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沉沉虞姬玉殒 马喑喑钟离夜逃
冲破刘邦、韩信、彭越、英布诸军的重重围堵,楚军不断向东南退却。
军伍疲惫到了极点,每到一地,还来不及休整,诸侯军就尾追而来。将士饿极了,就拿生食塞进口里。行军途中,不断有人倒下。饥饿和疲累,不断地摧残着军心,每一次宿营,都会发生士卒逃走的事件。到十一月底,军伍撤到大泽乡时,只剩下不足五千人,而且大部分都是钟离眛的部下。而陪伴在项羽身边的将领也只剩虞子期、钟离眛和项庄。
当虞子期告诉项羽到了大泽乡时,他浓浓的眉宇本能地颤动了一下,讷讷道:“世间竟有如此巧合,当年陈胜从这里举事,如今寡人倒东撤到这里,天意乎?”
他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停留,下令连夜行军,尽快离开。
钟离眛面露难色:“连续两日急行军,军伍疲惫不堪,若再相逼,诚恐军心……”
“让汉军将我等诛杀在大泽乡,连命都没有了,谈何军心呢?”项羽皱着眉头咽了一口唾沫,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
钟离眛还要说什么,却被帐外进来的项庄岔开了,他惋惜地禀报道:“又有十几名士卒出逃,被右领抓回,现绑在营寨前的一排大树上,等候大王发落。”
“杀了他们,然后即刻开拔。”
虞姬从后帐出来,看了一眼几位将领,走到项羽身边低声劝道:“当此之际,大王还是宽容为怀。杀了他们,于事无补。”
“一路上寡人宽容得还少么?可结果又怎样呢?若非宽容,刘季不会有今日;若非宽容,寡人也不会有今日;若非宽容,叔父岂能至今不归?”
“请大王三思,勿再滥开杀戒。”虞姬说着,上前牵起项羽的战袍目不转睛地望着,试图从他铁青的脸色间看到一缕希望。几位将领也顺着虞姬的目光,将眼光投向项羽。
大帐里静极了,只有风卷着雪花在帐外怒吼,时有雪片从幔帐的缝隙飘进来,落在项羽君臣的肩头,空气凝重得令人窒息。
良久,项羽决然挥了挥手:“虞子期监刑,钟离眛集结军伍,准备出发。”
那个雪夜,大军继续向东南方向而去。十三颗人头落地无声,可行刑者的耳际却充满了撕心裂肺的喊声。十三具尸体堆积在一起,等楚军开拔时,完全成了一座血丘。
虞姬几乎是一步三回首地望着血丘渐行渐远,直到什么也看不见时,才转过头用战袍擦拭红肿的眼睛。其实她也明白,她的泪水不仅为十三位士卒而流,更多的是为项羽而流,为西楚的未来而流。
此刻,她的心已从死者身上飞到远方去了。她从虞子期的叙述中判断,淮梅一定不在人世了,她又担心淮英的遭际,不知道吕雉会不会谏言刘邦赦免她。但这样的思绪只是忽闪即过,她的忧虑立即就转回到项羽身上。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越是形势不利,项羽就越是固执己见,不仅不听钟离眛等将领的谏言,甚至连她的话也置若罔闻。她看得出,因为杀了十三名士卒,项羽心头积下了浓重的乌云,一路上沉默不语。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钟离眛没有安排人掩埋尸骨,草草收拾了现场之后,就打马去追赶队伍去了。项羽已命他负责断后,但十三位逃亡者临死前的眼神总是在他的眼前晃动。这些人中,有三人就是屈右领的属下。经历了自固陵以后的战阵,屈右领能调动的人马,不过区区百十人了。夜色中,他来到钟离眛身边,小声道:“大王如此固执,一意孤行,大楚危矣!”
钟离眛转过头来,看了看屈右领道:“当此之际,右领万不可生此杂念,你我皆为楚人,当为国而战。”
“依将军看,国还是国么?”
“亡国也要战!”钟离眛答了一句,催动坐骑朝前去了。
屈右领深为钟离眛的忠贞而感动,他不敢怠慢,忙追了上去。
这是一个心随风动的雪夜。望着钟离眛的背影,项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冷风卷着他的鬓发,清冷清冷。他觉得血液都似乎凝固了,每动一下,筋骨就分外疼痛。但项庄更知道,与皮肉之痛相比,心痛更折磨人。前路茫茫,他不知道这样的局面还能支撑多久。撤出陈下时,大军尚有十万之众。可短短二十多天,剩下不足万人了。这其中,逃亡者将近大半。哗啦啦地,一支曾所向披靡的大军转瞬就变得如此羸弱。听到项羽信誓旦旦地声言要与刘邦决战,项庄总是在心头为大楚流泪。
这也是一个危机急至的夜。项庄刚刚奔出一丈多远,就听见四面有马蹄的涛声,汉军趁着雪夜向楚军包抄而来。他来不及多想,举起手中的大刀声嘶力竭地喊道:“准备应战!”
