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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静心自问思官品 开怀放眼选良才

汉武大帝(全三册) 杨焕亭 15920 2024-10-20 02:36

  

  大汉又一位女子拜别长安,到大漠深处去了。

  王娡没有出现在怡和公主的送行仪式上。尽管刘彻晋升她为怡和公主,自己多了一个孙女,可这毕竟打不破血缘在她情感深处刻下的痕迹——那是她永远抹不去的痛。所以这些年来,她不愿意看到或者提及有关匈奴的话题,更不愿意出现在送别仪式上,因为这样的场面总是会勾起她对隆虑公主的思念。

  两个月前,吐突狐涂来长安时,不仅带来了隆虑公主写给皇上的信,也带给她催泪文字。一声声的呼唤,让她的心几乎破碎,一下子就病倒了。好不容易在太医的精心调养下,她的身体渐趋好转,又怎可再去目睹那幕天各一方的分别呢?但这对朝廷来说,毕竟是一件大事,她又放心不下。因此当田蚡来到宫中的时候,她还是问起了送行的细节。

  “公主走时还高兴么?”

  “唉!哪能高兴呢?她父母都在鲁地,因为她是以公主身份去和亲,鲁王也不能来。皇上再好,也不比了亲生父母啊!”

  “唉!也是。”王娡叹息一声,用丝绢擦了擦眼角,“故土难离,乃人之常情,哀家至今仍不忍看辞宫伤别之景,也不愿聆听思亲怀乡之曲!但愿她一路平安,到了匈奴能得到她姑姑的关照。”

  “太后所言甚是。”

  “好在亲也和了,哀家希望从此边关烽烟不再,百姓安宁,这也不枉她远嫁一场了。”

  “太后高瞻远瞩,实乃大汉之福。”田蚡说着,就要起身告退。

  “皇上直接回宣室殿了?”王娡问道。

  “这……”田蚡这才弄明白了,太后召他进宫,不仅是要听关于怡和公主的消息,更是关心皇上与皇后的关系。这恰恰也是让他烦恼的地方。

  “皇上移驾丹景台了。”

  看了看太后的表情,田蚡有意点拨道:“太后还要劝诫一下皇后,不要总是拧着,把皇上往那边推啊!”

  “嗯?你是说,皇上经常在丹景台么?”王娡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问道。

  “是的!”田蚡又坐了下来,呷了一口热茶,将近来发生的故事细细地讲给王娡听。皇上现在几乎每夜都传卫子夫进宫或者他移驾丹景台,而且有意地在各种场合推崇卫青。

  在田蚡看来,除了情感因素外,更重要的是皇上要培养起一批力量,来实现他的宏图大略。田蚡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就是太皇太后在世让皇上赋闲两年,让他任官用人有了更加严格的标准。

  虽然此次策对现在还在紧锣密鼓地筹划,但通过直接的观察和提拔去培植忠于自己的力量,也成为选人的一个重要方面。

  “皇上的翅膀现在真的硬了。依臣弟看来,卫氏姐弟风光朝廷的日子不远了。”田蚡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分外地冷峻,甚至带着对外甥的不满。

  是的,他觉得非常没有面子,在朝会上,皇上不仅否决了他的谏言,而且还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申斥自己,这让他在朝廷的威信发生了动摇。

  王娡听着听着,眉头就皱在一起了。田蚡说得对,窦氏家族随着太皇太后的驾崩而光辉不再,而另一个家族的力量却正在悄然崛起。令王娡惊异的是,目前卫家的情况与自己当年的情景几乎如出一辙。王娡倒不是对田王家族的势力遭遇威胁有什么恐惧,而是对卫子夫的身份产生了质疑。

  卫子夫虽然端庄秀美,才情过人,却总改变不了奴婢的身份,做个妃嫔倒也无可厚非,但她绝对是没有资格做皇后的。想到这里,王娡的眉间就多了几分轻蔑。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奴婢,怎么能与皇上厮守终身呢?”

  田蚡嘿嘿笑道:“姐姐当初不也是来自安陵乡间吗?”

  “说什么呢?”王娡脸上微露不悦,嗔怪道,“她怎么能和哀家相比呢?哀家可是燕王之后啊!”

  这是王娡引以为荣的。尽管她的外祖父燕王臧荼在楚汉争锋中被太祖高皇帝所杀,可王娡从来不愿意提起这段血仇,而总是拿了望族门第,去洗淡安陵岁月的窘困。

  “也是阿娇不争气,进宫这么些年了,也没有给皇上生个太子。”

  “太后所言甚是!如果皇后怀不上龙种,那么能不能继续住在椒房殿都是问题了。”田蚡接上了王娡的话茬。

  “这个阿娇,到底是为什么?”王娡很忧虑,毕竟皇后是自己挑选的。而且自皇上登基之日起,她就觉察到了他那特立独行的性格,只不过当时太皇太后在,皇上在情感上还依赖于自己。如今不同了,他显然不希望再有人去干涉他的行为。

  王娡有时候也很懊恼,包括田蚡在内的几位兄弟总不能让她省心,他们不断向皇上提出要求,以致皇上在她面前埋怨舅父已妨碍到新制的推行了。如果有一日,皇上用另外的力量替代了田王家族,那么她王娡就真的只能做个颐养天年的女人了。

