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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柱臣殒灭杨荣猝逝 力排众议麓川平叛

大明首辅(全三册) 傅传松 10501 2024-10-20 02:36

  

  北京的六月,天气也是十分炎热。这天晚膳后,正统皇帝坐在乾清宫前平台上纳凉,王振陪坐在一旁闲话,锦衣卫指挥马顺鬼鬼祟祟地走来,附在王振耳旁叽叽咕咕说了几句什么,他脸上立刻露出了奸笑。

  “陛下,有祸事了!”王振阴险地向正统皇帝说道,“这事不惩办,恐怕后患无穷呢!”

  正统皇帝正在遥望着天上银河两岸的牵牛、织女星,遐想着那个美丽的故事,突然听说出了祸事,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先生,有什么祸事?”

  王振狡诈地说道:“刚才马顺来报,说广西桂林的靖江王朱佐敬派人给内阁大臣杨荣的府中送来了一大箱金子,这朝臣勾结外藩不是祸事么?”

  原来靖江王朱佐敬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的侄孙,朱佐敬的祖父朱兴隆是太祖皇帝的长兄。洪武三年,朱佐敬的父亲朱守谦被封为靖江王。洪武九年,朱守谦就藩广西桂林府。后来朱守谦死,子朱赞仪袭封。永乐六年朱赞仪死,子朱佐敬袭封靖江王,长期居守桂林。这朱佐敬附庸风雅,平素喜爱搜集名人雅士的著作和墨宝,听说内阁大学士杨荣最近刻印了《两京类稿》、《北征记》、《退思集》、《默庵集》等著作,他想收藏收藏,但平日里与杨荣素无往来,不便索要,便派家人带着一箱金子作为礼物前来拜访杨荣,求杨荣送他几部著作留存。不想这家人一进杨荣府第,便被奉王振之命四处侦事的马顺知道了,马顺乘那家人返回之时逮住了他,一审才知道是靖江王朱佐敬给杨荣赠送黄金,马顺立刻将这一重大情况告诉了王振,王振狂喜不已,这不正是扳倒杨荣的大好机会么?

  听王振这么一说,正统皇帝也紧张了,他年纪轻轻地做了四五年皇帝,时刻担心大臣们欺瞒自己,现在连一向信任的内阁大臣杨荣都与外藩私下往来,他能不担心么?想到这里,正统皇帝皱着眉头问道:“先生,这事该怎么办呢?”

  “杨荣这可是犯了两条大罪!”王振说道,“一是收受贿赂,二是勾结外藩,这两条都够他治罪了。陛下,将杨荣下诏狱吧!”

  “下诏狱?”一听王振这话,正统皇帝怔住了。将累朝老臣杨荣下诏狱,这可不是件小事,得慎重点。他沉吟了一会说道,“这事得禀告太皇太后,先生,你随朕到清宁宫去一趟吧。”

  说罢,正统皇帝起身就走,王振只好叫了几个内侍,随着正统皇帝前往清宁宫。

  不一会,正统皇帝带着王振来到了清宁宫。张太皇太后见皇帝踏夜前来不觉一怔,连忙问道:“皇上,有事么?”

  “有大事呢!”正统皇帝迫不及待地将靖江王朱佐敬私送杨荣黄金的事说了一遍,“祖母,《大明律》规定得明明白白,官吏不准收受贿赂,大臣不得勾结外藩,现在杨荣这两条都犯了,论律该下诏狱,可是杨荣是累朝元老、内阁大臣,将他下狱朝野震动,孙儿拿不准,特来禀告您呢!”

  一听杨荣收受贿赂、勾结外藩,张太皇太后吃了一惊。她忖了忖问道:“可有证据么?”

  “有。”正统皇帝指着王振道,“先生,你说说吧。”

  “是,陛下。”王振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靖江王派人给杨荣行贿,是锦衣卫指挥马顺亲眼所见,现有行贿之人在押,审理供词在此。”

  说罢,王振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呈了上去。

  张太皇太后接过那份供词看了看,只见上面记录着靖江王家人供述奉王爷之命,前来送给内阁大臣杨荣黄金千两,索求杨荣刻印著作若干套,所供属实等等。看罢供词,张太皇太后皱眉道:“说杨荣收受贿赂不实,明明是靖江王朱佐敬赠送礼物,目的是要杨荣赠送著作,这算不上收受贿赂这一条!”

