三和米四连忙证实道:“周大人确实这么说的,一点不假。”

  一听这话,跪坐的人们纷纷说道:“好,那我们就放心了,大家回去吧。”

  不一会儿工夫,师干、蒲甲、夏总甲、秦世心、项三和米四带着街坊们抬着那具黑漆棺木回无锡去了,围观热闹的人们也渐渐散去。

  等人们一散,杨溥带着杨晟和巧儿走进巡按衙门。周忱一见不禁大喜,连连说道:“总算把大人盼来了!”

  二人寒暄了几句,杨溥问道:“刚才无锡县民怎么把丧闹到大人的衙门了?”

  “嗨,这事说起来就烦!”提起闹丧的事,周忱不禁恼怒起来,“有些官员就是不识大体,一件人命案竟然互相推诿,百姓们只好闹到下官这里来了!”

  “大人莫烦。”杨溥笑道,“什么人命案,说来听听。”

  “一件勾结奸夫杀父案。”周忱喝了一口茶平静下来,“三月二十一日早晨,街坊买肉时发现吴锡县尤记肉铺老板尤葫芦被人杀死,刚刚从苏州皋桥姨妹家借来做本钱的十五贯铜钱不翼而飞,养女苏戌娟也不知去向。街坊疑是苏戌娟勾结他人所为,赶忙报告总甲夏某,夏某带着邻居们四出追赶,结果在无锡前往苏州的路上将苏戌娟和另一男人熊友兰拦住,那熊友兰身上恰好背着十五贯铜钱,街坊邻居认定是他俩杀死养父尤葫芦,劫夺钱财出逃。于是众人将他俩扭送无锡县衙,无锡县知县过于执认为这是人命大案,按律应由常州府衙审理,便叫众人将人犯送往常州府,谁知常州府知府莫愚说即使人命大案也应由吴锡县初审,按程序再报府审,这样又把这案子推到了无锡县。夏总甲等人找到无锡县衙,县衙的人说过老爷下乡搞改革去了,先把人犯收下,告状要等两天再来。这夏总甲等人一气之下,便将尤葫芦的尸体扛到苏州来了。大人你说这事可恼不可恼,当前春耕大忙之际,他们官田减租慢了一步,忙确实忙些,可人家是人命关天的大案,你总不能要人家两头跑吧?那无锡知县过于执向来是个庸才就不必说了,可是那常州知府莫愚却是明白能干之人,这次怎么忙得昏了头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听罢,杨溥劝道,“你不是派经历师干和班头蒲甲去了么?这事就让他们去督办,等审判结果出来了再说吧。下午我和你,还有况大人一起商量商量江南变法的事吧,圣旨我已经请来了!”

  一听圣旨已经请来,周忱转恼为喜,连忙说道:“大人说得是,下官这就派家人去请况大人,您在我这儿用饭,等况大人来了,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吧!”

  杨溥笑道:“那我就叨扰了!”

  吃罢午饭,小憩了一会,申时初刻,苏州知府况钟从长洲县赶回来了。

  见况钟来了,杨溥将三月一日宣德皇帝关于恩减江南官田重赋的圣旨宣读了一遍,周忱、况钟大喜不已,连忙望北谢恩。之后,杨溥又把如何在大殿上辩论大获全胜的事扼要说了一遍。末了,他说道:“要不是二位大人做出了成绩,数据准确,不容辩驳,下官在殿庭之上也难以驳倒郭资呢。”

  “真是难为大人了。”周忱钦佩地说道,“这次圣上谕旨批准的与我们进行的是一模一样,真是难得。能取得如此胜利,全靠了杨大人。听说那天斗争十分尖锐,争论十分激烈,您硬是沉着应对,把郭资等人驳得瞠目结舌体无完肤,满殿上大臣齐声喝彩。要不是您德高望重,圣上信赖,再加上大智大慧,据理力争,恐怕江南改革又会被户部那伙人搞得胎死腹中了。”

  况钟笑道:“听说胡滢只是联署参劾,那次廷议从头到尾都未跳出来反对,这不是去年您和周大人到常州武进造访胡滢兄弟们的收效么?杨大人这次在朝堂之上可是又增光彩了。”

  “还增光彩呢,险些把性命都丢了。”见说到议政大获全胜,一旁的杨晟噘着嘴嘟哝了一句,“伯父这次又得罪了许多人,还有人想置他老人家于死地呢!”

