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汲黯上谷查军情 去病祁连出奇兵
元狩二年四月,汲黯奉诏到了上谷郡治所沮阳。
郝贤率领长史等一干人出城迎接朝廷使者。
结局早在长史回到前线时,郝贤就已经预料到了。因此汲黯的到来,他并不感到意外。
惟一让他放心的是,驰援的粮草早于汲黯三天就到了,这让苦苦坚守了三个月的军民终于暂时结束了饥饿的煎熬。
“皇上没有忘记我们啊!”
那一天,郝贤长跪黄尘,头贴着地上很久,泪水湿了面前的黄土。
从元狩二年正月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左屠耆王率领的匈奴军把沮阳围得水泄不通,而呼韩浑琊的军队则分为两部,一部沿着延水流域,与驻守在宁县的西部都尉在广宁、茹县一带展开交锋。另一部分则沿着阳乐水流域,与驻守在女祁的东部都尉鏖战。
战争初期,汉军凭借平时的粮草积蓄,使双方形势处于拉锯状态。可这些从当地征集的壮丁,很快就处于穷于应付的被动地位,不得不向内地撤退。
二月的一天,汉军与呼韩浑琊的军队在茹县南的下落遭遇,双方打得很惨烈,匈奴军追着撤退的汉军从县城穿越而过,他们沿途抢掠财物,掠夺人口,一把火烧了城中的房屋。
等他们呼啸而来的时候,汉军早已越过冶水,进入到海坨山的密林之中。
失去了目标的匈奴人,把愤怒倾泻在了逃难的百姓身上。
男人都打仗去了,剩下的只是些老弱妇孺,面对匈奴人的铁蹄,他们除了惊恐、躲藏,毫无还手之力。
此刻,这些百姓正在庄主的带领下,向山谷转移。
庄主在心里埋怨太守,他为什么要将所有的壮丁都征到前线去呢?难道百姓的命就不值钱么?
站在一块大石后面,他远远瞧见了追过来的匈奴军。他本来腰间还挂着宝剑,可为了保护百姓,他将兵器递给了身边的一位老者,自己徒手出现在敌军面前。
奔驰在前面的匈奴千夫长被这个手无寸铁的汉人给镇住了,他勒紧马缰,战马一声长啸,马队顿时停住了,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他。
双方对视了片刻,庄主声音洪亮地问道:“你们不在漠北牧马,反而千里驰驱,来到这里,不就是贪图汉人的财物么?我愿意用本庄的财物换得百姓的安全,怎么样?”
“什么?”匈奴千夫长指着庄主,放声大笑地问身后的部属,“你们说怎么办?”
其中一个百夫长挥舞着战刀喊道:“杀了他!”
“杀了他!”
……
眼看匈奴军一步步逼近大石,庄主明白了,今日拼亦死,不拼亦死,倒不如拼个血洒河谷,也不枉做一回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他从老者手中接过宝剑,便朝匈奴千夫长一个直刺,匈奴千夫长横空一个劈刀,庄主接住了,并顺势把他拉下马来,两人在山谷的溪水边杀作一团。
庄主不愧是当年的部曲首领,剑锋冷峻,招招进逼。不一刻,匈奴千夫长便气喘吁吁了。匈奴士卒眼看千夫长招架不住,纷纷涌上来将庄主团团围住。庄主左冲右突,前面的匈奴士卒纷纷落马倒地,后面又潮水般地拥了上来。眼看突围无望,庄主趁着敌军退缩之际,仰天长啸,用剑自刎了。
匈奴士卒们又是一阵乱刀,把庄主剁成了碎块。
“庄主!”大石背后的老者,不顾生死地扑了上来。
“庄主!”几位中年的户长也跟了上来。
“庄主!”女人们哭喊着拥了过来。
“爷爷!”孩子们惊恐地哭叫着。
战争!让人的兽性在血雨中迅速膨胀,让善良在金戈铁马面前显得如此无助。
老者捧起一缕庄主的头发,喷火的眼睛投向匈奴人:“你们杀一群无辜的百姓算什么英雄?简直是禽兽不如!”