  “太皇太后,就是算不上收受贿赂这一条,那杨荣也难逃罪责!”有了去年廖谟杖死驿丞之事,张太皇太后对王振没有以前那么凶了,王振的胆子也便渐渐大了起来。现在一听张太皇太后否决了杨荣收受贿赂这一条,便壮着胆子接话道,“《大明律·吏律》中也明文规定,不准私赠、私受礼物,犯者也是要论罪的,何况还有勾结外藩那一条。此风不煞,恐怕坏了朝廷纲纪呢!”

  听了王振这话,张太皇太后犹豫了。王振之言也似乎有理,即使杨荣不是受贿,那大臣之间私赠礼物也是犯律之举,还有私自交结外藩更是朝廷大忌,看来此事不处理是不行了。但杨荣是何等人物,岂能轻易定罪?此事不能不慎之又慎。想罢,张太皇太后慢慢地说道:“这事等明天早朝后,请内阁西杨、南杨二位阁老到西角门商议吧!”

  第二天早朝过后,杨士奇和杨溥应召来到了西角门。张太皇太后把昨日查获的靖江王朱佐敬私赠黄金的事说了一遍,杨士奇和杨溥吃了一惊。

  “启奏太皇太后、陛下,这事实虽然存在,但不可定罪。”杨士奇想了想,连连咳嗽几声,喘着气说道,“靖江王送礼目的是想换取东杨大人赠书,一送一赠,互不亏欠,《大明律·吏律》禁止的是私相馈赠,互相利用,谋取私利,并不禁止正当的礼尚往来,靖江王送礼仅为几本书籍,无可厚非,东杨以书换金,受之无罪;东杨大人平日与靖江王并无来往,且无其他目的,谈不上是勾结外藩,也是无罪。据此而论,臣以为东杨大人无罪,靖江王无过,此事可不予追究。”

  “礼尚往来与行贿受贿有什么差别,朕还真的弄不清。”正统皇帝疑惑地问道,“假如行贿的送了礼金、受贿的也收了礼物,那叫不叫行贿受贿?如此说来,如果都是礼尚往来,那还有贿赂一说么?”

  “陛下,弄清这事并不难。”见正统皇帝提出疑问,内阁大臣杨溥笑道,“《大明律·吏律》规定的不准大臣私相馈赠是朝廷倡导清吏之风,并不是说私相馈赠就是行贿受贿,关于行贿受贿的规定载在《大明律·刑律》中,其中有受赃十一条呢。陛下,礼尚往来与行贿受贿的区别就是目的不同。礼尚往来是亲友之间的一种交流,除了加厚情谊外,别无企图;行贿受贿则不同,行贿者是打着礼尚往来的名义,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送礼,谋求事情;受贿者则受人礼物,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人谋取不正当利益,而今东杨大人受礼,显然不是受贿,何罪之有?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条——”

  说到这里杨溥把话打住了。张太皇太后见杨溥不说了,便催问道:“南杨阁老,还有哪一条更重要,快说呀!”

  只听杨溥问道:“太皇太后、陛下,靖江王送礼是几时发生的事呢?”

  正统皇帝不假思索,说道:“就在昨日呢。”

  “这就对了。”杨溥笑道,“太皇太后、陛下,东杨大人自今年二月奉敕归省,至今尚在回京途中,他连北京都不在,怎能知道靖江王送了礼?又怎能说他收了礼?更不能说他私自交结外藩了。臣以为此事与东杨大人无关,不应加罪。至于靖江王爷向大臣馈赠重金,影响甚坏,太皇太后和陛下可以敕谕,命其上书自责,不必深究。”

  听了杨溥这话,张太皇太后放心了,她点头道:“南杨阁老言之有理,不论靖江王私馈重金有多大过错,反正东杨阁老不知情。哀家说嘛,累朝元老,托孤重臣,岂能有这等不律之事么?好,这事到此为止,不必究问,也不必张扬,西杨阁老贵体欠安,烦请南杨阁老票拟敕谕,命靖江王上书自责吧!”