钟离眛拨转马头,一边跑一边喊着:“准备应战!”
在乌骓马的嘶鸣中,项羽挥动长戟怒吼:“准备应战!”
虞姬迅速调整方向,向跟随自己的一部分健妇营将士喊道:“准备应战。”
夜色中,抽刀的“嘶啦”声,战马的长啸声混杂在一起。每一个为活着而奔走的楚军士卒都明白,生死抉择就在面前。
钟离眛自知寡不敌众,只要能给项羽和虞姬创造突围的机会,就是胜利。他吩咐跟在身后的几位右领分战汉将,自己先冲了上去……很快与汉军缠绕在一起。
项庄第一个冲到楚军后尾,与前来追击的樊哙狭路相逢。
项庄从容地破解樊哙板斧下的每一个招式,却并不主动出击,他就是要为项羽和虞姬突围赢得时间……这两个昔日鸿门宴上相遇的将军今日终于有机会正面交锋了。数十回合后,粗中有细的樊哙看出了项庄的用意,拨马朝后奔去。项庄急急追来,却不料樊哙伏在马背借力打力,一双板斧顺着项庄的下身扫来。项庄的右腿被砍断,跌下马来。樊哙大喊一声“擒了”,将士们纷纷上前,项庄忍痛从腰间拔出宝剑,自刎而亡。
钟离眛正与周勃厮杀在一起,忽听樊哙大叫,情知危急,忙跳出战圈来到后面,看见李右领正与樊哙厮杀在一起。他冲了上去,刚刚杀了一个回合,周勃就从旁边上来了,两人将钟离眛夹在中间,必欲杀之而后快。钟离眛也猜出了两人的用意,战了十几个回合后,来了一个镫里藏身,双股一夹马腹,战马有灵性,“嗖”地一阵风从樊哙和周勃的两马中间蹿了出去。等二将收回招式,钟离眛已跑出二丈远。周勃沉闷地喊一声“追”,两马并排飞奔而去……
钟离眛朝另一个方向奔跑,为的是引开汉军。孰料中途与虞姬相逢,原来她为了掩护项羽撤退,自己率健妇营的姐妹朝东北方向而来。一路上楚字大旗十分耀眼,汉军将士果然中计,哗啦啦追了过来。虞姬挥动一双雌雄鸳鸯剑,左冲右突,汉军近者丧命,远者后退。估摸项羽向东南方向走远,虞姬才绕了一圈,重新踏上南下征程。
这时候,雪停了,东方露出胭脂色的曙光。钟离眛在马上作揖道:“王妃受惊了。”
虞姬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只要大王无恙,我等纵然玉碎,亦在所不辞。”
两人合兵一处,去追赶项羽。
十二月初,项羽、虞姬和钟离眛辗转到了垓下,而诸侯也追击而至。双方又发生过多次激战,楚军终因寡不敌众、粮尽神疲而退入垓下坚守。
垓下城坐北向南,临洨水而建。秦始皇一统天下后,考虑通衢与战事需要,将护城河与洨水连在一起,并且在城门设置了水门和陆门。
营帐刚刚扎定,还没有来得及悬挂上军阵图,钟离眛就进帐来了。
“禀大王,据探马来报,刘邦以韩信三十万大军与彭越、英布军围我军于垓下。”
项羽沉默片刻后问道:“我军尚有多少人马?”
“八百轻骑!”
“哼!当年寡人以三万对五十六万尚能反败为胜。有八百轻骑,岂知不能取刘贼人头?”项羽忽然想到了项庄,忙在四下里寻找,“项庄呢?怎么不见他来。”
虞姬伤心地回道:“项司马为掩护大王撤退,战死于乱军之中,被将士葬于大泽乡外的高岗上了。”
闻言,项羽只觉得眼前一黑,向后仰去。虞姬眼快,忙从身后抱住项羽。过了一会儿,从项羽喉咙里发出一声长啸。
虞姬一边流泪一边婉言劝慰道:“大敌当前,请大王节哀,他日若是回到彭城,定为司马举行祭祀大典。”
项羽挣扎着起来,挥去伤亲的哀痛,对站在面前的钟离眛和虞子期道:“只要天不亡我大楚,当勠力同心,驱敌复土。”
虞子期告诉项羽道:“进城以后,臣率领军中司库对城中粮草做了巡查,只能维持两日。因此,垓下也非久留之地。”
“可眼下重兵相围,奈何?”项羽的眉头就更加郁蹙。看看周围,且不说诸侯叛离,就是当初跟随在左右的将军,一个个殒命沙场,留下的只有虞子期、钟离眛和虞姬了。大兵重围,他顾不得想更多,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对钟离眛和与虞子期道,“难得二卿忠贞。请传令下去,命士卒以河为障,堆土为营垒,深堑拒敌。趁敌不备,再寻机突围。”
钟离眛和虞子期相互看了一眼,项羽就从他们的眼色中读出了疑虑,说话的声音便加重了:“二位须知,不守而出战,只有死路一条。坚守而待机,也许还有破局希望。”
两人仍然迟疑,虞姬便上前对虞子期道:“国难当头,请兄长依大王旨意布兵筑垒,同心拒敌。”
钟离眛和虞子期从虞姬的眸子里看到了触动心灵的圣洁。是的,自己是堂堂楚国重臣,却要一个女人来劝自己,一时便生出不尽的惭愧,双双同声道:“遵命,微臣这就去督战。”
转身走出大帐,钟离眛忧郁地瞪着虞子期问道:“将军以为垓下守得住么?”