千夫长一刀下去,老人的头就滚落在地了。
为了女人,男人们手挽手倒在了血泊中;为了孩子,女人们前赴后继地连成血肉的城墙。
匈奴千夫长飞快地扫了一眼女人们便喊道:“小儿杀掉,女人留下。”
女人们被生死存亡逼出愤怒的烈火,她们用身体保护着身后的孩子们,义无反顾地面对匈奴人的战刀……
之后,按照千夫长的吩咐,他们将掳来的女人手脚捆了起来,放在马背上。他们离开山谷时,都没有再看一眼河谷内的尸体,留在那里的只是庆贺胜利的歌声:
山鹰凭借草原的风,
才能展翅翱翔。
匈奴的战刀靠敌人的血,
才能擦亮。
催动**的战马,
踏破凤凰山阙。
挥舞手中的战刀,
扫落边塞的风雪。
我们是太阳的儿子,
没有谁能够阻止,
匈奴人征战的步伐。
……
两天以后,守卫下落的司马冲出匈奴人的包围,回到了沮阳城,他沮丧地跪在郝贤面前请罪:“末将有罪,下落失陷了。”
这本在郝贤的预料之中,因此他更关注的是下落的百姓:“那百姓呢?”
……
“说!百姓呢?”
……
“莫非……”
长期在郝贤属下履职,司马深知郝贤视百姓重于一切,他知道瞒不下去,但他更清楚,扔下百姓不管,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下落的百姓在凤凰山谷遭到匈奴军的屠杀,死亡千人,末将有罪,请太守责罚!”
“本官真想一刀结果了你!来人!将罪人拿了,听候朝廷发落。”郝贤恨声道。
接下来,战事的发展让现实变得越来越严峻。
随着战场形势的变化,撤进沮阳的人越来越多,本来贫瘠的沮阳一下子面临着巨大的粮草压力。
开始,还可以做到按时发放粮食,但随着人口剧增,各军的口粮由每日三餐改为两餐,到后来只能维持一天一餐。士兵们空着肚子上城坚守,时有士卒昏倒在城头。至于百姓,那更是苦不堪言。
有一天,巡城的司马来报,说城东南发生了分食人尸的惨剧。
那一夜,郝贤站在冷风吹过的城头,整整一夜无眠。他感到严峻的关头到来了,一旦沮阳失守,那不仅意味着在大汉东边防线上被撕开,而且直接影响到西线战场的大局。自己革职事小,边境的百姓从此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就在这时,朝廷援助的粮草到了。
郝贤知道,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接到来自长安的援助了,因为上计作假,等待他的将是以欺君之罪被押回长安……
此刻,郝贤的心情反而平静多了。上计作假是他提出来的,他不会推卸责任。
因此,当汲黯宣读完皇上的诏书后,他没有丝毫意外,他还是像接到朝廷援助那天一样,跪地叩谢皇恩。
当晚,郝贤召集长史、幕僚和各路司马宣布了朝廷的旨意,在新任太守到来之前,长史暂时署理太守职事。
夜阑更深,等人都散去后,郝贤对汲黯道:“大人旅途劳顿,还请早些歇息,罪职还要到城上去查看一下。”
汲黯的心就有些悸动——一个即将身陷囹圄的太守,一个曾封侯的将军此刻还能恪尽职守,他很感动。他决定与郝贤一起前去巡防。
“这怎么可以呢?”郝贤不知怎样回绝汲黯的要求,“这……在下可是戴罪之身啊!”
“暂且不提这个。”
“只是这样屈尊了大人。”
“将军何出此言?你我同朝多年,本使是那种雪上加霜的人么?”