  杨荣的一场祸事被杨士奇、杨溥化解了,只有那王振悻悻不已。

  王振算计杨荣的时候,杨荣正在回朝的路上。他是二月间奉敕归省的,在福建建宁府建安县的老家待了一个月,便动身返回北京。从建安到福州,顺便看了看福州的防备倭寇的情况,再乘车从福州沿海边经连江、宁德、温州、台州、宁波前往杭州。七月二日傍晚杨荣同护送中官阮江带着家眷、随众来到了杭州西湖西岸的灵隐山下,他不想惊动杭州知府马仪,便悄悄地住进了灵隐山下的武林驿馆,并叮嘱驿丞冒泰不要声张。

  七月的杭州天气十分炽热,吃过晚饭,杨荣同阮江二人坐在馆驿,树下乘凉。那中官是交阯人,久闻“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他早已渴望游游西湖,上次路过的时候,行途匆匆,未曾如愿,今日返回北京,不是那么急了,他想在杭州逗留数日,游游西湖,看看雷峰塔,了却一桩心愿。见杨荣此时心情愉快,便乘机开言道:“东杨阁老,您归省已毕,心事已了,莫要那么急着回京,明儿您到杭州玩个二三天,看看山水散散心,再走如何?”

  一听阮江这话,杨荣心里明白,这阮江是想游游西湖了。他忖了忖,笑道:“谢谢阮公公的好意,只可惜下官王命在身,岂敢久留?”

  阮江问道:“阁老大人有什么事这么性急,朝内不是还有西杨和南杨二位阁老么?”

  “阮公公哪里知道朝中的情况,急着呢!”杨荣说道,“下官离京的时候,正值皇上敕谕云南金齿沐都督向麓川进军的时候,现在已是七月,不知麓川前线官军进军到了哪里,收复了哪些地方?那湿热雨季官军们不知沾染瘴疠之气没有?眼看又到了秋季,正是大举进兵麓川,一举擒拿思任发的时候,不知朝廷有何部署?你看我是负责边镇军事的,在这关键时刻不在朝中,我能不急么?阮公公,实在对不住,这次我们在杭州不能久留,明日清早即走;待来日有机会,我再陪你好好游西湖,今儿晚上下官就把杭州的名胜古迹,西湖传说细细说给公公听听,聊作补偿吧。”

  见杨荣这么一说,阮江只好道:“这样也好,那就有劳阁老大人了。”

  说罢,杨荣便兴致勃勃地讲了起来,一直讲到银河西斜,方才回房歇息。

  不想这一躺下去,杨荣便再也没有醒来,鸡叫时分,他突发卒中,少师、工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一代名相杨荣,竟溘然长逝了!

  噩耗传到北京,举朝震惊,正统皇帝命中官怀恩持诏赶赴福建致祭,追赠杨荣为太师,谥号文敏,授其子孙世袭都指挥使,哀荣隆盛,前所未有。突然之间,内阁三位柱臣缺了一位,大明朝廷少了一位栋梁,在这主少国疑,边事紧迫的时刻,顿失柱臣,朝野上下无比悲痛!不过,也有人兴奋不已,认为奔竞道上少了一块绊脚石,那人不是别人,就是王振!

  处理完杨荣的丧事,接着便接到了麓川前线张荣兵败芒市的战报,张太皇太后和正统皇帝十分震怒,命内阁大臣杨溥起草谕旨,令兵部尚书王骥派官同中官曹吉祥、都察院御史一同赶往云南金齿,切责沐昂等作战不力,丧师失地,留沐昂镇守金齿,将右都督吴亮、左参将马翔逮捕下狱,其他败军之将各有惩处。待曹吉祥等赶到云南的时候,那沐昂已经率军退回了昆明,连金齿都被思任发占领了。

  时令已是正统六年的正月中旬了,内阁又接到了云南都督沐昂发来的告急表章,杨溥迅速将表章呈报给了张太皇太后和正统皇帝,张太皇太后和正统皇帝不由得急了。

  正统皇帝着急地说道:“祖母,麓川思任发又占了不少地方,这便如何是好?”

  征讨麓川接连两次兵败,张太皇太后心上蒙上了一层阴影,不禁忧愁起来。见正统皇帝着急发问,她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孙儿,祖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站在一旁的王振见机会来了,心里一阵冲动,张了张嘴准备说话,突然他想到了立在交泰殿前场地上那块黑森森的铁牌,铁牌上“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十一个大字像尖刀一样刺了一下,他浑身一颤,立即把要说的话缩了回去,缄口不言了。

  那正统皇帝早已看在眼里,知道王振有话要说,便问道:“王振,麓川之役你有什么好主意么?”