虞子期决然地摇摇头,但口中却道:“子期不才,然誓与大王共存亡。”
闻言,钟离眛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自荥阳大战以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前途充满了忧虑。他只在心底祈愿,高墙深堑,河障壁垒能为楚军赢得一线生机……
“哼!想凭险据守,做梦去吧!”在汉军大营,樊哙、周勃、夏侯婴、李必和骆甲等说起项羽退入垓下,纷纷作为笑谈。樊哙干脆上前主动向韩信请缨,“请齐王允准俺杀进垓下,取了项羽人头给大王做夜壶。”
那摩拳擦掌的气势煞是可爱,也强烈地感染了刚刚晋升将军的李必和骆甲,他们也纷纷向韩信请战。韩信没有马上表态,却把询问的目光转向夏侯婴:“太仆以为呢?”
夏侯婴何等聪明之人?他早从韩信的问话中猜出韩信必有了破敌之策,于是从容地理了理胡须道:“想必齐王已韬略在胸了。”
韩信炯然的目光扫视一下面前的将领道:“诸位说得对,垓下高墙深堑,易守难攻。我以为与其战破之,毋宁心破之。”
樊哙不解地问道:“什么叫心破之,曲曲折折的,俺不懂,哪有杀他个片甲不留痛快?”
“你能不能听齐王把话说完?”夏侯婴笑樊哙鲁莽,他这才嘟哝着退到一边。
韩信轻松地笑道:“我听说楚人有思乡歌一首,不知军中可有能歌者。”
夏侯婴回道:“记得当初项楚联军攻打外黄和陈留时,出师不利,欲图北上,楚地军士难离故土,曾有《思乡》曲在军中暗暗流传。”
“哦!”韩信一击掌,站起身来对将领们道,“传令下去,以屯长为首,教唱《思乡》楚歌,两日后全军皆要熟稔。违者重罚!”
“有见过因后退不进者被罚的,还没听说因不会唱歌而被杀,嘿嘿……”樊哙努着嘴言罢,极不情愿地出帐去了。
周勃紧紧追上樊哙的脚步也疑虑满腹:“齐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夏侯婴拍了拍两人的肩膀道:“二位如此聪明,为何此时糊涂了?齐王这是攻心之术啊!”
“就你聪明?麻烦!”樊哙瞪一眼夏侯婴,加快脚步走了。
周勃向夏侯婴伸出大拇指道:“下官现在明白了,当初汉王为何要设台拜将。”
刚刚乘马走了约半里路,却听见从樊哙的营区传出楚歌。周勃与夏侯婴相互看一眼,禁不住哈哈大笑:“这个樊哙……反而先唱了。”
这是十二月半的时光,冬一步步走进深处。风夹带着雪花,从凌晨子时起就漫天飞舞,银羽纷纷,把垓下周围的山川涂成白色。白日里,钟离眛和虞子期带着楚军将士冒着鹅毛大雪,加固壁垒,深挖战壕。午间,虞姬陪着项羽在垓下城走了一圈,看到将士们饮冰茹雪,铁衣被寒,分外感慨。士卒们看见王妃与众人一样踏雪巡营,顿时士气大涨。项羽又命侍卫抬来热腾腾的酒酿,为士卒们驱寒暖身,这让虞子期分外感动,备战的气氛更加浓烈。
这情景让项羽灰暗的心境豁亮了许多,回到大帐已是黄昏,他亲自为虞姬解下斗篷,扶着她来到木炭盆前取暖。虞姬的脸颊经过风吹雪染,这会儿被木炭火一烤,红扑扑的,恰似雪地里亭亭玉立的寒梅。加之手托香腮,陷入沉思,越发楚楚动人。
许久了,连绵不断的战事禁锢了项羽的情感,几乎没有闲暇欣赏这个终日陪伴自己的女人。而此时,她若仙若幻,若梅若竹,通体散发着淡淡的芬芳。隔着冬衣,他似乎听得见她的心跳。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愿意就这样静静地守着她。项羽很清楚,面对诸侯大军,他的八百骑兵纵然以一当百,也抵不住汉军凛冽的进攻,城破是迟早的事情,可虞姬怎么办?