汲黯的为人他知道,要是不让他同往,反倒显得不近情理。长史见夜间风大,遂为汲黯准备了披风。
“边城风大,夜间寒冷,大人披上这个,可以挡挡风寒。”
“将军终年与风雪为伴,本使吃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走出府门,沿途见换岗的士卒穿梭来往,虽然气氛有些紧张,却是有条不紊。而巷闾之间,百姓都纷纷献出自己的财物,用于抗敌。大家见了郝贤,便停下脚步,立在路旁向他致意。
汲黯感慨道:“将军处境如此艰难,军伍却如此整肃,百姓却如此齐心,本使着实没有想到。”
“大人言重了,要是朝廷的粮草晚到十天,罪职也担心不攻自乱呢!”
说着话两人就到了城墙脚下,他们登上北城楼,虽说时令已是四月,可是边塞的夜依旧是春寒料峭,冷风吹起汲黯和郝贤的披风,呼呼直响。
汲黯不禁打了一个哆嗦,转脸看去,只见郝贤临风而立,身影被夜幕包裹成一尊挺立的石像。他自然又是一番感慨,且不说那些坐而论道的京官们抨击起边塞的守将来疾言厉色,他们哪里知道卫国戍边的辛苦呢?他由此而想起李蔡、张汤等人,心想真该让他们也做几年的边关太守。
正想着,就听见郝贤道:“大人请看。”
顺着郝贤的手指看去,城北的山坡上篝火旺盛,传来匈奴人的高歌声,在天幕上形成一道别样的风景。
“依照惯例,匈奴人一般都是在抢掠了边城百姓的财物后就会匆匆退去,这次却盘桓了许久,他们就是要等大将军率我军主力到来,引入大漠而歼之。”
汲黯道:“可这一回他们失算了,他们不会想到皇上会舍弃东线,而剑指河西。”
“这正是皇上的圣明之处。霍将军眼下大概已经出了陇西,直奔祁连山呢!匈奴人向来认为,祁连山飞鸟难过,而我军却能翻越它,敌人岂能不惊?”
汲黯裹了裹披风道:“依本使看来,霍将军之所以能够纵横河西,一赖皇上运筹帷幄,二赖将军你在东线牵制。只是这样一来……”
“我军虽然物资匮乏,但匈奴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远途跋涉,估计粮草也消耗得差不多了,现朝廷粮草一到,我军士气高涨,百姓人心稳定,在下纵是戴罪回京,也无憾了。”
回来的路上,两人没有说话,灰尘呛着鼻子,沙粒落在肩头。汲黯几次想打破这种沉默,但搜肠刮肚却找不出一个话题。
而郝贤的内心此时十分复杂。太守的印信已经交出,这里的军政各务都与他没有关系了,就是现在将他锁进囚车,他也无话可说。可是如果他披戴枷锁,当着上谷军民的面出城,将会给战事带来怎样的影响呢?想到这,他鼓起勇气道:“大人,罪职还有个不情之请。”
“大人有话尽管直说,只要本使可以办到。”
“如此罪职冒昧了。”郝贤先向汲黯作了一揖,然后道,“因为罪职而使大人千里奔波,罪职内心很是不安。”
“大人这是怎么了?有话就说嘛。”
“好!如此罪职就斗胆了。”这时,一队换岗的士卒从身边走过,他们整齐的步伐和抖擞的军姿,更增添了郝贤的勇气,“大人也看到了,上谷军民数十年来之所以饱受匈奴之患而忠汉之志不移,全在历任太守的苦心经营。现在军中除长史和司马外,部属们尚不知在下获罪的消息。为了稳定人心,罪职冒昧请大人明日离开沮阳时,不要对罪职施以枷锁。”
“如此忠心为国,本使答应你!”汲黯毫不犹豫道。
“如此,罪职就谢过大人了。”
夜幕浓重,可汲黯似乎看到了郝贤眼中的泪光。男儿有泪不轻弹,汲黯掂得出这泪的分量。
“大人这是为何?快快请起,折杀本使了。”
郝贤站起来又道:“罪职不愿惊动部属和百姓,希望大人明晨子时就押罪职回京。”