  王振低头故意推辞道:“陛下,这是朝政,奴才不敢干预呢。”

  一听王振不肯说,正统皇帝急了:“要你说你就说嘛!”

  王振向张太皇太后望了望,还是不作声。

  张太皇太后皱了皱眉,迟疑着说道:“王振,你如果有主意,说来听听。”

  “是。”王振心下一阵暗喜,张太皇太后终于肯问计于我了。他装着十分谨慎说道,“这麓川无论大小,都是我大明皇舆之地,岂容任意分裂?如不用兵征讨,岂不示弱于叛贼?现今二次失利,乃主将不力,若换帅易将,定可平定麓川。是以奴才以为朝廷派大臣总督,选大将出征,使中官监军,大举征讨麓川为宜。”

  别看这王振是个阉宦,对国家大事倒有一番见识,比如此时主张大举平定麓川,不能不说那家伙有些眼光呢!

  听了王振的建议,正统皇帝高兴地说道:“王振言之有理,还是大举征讨麓川的妥当。如若大征,你看中官中派谁去监军合适?”

  “曹吉祥!”一听要他推荐监军中官,正中王振下怀,他不假思索道,“曹吉祥久在宫中,又在内书堂读过书,对陛下一向忠心,办事干练,现时又在麓川前线,正是最好人选。”

  “好,监军就是曹吉祥。”正统皇帝点了点头,侧身对张太皇太后说道:“祖母,您看王振这主意如何?”

  听了王振大举征麓川的主张,张太皇太后觉得有道理,况且已经发兵,箭在弦上,也只能再征了。但是,这事事关重大,还是先听听内阁大臣和文武百官的意见再作决定的好。想到这里,张太皇太后缓缓地说道:“大举征麓川事关重大,还是明日早朝我们和内阁大臣、文武百官廷议后再定吧。”

  正统皇帝点点头,说道:“孙儿遵命。”

  第二天早朝在西角门举行,大殿上正中设着张太皇太后的座位,左侧偏下设着正统皇帝的座位,二人就座,殿上文武百官行礼。

  礼毕,张太皇太后发话道:“诸位爱卿,昨日云南总兵官沐昂报来告急本章,皇上的意思要大家商议看怎么办好。因此,今日特地把诸位召到西角门廷议,请诸位爱卿各抒己见,然后请皇上定夺。先请内阁大臣马愉把沐昂奏章念念吧。”

  “是,太皇太后。”进内阁快一年的马愉应了一声,从司礼监太监王振手中接过奏章大声读了起来。沐昂告急奏章详细报告了自去年五月张荣兵败芒市后,叛贼首领思任发乘胜北上东进,犯景东、剽孟定,杀大侯知州刀奉汉等千余人,破孟赖诸寨,孟琏长官司等诸多地方都降了叛军,思任发西路已占据盈江、南甸、腾冲、金齿,正在向金齿以北的云龙进犯;东路夺取了耿马、大侯州、威远、景东,已经逼近楚雄;中路掠驻了镇康、施甸、湾甸,通向大理,形势十分紧急等等。

  马愉读罢,张太皇太后又命与马愉同时进入内阁的大臣曹鼐将云南舆图展开,将报告书中所涉及的府、州、县、卫、司等地名方位对文武百官讲解了一番。

  “麓川的情况和形势就是这样。”待曹鼐讲罢,张太皇太后对殿上的文武百官说道,“这事该如何处置,请大家议议吧。”

  “臣先说几句。”大殿上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英国公张辅首先说话了,“麓川平叛自正统三年六月以来,官军两次战役虽有小胜,但均丧师失地,以败闻朝,令人惋惜。而今叛臣思任发怙恶不悛,疯狂占据土地,云南西南已有大片舆地被叛贼夺去,贼势不可一世,叫人愤怒。臣思量前两次征讨之所以失利,其主要原因是主将无能:第一次,方政孤军深入,沐晟畏敌不救,致使征讨功亏一篑;这一次张荣进攻芒市被困,又是沐昂惧敌不救,导致张荣兵败。倘使这二次出征,主帅英勇善战,将士奋力向前,绝不会兵败将死。臣以为朝廷应速派大臣、急选大将军,挂帅出征,坚决平定叛乱!”

