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苏州府杨溥斗藩王 西角门宣德夸变法
果然不出杨溥所料,过了没几天,宁王爷的人就找上门来了。
那天,杨溥、周忱和王来正在苏州府衙听况钟汇报尹崇礼、阴森等人退田退粮之事,杨晟、巧儿、周进等人侍立在旁,忽然况仪来报,说府衙门外有仪仗一队,护卫数十,亲军上百,来人自称是宁王府王驾,命况大人大开中门迎接。
况钟一听大吃一惊:“不论是谁来,怎么带仪仗来?又怎么带那么多护卫、亲军来呢?”
周忱也觉得事情蹊跷:“即使是宁王来也用不着如此张扬啊?”
王来有些担心:“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恐怕来者不善呢!”
“大家别慌。”杨溥定了定神,说道,“既然有象辂仪仗,那肯定是宁王来了,我们可不能轻慢。周大人、况大人,我们打开中门迎接吧。”
说罢,杨溥同周忱、况钟、王来一道向府衙门前走去,杨晟等随从紧跟后边。走了几步,杨溥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身在杨晟耳边说了什么,杨晟点了点头,向巧儿交代了几句,巧儿便抽身向后衙去了。
杨溥众人出得府衙,只见两头大象架着一辆亲王大辂停在街前。那大辂红髹四柱,抹金铜宝珠顶,绿色螭头帐房,十分威武华丽。按照礼制,品官见亲王报官职名称行两拜礼。杨溥、周忱、况钟、王来走近象辂,拜了两拜,报了各自官职名称,一齐说道:“下官等参见王爷!”
“免礼!”只听帐幔内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大辂里走出了一个年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哪里是什么宁王!
见众人愕然相视,只听那晏绍在一旁说道:“诸位大人,临川王叫你们免礼,大家起来吧!”
杨溥一听,这才明白原来来的是宁王的庶二子朱磐辉!这朱磐辉是宁王的第二个儿子,并非嫡出。但此子素得宁王宠爱,并以凶悍残暴贪婪无厌闻名。宣德元年,宁王为其请封,宣德皇帝封其为临川郡王。那临川不是在太湖西边么,怎么今日跑到太湖东面的苏州来了,还乘坐着只有亲王才能乘坐的大辂?看来他此来不会善罢甘休了。
正在杨溥思量的时候,只见那朱磐辉扬着头挺着胸,也不跟众人打招呼,旁若无人地从中门向府衙大堂大摇大摆地走去。那晏绍和朱佐一左一右跟在旁边,那一二十个护卫紧随其后,那架势简直是不可一世!
杨溥等人跟在后面走着,周忱悄悄说道:“来者不善,一脸杀气呢!”
杨溥静默片刻,低声道:“以静制动,静观其变吧!”
走到大堂上,朱磐辉也不谦让,一屁股坐在正中的位子上,晏绍和朱佐侍立在后,一二十个护卫分两行排列在大堂的两侧。
见朱磐辉如此无礼,周忱心里有气,他两眼一瞪正待发作,忽见杨溥向他微微摇了摇头,他只好强忍着怒气坐了下来。
朱磐辉坐定,两眼对堂上一扫,大声地问道:“你们谁是杨溥?”
朱磐辉此言一出,在座的周忱、况钟、王来血气一涌怒上心来。这朱磐辉地位不过是个郡王,年纪不到三十岁,竟然对年纪已经六十出头,当朝内阁大臣直呼其名,简直是无礼至极!那杨晟更是两眼环睁,怒目横视,恨不得跑上去扇他几个耳光!可杨溥却不动声色,拱手朗声应道:“下官就是杨溥,郡王有何吩咐?”
“你就是杨溥?好!”朱磐辉瞟了一眼向朱佐吩咐道,“把东西抬上来吧!”
“是,王爷!”朱佐应了一声,向外招了招手,只见八个亲军抬着四口红漆木箱上堂来了。
“把那箱子打开!”随着朱磐辉一声吩咐,朱佐走上前打开了箱盖,只见四个箱子都装着白花花的银子!
“你们辛苦了!”朱磐辉大大咧咧地说道,“本王奉父王之命特来苏州慰劳你们四个,特地赏赐每人两千两银子,抬到后衙去吧!”
“慢着!”况钟耐不住了,首先说道,“辛苦是下官分内之劳,不敢领受王爷赏赐!”
周忱和王来也没好气地说道:“下官也不敢领受王爷恩典!”
朱磐辉一听,立刻火了,他瞪着眼睛问道:“怎么,你们是瞧不起我父王么?”