他伸了伸手,试图从背后搂住虞姬纤细的腰,可那双手很快就收回来了。他张了几次口,临了却觉得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在心底埋怨自己,作为一国之主,不能救国于危难之中;作为夫君,不能给自己的女人带来安定。项羽举起拳头,击打着自己的胸脯。就在这时,虞姬一转身抱住他高大的身躯。
“夫君!”虞姬没有称项羽为“大王”,“夫君不可以这样,将士们都看着呢!”
项羽叹道:“都是寡人无能,连累爱妃遭此苦难。”
虞姬伸出手捂住项羽的嘴道:“千万不要这样说。妾自荷山就打定主意,与夫君生死相伴。”
“可眼下……”
“眼下又怎样呢?若大王再回江东,必能重整旗鼓。”
项羽咬了咬牙道:“若兵败城破,寡人做了刘贼的刀下之鬼呢?”
“那妾就与夫君一起慷慨赴死。”
项羽将虞姬抱得更紧,似乎生离死别就在眼前。当他紧紧贴着虞姬时,他再也忍不住,好像要把这些年欠下的情债都在这时偿还给爱妻。他俯下身子,在虞姬的脖颈、眼帘和两颊烙下狂吻的印记:“爱妃,我……”
虞姬擦拭着泪水,从项羽怀抱中起身道:“妾为夫君舞一通剑吧!”
项羽哽咽着点了点头,用斗篷裹了裹战袍,立即如临战一样地端然正坐,目光灼灼地看着虞姬的身影伴随着剑舞在他的眼前时而凤翅高展,时而龙首高翘;时而雷霆收震怒,时而江海凝清光;时而彩云追月,时而犀牛望月。这峭拔婀娜的舞姿,他在荷山客栈里看过,在彭城王宫里看过。可唯有今夜的舞姿,如梦如幻,亦真亦幻。项羽扬起脖子,将一大觥酒灌入腹中,与虞姬对舞起来。
就在他们舞得龙腾凤跃之时,虞姬戛然而止了:“大王,你听。”
项羽侧耳听了片刻,脸色立时变了。汉军并没有如虞子期所预料的那样,趁着风雪之夜来攻。从朦胧的夜色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思乡》歌吟,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伤。
十月冬至兮草木黄,苦我持戟兮战他乡。
父母不见兮雪鬓霜,娇妻何堪兮倚门望。
长夜深沉兮白雪茫,铁衣覆冰兮守高岗。
枕戈待死兮何悲伤,魂魄寥寥兮断肝肠。
何如归乡兮种黍粱,劝君当悟兮莫彷徨。
我歌岂诞兮天遣告汝,劝君醒悟兮莫迷茫。
……
这歌声先从北边响起,紧接着城东、城北、城西接踵而来。先是在排箫的伴奏下极尽倾诉离乡时的眷恋,继之是思乡的缠绵悱恻,再下来就是归乡的急切。循环往复,此起彼伏。
项羽先还能耐着性子听,可当四面都响起凄婉、哀伤,催人泪下,乱人心绪的歌声时,他的肩膀禁不住战抖不已,他试图抓住虞姬的胳膊,却是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直到虞姬上前扶住他的肩膀问道:“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项羽的牙齿咯咯打战道:“爱妃,这四面都是楚地之音,难道大楚尽归汉军了么?”
“我大楚土地辽阔,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尽取的?”虞姬试图释解项羽的重压。可当项羽说到四面楚歌时,她也迷茫了。
“此天亡我大楚乎?”项羽推开虞姬,眼里就布满了血丝。面对四面楚歌,他不仅有着不尽的追悔,更有着从未有过的恐惧。也许不用多久,那跟随自己叱咤风云的乌骓马就会喋血垓下;也许就在此地,相伴朝夕的虞姬就会香消玉殒;也许就在今夜,他也将追随着叔父的灵魂而去。他有许多的不甘,不甘于就这样死于刘邦刀下,更不甘就这样王冠落地,可现在……这又如何能放得下呢?想到这一切,他饮干觥中酒酿,沉吟唱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但是他的吼声,远远抵不住从四面传来的楚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这歌中夹带着楚军的哭声,仿佛一把把利剑刺向项羽。
“大王……大王……”在四面楚歌声中,虞姬拥着项羽泪如雨下,凄然唱道——
汉兵已略地,
四方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虞姬唱罢,擦干眼泪冷静地看着项羽道:“大楚既为汉军所据,垓下弹丸之地岂能苟延?不久贼军即会攻入,与其被擒,毋宁就死。”说完,她从腰间拔出雌雄鸳鸯剑,朝脖颈抹去。
“爱妃不可!”项羽急切地向虞姬扑来。
只听“噗”的一声,一股热血喷到空中,项羽的眼前立时一片殷红。从远处传来深冬的雷声,夹带着闪电,送进楚歌的凄哀。
“爱妃!”项羽抱着虞姬,一任她身上淌下的热血湿透了战袍。
“夫君,妾先走了。”虞姬挣扎着说了一句,头软耷耷地偏向一边,留在嘴角的,是笑与哭交织的复杂表情。
“爱妃!”项羽看窗外的大雪,每一片都是红色的,惊得让他毛骨悚然,“爱妃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寡人正要带你突围啊!爱妃……”
虞子期是被项羽的哭声唤进大帐的,当他看到虞姬满身血迹地躺在项羽怀抱时,一切都明白了,怒目直视道:“是你杀了他?”