  “臣附议!”张辅话音刚落,兵部尚书王骥立即大声说道,“对待这些公然反朝占城掠地的叛贼绝不能手软,只有选大将、发重兵,才能平定麓川。太皇太后、陛下,臣以为朝廷不要犹豫,及早发兵吧!”

  “臣赞成早发大兵!”站在右边武臣中的五军都督府都督朱勇高声说道,“西南一隅番蛮小族,能有多大能耐?臣不信那思任发有几个脑袋,敢与天兵抗衡!太皇太后、陛下给臣十万兵马,臣一定踏平麓川,将思任发擒来!”

  张辅、王骥和朱勇说得十分激昂,一时间武臣班中的公、侯、伯们纷纷请战,个个摩拳擦掌,声言要大举征讨,平定叛乱,大殿上气氛高涨。

  “太皇太后、陛下,臣有话说!”正在这时,忽见文班队中站出了一位大臣,高声说道,“臣反对兴兵麓川!”

  正在武臣们一边倒要出兵平叛的时候,忽然冒出了一个针锋相对的反对声音。人们仔细一看,说话的原来是刑部右侍郎何文渊。这何文渊也是朝中一位名臣,宣德五年五月选拔九名廷臣为九大知府时,时为御史的何文渊和况钟一道当选,况钟上任到了苏州,而何文渊被荐举擢拔为浙江温州知府。何文渊有治理之才,在温州六年,廉静寡欲,一郡大治,政绩卓异当时浙东地区称为第一,因此正统二年九月他六年再考后,即被杨士奇荐举为刑部右侍郎。不想这何文渊虽治一府之地卓冠一时,但不识大体,治理刑部之事却迂阔欠能,上任刑部三年多来,表现平平,为事多不如人意。

  见何文渊大声反对,张太皇太后不禁问道:“何爱卿,你反对兴兵麓川,理由呢?”

  何文渊说道:“《书》曰:‘允恭克让,光被四表;克明俊德,以亲九族。’这是说只要我们谦让宽容,就能使诸族和睦,天下不乱。今麓川在南陲之地,弹丸大小而已!疆里不过数百,人民不满万余,应该放弃征讨,晓谕安抚。官军驻镇金齿,且耕且守。学古代舜帝要征服三苗一样,不劳征伐,而三苗拱手来朝矣!”

  “臣附议!”何文渊话音刚落,只见文臣班队中又站出一人大声说道,“何大人言之有理,上天有好生之德,兴师动众,纷扰为忧,大举兴兵,不合修德感召之义!”

  众人一看,见是翰林院侍讲刘球。这刘球是江西吉安府安福县人,与内阁大臣杨士奇同府。永乐十九年成进士后因故回家读书十年,宣德六年召为礼部主事。因其作风严正,礼部尚书胡滢荐为翰林侍讲,至今已在翰林院待了近十年。这人以刚正闻名于朝,可惜是一个有名的道学先生。今日见麓川之议涉及杀戮苍生,他愤然而出了。

  刘球说话很是激奋,张太皇太后皱了皱眉头,问道:“刘爱卿,你也说说理由吧!”

  “是,太皇太后!”刘球应了一声又大声说道,“帝王治理四方边防,必以天下久安为计。周代讨伐崇侯虎叛乱不胜,而退师后修德兴教以待其降;汉朝征南越不利,即罢兵赐书通好,后来都收到了安宁四边的功效。今麓川思任发本来较为驯服,因边将抚谕不当,致使其叛,两次征讨虽贼首未歼,但杀戮的贼众亦多,现剩残余,无关轻重,何必再兴大兵,涂炭生灵。臣以为应该罢兵不讨,赐书令其悔过自新,像周、汉两代处理崇侯虎和南越一样为上!”

  “臣反对!”“臣附议!”“叛贼不平,国将不国!”“兴师动众,得不偿失!”刘球说罢,殿上的文武百官立即形成了主战和主抚两派,针锋相对地争论起来,一时间朝堂上乱哄哄地吵嚷起来。

  “肃静!”见殿上激争不已,张太皇太后喝了一声,殿堂上立刻安静下来。她思索片刻,对众人说道,“大家不要争论了,主战、主抚的道理哀家和皇上都听见了。现在请内阁几位大臣说说,请西杨阁老先说吧。”

  张太皇太后点了名,身体欠佳的杨士奇连连咳嗽了几声,说道:“太皇太后、陛下,臣觉得何大人、刘大人说得有理,蛮夷之族,偏远之地,不宜兴兵,还是下旨晓谕安抚的好!”