周忱正待回答,却见杨溥拱手笑道:“郡王说笑话了,宁王如此丰厚的赏赐,下官等受宠若惊,岂有不用之礼?他们几位大人不过谦逊罢了!”
“这还差不多!”朱磐辉脸上这才有了笑容,他点头说道,“还是杨大人有见识,父王果然没看错人!”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且把朱磐辉的来意套出来再说吧。想罢,杨溥拱手笑道:“下官等无功受赐,实感惭愧,不知郡王爷有何吩咐,请道其详。”
“也没什么大事。”朱磐辉摇着折扇,若无其事地说道,“本王这次来苏州,是奉父王之命来处置田产。这里有父王的亲笔书信一封,你们拆阅吧。”
“是,郡王爷。”晏绍应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杨溥。杨溥拆封一看,果然是宁王的亲笔所书,大意是说这几年王府在苏州吴县、长洲、吴江、昆山、常熟等地委托尹崇礼、阴森等人置了一些田产,近闻要清退田土,特派朱磐辉前来告知,望即刻停止清退,确保王府产业,释放尹、阴等人,以安地方,顺致些许薄仪,以慰尔等辛劳,望乞笑纳云云。杨溥看罢,顺手递给周忱,况钟和王来也依次看了。看完宁王书函,四人相互看了一眼,周忱、况钟、王来望着杨溥没有作声,他们在等待杨溥发话。
“哎呀,郡王何不早说呢!”杨溥故作惊讶地说道,“宁王钧旨,下官等理当照办,可是这逃亡户都回来了,田也清退了,怎么好把田又从逃亡户手中夺回来?那可不是一户两户,而是五万余户,二十余万人呢!那尹崇礼、阴森等人为富不仁、肆意侵占官田,且指使他人破坏江南变法,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下官等已经具文报刑部,这已经成案的人犯,谁敢擅放?郡王要是早来得几天,也不致弄到这等地步,这便如何是好?要不郡王爷赶快赶往京师,到内阁和刑部活动活动,赶在他们上奏之前把事情拦下,也许还来得及呢!”
一听杨溥这话,朱磐辉不禁大怒起来,但是他也不敢过于放肆,他按捺住火气,耐着性子,冷冷地问道:“这么说,杨大人是不肯卖父王这个情面了?”
“下官不敢。”杨溥拱手笑道,“不是下官等人不卖王爷的情面,是不敢徇私枉法。郡王请想,这二十余万人一旦没有了田种,那是什么后果呢?”
“怎么叫没有田种!”一旁的晏绍见朱磐辉张口结舌被杨溥问住了,连忙插话道,“宁王置下的这五十万亩土地还是需要人种的,那二十余万人不还是在种那些田么?”
“对!”朱磐辉慌忙接口道,“田也有种的,农户也不会逃亡,不清退怎么不行?”
“哎呀,郡王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杨溥不慌不忙地笑道,“现在农户种的是官田,照郡王说的那是种的私田。这苏州一府四百六十五万多亩官田,一下子少了五十万亩,下官等如何向皇上交代?”
“那可不仅是怎么交代的问题。”周忱一旁说道,“那是失职渎职,丢官坐牢的大事呢!”
“还有呢!”况钟说道,“郡王把这五十万亩官田变成了私田,那我苏州一府到哪里征粮?”
一听征粮之事,晏绍接口道:“租粮好说,我们王爷说了,租粮由宁王府照交不误。”
“晏大人你别自欺欺人!”一旁的王来讥笑道,“你将五十万亩官田变成了私田,还会按官田交租么?那一亩官田交一石至三石租,还有漕运加耗,连老百姓都不种的官田,宁王无利可图还会凑这个热闹么?”
“这事好办。”忽然朱磐辉出其不意说了一句。说罢,他转身对身旁的朱佐说道,“去,把父王给皇帝的请封奏章请出来。”
朱佐应了一声,立即从随身包袱里找出了一份纸折递给朱磐辉。朱磐辉慎重翻了翻合上纸折,对杨溥说道:“这是父王向皇上请改封苏州的表章,杨大人你们看看吧。”
杨溥接过来一看,真的是宁王向皇上上的奏章,杨溥看罢微微一笑,顺手递给周忱、况钟和王来传阅了一遍。
“大家都看见了吧?”见杨溥等人看完奏章,朱磐辉得意地说道,“这下你们该无话可说了吧?这奏章一上,父王的封地便是苏州了,别说这五十多万亩田地,就是再多的土地也是我宁王府的赐田!怎么样,杨大人,赶快按父王的钧命照办吧!”