  王娡看着田蚡,语重心长地说道:“兄弟要明白,无论是论起品性,还是才干,朝廷里有的是人才。你之所以坐上了丞相的位子,完全是因为哀家的缘故。现今皇上越来越喜欢独行其是,你若是再不慎行自励,迟早要被别人取代的。”

  “这个臣弟明白,臣弟一定记住太后的话。”

  “你不明白。哀家听说,你借着丞相的权威,广置宅第,苑林极其奢侈,你家奴仆去各郡县集市上买东西的人络绎不绝。前堂上罗织着钟鼓等器物,后庭中有数以百计的妇女,可有此事?先帝在世时,哀家向来行事谨慎,如何现在你总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皇亲国戚呢?你说说,你身为人臣,在府门立那么大的旌旗有何意思呢?”王娡一口气数落道。

  “这……”

  田蚡十分吃惊,虽然姐姐身居宫闱,却是什么都在心中。他立即为自己辩解道:“臣弟在京城确是置了些田宅,但远不是传闻的那样,不过较之别人好些罢了。”

  “仅仅是好些么?”王娡的眉毛皱了皱,从案头拿起一封帛书,丢在田蚡的面前道,“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何物?”

  “你看看就知道了。”

  田蚡打开帛书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帛书就是那个整天跟在皇上身后的韩嫣写的奏章。他弹劾田蚡利用丞相之权,趁着大旱,囤积居奇。名为买卖,实与掠夺无异。又与公田周围百姓争水,打伤打死数十名无辜男丁,以致民愤沸腾,怨声载道。

  “这个怎么到了太后这里?”

  “还不是因为你是皇上的舅父!”

  “皇上圣明!”

  “你就会说这些无用的话。皇上多次在哀家面前发脾气,说你不断地向他推荐心腹在朝为官,说你的贪欲简直到了要把整个府库搬到丞相府去的地步。你要一直这样做的话,不是在打哀家的脸么?”

  田蚡的额头渗出点点冷汗,说话的底气不足了,连连道:“臣弟有错,臣弟有错。”

  “岂止是有错,简直就是有罪。你身为朝臣之首,却把整个朝廷的风气都带坏了。哀家还听说,那个跟在窦婴左右的灌夫,也在自己的封地上扩充公田;窦太主也利用她的地位,侵占民田。看看,哪一件不是你等这些与皇上沾亲带故者所为呢?你等这样,还让皇上如何推行新制?”

  田蚡偷偷抬眼看了看王娡道:“那依太后的意思,臣将田退了?”

  王娡挥了挥手道:“那倒不必!过去的就过去了,哀家的意思是你们一定不要持权弄势,以强凌弱,引得天怒人怨,到时候不可收拾。”

  话虽是这样,可皇上把奏章给自己是什么意思呢?仅仅是为了照顾外戚的面子么?仅仅是为了给他们一番训诫么?不!皇上显然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对自己处处维护家族利益表示了不满。

  王娡认定,韩嫣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抛出这道奏章,目的一定是冲着丞相一职来的。从看到奏章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思谋该用怎样的手段给这些利令智昏而又善于摇唇鼓舌的“佞臣”以血的警示。现在,在深知了皇上与卫氏姐弟的关系后,她的谋划便又多了一层。她要让任何敢于向田王家族地位挑战的人都明白,在太皇太后之后,这个江山,这座都城仍然站着一个不可侵犯的女人。

  终于,机会来了。有黄门暗中向她禀告说,那个韩嫣竟然目无尊卑地到永巷与宫女们幽会。他的眼中还有这个太后么?还有皇上么?

  这个可恶的韩嫣,早先夹在皇上与皇后之间,如今暗中出入掖庭,难道他不知道这掖庭是大臣们的禁地么?

  “去死吧!你这个瘟神,小人!”王娡狠狠地将茶盏放在几案上,茶水溅在了田蚡的衣袖上。

  田蚡很吃惊,惶恐道:“太后这是怎么了?难道太后真不念骨肉之情,要置臣弟于死地么?”

  “哪是在说你呢?哀家是说那个韩嫣。简直是色胆包天,竟敢……”太后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这样的事情让她难以启齿。

  田蚡立即明白了太后的用意,她这招一石二鸟,既对族人们加以警告,又达到了发泄愤怒的目的。

  但是,处在朝野漩涡中的田蚡,现在想事情绝不像太后那么简单。论起对丞相位置的垂涎,最有资格的应该是这两个人:一个是建元初年以来一直跟着皇上的严助,另一个是韩安国。至于韩嫣,他除了会取悦皇上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建树。

  “哦!”田蚡一声沉吟,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一直闲居在家的窦婴。一定是他,不要看他如今不在朝堂,可他那双眼睛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朝堂,也没有放弃复出的欲望。

  眼下,田蚡觉得自己要做的是借“韩嫣之事”给窦婴传信,让他明白这个朝廷再也没有他的位置。因此,当程不识缚了韩嫣前来复旨时,他立即表示了极大的愤怒。

  “太后圣明,如此奸佞,非杀不能正纲纪。”

  “押韩嫣进来。”王娡厉声说道。

  一同带进来的还有向韩嫣私送了通籍的掖庭令。那掖庭令自知闯下了大祸,一跨进大门,就软瘫在地,捣蒜般地磕着头:“小臣该死!小臣罪该万死!”