  内阁首辅大臣不主张征讨麓川,那主抚派立刻兴奋不已,何文渊、刘球喜滋滋地说道:“臣等的主张有理吧,西杨阁老都主张安抚呢!”

  杨士奇说罢,眼看殿堂上主抚派占了上风,那站在正统皇帝身后的王振张了几次嘴想说话,但一看张太皇太后在殿堂上,他不敢放肆,只好又把话缩回去了。

  正在这时,只见杨溥从班队中站了出来,他拱手朗声说道:“太皇太后、陛下,臣以为安抚不妥!”

  南杨阁老说话了,而且一开口便与杨士奇观点截然不同,殿上刚刚纷扰起来的嚷嚷声立刻安静下来。张太皇太后极想听听杨溥意见,她问道:“南杨阁老,您以为安抚不妥有何理由?”

  “因为麓川思任发不是安抚得了的角色!”杨溥说道,“思任发世代居住麓川,洪武十五年,颍国公傅友德率军三十万下云南,进取大理,继下金齿,平定云南,在麓川、平缅之地设置麓川平缅军民宣慰使司,任命思任发之父思伦发为宣慰使,并世代袭职,皇恩可谓隆矣。可是,思伦发不思皇恩浩**,安境保民,报效朝廷,却一味想占城掠地,分裂国家,独立为王,洪武十八年,思伦发叛乱,率众寇犯景东诸地。太祖皇帝龙颜大怒,严命西平侯沐英率军征讨,思伦发投降,太祖皇帝下诏赦免其罪,晓谕他安分守己,不要生事,还赏赐他公服、金带、象笏,待以大臣之礼。其后,思伦发死,其子思任发袭职,此人比其父野心更大,行为更凶,不断率众侵夺周边之地,为害西南,朝廷曾多次遣使晓谕,思任发置若罔闻。宣德三年,思任发公开叛变,将南甸州等地夺占,宣宗皇帝命云南总兵会剿,思任发又降,宣宗皇帝又赐思任发币物,晓谕其不得占地掠城。”

  听到这里,张太皇太后插言道:“朝廷对思氏不薄,思任发应该知足了。”

  “可是思任发并不安分。”杨溥继续说道,“正统三年冬十二月,思任发终于原形毕露,公开叛朝,大举侵掠腾冲、南甸,略取孟养等十余州、县、卫、司,以致太皇太后、陛下发兵征讨,而思任发竟不思悔改,竟然率众与天兵抗衡,设伏大败官军。这数十年来,太祖、太宗、宣宗皇帝对思氏恩遇不可谓不厚,对思氏赏赐不可谓不多,对思氏晓谕安抚不可谓不周,可是思任发接受晓谕安抚了么?思氏有半点悔改么?思族有一丝收敛么?前几次官军大败思氏,思氏乞降,朝廷宽大,不罪反赏,那思氏都毫无悔意,而今思任发两败官军,朝廷遣使晓谕安抚,太皇太后、陛下,那思任发能听话么?他能把侵掠之地交出来,退回到他的麓川去么?”

  杨溥关于安抚行不通的道理讲得十分透彻,立时引起了殿上的一阵议论:“南杨阁老讲得好,思任发不可能主动退回麓川!”“只有打败了思任发,才能降服他!”“不歼灭叛贼,西南永无宁日!”一时间,殿上的情绪又高涨起来。

  “至于何大人说的麓川弹丸之地、人民不满万余,不宜天讨;刘大人所言兴师动众,纷扰为忧,因便抚谕,寇可自服,臣以为二位大人持论有失偏颇。”杨溥咳嗽一声,殿上立刻安静下来,他继续说道,“麓川之地虽疆里不过数百,但现在思任发所占之地已经令人惊心动魄了。臣昨日看到沐昂告急表章后,即将云南舆图找来细细看了一番。太皇太后、陛下,现在思任发所侵占之地,西起东印度,东至景谷、景东,直指楚雄;南起缅甸宣慰司,北至泸水、云龙,逼近大理,其中西部从南往北缅甸宣慰司一部分、木邦宣慰司全部、孟养宣慰司全部,东部从南往北孟艮府、孟定府、威远州、镇远府、景东府、茫施府、金齿卫等地或全部或部分均已被叛贼所占,思任发所占这地南北约一千六百里,东西约七百里,那可不是弹丸之地,而是三十余个府、州、县、卫、司,差不多是半个云南布政司呢!”