“宁王这奏章不是还没上么?”杨溥不无讥讽地笑道,“即使宁王这奏章上了,当今皇上准是不准还是两说呢!郡王,您还是赶紧把奏章送到北京去,顺便到内阁、刑部把事办了再来。您放心,下官等一准照皇上旨意和刑部批文行事!”
杨溥说完,周忱、况钟和王来齐声说道:“对,下官等绝对按圣旨办理不误!”
一听杨溥等人这话,朱磐辉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立刻跳了起来,鼓着眼睛,折扇指着杨溥气势汹汹地说道:“你们这是要抗命么?”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了宁王送来的白银、亲笔书信和请封奏章,杨溥心里踏实了,他板着脸严正拒绝道:“没有皇上的旨意,下官等人恕难从命!”
“反了,反了!”朱磐辉暴跳如雷,拍着府衙大堂的公案大声叫道,“赫赫亲王的钧旨都不遵了,你们不要命了么?”
这双方的脸皮已经撕破了,还有什么退让的?况钟忍无可忍,大声喝道:“朱磐辉,这不是你临川王府,咆哮公堂那可是要治罪的,请你自重!”
“大胆!”况钟一句话更加激怒了朱磐辉,他跳上公案,指着况钟骂道:“一个小小的苏州知府竟敢直呼本王大名,亵渎本王,仝琉,给本王拿下!”
“是!”只听那左边护卫为首的一个人应了一声,奔上前来就要拿况钟。只见苏州府衙班头葛先一步抢在前面挡住了仝琉,大声喝道:“况大人乃朝廷命官,一府之长,谁敢无礼?”
“休得胡来!”一见朱磐辉站在府衙公案上竟然下令捉拿苏州知府,杨溥不禁大怒,大声喝道,“你这是无法无天胡作非为,还不赶快下来!”
“滚出去!”周忱也大怒不已,他大声对堂上的衙役们命令道,“给本宫把这目无王法的家伙轰出去!”
“反了,反了!”一见杨溥、周忱、况钟个个顶撞,朱磐辉更加恼怒,他把脚在公案上一顿,声嘶力竭地叫道,“一起上,给本王把他们全部宰了!”
“是!”仝琉一声呼哨,只见那分列两旁的一二十个护卫迅速合成队形,掣出钢刀,一步步向杨溥等人逼来。
这边的人马也不示弱,见朱磐辉的护卫步步逼来,站在杨溥身后的杨晟和巧儿迅速从大堂器械架上抽出刑棒,抢先护在杨溥等人的面前,那葛先也打了个手势,堂上的十几个衙役立刻抄起刑棒,排成一队站在杨晟、巧儿的后面,那周忱手下的经历师干、巡抚衙门班头蒲甲和他的四名衙役、家人况仪等人也一齐拥上前去护住了杨溥、周忱、况钟和王来。这苏州府衙大堂上立时形成每边二十多人的对峙局面,一场恶斗一触即发,形势极为危险!
一见堂上这种对峙局势,朱磐辉气得昏了,他跳下公案给朱佐就是一个耳光,狂叫道:“蠢货,还不快去叫亲军把这苏州府衙给围了!”
“是!”那朱佐捂着发烧的脸颊,一边答应一边向衙外跑去。顷刻,只听府衙外一阵嘈杂,两百个亲兵把苏州府衙团团围住了!
“上,给本王上!”朱磐辉跳起来狂叫着,可是那仝琉见眼前的是当朝内阁大臣杨溥和巡抚周忱,觉得对他们动手那是罪在不赦,又见杨溥这边人数也不少,尤其是站在前面的一男一女一看就知道武功非凡,真正动起手来,未必就能稳操胜券。他心里不免发起怵来,任凭朱磐辉怎么叫喊,他也只能虎视眈眈,不敢贸然向前。
看见眼前的这一切,杨溥正想发话控制局面,只见身后的王来挺身走了出来,站在对峙的两队人中间高声说道:“王府护卫听着,本官是常、镇、苏、松四府巡按王来,今日这事是临川王无法无天闯了大祸,你们谁敢助纣为虐,本官将奏明圣上严加惩处,还不退下!”
王来这一喝,仝琉根本不放在眼里,一个四府巡按不过是个七品,而我还是个从五品呢!他不后退但也不敢前进,仍然紧紧盯着杨晟这一方。
“四府巡按?”朱磐辉一听哈哈大笑道,“论你不过七品,论职权你只管得常镇苏松四府,你管得着本王么?仝琉,别听他的,给我上!”