  王娡看都不看掖庭令,从牙缝中挤出的都是轻蔑和愤怒。

  “私通奸佞,惑乱掖庭,罪不容赦,你是自招其祸。”说罢,向程不识摆了摆手,早有后宫禁卫架了掖庭令的胳膊,向殿外拖去。在他们消失在大殿门外的时候,仍然听见掖庭令的求饶声。

  王娡收回目光,转向韩嫣怒道:“韩嫣!你可知罪?”

  “臣罪该万死。”

  “如此说来,你认罪了?”

  ……

  “为何三缄其口?你平日不是伶牙俐齿的么?”

  ……

  “这么说,你死而无怨了?”王娡转脸示意身边的紫薇,“哀家早已为你备好了饯行酒,你就安心上路吧!”

  从进宫起到成为太后的女御长,紫薇第一次见太后动了杀机,她的心不由得一阵阵紧缩,手也颤抖得厉害。

  “抖什么?你怕什么?”

  “奴婢……奴婢只是……”

  “田蚡!你代哀家送韩嫣。”

  “诺!”田蚡从紫薇手中接过毒酒,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韩大人!请吧!”

  拿着酒爵,望着里面的汁液,韩嫣百感交集。从十二岁进宫当太子陪读,他今生最大的幸运就是一直陪伴在皇上身边。为了给刘彻留下忠心耿耿的印象,他不惜丢掉尊严,去扮演一位黄门的角色。他知道,从窦婴到卫绾,各位大臣都对他的为人不屑一顾。

  可在他看来,这又有什么呢?用什么手段无所谓,目的才是最重要的。但是他很失落,自从卫子夫进宫以后,皇上离他越来越远。当然,君臣之间的旧情还是存在的,只是没有往日那样亲密了。

  永巷失足,是他无法挽回的。但他并不知道,弹劾田蚡的奏章才是将他推入绝境的原因。

  平心而论,他弹劾田蚡也不全是出于公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田蚡那种每每与他相遇时的蔑视目光,那些把他贬到与黄门一样卑贱羞辱的话,这些都极大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因此,当有人举报田蚡因与乡民争水而致死人命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启动了报复行动。

  可这奏章却到了太后手中,并且被田蚡看见了。

  死是一定的了,只是就这样死去,他是多么的不甘。那墨绿色的酒酿,映出了田蚡可恨狰狞的嘴脸。只要嘴一张,一切都过去了,从此这个世上将不再有韩嫣……

  对着毒酒,韩嫣发出冷森森的笑声,直刺田蚡心底。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怒道:“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我笑你小人得志,攀龙附凤,笑你将不得好死!哈哈哈!”

  “大胆狂徒,私入掖庭,罪该万死,还敢胡说八道!”田蚡恼羞成怒,转脸对程不识说道,“太后有旨,赐韩贼死。程将军!”

  “末将在!”

  “强令韩贼饮鸩。”

  “且慢!”韩嫣一手端着毒酒,然后面向太后,双膝跪地陈述道,“太后要臣死,臣无话可说。只是臣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太后可否允准?”

  王娡道:“念你是将去之人,有话尽管说。”

  “臣死不足惜。只是臣十二岁就进宫伺候皇上,深受皇恩。太后若念及臣陪伴皇上多年,使臣死之前能再睹龙颜,臣就死而无憾了。”

  “你还奢望见到皇上么?”太后轻蔑地扫视韩嫣一眼,“你欺瞒皇上,犯下如此罪行,还有何面目见皇上……”

  王娡话还没有说完,却听见大殿外传来黄门的声音:“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王娡心头不由一惊,暗忖:消息传的好快啊!未及开口说话,刘彻就已经跨进长信殿了。田蚡、程不识和宫娥们急忙接驾。刘彻也不理他们,径直来到王娡面前,不假思索便问道:“孩儿听说母后要杀韩嫣,不知是为什么?”

  “私入永巷,**后宫,还不该死么?”

  刘彻撩了撩衣袖道:“韩嫣触犯律令,罪不容赦。然念其当年前往安陵迎修成君回京,孩儿请母后开恩,赦其死罪。”

  “糊涂!”王娡打断了刘彻的话,“哀家并非少恩寡情之人。当年韩嫣接俗儿回京,是哀家提出晋升他为上大夫的。可他不思报效朝廷,却倚仗天子之威,傲视诸王,以致江都王在哀家面前涕泣,要求回京任宿卫,位比韩嫣;他还诬陷朝廷重臣,离间君臣关系,此其罪二;出入永巷,**后宫,此其罪三;皇上推行新制,乐平侯卫侈因坐买田宅不法,依律当被处死。韩嫣却接受贿赂,为其开脱,此其罪四。依照大汉律令,四者有其一,即处极刑。何况四罪并处,纵死千次,也不能平朝野之愤。”

  刘彻明白了,出入永巷只是一个借口,重要的在第二条。刘彻紧皱眉头,顿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当初他将韩嫣的奏章送给太后的本意是想警示田蚡等人,不料却招来一场大祸。

  太后如此果断处置一位上大夫,与当年太皇太后的做法何其相似。虽然目标都是冲着新制,但太后此举又与太皇太后有着很大的不同,一个是着眼于国策大计,一个只不过是为了私情亲缘。

  可这样的话他能说得出口么?也怨韩嫣行为不检点,才有今日之祸。正在刘彻进退维谷之际,田蚡在一旁说话了。

  “皇上,韩嫣罪大恶极……”

  “丞相不要说了,朕知道你是何意!韩嫣既然触犯了大汉律法,那么就该命廷尉府依律审问,绝不姑息。”

  “罢了!”王娡一甩衣袖道,“事发掖庭,哀家难道不能处置么?为了一个罪臣,皇上竟然目无尊长,何以君临天下?”