项羽没有回答,他俯下身子在虞姬额头落下了一个吻,然后抬起头讷讷自语道:“她是不愿意拖累寡人啊!”
项羽抱起虞姬朝帐外走去,不断呼唤着魂兮归来。她死得何其壮烈,有隆隆的冬雷为她壮行,灼灼的闪电为她照路,有八百楚国轻骑为她送行……
不是么,楚歌勾起楚军不尽的乡情,竟然和着城外的歌声,洒泪唱起了《思乡》曲——
枕戈待死兮何悲伤,魂魄寥寥兮断肝肠。
何如归乡兮种黍粱,劝君当悟兮莫彷徨。
我歌岂诞兮天遣告汝,劝君醒悟兮莫迷茫。
项羽抱着虞姬渐渐冰冷的身躯,来到垓下城北门的水门。虞子期已赶到那里,上前问道:“大王欲将虞姬带到何处?”
项羽沙哑着嗓子回道:“凿开河冰,寡人要送爱妃回楚国去。”
虞子期不敢怠慢,忙传来坚守水门的士卒,要他们凿开冰层,清凌凌的水冒着热气。项羽走到岸边,轻轻将虞姬的身体放进水中:“爱妃,你回楚地去吧。”
虞姬的身体跟着河水的流向渐渐隐没在冰层下面,项羽忍将不住,最后一次抚摸了那双走过战尘的战靴……
这一切让虞子期心碎,他掩面而泣道:“大王节哀,让妹妹安心走吧。”
天气奇冷,不一刻,那凿开的地方又结上了薄薄的冰层。
项羽转身朝回走,就听见士卒们的哀歌,一时悲愤、盛怒气涌而上,他从腰间拔出宝剑,大吼一声:“有歌《思乡》者,斩无赦。”他忽然发现,这半日怎么不见了钟离眛,忙问虞子期,“钟离将军呢?”
虞子期口张了张,没有说话。
项羽见状就急了,厉声问道:“钟离将军呢?”
“他率麾下四百人走了。”
“何时走的?”
“就在王妃自刎之际。”
“他还是走了,当初寡人对他生疑时,他没有走;固陵之战后,寡人遭遇危机时,他没有走。在这个时候他却走了,这才是釜底抽薪啊!”项羽回看了虞子期一眼又问,“他没有留下什么话给寡人么?”
虞子期回道:“微臣挽留他,他说,与其坐以待毙,毋宁自寻生路。若有机缘,将来一定与大王相会。”
“都走了,寡人真成了孤家寡人了。”项羽言罢,从胸腔深处发出一阵冷笑。这冷笑虞子期听起来十分恐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集结队伍,寡人要说话。”
虞子期道一声“遵命”,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剩余的将士在项羽的大帐前集合。他的贴身中郎,牵来了乌骓马。
项羽看着心爱的战马,心中一阵绞痛。他上前紧了紧马嚼和笼头,然后翻身上马,挥动手中长戟高声道:“现在正逢子时,寡人决计突围。寡人冲杀在前,尔等紧随其后,狭路相逢勇者胜。尔等要回到楚国去与家人团圆,就只有随寡人奋勇杀敌,明白吗?”
“明白!”从军伍中传出参差不齐的回答。
项羽很不满意,再度厉声问道:“明白吗?”
士卒们这才齐声回答:“明白!”