  “什么?叛军占地差不多有半个云南?”一听杨溥这话,正统皇帝大吃一惊,“这还了得,还过些时日,整个云南都是他的了!”

  望了望正统皇帝,杨溥继续说道:“说到帝王治理四方边陲,古代的舜帝对三苗的叛乱,不是什么凭谦让和宽容就让三苗拱手来朝,而是用铁的手腕,将三苗从大江之南强行将他们驱赶到甘肃敦煌苦寒之地,瓦解了他们,三苗才降服的;周代的崇侯虎和汉代的南越,也不是朝廷攻之不胜,退而修德兴教,赐书通好,感化他们自动来降的,而是周武王‘伐崇侯虎,而作丰邑’,汉武帝遣伏波将军南征而平定南越,岂是‘因使抚谕,寇自可服’的么?对待叛贼,不可一味退让,仅凭晓谕、通好,不能使叛贼臣服,太皇太后、陛下,臣以为说教难以改变贼心,软弱徒增贼胆,腐儒之论,不可采纳!”

  殿上的文武大臣一听杨溥这番驳论,不禁吃了一惊,这可是南杨阁老从来没有过的激烈言论,可见这位阁老对迂阔道学误国,已是深恶痛绝了!

  “如果任凭叛贼为所欲为,后患无穷!”杨溥继续说道,“麓川思氏之所以屡次叛反,目的无他,企图掠夺土地,分裂国家,独立称王。如朝廷忍让,让其坐大,他必然拥众自重,裂土立国;西南思任发一旦分裂国家得逞,那两广、贵州、四川、湖广西南等地蛮夷群起而效之怎么办?西域的朵甘都司和乌思藏都司的夷族起事怎么办?东北的奴儿干都司戎族叛离怎么办?到那时泱泱中国就仅剩中原一带,国将不国了!先皇守成兴国,安民富民的国策遗愿就落空了,臣等汗颜,面对那些发叛乱,闹分裂,搞独立的乱国贼子,绝不能纵容姑息,养虎为患!是以,臣以为英国公、兵部王大人、都督府朱国公主张甚妥,宜选大将,发大兵,征讨思任发,平定麓川叛乱,擒拿思任发,严正国法,以儆效尤!”

  杨溥主张大举征讨麓川的主张说完了,殿上的大多数文武大臣都怂然动容。只见英国公张辅大步跨出班队,拱手奏道:“太皇太后、陛下,南杨阁老所言极当,为国谠论!臣以为思任发世代袭职六十余年,屡抗王师,像这样的叛臣不诛,天理难容!而且恐怕木邦、车里、八百、缅甸等窥视觊觎,朝廷示弱小夷,不是上策,臣请太皇太后、陛下早发大兵吧!”

  张辅说罢,王骥、朱勇和马愉、曹鼐等许多大臣都纷纷附议:“太皇太后、陛下,此事大义已经明了,请早发天兵吧!”

  见殿上文武大臣大举征讨麓川的主张形成了多数,王振不觉心中大喜,这正是借此立威揽权的时机到了。他乘张太皇太后不注意,悄悄拉了拉正统皇帝的龙袍,向他点了点头,努了努嘴,正统皇帝会意,立即站起来大声说道:“好,这事就这么定了,选将发兵,大举征讨麓川吧!”

  经杨溥那么一议论,张太皇太后心里早已拿定主意,见正统皇帝大声宣布了决定,她也庄重说道:“皇上作了圣裁,那就发兵吧!”

  第二天,正统皇帝关于大举征讨麓川的诏令下达了,命兵部尚书王骥提督军务,定西伯蒋贵为平蛮将军,都督同知李安、参将宫聚为左副将,领四川、贵州兵,都督佥事刘聚、参将冉保为右副将,领南京、湖广兵,太仆寺少卿李贲、郎中侯进、郎中杨宁、主事蒋琳为参谋,兵部侍郎徐晞督军饷,太监曹吉祥监军,大发四川、贵州、南京、湖广兵十五万,克期南征。正月十七日,王骥率领在京的出征大臣,陛辞太皇太后、正统皇帝,告别恩师杨溥,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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