“慢,谁敢动手?”是时候了,杨溥拨开护卫,大步走了出来高声说道,“本官是当朝内阁大臣杨溥,奉皇上之命前来苏州处理清退侵占田亩之事,谁敢违抗皇命,本官定斩不饶!”
说罢,杨溥从怀中掏出一颗铜印来向仝琉等人亮了亮,转身对朱磐辉说道:“郡王,您刚才说王巡按只能管常镇苏松四府,管不到临川王的头上,现在本官手中拿着的是当今皇上赐给的铜印,您看管得着么?”
说罢,杨溥走上前去,将铜印亮出来让朱磐辉仔细辨认了一番。人们都以为这下朱磐辉该认输了,谁知他瞧了一番,把头一扬说道:“杨溥,你别装模作样了,你这铜印是皇上所赐不假,可是印文却是‘绳愆纠缪’四字,凭这四字,你管得着天下的文武百官,但管不着本王这皇亲,别费心思了,快快把人放了,把田还了便罢,不然本王今日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一见朱磐辉如此桀骜不驯,杨溥冷笑道:“这事暂且不与你理论,您再看看这件宝物,可管得着么?”
说罢,杨溥回身对巧儿吩咐道:“请宝物!”
“是,老爷!”巧儿应了一声,回身捧出一个小巧玲珑髹漆檀木的小匣子,她打开匣盖,捧出一把精制的折扇,趋前几步奉给了杨溥——原来这是前年陕西捕蝗时宣德皇帝赐给他的,他一直带在身边。
杨溥接过那把折扇,向北望空拜了几拜,然后慎重地打开折扇向全场亮了亮,朗声说道:“这件折枝花竹石折扇是当今皇上赐给本官的镇邪之物,今日不得不用了!”
说罢,杨溥几步跨上大堂公案前肃穆立定,高声说道:“圣旨到!朱磐辉、晏绍、仝琉接旨!”
一听“圣旨到”三字,那朱磐辉、晏绍、仝琉吓坏了。杨溥话音一落,他们以及那一二十个王府护卫,“扑通”“扑通”纷纷跪了下来!
杨溥瞟了一眼朱磐辉,朗声说道:“皇上口谕:宝扇所至,如朕亲临。一应情事,听杨溥便宜行事。钦此!朱磐辉,你知罪么?”
朱磐辉不敢耍狠了,他低头回道:“请大人训示!”
杨溥一字一顿地斥责道:“第一,你本是临川郡王,却乘坐亲王象辂,这是僭越之罪;第二,乃国家行政之所,你竟敢擅动兵甲围困苏州府衙,与谋逆无异,这是大逆不道之罪;第三,你封地临川,却擅自越境到苏州兼并土地,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这是非法兼并土地罪;第四,骄恣逞威,侮辱朝廷命官,这是横行不法之罪。现有你送来的银两、宁王书信,请封奏章以及今日现场这众多官吏军民为证,你无从抵赖。仅此四罪,你就够下诏狱了,不说丢掉性命,至少也是削爵夺俸贬为庶人。本官念你年轻无知,当奏明圣上,请予从宽发落。朱磐辉,你还有何话说?”
杨溥这番斥责,吓得朱磐辉出了一身冷汗,他还有何话好说?再行顽抗,那就是死罪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回去了再说!想到这里,他无可奈何地说道:“小王知罪了!”
见朱磐辉服了输,适可而止,杨溥冷冷地说道:“那就赶快回江西吧!”
“是,大人!”朱磐辉低低地应了一声,爬起来带着众人低着脑袋走出了府衙。
朱磐辉一走,府衙上立即响起了一片笑声。王来拱手说道:“恩师真是心怀韬略,胸藏甲兵,三两下便把这不可一世的皇亲降服了!只是门生不明白,您何不趁势将朱磐辉等人拿了槛送京师问罪,怎么这么便宜地让他们走了呢?”
杨溥微微笑道:“这皇亲的事,还是让皇上去处理的好,我料定朱磐辉、宁王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派人前往京师到皇上甚至张皇太后面前告状,如何处理由皇上和太后去定吧。至于晏绍、仝琉等人,你是四府巡按,此事正是你分内之事,你可速将此事写成参劾本章参他一本。至于宁王兼并土地一事,待我奏本吧!”
周忱、况钟一齐拱手说道:“大人虑事周详,谋划细密,斗败了宁王,其他事情便迎刃而解了!”