  “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那皇上是何意呢?”王娡朝前迈了一步,狠狠地瞪了一眼韩嫣,“皇上为他说情,不就是因为他曾经与皇上一起抵足共眠么?要说这一条罪状哀家还没有追究呢!没有他,皇后能……”

  “母后为何这样说呢?孩儿的意思,难道母后还没有听出来么?孩儿不希望母后因私废公。”

  王娡怎会听不出刘彻的意思呢,她很吃惊皇上能把事情看得如此透彻。这种母子间的妥协往往是在大臣不在场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发生,现在,面对一个即将伏法的韩嫣,一个长乐宫卫尉程不识,一个儿子看不上眼的田蚡,她无论如何也不愿落个后宫干政的罪名,于是,她很快地就选择了妥协。

  “好!哀家就依皇上。但韩嫣罪在不赦,如何处置,就由皇上决定吧!”

  这一来田蚡就急了,急忙上前道:“太后……”但当他看到刘彻冰冷的目光时,就退却了。

  刘彻转过身来,高声对程不识道:“将韩嫣押至廷尉府听候审理,回宫!”

  廷尉府的审理只是一个过程,韩嫣对私入永巷、**掖庭的罪行供认不讳。廷尉拿着狱词向刘彻复旨,刘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批了“斩无赦”,然后对廷尉吩咐道:“韩嫣此罪,弃市也不能平朝野之愤。然朕念他自小跟随左右,就在廷尉府中处决吧!”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严助奉旨到了廷尉府。

  韩嫣万念俱灰,人眼见地消瘦了,一双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看到严助,他有诸多的不解,问道:“大人为何来了?”

  严助将所带的酒菜在狱室摆开,为韩嫣斟了一爵酒,然后说道:“在下奉旨前来看望足下,请足下先饮了此爵。”

  韩嫣闻此,眼中就涌出了泪光:“罪臣谢皇上隆恩。请大人与罪臣共饮一爵!”

  严助道:“此乃陛下御酒,在下看着足下畅饮,也不负圣命了。”

  韩嫣觉得自己的话太唐突了,今非昔比,如今自己已沦为阶下囚,他也不再勉强,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皇上没有话带给罪臣么?”

  “唉!”严助叹了一口气,“足下犯此大罪,皇上心痛啊!以足下之青春,应该是前程无量啊!皇上只说了一句话——罪有应得,一路走好。”

  韩嫣听此便泪如雨下,那泪滴在酒爵里,饮下的是千般悔恨。

  “罪臣有今日,也怨不得别人,甘愿伏法,倘若罪臣的死能让同僚们引以为戒,也算是死而无憾。不过罪臣还请大人转奏皇上,田蚡贪利欲奢,必成朝廷大患……”

  就这样,这位童年进宫,与刘彻朝夕相处的年轻人走了,刘彻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都郁郁寡欢。虽然有卫子夫陪伴,但是那些同榻而卧的情景,那些狩猎的往事,总是会挥之不去地缠绕着他。

  而更让他不满的是,太后一方面口口声声说支持他推行新制,另一方面,一俟遇到事关田王家族利害的事情,又总是千方百计地袒护。

  当然,他也会反思韩嫣的一生,回忆卫绾、窦婴对这位年轻人的评价,他觉得他们的目光很犀利。韩嫣的确喜欢见风使舵,察言观色,热衷猜度上面的意思。这样的人在身边,迟早会惹出祸端的。因此,他在重启举贤良的诏书中,就十分强调才能与品德。

  元光元年,一道要求郡国举孝廉的诏书发往各地。元光二年,田蚡就送来了各个郡国推荐的贤良名单。与七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刘彻没有当殿策问,而是要贤良们“受策察问,咸以书对”。

  一连几天早朝后,刘彻都在宣室殿聚精会神地批阅贤良们呈送上来的策对,他在众多的策对中看到了董仲舒和公孙弘的名字。董仲舒不仅重申了他的主张,尤其对兴办太学言辞深切,而且送来了他在江都相任上倾情编著的皇皇巨著《春秋繁露》。

  董仲舒在策对中提出了五点建言,除了重新强调设明堂、置博士等之外,他还直指积弊,针对秦以来推行的土地制度。

  董仲舒的陈述,让刘彻再一次想起韩嫣的奏章。是的,是得对官吏、豪绅占有土地的数量给予限制了,否则国家税源越来越少,以后靠什么去支持庞大的支出呢?读到这里,刘彻频频点头,甚至怀念起这位远在江都的儒生来。

  可当他继续读下去的时候,眉头却越发紧蹙了。这个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仍然固执地以为“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

  读到这里,刘彻生气道:“这个呆儒,六年的江都相白做了。看看,他都说些什么?”

  此刻,刘彻的身边没有别人,只有包桑。他明白,皇上是要他发表见解。包桑嗫嚅了片刻道:“依奴才看来,这些书生的话,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皇上圣明,一定会去芜存真的。奴才听说董博士在江都推行仁义治国,很有成效。江都王殿下素来骄勇,先生以“礼”匡之,赢得了殿下的敬重。”

  “哦!这个朕也听说了。”

  “皇上圣明!”