  周忱和况钟一听吃了一惊道:“此话怎讲?”

  “有人暗害我家老爷,结果害死了五公子。”东方巧儿黯然神伤,“为这江南变法,我们杨家赔了一条人命呢!”

  说罢,巧儿把杨冕如何误服身亡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她恨恨地说道:“事发之后,憨癞子和汤才在逃,至今还没有抓获呢!”

  听巧儿说罢,周忱和况钟惊呆了,想不到因这江南变法,杨家竟遭如此惨祸!况钟咬牙切齿地说道:“憨癞子这家伙如果逃回了苏州,下官一定将他缉捕归案,送有司治罪!”

  “这些暂不提了。”杨溥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当前要紧的是如何把江南变法善始善终,为百姓造福。周大人、况大人你们说说,皇上要我再到苏州所为何事?”

  话题转到了苏州改革上,周忱对况钟说道:“况大人,你把苏州遇到的新情况、新问题向杨大人禀报一下吧!”

  “好,下官先说。”况钟答应一声,理了一下头绪说道,“自杨大人回京后的这几个月里,我们趁着冬闲之机加快改革,目前官田减赋已经完成;去年减赋后的租税已征收一百七十万石,除事故户、逃亡户外全部交纳完毕;漕粮支运改兑运的,第一批漕粮已在各水次仓交换,官军粮船已经在途;京官折俸银两已向内府库交纳;逃亡户最近统计有五万余户,但归田的还只有四万余户。总体来看,江南改革进展顺利,收效甚大,民众拥护,但是——”

  说到这里,况钟顿住不说了。杨溥急忙问道:“但是什么?况大人但说无妨!”

  “但是,改革遇到了个新问题。”况钟叹了口气道,“回乡的逃亡户有一万余户又外逃了!”

  杨溥一听疑惑不解,他思索了一下问道:“既然回来了,怎么又外逃了呢?”

  “不逃不行。”况钟无奈地说道,“也是怪我们访查不够深入,原先只在访查某地逃亡了多少户,大约逃到了什么地方,派准去招抚他们,忽视了他们丢弃的田土怎么样了。谁想这次他们回来后发现原先的田土已经不是他们的了,回乡已经无田可种,他们只好再次外逃谋生。”

  杨溥一听更加疑惑,问道:“他们的田土哪去了,怎么会无田可种呢?”

  “大人有所不知。”况钟说道,“原来前几年民户逃亡后一部分荒芜,一部分已经转让换主了,那些换主的田土全部集中到了大户名下,现在是那些大户在耕种。民户回来后发现田土没了,又不敢跟大户理论抗争,只好重新逃亡。”

  杨溥愈加不解了,他问道:“这些逃亡户种的都是官田,既是官田又怎么能转让、买卖呢,那不是非法么?”

  “谁说不是。”况钟继续说道,“这些大户把土地占为己有大致是三种方式:一是抵债。逃亡户欠下大户的债务,逃亡时被逼将田土抵给大户;二是贱买。逃亡户临逃前欠缺路费,大户乘机贱购;三是强占。那些逃亡户荒芜的田土与大户土地相邻的,大都被大户扩张强占了。”

  “这是乘人之危大肆兼并土地!”杨溥气愤地说道,“这些富户真是为富不仁,夺人衣食之本,无异于谋财害命。有具体例子么?”