果然不出杨溥所料,朱磐辉回南昌向宁王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番,宁王大怒,立即派人赴京向宣德皇帝和张皇太后告状。可是他没有料到,那宣德皇帝全力支持杨溥江南变法,并借此机会挫败宁王图谋,使他收心敛迹,张皇太后也极力赞成儿子削弱藩王势力,于是他下了一道谕旨,严厉驳斥了宁王的无理要求,说“南昌,叔祖受之皇祖考已二十余年,非封国而何?”并切责宁王纵子不法。宁王偷鸡不成反蚀米,只好上书谢罪,宣德皇帝也不深究,只是将晏绍、仝琉、朱佐等人流放铁岭戍边,并令有司严加监视。
这江南变法自斗败宁王之后,清退迅速到位,回乡户踊跃耕种,及时种下了中稻。也是老天爷帮忙,当年江南大丰收,米谷盈仓,租赋又减轻了不少,漕运改革、实物改折、推行平米法,设置济农仓等等措施,更使百姓获益匪浅,大家欢天喜地,踊跃纳粮,当年赋税粮征收达到了二百万石左右,漕粮北运也是足额入仓,江南变法取得了巨大成功!而告御状要求不改革仍照旧法的尹崇礼所在的长洲县北乡,仍因官田赋重、加耗重,民户逃亡,租粮难征,尹崇礼也以奸猾刁顽阻挠破坏变法而加重治罪。当年冬月,杨溥奉命回京缴旨,周忱和况钟也奉命赴京觐见。
可是也有人愤恨不已,那就是中官陈武和喜宁。那天朱磐辉大闹苏州府衙的时候,他们俩就躲在远处观望风色,后来见朱磐辉等人丧魂落魄地逃回了江西,便含恨离开苏州回京找王振去了。
陈武和喜宁先杨溥等人一天赶回了北京。陈武自去清宁宫张皇太后那里交差,喜宁却慌慌忙忙连夜去找少监王振。
这时已是隆冬腊月的下旬,距除夕也不到十天了。那凛冽的寒风从皇宫中的长巷刮来,冷飕飕的,喜宁打了个哆嗦,掖紧了棉袄来到皇城东南角的皇太子宫。
一见王振,喜宁拱手苦着脸说道:“王兄,真是对不住呢!”
“什么?”王振摸头不知脑,怔怔地问道,“你是几时回来的?有什么事对不住人?莫不是到外面拈花惹草么?”
“王兄莫要取笑了。”喜宁拧着眉头说道,“只怪我无能,给你带的香料全给苏州府况钟他们没收了!”
“什么?况钟把我的香料全没收了?”王振一听不禁怒道,“他一个小小的知府有几个脑袋?竟敢没收皇宫采办的东西?”
“可不是,那况钟胆大得很!”喜宁把他贪墨王振金簪的事给瞒了,花言巧语地编了一套假话来糊弄他,末了,喜宁无可奈何地说道,“王兄,小弟事情没办好,倒把你的那根金簪折了!”
“有这种事?”王振听罢大怒道,“就是采办单上没写香料,那也是我用金簪换银子买的,并非强讨硬要的,怎么说没收就没收呢?不行,找孙皇后去!”
说罢,王振迈步正要出门,忽然他停住了,把刚刚迈出宫门的那只脚又缩了回来,思忖片刻,他转身向喜宁问道:“我估摸着况钟虽然刚正,但那是对他的下属,对皇宫的人他不会那么大胆吧?”
“那况钟是没那么胆大。”见王振怀疑起来,喜宁急忙掩饰道,“但他背后有杨溥,本来况钟是想放一马,可是那杨溥仗他是钦差,又是内阁大臣,却丝毫不看情面,竟责成况钟硬生生地把香料给没收了!”
“是杨溥的主意?”一听喜宁说是杨溥在支持况钟,王振怔住了。他板着脸,思忖了好一会,才返身回到宫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作声了。
喜宁很是奇怪,他轻轻地问道:“王兄,怎么不去找孙皇后了?”
王振沉默了好一阵,才冷冷地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忍了吧!”
喜宁刚要离开,王振想了想又吩咐道:“叫你的那些长随留心点,一有杨溥的空子,便来告我!”
喜宁在向王振撒谎的时候,陈武也在清宁宫向张皇太后说假话。他一回宫便到清宁宫交差,一见张皇太后便跪下行礼道:“奴才拜见皇太后!皇太后,您还好么?”
“陈武回来了?”见陈武跪在地下,张皇太后微笑道,“东西采办得怎么样了?起来说话。”
“谢皇太后。”陈武谢了一声,垂手站立一旁,“照您的吩咐,按采办单子都办齐了,已分三次运回宫中,这最后一批是今天刚到,已交到了御用库。”
“辛苦了,”张皇太后连忙点头,“你出宫到江南采购快一年了吧?”