“好!一切都依大人安排。”
有郝贤这样的忠臣良将,真是皇上之幸,大汉之幸!汲黯的手与郝贤紧紧握在了一起。
“霍将军知道了,会感谢大人的。”汲黯感慨道。
……
霍去病从狄道出发,经数日行军,终于翻越了乌盭山,前面山势逐渐下沉,他们进入了一条宽不过一里的狭长谷道。谷道两边峭峰相夹,横空悬挂,欲飞似坠。他此时才知关于祁连山势的描绘不是虚说,现实甚至比文字叙写有过之而无不及。
站立道旁,看将士们从身边走过,霍去病情不自禁地回头望去,乌盭山已经被甩到身后,成了他们惊心动魄的回忆。
对生在中原、长于长安的霍去病来说,第一次作为西路军统帅出征,想起刚刚过去的六天,不禁感慨造化的扑朔迷离。
那是怎样的六天啊!乌盭山上的气候飘忽不定,刚刚还是艳阳高照,只要山谷间飘来云彩,顷刻间就风吼雪飘,寒气刺骨。
刀子一样的风刮过脸面,头发上、肩膀上落下厚厚的雪花;风吹透铁甲,贴着将士们的脊梁,透心的凉;漫天的雪雾,从这个山头飘到那个山头,迷住了本就不好走的道路,一不小心就会坠落百丈崖底。
早在大军进驻狄道时,陇西太守就提醒他一定要备足御寒物品。但还是有不少的士卒没有翻过山峰,就永远地葬身在大山深处。
在这样的气候下,多在山上待一个时辰,就意味着要多付出生命的代价。未战而先折兵,他难以面对这些士兵的亲人。
霍去病十分严肃地对李桦道:“传令各路司马,督促将士们加快速度下山,千万不要停下来。”
“诺!”
李桦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就听见耳边传来雷鸣般的吼声。接着,对面山坡上卷起冲天的雪尘,从峻峭的崖顶滚滚而下。顷刻间,十几名年轻的身影就被淹没了。
霍去病和李桦惊呆了。
生命的旅途有时候就是这样,乌盭山以这样的冷酷接纳了一群青春的躯体。
那一天,李桦没有从霍去病的眼中看到一滴眼泪,这种坚韧和深沉似乎超越了他的年龄。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打一仗,霍去病的心就覆上一层冰,或者一层铁,使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无情。
后来,河西大战结束后,当皇上颁赐封赏时,朝廷中有人也议论过,说他带兵严酷。
可只有李桦知道,这种严酷背后所潜藏的是侠骨柔肠。
此时,当他们即将走出大山的时候,霍去病还来不及感慨,就把思路转到对战事的部署上来了。
李桦领着前军司马赵破奴从当地找来的向导来到霍去病面前。向导说往前再走三十里,就出了谷口,南部是匈奴人的河西草原,往北走就是荒漠。
“驻扎在此地的可是浑邪王的军队?”
“此地是遬濮王的辖区。”
霍去病又详细地询问了匈奴军的习惯和部署,向导也只能回答个大概,霍去病听了不甚了了。但他很快释然了,这个向导是从陇西流落到此的汉人,又能知道多少呢?
霍去病要李桦率领人马加快前进,务必赶在黄昏前把行辕移到距匈奴最近的谷口。在李桦即将出发的时候,霍去病又叫住了他:“传令下去,凡从谷口进来的人,两日内不能出谷,违令者斩!”
当夜,汉军在古浪谷宿营,沿着谷道一片帐篷,绵延长达十里。霍去病的行辕在距谷口约二里的一座山洞里。李桦事先选了这洞,刚刚把一切收拾好,霍去病就带着卫士到了。
一进洞口,他就觉得一股暖气扑面而来,驱除了身上的寒冷,他定神去看,才发现是用干牛粪生了火。
李桦道:“此地寒冷,树木稀少,当地的牧民都是用牛粪取暖的。”
“将士们都有么?”