  “本来朕是想重用他的,可他如此冥顽不灵,还是让他待在江都国算了。”刘彻说着,就将董仲舒的策对推到一边,继续看其他贤良的文章。

  公孙弘的议论更趋务实,让刘彻看到了当年赵绾的风格。

  因能任官,则分职治;去无用之言,则事情得;不作无用之器,则赋敛省;不夺民时,不妨民力,则百姓富;有德者进,无德者退,则朝廷尊;有功者上,无功者下,则群臣逡;罚当罪,则奸邪止;赏当贤,则臣下劝。凡此八者,治之本也。

  刘彻读到这里,禁不住拍案连声道:“好文章!好文章。经世致用,不尚浮华,此人可用矣。”

  抬头望了一眼包桑,刘彻问道:“此人所论,在董仲舒之上,朕就擢他为策对第一如何?”

  “皇上圣明。”

  “改日朕还要在宣室殿召见他呢!”

  刘彻因这篇策对而精神显得有些亢奋,批阅的速度也明显地加快了。凡是他认为不太满意的策对,都在旁边加了批语,由包桑整理了放在一边。只要是触动他心绪的,他也洋洋洒洒地批了许多**洋溢的词语,并且还要对包桑发一番议论。

  忽然,他在众多策对中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朱买臣。此人策对中有许多新的见解,看那字迹,显然年纪也不算大。为什么在以往的日子里,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呢?刘彻抬头便问道:“你可知道太常寺里有一个叫朱买臣的人?”

  “奴才并不知道此人,想来是郡国推荐来的吧!”

  刘彻释然,是的,这些中人每日的责任就是服侍皇上和妃嫔们的起居,又怎能知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儒生呢?刘彻不免有点遗憾,刚要埋头继续看文章,一位当班的黄门进来禀奏,说韩安国、王恢、严助和司马相如回来了,现正在塾门候旨。

  刘彻大喜,忙要黄门们收拾了策对:“朕这几日正想着他们呢!快宣他们进殿。”

  众人鱼贯入殿,一起向刘彻行大礼。

  “众卿一路辛劳,快快平身!”

  韩安国、王恢向刘彻禀明了汉军一路南下,未伤一兵一卒而解了南越之围的过程,他们都盛赞皇上将闽越国一分为二的英明决策。尤其是让司马相如随军南行,写了气吞山河的檄文,瓦解了闽越军的意志,使驺郢闻风丧胆。

  韩安国言辞不善铺张,但刘彻还是笑了:“朕没有看错人吧!司马相如的刀笔可敌千军啊!”

  尤其让刘彻感慨的是,韩安国只字不提自己,只把功劳往王恢、司马相如、会稽太守和南部都尉身上推。这不张扬、不贪功、不诿过的作风,使刘彻想起了十多年前睢阳办案的往事,那是他第一次见识韩安国的官德和人品。从那以后,无论是在北地都尉任上,还是在大农令官署,抑或是奉命南征,他总是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很少听到他矜夸炫耀,这该是多么的难得。大汉正是有了这样的股肱之臣,才国运鼎盛啊!

  刘彻情不自禁地打量着韩安国,一时心潮起伏,诸多抚慰的话语涌上喉头,但话到嘴边,却依然转为对众臣的褒扬。现在内心深处,他已经做好了要与韩安国做一次推心置腹交谈的打算。

  “此次南征,众卿劳苦功高,朕要重赏你们。传朕口谕,明日朕要在未央宫前殿设宴,为各位爱卿洗尘。”

  刘彻的一番话让四位大臣十分感动,他们纷纷表示,效忠皇上,献身社稷是臣子的本分。议论完大事,刘彻眼见天色不早,就起身让韩安国等人回府。

  刘彻亲自送他们到殿门口,他笑着对司马相如道:“先生恐怕比其他人更归心似箭吧?”

  司马相如有些不好意思道:“谢皇上体恤微臣。只不过韩将军刚才过奖了,其实,真正的功臣应当是韩大人。”

  “这个朕心中有数。”

  看着三位大臣的身影渐渐远去,刘彻才回转身来向大殿深处走去,他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严助,问道:“爱卿有话要说么?”

  “臣奉皇上御旨,此次到南越国宣谕。南越王赵胡顿首感谢皇上隆恩,他说天子兴兵诛闽越,他死无一报。”

  “既如此,他又为何不随卿来朝呢?”

  “臣转达了皇上的盛意。可南越王说身体有恙,只命王太子赵婴齐随臣进京,现在驿馆候旨。”

  刘彻笑道:“如果朕没有猜错,他是怕见到朕啊!哈哈哈!”

  “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刘彻娓娓道来:“朕此次兴兵诛杀驺郢,不仅为南越国解围,也是借机向各个藩国昭示,在大汉域内,是不容许离心叛逆之举的,赵胡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他是怕朕将他扣在京都,作为人质。”

  严助惊道:“皇上真是料事如神!微臣惭愧。”

  “不过,他未免有点轻看朕了。朕乃大汉天子,又怎会扣留藩国国君作为要挟呢?明日早朝,就宣赵婴齐来见,只要他们忠于朝廷,朕乐观其盛。”

  “诺!臣一定向赵婴齐陈明皇上的宽仁和厚德。”

  “朕的那位皇叔怎样呢?”