  “有,”况钟连忙说道,“去年腊月,下官发现回乡农户又复逃后,立即向周大人禀报,周大人十分重视,当即带着下官下乡核查,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富户兼并土地的情况下属七县普遍存在,尤以长洲、吴江、吴县为甚。下官访查回来后,把访查结果与府衙黄册一对,下官傻了!”

  杨溥急着问道:“怎么样,情况十分严重?”

  “是特别严重!”况钟不无忧虑地说道,“以去年底赋税征纳名册为据,下官统计了一下,苏州一府情况是这样的:一等富户有两户,每户有田五万亩,计有十万亩;二等富户有田两万亩至三万亩者六户;三等富户一万至二万亩者五十六户;四等富户有田两千亩以上者四百九十户。这四等富户共计五百四十五户共输税粮十五万零一百八十四石,共有田三百万三千六百八十亩,平均每户有田五千四百二十一亩,是贫户平均每户十八亩的三百零一倍。而富户五百五十四户仅占苏州总户数四十九万一千五百一十四的万分之十一,而所占田土却是十分之四。大人,您说这土地兼并严不严重呢?”

  “惊人!”一听况钟说的这土地兼并的情况,杨溥呆住了,好一会才慨叹道,“你看这农村土地大多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农民焉得不穷?”

  “还有比这更令人震惊的呢!”况钟接着气愤地说道,“这五百五十四户现在所占土地是三百万三千六百八十亩,而黄册上他们登记的田亩却是二百零九万四千五百五十一亩,他们现有田地比黄册上田亩多出了九十万九千一百二十九亩!”

  杨溥大吃一惊,忖了忖说道:“这就是说,这五百五十四户富户这几年多占逃亡户土地接近九十一万亩。”

  “正是!”况钟说道,“这九十一万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五万多逃亡户的荒弃土地被他们富户贪占了,这也就意味着这刚刚回乡的贫户即将面临复逃,下官想起来都害怕呢!”

  “这还得了!”杨溥一听不禁恼怒地说道,“这些富户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把逃亡户荒弃的官田占为己有,害得五万多户贫户无田可种,真是岂有此理!可有例子么?”

  “有。”况钟回答道,“洪武初年苏州占田最多的是周庄的沈万三,后来沈家败落,就没有什么人敢占田特别多了。可是自永乐年间起,漕粮北运,加耗日增,贫户不堪重负,纷纷开始逃亡,土地慢慢地向富户集中,各县衙门也因赋税难征,巴不得有人将荒弃田土耕种代出赋税,甚至有些地方官吏还鼓励富户兼并土地。最近几年兼并加剧,各地都出现了拥有数千亩甚至数万亩的大户。如尹崇礼一户就占田五万余亩;长洲东乡阴家庄的阴森,现在就其交纳的租赋而言,占田三万余亩。听别人议论,说此人另外在他县用别的名字占了不少田,不过现在尚未查实,究竟占了多少尚不得而知。再如长洲南乡周庄的徐致、吴江东乡甪直的陆蒙后、西乡木渎的金攀子、南乡同里的宁富、吴县西乡东渚的花可大、北乡相城的邰有声等人都是拥有田土上万亩的大户。”

  “这就是下官和况大人急于上奏请杨大人再来江南的原因。”周忱接话道,“我们发现这江南的土地被富户大量兼并,更有难办的是这些兼并土地者,大多与当朝达官贵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我们贸然行动,一旦弄出事来,我们担当不起,所以急着上奏,请杨大人帮我们拿个主意呢。”

  “这个问题不想竟有如此严重。”听罢周忱和况钟的述说,杨溥不禁叹息道,“我在北京时,只知太祖皇帝立国后大赏功臣,赐勋臣、公侯、丞相以下庄田,多者万亩,赐亲王庄多至十万亩。永乐年间,除诸王、外戚所占官私田继续膨胀外,又发展到赐皇宫、中官庄田,比如永乐年间尚且在世的妃嫔们居住的仁寿宫,为了解决她们的月俸不足,便将顺义草场赐给他们做皇庄,再如中官刘顺,据说他一人就拥有庄田、塌房、果园、草料二十六所。不想现在竟发展到地方富户也兼并土地多至四五万亩,这事还真是没想到!土地是百姓的**,没有了土地,就等于没有了生路,百姓赖何生存?那社会还得安宁么?”