“禀将军,从午后进入谷道时起,各路司马和校尉就令什长带着士卒去拾牛粪,现在大概都生上火了,说不定正在围着火堆吃着糇粮呢!”
霍去病点了点头,又要卫士下去传话,取暖也要隐蔽,不可将我军行踪暴露。说完这些,他才抓了一把糇粮,和着干脯塞进了口里。
自打离开狄道,他一路上就吃这个,现在到闻个那味就饱了。但他还是伸了伸脖子,强迫自己咽下,然后坐下来询问军情:“探马回来了么?”
话音刚落,就听见谷道上传来沉闷的马蹄声,李桦出门去看,只见两人骑着马匆匆上坡来了。原来是军侯和屯长。
军侯瑟缩着身体,牙齿打颤,说话都显得僵直了:“将军在么?”
“正等着二位呢!”
两人将一路侦察所见一一禀报,霍去病又详细询问,然后才命他们回营休息。他回头看着李桦的时候,那喜色就抑制不住地飞上眉梢了:“结合向导和探马所报,遬濮王确实不知道我军已到。这真是天赐良机,速传令下去,连夜拔营,兵分四路,夜袭匈奴军营。”
接着,他又对每一路司马详细地作了安排:第一路赵破奴部以三千人马西行古浪中部,占领五台岭;第二路高不识部以两千人马北上,袭击姑臧之敌;第三路仆多部由他直接率领,直捣遬濮王庭。
霍去病激励道:“告诉将士们,古浪草原牛肥马壮,不想吃糇粮,就奋勇杀敌,打胜了就吃好的!”
“诺!”
李桦不敢怠慢,迅速传令去了。霍去病也命卫士灭了火,然后收拾行装,披挂上马,准备出征。
出了洞,借着深夜寒冷的星光看去,全副武装的汉军骑兵和步兵潮水般地从眼前走过,虽然看不清他们的面容,然而那有力的步伐,那飘**在寒夜中的旗帜,还有那沉沉的马蹄声,让霍去病都感到了一种大战在即的气氛。
他对自己军令很满意,一路上将士们都冻坏了、饿坏了、苦坏了,草原的马奶酒和肉食对他们该有多么强烈的**。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黑乎乎的,只待了半个时辰的山洞,很潇洒地扬起马鞭,冲下山坡,融入茫茫夜色之中。
……
横亘在河西草原南缘的祁连山,有如上苍垂落在人间的一道巨大的石壁,不但分开了河水与内陆水系,也把世居在这里的匈奴人与外界隔开了。只要每天赶着牲口懒散地漫步在辽阔的草原,看一眼心中的“母亲山”在蓝天下的雄姿,他们就能够触摸到太阳的温暖,感受到大地的恩泽,就从虔诚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份安逸的惬意。
当卫青收复河南和漠南的时候,当左屠耆王和呼韩浑琊在上谷与汉军展开大战的时候,遬濮、狐奴部落的子民们似乎根本就不知道汉军的存在,大战对他们来说依然很遥远。
他们非常自信,飞鸟都过不了的祁连山,对汉军来说是永远不可逾越的屏障。
可是战争就在这个春天打破了遬濮人的酣梦。
汉军越过祁连山时,遬濮人正在举行盛宴迎接匈奴太子乌维。
乌维是奉伊稚斜的诏命来金城相亲的。这对远离单于庭的遬濮王来说,简直是天赐恩泽。他把自己的几个女儿唤来,轮番为太子斟酒。
遬濮王聪明绝顶的三女儿娜仁托娅更是千方百计地向太子示爱,她穿上从汉人那里换来的锦帛做成的新衣,敷上胭脂,熏了从月氏国传来的香料,捧着银碗盛的马奶酒,轻风一样地飘到乌维面前,声音柔柔地说道:“请太子满饮此碗。”
在乌维接过酒酿的那一刻,歌声也如酒香一样地醉入他的心里:
百灵鸟儿唱啊云雀儿飞,
那是尊贵的客人到草原来了。
马蹄儿响啊牧笛儿吹,
那是英雄的太子到草原来了。
姑娘啊比月亮温柔比太阳热烈,