“由你断后,切不可恋战。”项羽又交代了一番虞子期,拨转马头向城外冲去。
……
晚间,灌婴与樊哙、周勃喝了一顿热酒,一回到帐中就和衣而卧了。半夜起来,他口渴难耐,要侍卫弄些水来。未料值守的从事中郎却应声进来道:“将军请听。”
“怎么了?”灌婴一边问,一边来到帐外,果然有马蹄声自远及近地传来。他第一个反应就是项羽要趁夜突围,二话没说就从剑架上抽出宝剑,令道:“传令各位校尉率麾下人马到营门外集结,我要追击楚军。”
留下来的四百士卒中尚有一半是健妇营的女兵。在生与死的抉择面前,她们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此时此刻,畏缩等来的只有死亡,冒死朝前冲,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们首先迎来的是周勃的拦截,在刘项联军的岁月,项羽目睹过他的骁勇善战,而且固陵之战后,他也是与樊哙追击楚军最激烈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项羽把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在周勃身上,手中的长戟风轮般地扫了过去,带起的风夹着雪扑到汉军脸上,生辣辣地疼。紧接着,周勃觉得双臂发麻,忙挥动大刀迎战。
这两人一个试图阻止敌军逃窜,一个急于冲破重围。与其说是力战,毋宁说是心力的对峙。项羽豹眼圆睁,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几乎招招都在要命处。周勃虽然感到力量上稍怯,却是见招拆招,倒也缠得项羽脱不了身。
再看看项羽的士卒,被数倍于自己的汉军围住,在垓下城外、洨水岸边展开厮杀。每个楚军都记着项羽的话,杀出去才能有活路,个个做了必死的决心。尤其是跟着虞姬南征北战的健妇营女卒,将满腔的仇恨凝结在枪尖刀刃。紧跟在项羽后面的女屯长使一杆银枪,看见汉军就刺,只听见“噗噗”的倒地声,冲上来的汉军就像割倒的青草,唰啦啦倒下一片。至于楚军的男卒,更是每前进一步,都会有不少人倒下。
周勃渐渐有些气力不支,自知项羽乃死中求生,恋战下去只能给属下带来更大伤亡,所以他开始边战边退。
项羽见汉军向后退去,忙招呼身后的士卒,呼啦啦地朝前奔去了。他不知道,在南行的路上,夏侯婴所部正在等着他。到了凌晨卯时,项羽终于冲出十多里地,清点人数,只剩下百骑。
且说灌婴出了营寨,率领部下一路追来,在追出四里地时,与断后的虞子期遭遇。
虞子期不由吃了一惊,心想真是冤家路窄。前不久,就是这位灌婴攻打城父,擒了项伯与淮英。他已经领教了灌婴的厉害,但他更清楚,断后的重任,自己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拖住敌军,才能为项羽突围争取时间。
虞子期抬头远望,灌婴身后的汉军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三五千。而自己身后最多也就是百十名军士,当意识到结局难逃的时候,心里反而坦然了。如果说在此以前,他还有虞姬这丝牵挂,那昨日的水葬,让他断了最后一丝系念。他可以一门心思去完成人生最后的使命了。
“你们怕了么?”虞子期回看身后的军士,没有人回答,他干脆自问自答,“我知道大兵压境,岂有不怕之理?可汉军不会因你们害怕就停止厮杀。如今我军乃为图存而战,是汉军不义。即便玉碎,楚国也不会忘记你们。”
一位已失去麾下只剩一人的右领应声道:“吾等既然跟定大王,就决计与敌血战到底,绝无降汉之理。”
虞子期将麾下人马列为横阵,他出列横刀立马,看见灌婴出现在对面,便高声吼道:“大楚不曾食言毁约,你们为何苦苦相逼?”
灌婴勒住马缰,上前答道:“两国交战,各为其主。休得多言,早早下马投降,可保将军安然无恙。”
虞子期怒道:“我堂堂楚将,宁可碎首糜躯,岂有降汉之理?”
灌婴挥动大刀,对身后的校尉喊道:“何人与我拿下这狂徒,赏百金。”
话音刚落,就听见阵中有人答道:“看末将拿了这贼首级。”一位银甲校尉冲出军阵,直奔虞子期而来。虞子期横着大刀,勒住马头闪过,那校尉扑了一个空,准备调转马头时,虞子期一刀下去,将校尉拦腰斩于马下。
这迅疾如风的一招,让灌婴大吃一惊。城父之战中,他与虞子期在府门前遭遇时,几乎没有几个回合,虞子期就率军朝东门而去,他只管擒拿淮英和项伯,今日才觉出虞子期并非庸将。
灌婴大吼一声,直接冲向敌阵。虞子期知道灌婴的骁勇,自是不敢轻敌,不过他心中有数,他不图取胜,只图能够拖住灌婴,好给项羽赢得时间。他定了定神,迎上前去。两人刀来刀去,战了数十回合。虞子期在心底惊呼灌婴刀法多变,有几次直逼命门,都被他迅疾化解。大约半个时辰后,他就感到力不从心了,而灌婴却是方寸不乱,从容不迫。
虞子期咬咬牙,在心里提醒自己:“千万不可就此倒下,多一分牵制,大王就多一分撤离的机会。”
两人战过一个时辰后,灌婴便看出虞子期的用意了。眼看黎明将至,他心生一计,拨转马头朝后退去。虞子期见状,也不追赶,忙清数麾下兵马,发现经过半夜厮杀,跟随在身边的不足五十骑。
虞子期吸了一口冷气,要仅剩的五十骑迅速拿出“糇粮”充饥,然后追赶项羽的队伍。就在他刚刚放出探哨的那一刻,汉军如潮水般地从两侧杀过来了。虞子期情知中计,惊慌中喊了一声“上马”,自己先登上坐骑,挥动大刀迎敌。
汉军很快将虞子期的队伍分割包围,不大一会儿,五十名轻骑有的被乱刀砍死,有的被战马踩死,有的干脆下马投降。灌婴一把大刀拦住虞子期道:“将军麾下已无人马,还是下马投降吧!”