  说到这里,杨溥十分沉重。他顿了顿,见周忱、况钟静静地听着,他继续说道:“前些年,农户逃亡后遗弃的大量土地,乡里总甲里长乃至州县官吏采取一些措施,譬如托人代耕、招户佃耕,实在无法处理的便植树种草,甚至暂交富户代管,以免土地荒芜,那些临时举措也无可厚非,但我等必须切记,农户的土地无论何时都不能允许他人侵占,一旦侵占农户必将失业,尤其是逃亡户,虽然他们外出谋生,但叶落归根终究是要回来的,回来后必须要有田方保生存无虞。有富户说,逃亡户种的都是官田,官田又不是贫户私产,交给谁种都是一样,也不违法,富户侵占何罪之有?这话错了!贫户种的虽说是官田,的确不是私产,但官田是国家分给贫户经营以保生存发展的本钱,虽不是私产但与私产相差无几,我们有司岂能以富一人而致千百人饥饿么?因此我们必须确保贫户分得的官田不被他人掠夺,当前尤其要确保逃亡户分得的田土不被侵占。”

  周忱和况钟听罢,不禁喜道:“大人所言极是,您有何良策,请道其详。”

  杨溥想了想说道:“这事牵涉面极广,上下摇动极大,我们必须想些办法,不同情况,不同处理,既要有理,又要有节。我看能否这样,定个四条清田策:一、对强占的清退,由逃亡户指认;二、对贱买的返还,购田款由逃亡户十年内还清;三、对抵债的退田,所欠债务丰年时逐年偿还;四、对侵占户拒不退田者,以违抗谕旨论,依律论罪。”

  “大人这四条清田策好得很!”周忱、况钟一听喜之不胜,连忙说道,“具体怎么实施,还请大人明示。”

  “具体实施总的要求是坚决、稳妥。”杨溥忖了忖说道,“我看分四步进行的好:第一步,以江南巡抚的名义,请周大人发布四条清田策,张榜告示,广为宣传;二是在苏州府衙召开苏州大户会议,宣谕圣旨,劝导清田;三是由府、县、乡里组织人逐户实施;四是严办抗拒不清的大户。二位大人看这样行么?”

  “很好,很好。”周忱兴奋地说道,“当前中稻播种在即,时不我待,要办就立即办。下官明日就去发布清田令。”

  “下官明日派人去知会大户。”况钟激动地说道,“事不宜迟,请大人速定会议日期,下官好去准备。”

  “明天是四月二十九,本月最后一天。”杨溥思索了一下,“这开头的准备还是做充分的好,明日我想还和周大人、况大人一道去苏州城周围的吴县、长洲、昆山、常熟等地走访大户,劝说他们在会议时带个头,事情可能好办得多。这样的话,会议定在七日之后为好,那就定在五月初八吧。”

  周忱和况钟点头说道:“大人虑事周详,下官等谨遵宪命。”

  “另外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二位大人。”说到尹崇礼,杨溥说道,“那天殿上廷议江南变法时,皇上曾说过,允准尹崇礼所在的长洲北乡不搞改革,仍旧实行现行办法,以便与江南变法比较。如果尹崇礼的老办法行得通,那就说明江南变法还有待改进的地方;如果不行,再对其依律治罪。明日我们首先到尹崇礼那里告知此事,也让他知道上京告御状的结果。同时也请周大人、况大人告知属下不可干预尹崇礼,以免又给人造成口实,待今年秋后再说吧。”

  周忱和况钟同时点头道:“下官知道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杨溥回馆驿歇息,周忱和况钟兴冲冲分头准备去了。