陈武媚笑道:“自从去年冬离京,一直到这时才回来,已经整整一年零一个月了。”
“采办的东西不错。”张皇太后夸奖道,“那丝绸还真是上等,是苏州织造府特供的吧?”
“那当然是。”陈武小心地回答道,“不过苏州织造府特供的数量不足,奴才还在市面上找了好多遍也没买着呢,最后还是宁王爷给您送了许多呢!”
“什么,宁王爷给哀家送了许多丝绸?”张皇太后高兴地说道,“这个叔祖王爷还真是有份诚心,一年四季还送来不少东西,这次又让他破费了,赶明儿叫司礼监拟封玺书,谢谢才是呢!”
一见张皇太后很是感激宁王爷,陈武心里惦记着宁王爷上次在南昌时的嘱托——得便的时候在张皇太后面前为他改封苏州美言,这个机会来了,他乘机说道:“可不是么,宁王爷还真是个能人,什么事都办得入情入理。宁王爷说,这几年在苏州购置了一些田产,准备多栽上一些桑树,多养一些蚕子,过几年您宫中的丝绸他全都贡献。宁王爷还说,要是皇上能把他改封苏州,整个皇宫的丝织用物他全包了呢……”
“怎么,宁王在苏州购置了许多土地?”不等陈武说完,张皇太后突然脸色一变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问道,“宁王爷还托你给我带口信么?”
“奴才不敢!”一见张皇太后变了脸色,陈武心里咯噔一下凉了下来,他惊惶地说道,“宁王爷确实这么嘱咐的,奴才不敢不说。”
“大胆!”张皇太后怒喝一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为藩王带信,干预朝政,你忘了坤宁宫太监侯楼是怎么死的么?”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一见张皇太后震怒,陈武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后饶命,奴才下次不敢了!”
“祖宗法度岂敢废弛,这次饶你不得!”张皇太后思忖了一下,果断地吩咐道,“来人,将陈武拖下去,笞杖五十!”
“是!”站在一旁的清宁宫太监安泰答应一声,立即命几个如狼似虎的内侍将陈武拖下去了。少顷,宫门外传来了陈武杀猪般的哭喊声。
打完五十杖,陈武屁股上已是血肉模糊,又被内侍们拖到宫内跪下,张皇太后冷冷地对陈武问道:“陈武,你知罪么?”
陈武挣扎着连连叩头道:“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张皇太后盯着陈武,说道:“你不守祖宗法度,违反‘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的铁牌禁令,本应将你处死,但念你从小入宫,服侍哀家多年,暂且饶你不死!”
说罢,张皇太后转身向安泰吩咐道:“去乾清宫给皇上说一声,就说陈武擅自干预朝政,明日罚到献陵去给先皇守陵吧!”
“是,太后!”安泰应了一声,命内侍将陈武拖了下去。
第二天,杨溥、周忱和况钟带着随从也回到了北京。
第三天早朝后,宣德皇帝在西角门召集文武大臣午朝议政。巳时初刻,内阁三大臣杨士奇、杨荣、杨溥,吏部尚书蹇义、郭琎,礼部尚书兼户部尚书胡滢、兵部右侍郎署兵部王骥,左都御史顾佐,右都御史兼署刑部熊概,工部尚书吴中,英国公张辅,五军都督朱勇,总督漕运、平江伯陈瑄和负责漕运的户部侍郎赵新,江南巡抚周忱,苏州知府况钟到齐了。
“诸位爱卿,今日大家把漕运、赋税改革以及其他几件事议一议。”见相关文武大臣到齐,宣德皇帝开言道,“你们哪位先说?”
杨溥向周忱和况钟看了看,示意况钟先说。况钟在座上欠身奏道:“陛下,臣况钟蒙圣恩擢苏州知府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来臣一直在探索改良租赋制度,在南杨阁老和周大人的亲自督导下,直到今年才初见成效。臣先将苏州的情况向陛下报个喜讯吧!”
说罢,况钟便把江南变法的内容和措施简要地说了一遍,末了他又说道:“陛下,托您的洪福,人发奋,天帮忙,今年江南大稔,百姓喜笑颜开,纷纷踊跃纳粮,到十一月底止,苏州一府核减后的近二百万石租税粮全部入了水次仓,这是苏州近三十年来第一次足额交纳租税粮。不仅如此,除了征收当年的租税粮外,还把历年逋赋收纳了三十余万石呢!”
“好!”一听苏州一府今年足额上交了租税粮,宣德皇帝十分高兴,他饶有兴趣地问道,“况爱卿,那流民归田的情况如何呢?”