  “臣将皇上谕意禀明淮南王后,大王盛赞皇上的盛德神威。说虽汤武罚桀,文王罚崇,也不过如此。他说自己愚妄狂言,陛下不忍加诛,还令使者告诉他所不知道的事情,让他觉得十分荣幸。”

  “哈哈哈!朕这位皇叔风向也转得很快啊!”刘彻一挥衣袖,很潇洒地将这页翻过去了,“不说他了!朕不仅观其言,更要观其行。”

  说话之间,刘彻忽然想起刚才看过的策对,遂问严助道:“爱卿可知朱买臣此人?”

  听皇上这样问,严助心中不由暗喜。离京前,他在长安街头遇见待诏公车、经济拮据的同窗好友朱买臣,因为赊欠店家酒钱太多而险遭殴打。他遂代其付了酒钱,迎至府上,相谈甚久。

  言及仕途多舛,朱买臣潸然泪下。虽精读《春秋》,娴熟《楚辞》,怎奈无缘沐浴皇恩,连妻子都瞧不起他,讥讽说他这样的书呆子,终饿死沟中,何能富贵?

  朱买臣说着便起身大揖,向严助求计,说如得富贵,将衔环结草,以报恩德。严助急忙扶起朱买臣,告诉他皇上正诏令各郡国举贤良,要他跻身策对,以求发迹,并且答应会相机向皇上引荐。

  现在,他还没有提出这事,皇上倒先问起来了,真是太好了。

  “皇上,朱买臣乃会稽人氏,臣的同窗,学识渊博,尤其善治《春秋》《楚辞》。”

  “比之爱卿如何?”

  “论起才识,在微臣之上。”

  “朕看了策对,也觉得他是个人才。不妨宣他明日早朝后到宣室殿为朕讲述《楚辞》如何?”政事的繁忙并不影响刘彻对文学辞赋的钟情。

  严助大喜道:“皇上圣目识才,乃大汉之幸。臣一定将这个喜讯告知朱买臣,臣这就告退了。”

  ……

  第二天早朝时,刘彻当庭宣示了对南越国的政策,要他们务本兴农,岁时朝觐。又赐赵婴齐金千斤,绢百匹。并令典属国盛情招待,游历长安。赵婴齐十分感动,宣誓要永远忠于朝廷,愿随皇上左右。此事在南方诸藩国中一时传为佳话。

  就在这次早朝时,刘彻正式敕封韩安国为御史大夫,擢升郑当时为大司农,封典护军卫青为太中大夫。本来,在出兵闽越之前,这个任命就已经确定了。只是刘彻当时考虑,经过对闽越的战役,可以消除朝野某些人对韩安国的不服。

  至此,朝廷的三公,除太尉一职依旧空缺外,总体的格局算是定下来了。

  散朝之后,包桑禀奏,说朱买臣已在塾门候召多时了。

  第一次面见皇上,朱买臣不免拘束,听黄门高呼皇上驾到时,他低头便拜,许久不敢抬头仰视。直到刘彻要他平身时,才战战兢兢地站立一旁。

  刘彻望了望眼前的朱买臣,虽衣衫陈旧,却清俊飘逸,便问道:“朕闻先生善治《楚辞》?”

  “启奏皇上,微臣略知一二,不敢言善。”

  “朕素爱辞赋,对《楚辞》亦甚喜爱,先生不妨讲来,朕愿闻其详。你不必拘束,平日怎样,今日亦怎样。”

  朱买臣的紧张心情因为刘彻的豁达而轻松了许多,于是他从《楚辞》的形成说到南北诗歌的风格,从屈原的《离骚》说到宋玉的作品;从贾谊的作品说到东方朔的骚体诗歌。他引经据典,摘章引句,信手拈来,滔滔不绝。

  一个时辰过去了,朱买臣话音落地,大殿里静极了,过了好一会儿,这寂静才被刘彻的掌声打破,包桑和严助随之也鼓起掌来。朱买臣被这气氛感染了,顿时泪水盈眶,纳头便拜倒道:“臣一介布衣,不揣浅陋,信口妄言,还请皇上恕罪。”

  “先生果然学识不凡,朕谨受教矣!包桑!”

  “奴才在!”

  “传朕旨意,敕封朱买臣为中大夫。”

  “谢皇上隆恩,臣当肝脑涂地,效忠朝廷。”话虽如此,但朱买臣的心绪并没有从惊喜中转换过来,刚才还谈锋甚健的他,此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

  这年年底,刘彻的策问终于告一段落。

  这是刘彻即位后第一次独立的、有始有终的、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完成了一次擢拔人才的过程,他的心情因此而分外快慰。于是,他传旨由太常寺与太仆寺联合举行一次盛大的朝会,向朝野展示朝廷人才济济的盛况。

  虽然具体事务是两寺的主官经办,可这也是田蚡最忙的日子。这不仅因为他是独尊儒术的主要推动者,更因为那些刚刚立脚京都的贤良们都对他的引荐感恩戴德,而且在京为官的两千石都要行拜谒大礼。他十分看重这种场面,乐于享受这样荣耀的过程。他认为这次朝会之后,会有更多的人拜在他的门下。因此,这一天,他早早地就来到了未央宫外的塾门,等候贤良和大臣们的到来。