  第二天,杨溥同周忱、况钟带着随从开始走访苏州府的下属各县,找了一些比较开明且有影响的大户谈了话,劝说他们把侵占的田土清退给逃亡户。那些大户见钦差内阁大臣杨溥同巡抚周大人、知府况大人亲自上门晓谕大义,深受感动,多数人表示愿意服从四条清田令将侵占的田土退还给归来的逃亡户。也有少数人表面服从,内心痛恨,心里想着如何应对。不过这大势已定,人人心里清楚。那些回乡无田准备复逃的农户,一见张榜告示的《清田令》四条,不禁大喜,纷纷奔走相告,准备归田事宜去了。

  五月初八,大户宣谕会如期在苏州府衙召开了。到会的大户有吴县东渚的范可大、相城的邰有声、长洲周庄的徐致、阴家庄的阴森、晁家庄的晁补仁、吴江同里的宁富、甪直的陆蒙后、木渎的金樊子、昆山的千墩、常熟许浦的钱如虎、嘉定宝山的种海、崇明南沙的左明和太仓城的闻涛等二十多人,只有尹崇礼拒绝参加,他说既然当今皇上圣谕允准他北乡不改革,那他就没必要参加会议。

  会议开始了。况钟请杨溥讲话,杨溥当众把圣旨请出来给大家宣读了一遍,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刚才这圣谕里说得明白,江南变法的‘五改一招一设,一准施行’,大家都听清楚了么?”

  长洲周庄的徐致是大明开国功臣徐达的族亲,一向以开明著称。待杨溥说完,他带着大家一起回道:“草民等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就好。”杨溥笑着说道,“大家都是地方上的缙绅,都是深明大义之人,本官想大家不会不明白这官田私买私卖的后果。这官田属国家所有,有司分给贫户耕种,让其世代经营,民可赖以生存,国可借此富强,但官田并非私产,《大明律》严禁买卖。现今有些贫户将田土向富户抵债,有些贫户在逃亡之前将土地贱卖换些路费,有些贫户干脆将耕地抛荒。而有些富户不明事理,竟然公然违反律令,将抵债田收为己有,将贱卖田购置名下,有的甚至将抛荒田圈为私产。这是什么行为?不是本官要故意吓唬大家,这是典型的非法侵占土地,是《大明律》严厉禁止的犯法行为!今儿在座的诸位,没有这种行为的最好,如果有的话,本官希望你们回去后及早将侵占的贫户田地清退,好让他们尽早复业,大家说行么?”

  杨溥说的抵债、贱买和强占的贫户田地是违反《大明律》的行为,在座这些大户谁不知道?在座的这些人谁没有侵占贫户土地?但是他们都或多或少存在一些侥幸心理,乘着这官田租重民户逃亡的难得时机,多占一些土地迅速扩张产业,谁不乘机下手?不过,现在经杨溥这么一敲,这些大户心里“咚”的一声震了一下,倒真是有些害怕起来,那洪武初年长洲县周庄的首富沈万三家被抄家灭族,儿子沈茂被充军云南,二儿子沈旺和侄孙沈玠被杀,所有田地被没收充作官田,其中重要的一条罪名就是兼并土地,现在钦差内阁大臣杨大人亲口所言,难道还不值得警醒么?想到这里,这些大户不禁心里一阵惊怵,额上冒汗了。

  这时,坐在一旁的阴森将身旁的花可大推了推,又附耳低语了几句。

  花可大这几年来贱买土地时大捞了一把,花了很少几个钱购进了上千亩良田。现在听杨溥这么一说害怕了,他向阴森看了看,揩了揩额上冒出的汗,伸伸缩缩地说道:“杨大人,草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您看——”

  杨溥微笑道:“有什么问题大家尽管问,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那草民就说了。”花可大拱手说道,“这几年草民确实购进了一些贫户逃亡并抛出的田产,草民那可是出了钱的,买卖契约也是订了的。请问大人,我这出了钱、办了手续的,难道就无效了么?”