“流民归田的情况也很好。”况钟把情况扼要奏了一遍,“苏州一府这些年共减少户口十万五千零十一户,除亡绝户外,绝大多数已归田,仅有三千零七十九户因各种原因未能复业。现在这归田户都已领受了官田,核减后的租粮额度均已落实到户,今年这些逃亡户不仅生活能够自给,还全部按数足额纳租,大家都喜气洋洋呢。”
“这次变法成功了,办得好!”宣德皇帝最为关注的租税征缴和流移归田都落实了,心里一阵激动,他点头赞扬道,“这次南杨阁老、周爱卿和况爱卿辛苦了!朕听说你们为了清田还与那临川王闹了起来,你们斗得好,有骨鲠刚烈之风,也好叫那些横行不法的藩王知道,什么叫政治清明!”
“陛下圣明!”说到清田,杨溥在一旁进言道,“臣在江南所见土地兼并之严重,有甚于历代,此风不煞,恐怕遗祸将来呢!”
“臣也深有同感!”一旁的周忱也说道,“除了藩王兼并土地外,还有一些不法大户怀着种种不端目的向藩王进献土地。这土地一旦过于集中,少数人势大羽丰不说,那多数百姓失田丢地,无以聊生,恐怕就要滋生事端了。”
“二位爱卿说得是。”宣德皇帝气愤地说道,“宁王请封苏州的奏章朕已经切责了。从辽东的大宁苦寒之地改封江南富庶的南昌,已经是非常厚待了,他还嫌不够,还不断地上章请封:宣德元年,朕封他庶二子磐辉为临川王;宣德三年又封他庶三子磐烑为宜春王;宣德五年,封他庶四子磐炷为新昌王;今年春他再次请封,朕又封他庶五子磐莫为信丰王。朕算是对得起这位叔祖公了吧?哪个藩王有如此恩惠过?谁知他欲壑难填,背着朕在苏州任意圈地,再又公然请求改封苏州,你们说这恼不恼人?朕已严词拒绝,责令他上书请罪,你们几位爱卿做得对,不能让他为所欲为,如果藩王坐大,将来这江山朕还坐得稳么?”
“兼并土地之风是该煞一煞了!”杨荣激愤地说道,“据臣所知,这几年不仅一些藩王蓄意圈地,还有一些豪右恶意侵占田地的现象也十分严重,比如山西大同,巡按御史张勖报告说那里的豪右竟把军队的屯田侵占了近两千顷,还有——”
见杨荣欲言又止,宣德皇帝奇怪地问道:“还有什么?东杨阁老但说无妨!”
“那臣就直说了!”杨荣躬身谢了一下,直言不讳道,“天下圈地之风始于先皇洪熙年间,当时皇宫在顺天府东北圈地建了仁寿皇庄,此后各地藩王纷纷仿效,豪右大户也渐次侵占民田,还有一些不法富户怀着种种企图纷纷献地于藩王,甚至还有人把地送给内侍,比如内宫御用监监丞喜宁,就拥有献地数十顷呢!”
“想不到这事竟如此严重了!”一听杨荣此言,宣德皇帝吃了一惊,“皇宫建有皇庄,藩王建有王庄,豪右建有田庄,连内宦都有官庄,这天下之田尽归此辈之手,百姓们还有田种么?”
“还不仅如此!”杨溥见机说道,“陛下您想,天下私田都是有主的,绝大多数都是豪右大族,何人占得了?那些皇庄、王庄、官庄是哪里来的田土?都是侵占贫民百姓的田土和国家官田、军队屯田和草场呢!”
杨士奇拱手说道:“眼下圈地之风甚烈,陛下是该煞煞了!”
“你们户部是怎么搞的?”宣德皇帝不禁生起气来,他愠怒地向胡滢问道,“怎么一直没听户部奏闻此事?”
自从去年廷议江南变法后,原户部尚书郭资便被解除部务回家养病去了,户部尚书黄福也因年老功高改为南京户部尚书赋闲了,现在户部一切部务均由胡滢署理。见皇上十分生气,胡滢连忙躬身答道:“此事臣在前不久才有所闻,正准备向陛下奏闻呢!”
“这圈地之风要立即煞住!所有皇庄要立即撤销,还田于有司;所有藩王王庄户部要逐一核实,凡超出封地的田土一律收回交有司分给百姓租种;凡有侵占民田的豪右,各地巡按严惩不贷,凡是内宦所建庄田一律充公。至于那山西大同豪右侵占军队屯田之事,东杨阁老,你说派谁去处理合适?”