  紧跟在田蚡后面的是韩安国。作为朝廷最高的谏官,他监督了整个策对的过程,虽然因南征而回京很晚,对田蚡在此过程中的所作所为还不清楚,但他相信,皇上这次发起的策对,已完全不同于建元元年,它的选才范围和标准都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一种庄严的责任感使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他远远地瞧见田蚡志得意满的身影,心中就有了一种莫名的不快。但他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自太皇太后驾崩后,朝廷的职官一直空着太尉一职。除了田蚡,他是惟一位在三公的高官。于公于私,他都没有理由把对田蚡的厌恶暴露在众人面前。

  韩安国就是这样,在任何时候,都能心胸开阔地看待一切。一进塾门,他就很谦恭地向田蚡行了谒见之礼:“丞相先到了。下官惭愧,晚来一步,还请丞相见谅。”

  田蚡今天显得很大度,笑道:“彼此,彼此!御史大人来得也不晚啊!”说罢,很亲切地挽了韩安国的手臂。

  “今日朝会,可是我朝盛事啊!”

  “然也!然也!”田蚡捻着黄色的胡须,频频点头。

  “此次郡国举荐贤良,丞相功莫大焉。”

  “然也!然也!”田蚡笑容可掬地回答,忽然觉得自己过于外露,忙改口道,“此乃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两人坐下没有一盏茶的工夫,京城两千石以上官员和贤良们就纷纷到了,大家纷纷拜见了丞相和御史大夫,感念他们提携和关心,把平日里朝堂上的争论和龃龉都暂时地搁置了。

  约莫上午巳时,众人由谒者引导,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站在丹墀内等候刘彻的到来。

  这时候,一位步履矫健的身影进入了韩安国的视线。那是谁呢?原来是汲黯。听说这位学黄老言、好清静的汲黯,在东海任太守时,从不苛求于细枝末节,竟然辖内大治。他也听说,这位汲大人为人倨傲,少有礼仪,素喜面折。

  这让韩安国想起了许多人——那个曾经面折太皇太后、惨死在刺客刀下的袁盎,那个曾经让先帝怀念不已的晁错,还有那个殒命于长沙的贾谊。他在心中想到,惟有这些耿介之士,才堪担当社稷重臣的使命。

  韩安国很快发现,今天朝会的排列与往年相比有了新的变化。依照以往的惯例,殿下有郎中夹陛,形成一个甬道;然后是太尉等武官列西方,东向;丞相以下文官列东方,西向。而今天东西两侧的队列前面站着的却是贤良的阵容。

  年逾六旬的公孙弘站在队首,以下依次是朱买臣等。他想,这一定是皇上的决定。他这样做,就是要把这些贤良推到众位大臣的面前,他被皇上这种重视人才的行为所感动了,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肃然,不禁加快脚步走到田蚡的身边——他今天是以文官的身份参加朝会的。他是继周亚夫、窦婴之后又一个出将入相的大臣。

  在气势恢宏的鼓乐声中,刘彻从东厢缓缓地进殿来了。大臣们齐刷刷地跪倒叩首,巨大的声浪和着雄浑的鼓乐,在未央宫前殿激起经久不息的回声。刘彻登上御座,以少有的沉稳伸开双臂,面对朝拜的众臣大声道:“众卿平身。”

  “谢皇上!”

  “众位爱卿!”刘彻眸子传递出饱满的热情,“众位爱卿!列侯、郡国举荐贤良之事今日终于告一段落。朕举行这次朝会,就是要众卿明白,国之兴在人才。他们或少年壮志,或老骥伏枥,或满腹经纶,或孝誉乡里,却长久以来明珠蒙尘,翘首以待。从今以后,每隔几年,朕都要列侯郡国举荐贤良,以使朝廷英才济济,永不绝续。”

  “皇上圣明!”

  刘彻挥手制止了大家的欢呼,继续说道:“朕闻昔在唐、虞,画像而民不犯,日月所烛,莫不率俾。周之成、康,刑错不用,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氐羌徕服,星辰不悖。朕自承继宗庙以来,夙兴以求,夜寐以思,若涉渊水,未知所济。如何才能彰先帝之宏业修德?朕之不敏,此子大夫之所睹闻也,故而朕要郡国举荐贤良,建言献策,直陈安天下之良策。朕将量才任官,使尔等各尽其才。望各位贤良勿负朕望,好自为之。”

  贤良中有人已年过六旬,有人已逾不惑,有人尚涉世未深,但此时此刻,他们的心境已经超越了年龄的界限而汇成一个共同的心愿,那就是忠于汉室,鞠躬尽瘁。

  接下来,朝会进入到祝贺的程序。从田蚡、韩安国开始,自两千石至六百石秩禄的官员依次出列,奉献贺词。有言语质朴,却意思直白的;也有文采斐然,洋洋洒洒的。这样的场合,往往是文士们纵横的时候。

  司马相如捧着一卷竹简,迈着潇洒的步子来到刘彻面前,他轻轻展开竹简说道:“臣闻皇上为贤良们举行朝会大典,连夜写了《英才赋》,谨致贺忱,请陛下允臣当庭吟诵。”

  刘彻点了点头,司马相如转身面向朝臣,吟吟诵道:“夫天之降才,或在九皋,或在草莽,或在陋巷,若夫声闻于天,必有圣主出,拂尘还珠……”

  整篇赋铺排张扬,起承转合,把朝臣们听得如醉如痴。纷纷惊异于司马相如平日里说话口吃,一句话要断成几截,憋得面红耳赤,为何今日读起文章来却如行云流水。

  一气读完自己的得意之作,司马相如轻轻舒一口气,刚要向刘彻施礼,却听见耳际传来声音:“微臣不才,也做得一‘赋’,权且为朝会助兴!”