  “你怎么这么不明事理?”杨溥尚未回答,一旁的周忱说道,“违反朝廷法令的契约都是无效的,这你不知道么?朝廷不准官田买卖,你私自买卖官田不但契约无效,严重的恐怕还要追究你知法犯法乘机侵夺民产的罪名呢!”

  花可大被吓得哑口了。这事牵涉面太广,在座的缙绅们个个关心。见花可大不作声了,旁边的陆蒙后吞吞吐吐地问道:“买卖契约无效,买进的田土要清退,我们付出的买田款逃亡户又无钱可还,那我们的买田款不就打水漂了?”

  在座的许多大户纷纷附和道:“是啊,我们买田款就付之东流了,那也是我们的本钱啊!”

  “谁说你们的购田款不还了?”堂上的况钟说道,“《清田令》第二条不就说得明明白白:购田款十年内还清么?你们私自买卖土地,将官田侵为己有,已是罪不可赦,本来要严办你们的,可是杨大人、周大人体恤大家事出有因,宽大为怀,责令卖田户十年内还清,那已经是十分宽容了,你们还有何说?大家想一想,现在要卖田户一口气把钱还给你们,办得到么?”

  况钟这话说得直截了当,再明白不过了,众人一听,哪敢再说?那些准备提出抵债要立时还清的大户也就不敢作声了。

  况钟一席话,把大户们说得不敢作声了。见大户们不说话,杨溥又开导道:“大家都是富甲一方的人家,一时半会也不差钱用,贫户们应该返还的购田款和欠下的债请大家担待一些,让那些贫户们缓过气来慢慢还清,反正大家损失不大,希望大家能充分谅解。再说,清田还民也是为大家安宁着想,那些逃亡户都是大家的乡里乡亲,那些乡亲们无田可种,会安生么?地方上一发生动乱,大家能安宁么?搞得不好,恐怕还会祸及自身呢!”

  这话说到这些大户们的痛处了。前年的九月和十一月,嘉定和长洲接连发生两起执火劫财杀死粮长的事件,那些贫户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那《水浒传》上的梁山一百零八名好汉哪个不是被逼的?贫户们逼急了反都敢造,还不敢报复么?嘉定的种海和昆山的喻伯田说道:“杨大人说得是,贫户们无田可种会出乱子,被逼急了也会出乱子,我们还真的不敢硬来呢。”

  “还不仅如此。”见大家对清田开始有了认识,杨溥抓住时机又说道,“大家的民田本来就多,佃户大多都是本地的亲,他们这些贫户除了种官田外,还佃种了你们一些民田,你们的田也要靠他们来佃种,你们的收入也要靠他们挣来,如果你们不清田,把那些刚刚回乡的逃亡户又逼着外逃,那你们的民田靠谁来种?所以说清田不仅是为了贫户,也同时为了你们。大家说这田不清退是不是害了你们自己呢?”

  “还真是这个理儿。”常熟的钱如虎和太仓的闻涛等人连连点头道,“杨大人说得对,我们可不能因小失大,为了几文购田款把大头丢了。”

  堂上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多数大户都认为杨溥、况钟说得有道理,这侵占的田土不退于理于法都不对,于人于己都不利,都纷纷认为还是退田的好。

  见大多数人想法都转了过来,杨溥正要做个小结,把清田的事定了,忽然在座的人群中有一个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请问几位大人,这侵占的田是不是都要退?不退的官府会怎么样?”

  这人是崇明县的左明,他担心有的退,有的不退,退了的会上当。

  杨溥尚未答话,只听周忱忽地站了起来,坚决地说道:“不论是谁,只要是侵占的田土一律都得清退。如果有人胆敢不退,那就以违抗谕旨论处,绝不姑息!”