“派兵部侍郎柴车去。”杨荣是负责边务的内阁大臣,见皇上发问便不假思索地回道,“柴车性情耿直,廉洁能干,那山西大同多奸猾豪右,没有柴车这等清廉之吏前往,恐怕不能奏效!”
一听杨荣此言,宣德皇帝赞赏道:“柴车如此不错,就派他去。”
“江南变法牵涉到方方面面。”宣德皇帝望着平江伯陈瑄和负责漕运的户部右侍郎赵新说道,“减官田重赋和漕粮兑运是两项大事,缺一不可。现在官田重赋已减并见成效,不知漕运改革怎么样了?”
“臣启奏。”陈瑄拱手说道,“自从去年南杨阁老、周大人与臣计议之后,臣即按奏闻的支运改兑运的办法施行了。运粮军队有了加耗,又给了洪闸盘拨转运之费,而且臣等还允许每船除运载正耗粮外还可附载少量他物,所以军士们都十分乐意,很是积极。今年十月,朝廷规定的每年运粮四百万石至北京,运军已悉数完成,现在十分之四储存在北京仓,十分之六储存在通州仓,这是自永乐中以来第一次足额入库的好现象呢!”
听说兑运也取得了很大成效,宣德皇帝更加高兴,他点头道:“这漕粮北运可是朝廷的大事,不可稍怠。你看这北京城的军民人等、边镇的守军全靠这漕粮供给,如果漕粮运不来,那可是大问题,现在好了,有了粮,心不慌,朕就放心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不过这漕粮加耗要吸取以往的教训,不能任意加耗。随意加耗又会加重百姓负担,又会出乱子。你们商议加多少为宜呢?”
“启奏陛下,”坐在一旁的赵新回答道,“臣等依据陛下定的‘漕运所需、远近为差’的原则,议定每石漕运正粮,湖广加耗八斗,江西、浙江七斗,南京六斗,北京五斗,如果江南民有运至淮安兑与军运的,只加四斗,如有兑运不尽的,仍令民自运赴诸仓,不愿兑者,亦听其自运。今年就是按此标准施行的,百姓绝大多数都乐意兑运呢!”
“这加耗则例好!”听罢赵新的回答,宣德皇帝点头道,“各地情况不同,百姓家境复杂,也不要千篇一律,以便民利民安民为准,以兑运为主,他运并行,这办法好!”
“这办法是一举四得!”陈瑄接口又说道,“支运改兑运后,百姓减了加耗,军士得了好处,还减少了一笔开支,国家得以足额入库,这是四方乐意的好事呢!”
“关于加耗,臣还有事奏闻。”说到这里,周忱奏道,“去年臣等议的苏州加耗是六斗,但臣等考虑年成有丰稔,百姓有贫富,不能不先有所计,是以臣等定的苏州加耗是七斗,比商定的六斗多一斗,这多征的一斗用于以丰补歉和调剂困难户。如果今年多征的一斗调剂后尚有节余,便充作明年加耗,明年加耗视节余多少则调减加耗至五斗。如果还有盈余,则令各县设立济农仓,春荒不接时贷给穷困百姓种子、口粮,丰年时还贷入仓,实在无法偿还者则无偿救济,好让百姓家家户户都能生产,有了生产,便有丰衣足食的基础了。”
听了周忱这番奏报,宣德皇帝担心苏州加征会加重百姓负担,他忖了忖,侧头向杨溥问道:“南杨阁老,此事你知道么?”
“这事臣知道。”杨溥连忙应道,“当时商议加征一斗时臣同意了周大人、况大人的主张,觉得此法可行,加征只是一时,不但不会增加百姓负担,反而会惠及更多百姓,民户们丰年时多出一些也不是难事。今年苏州一府就是按此法施行的,据况大人统计,今年多征的一斗全部抵作下年加耗,明年加耗便减为六斗了。同时,苏州各县设立济农仓,大受百姓欢迎呢!”
“既然南杨阁老说行,那就这么办吧。”听罢杨溥的回答,宣德皇帝放心了。他扬首看着殿上几位大臣,郑重地说道,“这江南变法的诸项措施都是从便民利民富民安民的思路出发,所以受到了百姓的拥护,也为国家兴利除弊探索了一条道路,这事办得好!可以在有条件的地方推广施行。自今而后,这官田减赋和漕运加耗以及支运改兑运的法则就这么定了,内阁拟旨,户部颁行吧!”
内阁三杨和陈瑄、胡滢、赵新、周忱、况钟等人一齐应道:“臣等谨遵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