  大家转脸看去,却是平日里幽默闲散的东方朔不甘示弱地走出来了。他手中捧着作品,摇头晃脑,吟吟哦哦,亦庄亦谐。人们不仅为他过人的才气所折服,也为他多变的神采所感染。刚刚落音,人群中已是掌声如潮了。

  刘彻更是眉飞色舞,忙令黄门赐酒。在大臣们纷至沓来的朝贺中,刘彻发现唯独不见汲黯。他的目光穿过大臣们的肩头,搜寻他的身影,同时大声问道:“汲黯何在?汲黯来了么?”

  “启奏皇上,臣在!”

  刘彻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不悦,问道:“今日朝会,爱卿何故沉默呢?”

  此刻,汲黯已经穿过郎中夹陛来到刘彻面前,拱手行礼道:“启奏皇上,郡国举荐贤良,俊才云集长安,实乃我朝幸事。因此众位大人献词朝贺,礼赞陛下圣德。然老子有言:‘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臣斗胆敢问皇上,欲闻信言,还是美言?”

  “爱卿难道没有听见,朕刚才已经说过,朕之不敏,自然是愿闻信言了。”

  “恕臣直言。”汲黯撩撩衣袖,脸色霎时严峻起来,“皇上一方面广揽人才,一方面放纵自己。如此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

  “放肆!”刘彻没想到汲黯竟然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话语指责自己,一时怒火中烧,脸色大变,“你大胆……”

  贤良和大臣们也不禁大惊失色。好个汲黯,怎么能当着大臣的面数落皇上呢?难道他不怕招来杀身之祸么?

  韩安国心中暗暗叫苦,埋怨汲黯糊涂之至,就是批评皇上,也得找个适当的机会嘛!

  他悄悄地侧目去看身边的田蚡,先见他眼角露出讥讽的冷笑,继之干黄的胡须微微颤动,接着,双手紧握,摩拳擦掌,终于怒不可遏地出列大骂道:“大胆汲黯,皇上待你不薄,奈何你不思图报,竟敢触犯龙颜。似你这样不识时务,留之何用,来人,与我拿下!”

  站在廊庑下的羽林卫应声上前,扭了汲黯的胳膊,就要向外拖去。但汲黯面无惧色,甩脱禁卫,轻轻地拂了拂肩头,随即大笑道:“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臣今日既然敢直言不讳,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皇上如此讳疾拒谏,汉室危矣!”说罢,就转身昂首阔步向殿外走去。

  大殿里的气氛紧张极了,大臣们眼光追着汲黯的背影,呼吸几乎要停住了。就在这时,只听从御案后传来沉重的喊声:“慢着!”

  顷刻间,禁卫们的脚步凝固了,汲黯的脚步停滞了。

  刘彻慢慢地从案几边站起来,似乎是要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汲黯,你既然敢当着众卿的面折朕的颜面,朕就给你机会,让你将所思所想尽数道来。”

  汲黯再度来到刘彻面前,肃然道:“皇上乐于纳谏,乃大汉之幸,万民之幸。臣之所奏,绝非妄言。臣在东海任太守时,就听百姓街谈巷议,说皇上图一时之乐,竟然要将宜春、蓝田、周至大片农田划归上林苑,此非多欲乎?臣又闻听,皇上仗着体魄健壮,屡欲搏击熊罴,此非多欲乎?臣还闻听丞相侵占民田,与民争水,致死人命,此又非多欲乎?”

  汲黯一一列举,然后又道:“臣身为汉臣,光明磊落。况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臣已在其位,纵爱吾身,奈辱朝廷何?臣的话说完了,皇上若不能容臣,臣虽死无憾。”说完,汲黯跪地伏身不起。

  当汲黯再次抬起头时,刘彻已站在他的面前了。他心中的怒火早已被汲黯的铮铮直言所浇灭。自即位以来,刘彻第一次听见大臣用如此犀利的语言指责自己。就是当初扩充上林苑,东方朔等人谏言阻止时,也没有用这样的秉直之辞啊!看来,在这样的诤臣面前,朕今后确实要约束自己了。为了社稷大业,也为了自己的人格。

  刘彻弯下腰,几乎是拥着汲黯从地上站起来,而一种欣慰和喜悦也从他的胸间汩汩而出了。

  “甚矣!汲黯之憨也。”他觉得,此时此刻,只有一个“憨”字,才足以表达对汲黯的认知和赞誉。

  “众位爱卿,自窦婴之后,朕罕听如此诤言。朕今闻之,顿感豁然。朕谨受教矣。”

  他又忙令黄门赐酒。汲黯十分感动,接过酒说道:“陛下如此胸怀,大汉之福也。”

  “圣哉吾皇!明哉吾皇!”

  “圣哉吾皇!”

  “明哉吾皇!”

  ……

  这声涛冲出未央宫前殿,在长安城头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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