虞子期也不搭话,一连砍倒数名汉军后,将手中的大刀向灌婴投去。灌婴头一偏,大刀落了地,虞子期自知孤命难逃一劫,正要从腰间拔出宝剑自刎,却被灌婴一刀砍掉了右臂,随之翻身落马。
“哼!灌婴汉贼,我知你意在擒我大王,故而有意在此拖延。现在大王已经远去,你图谋败矣!”虞子期忍痛言罢,挣扎起身朝一位汉军军士冲去。那汉军军士大惊失色,本能地执刀拦截。虞子期趁势一冲,抱住汉军军士,那刀便从前胸插进,从后胸出来。虞子期口中喷出一股热血,随之倒地气绝。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灌婴翻身下马,来到虞子期面前,只见他眼睛圆睁,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带血的嘴角却含着笑意。灌婴心中生出惋惜,为他的忠诚和气概,便交代道:“此人乃忠臣良将,就近找一口上好棺木,依礼下葬……”
带着耳际楚歌的余音,带着思乡的泪水,钟离眛率领四百多轻骑,于夜色中悄悄渡过洨水,踏上了北去的征程。到处都是汉军,他不知道离开项羽后去往何处。
所谓百密一疏,精明的韩信没有想到,钟离眛的四百人一色的白袍,连战马也披上了白色的伪装,从樊哙和周勃两部之间的空隙钻了出去。
此刻站在洨水北岸,回看重兵包围下的垓下,钟离眛洒下两行浊泪。若非四面楚歌,他也许还存有一线希望。但那歌声动摇了他的信念,他终于强烈地感觉到,楚国完了。
钟离眛转过身来,举目远眺,凤凰山在西边西伸东敛,跃跃欲飞。现时,山头上白云厚积,山上白雪皑皑,凤鸟正处在冬眠之中,看上去很宁静,似乎战火从来就没有与它有过任何的交织。
钟离眛收回目光,问身边的宋右领道:“前路茫茫,我等将往何处去?”
“末将知晓,往西有一去处……”宋右领眯着眼睛朝西望了望,指了指西边的凤凰山道,“将军请看,远处的山峰叫凤凰山,距这里不过一日路程。走过几座村落,有一道高坂,恰似一座屏障。过了高坂,就是一条山涧,涧深二丈余,路窄仅可容人,往来行人,若不留意,随时都有坠涧危险。从南涧北行约半里路,就是北涧。越北涧登二百步就是一洞,名金马洞。若是我军暂时隐没此处,料韩信一时难以觉察,等风声过后再做打算。”
钟离眛看了看宋右领问道:“足下怎知此山有此隐秘之处?”
宋右领皱着眉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回道:“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当年秦人攻破郢都后,叔父宋义作为楚国令尹,被秦朝通缉,四处逃窜。一天,当我们贫病交加地来到谷阳县时,与泗水郡郡尉率领的秦军遭遇。叔父带着仅仅只有五岁的我闯入凤凰山,靠着采野果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后来,我们两人就在这里隐居下来,刀耕火种,稼穑度日。直到有一天叔父到谷阳县卖自编的草鞋,才知道时势大变,项梁在会稽起兵反秦,叔父连夜赶回凤凰山,拉上我投了项公。两位楚国的重臣风雨中相逢,那真是百感交集。项公任叔父为上将军,讨秦伐罪,孰料……”
下面的话宋右领没有说,但钟离眛已经明白下面的意思。也正是这个因素,使得他在昨夜四面楚歌时,力主钟离眛离开项羽,另谋他途。
他的建议当时就遭到了屈右领的强烈反对。
“当年秦军攻破郢都时,吾祖屈原当时就在秦楚交界处行吟,他只要一伸脚,过了江,就可以到达秦国,想必秦王一定不会慢待于他,可他决然投江殉国。我乃楚人之后,岂能在项王为难之际叛离而去?”屈右领慷慨陈词,随口就吟起了屈原的《橘颂》——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一志兮。
……
屈右领吟着吟着,就禁不住浊泪长流道:“楚国啊!你为何成了今日之势?吾祖若有灵,就请救救楚国吧?”