  周忱这话说得坚决,在座的大户们噤若寒蝉,一个个屏声静气不作声了。

  “周大人说的是依律而论,不过这不会发生。”杨溥见大户们被镇住了,又微笑着安抚道,“在座的诸位缙绅都是知书达理的开明士绅,怎么会违抗谕旨呢?大家放心,本官和周大人、况大人在此明白告诉大家,此前不论是抵债,还是贱买,或是强占,只要在半月之内清退,还田于民的,一律不予追究;行动积极的,本官将具本奏明皇上予以表彰。但如果确有个别人不识时务抗拒不退者,有司将予以严办,这样办行么?”

  话已经说得十分透彻了,这清退侵占田土的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能按令执行了。于是徐致、陆蒙后,喻伯田、钱如虎、花可大等纷纷表示,自愿清退侵占的土地。见这几个头面人物都点头同意了,那些看形势的大户们都连忙表态回去后按令清退,只有少数几个人没有作声,始终保持着沉默。杨溥、周忱和况钟看在眼里,也不逼着他们表态,故意装糊涂让他们蒙混过去了。

  见大多数人都表了态,况钟朝杨溥、周忱看了一下,只见他俩含笑点头,况钟会意站了起来,把手在空中按了按,微笑着做总结:“今日诸位缙绅深明大义,真是我苏州百姓的楷模,本官谢谢各位!当前中稻播种在即,希望大家回去积极配合府县,尽快把侵占田亩还给贫户,今年秋后收成了,本官再请大家到府衙共庆丰收吧!”

  “谢大人!”众大户谢了一声纷纷走了。

  等大户们一走,况钟不无忧虑地向杨溥和周忱说道:“二位大人看到了么?那阴森、晁补仁、宁富、金樊子和邰有声五人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看来这五人是五块难啃的骨头呢!”

  周忱轻蔑地说道:“用嘴难啃,我们就用铁锤去敲,还怕敲不碎这几块烂骨头么?”

  杨溥沉思了一下说道:“清退之事极难,事也复杂,我们先易后难,等我们把大部分的田地清退完了,再回过头来对付这伙为富不仁的家伙吧。”

  府衙会议一散,阴森、晁补仁、宁富、金樊子和邰有声五人气急败坏地赶往尹崇礼的家中。

  宁王府审理正晏绍和宁王府家人朱佐同尹崇礼正在家中焦急地等候他们的消息。

  “大事不好了!”一进尹家客厅,阴森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那杨溥、周忱和况钟实在可恶,搞的那个四条清田令,没有任何退让余地,所有侵占土地都要清退呢。”

  “慌什么!”晏绍很不满意阴森的表现,他鼓着眼睛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说说看,杨溥他们怎么说的?”

  阴森被晏绍抢白了一下,逐渐镇定下来,晁补仁和其他几个人本来打算说说害怕心情的也被噎住了。阴森把刚才府衙会议上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末了他说道:“杨溥他们限定半个月内还田给逃亡户,不然就要以违抗谕旨论处。现在时间紧急,我们侵占的田土到底退不退,大人和尹爷快些拿个主意吧。”

  晁补仁等人也一齐说道:“是啊,您早拿把握,不然我们可顶不住了。”

  “你们把腰杆挺直点,别装熊样让人恶心!”尹崇礼在一旁恼怒地瞟了晁补仁一眼。自从去年冬他从北京告御状回来,便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了,他逢人便说当今皇上如何如何待见他,他又如何如何慷慨陈词反对变法,户部尚书郭资等几位大人又如何如何宾客相待,又如何如何礼送他回乡等等,吹得天花乱坠,云里雾里,以为自己做了件出人头地的了不起的大事,不仅眼前的阴森、晁补仁等人他不屑一顾,就连长洲知县封士利等人他也不放在眼里了。这次杨溥再来苏州,传来的谕旨说批准了江南变法,虽然消息令他沮丧,但皇帝同时批准他尹崇礼一乡不改革仍照旧章,又使他兴奋不已,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他尹崇礼办不到。现在见阴森、晁补仁等人面对清田心慌意乱,便更加瞧不起他们了。他扬了扬眉头,教训阴森、晁补仁等人道:“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后面有王爷为我们撑腰,你们怕什么?杨溥他们唬得住一般人,能把我们唬住么?他们搞清退,我们反清退,大家都扛住不退,大不了本老爷再将杨溥他们告到皇上那里去!”