屈右领的话,宋右领就不以为然,怒目相视道:“请问屈右领,楚有今日,是谁之罪?若非大王一意孤行,怎会有今日之败局?若非大王忠而见疑,信而遭谤,钟离将军又如何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今日吾等若再犹豫,将死无葬身之地。”
钟离眛听着两人的争论,十分心痛,叹息道:“龙右领为国殒身,我身边只有两位右领了。汉未灭我而我自灭,不亦悲乎?大王待我不薄,至于生疑,乃因陈平小儿离间。此事大王已向我言明,二位今后休要再提?”见两人心境渐渐平伏下来,钟离眛进一步表明自己的心迹,“我之所以选择离开,并非要叛楚降汉,实在是因为眼下兵微将寡,难敌汉军。滞于垓下,非但于事无补,必然成为刘邦刀下之鬼。若我军分一部分出去,也许可以牵制汉军,为大王突围创造良机。”
“钟离将军深明大义,末将愿随将军。”宋右领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暗暗讥笑钟离眛的愚忠,他日果真能与大王见面,岂能容一叛将在身边么?可现在他不便再说什么,只要钟离眛此时能够离开,降汉之事再做打算。
屈右领觉得钟离将军所言不无道理,遂不再强辩:“经将军这样一说,属下明白了几分,就请将军下令吧!”
凌晨丑时,钟离眛率领四百轻骑,冒着大雪向凤凰山悄悄进发了。
风息了,雪却越下越大。虽说到达凤凰山南麓只有一天的行程,可在这样的天气里行军,每走一步都显得十分艰难。第二天巳时,军伍来到山下,远远瞧见,在漫天皆白、天地一体的视野中,竟有一处清幽的泉水,仿佛大地上镶嵌的一面铜镜,清澈而幽静。让钟离眛感到新奇的是,在寒冬腊月,这泉水竟没有结冰,反而从地下喷出一朵朵的浪花。
军伍又冷又饿,忽然发现这一处水域,忧郁的心境瞬间闪开一道亮光。钟离眛对走在身边的宋右领道:“前去看看!”
“此水名曰凤凰泉。据说九天王母有一日晨起对镜梳妆,正惬意间,不意从云彩间飞来一鸟,扑棱棱地在她面前翩翩起舞。翅膀挥动间,打掉了王母案头的铜镜,掉到人间,就成了这一汪清泉。这泉水周年静影沉璧,涌流不断,既不增多,也不减少。即便冬日,也随时可以舀来解渴。”宋右领一边前行一边解释道。
钟离眛闻言大喜,对宋右领道:“命军士在此歇息片刻,天黑前一定要进山。”
众军士又饥又饿,听说有水喝,纷纷扔下马匹,朝泉边奔去。掬起泉水入口,果然温而不寒,喝入腹中,尚有暖意。从事中郎用头盔舀了泉水来到钟离眛身边道:“请将军饮水用餐。”
钟离眛从绢袋中捏出一把“糇粮”,和着泉水吞入腹中,又吩咐从事中郎道:“清点军伍,看有无落伍者。”
“诺。”从事中郎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口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钟离眛情知形势不容乐观,直截了当地问道:“还有多少人?”
“大约二百。”
钟离眛吸了一口凉气,沉默了。一场行军,竟失去一半士卒,这是带的什么兵?曾有人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可看看今日,复楚还有望么?但这些话,他只能藏进腹中。他明白眼下自己任何一点懊丧,都会导致这支队伍散去。良久,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道:“召集众将士,我有话要说。”
因为人不多,大家很快就聚集到钟离眛周围,期待地看着主将。
钟离眛的目光掠过大家的额头,声音沉闷而有力:“不瞒大家说,从垓下出走时尚有四百轻骑,几个时辰之后,只剩下二百余人。有冻饿而死中途者,亦有不愿跟随的。我现在就问大家一句,是愿走还是愿留。愿走者,我概不问罪;愿留者,我要告诉诸位,此去凤凰山穴居隐没。只要有出头之日,我定给诸位高爵厚禄。”
宋右领也不失时机地接着钟离眛的话道:“我也要告诉诸位,眼下四围皆是汉军,即便回去也难逃汉军杀戮。孰轻孰重,不难权衡。”
屈右领很赞同宋右领的话,只是他更强调气节:“当年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况乎吾等七尺男儿,岂能屈膝投敌?跟着钟离将军,可图未来复国……”
经他们三位一说,轻骑们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纷纷表示不散队伍,不归故里,愿意跟随钟离眛隐入凤凰山待机。
钟离眛心头顿时轻松了许多。是的,今日能留二百人,将来就是二百位将军。他的胳臂在空中挥舞,带起了一阵风:“屈右领率百名轻骑为先锋,宋右领率百骑断后,兵发凤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