  “怕是不怕他们。”晏绍毕竟是宁王府的审理正,官场里的事儿他清楚得多,知道硬扛也不是办法。他想了想说道:“现在中稻播种在即,逃亡户急于落实田地以便下种,如果错过了播种期,你就是把田硬塞给逃亡户,他们也不会要了。官府的事是搞得凶,等避过了这一阵清田的风头,事情就好办了。他杨溥身为内阁大臣,也不能长期守在这儿,朝中有多少事儿等着他回去处理?只要杨溥一走,周忱和况钟无人撑腰便搞不起来了。”

  见晏绍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出办法来,尹崇礼便耐不住性子急着说道:“晏大人,到底怎么办,你就直接地说吧!”

  “好,我看还是一拖二扛三破坏的好。”晏绍笑着说道,“尹爷就是性急,这事可急不得。”

  “火烧眉毛了还不急?”尹崇礼说道,“怎么个一拖二扛三破坏,晏大人还是给大家说具体一点,不然他们还是不明白。”

  “大家可要听清了。”晏绍笑道,“一拖,就是明里拥护,暗里拖着不清退,任他们怎么催,大家只是不动,他们也无可奈何;二抗,就是软拖着不行了,就来个硬抗,不清退!法不治众,大家齐心合力都不清退,他们能把你们怎么着?总不能把人们都抓进牢里吧?三破坏,就是用些小手段让那些逃亡户不敢接受清退田,你们再给一些民田让他们佃耕,不是既没有清退田亩,又留住了佃农么?逃亡户自愿不接受清退田,你们不都保住了田地?”

  “这办法好!还是晏大人见多识广,大家就这么照办吧!”

  这尹崇礼俨然以苏州大户的首领自居,见晏绍说完便紧接着吩咐起来。可是这几人中除阴森、晁补仁与尹崇礼是沆瀣一气外,其余的宁富、金樊子和邰有声各有各的算盘。听了晏绍的办法,他们三人心里打起了小算盘。那宁富瞟了瞟金樊子和邰有声,小声地嘟哝道:“这侵占的田我们又没份,何苦去担个抗拒不清退的罪名呢?值得么?”

  那金樊子和邰有声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他们二人正待说话,不想这话都被阴森听见了,他立即指斥道:“宁爷,你这话就说得不中听了,侵占的田怎么叫你们没份?虽说田是替王爷占的,但王爷是给了你们银子的,那价钱可是逃亡户的好多倍呢!”

  “别说些没良心的话!”尹崇礼也听见了,他恼怒地大声斥责道,“就是你们三人不讲信用,替王爷捞土地,那你们可都是在王爷面前发过誓的,想反悔么?没那么容易,既是王爷不怪罪你们,也会有人不放过你们,你们想溜也溜不掉了!”

  阴森和尹崇礼这么一说,宁富、金樊子和邰有声浑身颤抖了一下,不敢作声了。

  “大家不要害怕。”晏绍连忙安抚道,“大家跟着王爷干,王爷不会亏待你们。你们都知道,王爷可不是等闲之辈,连皇太后和当今皇上身边都有王爷的人,皇太后对王爷都是礼让三分,当今皇上能把王爷怎么样?大家放心去干,这一拖二扛三破坏准能把杨溥、周忱、况钟三人的江南变法搅黄,到时候,你们可都是王爷的功臣了!”

  宁富他们还敢说个不字?只好唯唯诺诺地领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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