那是被哥哥的爱醉了。
……
娜仁托娅一双晶亮的眼睛里,**漾出女人的妩媚和温柔,其中还带有女人的野性,乌维被这双眼睛迷得神魂颠倒,醉得一塌糊涂。
这一切遬濮王都看在眼里,只要娜仁托娅做了太子妃,他见了那个趾高气扬的休屠王还有必要点头哈腰么?只要太子看中她,他要亲自送女儿到单于庭去。
当晚,乌维和娜仁托娅就相拥在温暖如春的穹庐里,爱的欲火送他们走进了玫瑰色的梦幻,情的骏马载着他们驰骋在爱的草原。两人都期待着在九月的祭天之时举行他们的婚礼盛典。
半夜里,他们被牧羊犬的狂吠惊醒,乌维一把将娜仁托娅抱在怀里,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汉人打过来了?”
娜仁托娅给了太子一个深吻:“哪来的汉人呀!祁连山终年积雪,他们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过来啊!”
但乌维还是嗅出了异常,他起身穿衣,摇头道:“不对!如果不是汉人来了,那就是部落起了纷争,我得去看看。”
他刚刚束好腰带,就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呼唤:“太子快起来,汉军杀过来了。”那是遬濮王子巴图鲁的声音,娜仁托娅迅速拉开穹庐的门帘,遬濮王和巴图鲁带着一股冷风进来了。
两人脸上都充满狐疑和惊恐,他们难以相信汉军会神话般地出现在古浪草原。
乌维一边收拾行装,一边说道:“简直不可思议,难道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
遬濮王在一旁催促道:“事情紧急,请殿下与巴图鲁换了行装,带着娜仁托娅北上吧!”
“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置王兄于绝境么?”
“殿下乃单于太子,如果有个闪失,父王怎么向单于交代呢?殿下就快快换装吧!”说着话,巴图鲁上前扒了乌维的袍子就穿在自己身上。
看着乌维换了服装,遬濮王道:“卫队就在外边等着,殿下快走!”
“王爷……”
“快走……”遬濮王在乌维的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那马竟没有嘶鸣,就迎着大风,撒开四蹄,飞进了夜幕。
遬濮人从来没有如此仓皇过,估计乌维和娜仁托娅的马队走远了,遬濮王才翻身上马,对巴图鲁道:“传令给古浪当户,让他的军队全力阻击汉军。”
夜色中,遬濮王沙哑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子民们,匈奴的兄弟们,我们的故乡不安宁了,汉人打进来了,我们要捍卫我们的土地。”
祁连山在回应:“捍卫……”
古浪河在回应:“捍卫……”
可是一切都晚了,长久的安宁让遬濮王的军队消磨了刀锋的尖锐,古浪当户的第一道防线不到半日就溃散了。
霍去病不断地发出命令,要求军队不要被束缚住手脚。赵破奴使一杆长枪冲在队伍前面,他连续冲破几拨匈奴士卒,终于找到了守卫古浪的当户。
赵破奴隔着几丈远看去,这当户身穿黄亮的牛皮铠甲,散发披肩,与络腮胡混在一起,模样凶煞煞的。显然他也将赵破奴误认成霍去病了,他放马疾奔,挥动双刀,直向赵破奴砍来。
赵破奴并不接招,虚晃一枪,将坐骑后退了一丈多,然后立即从当户的侧面刺来。当户一惊,来不及躲闪,左臂中了一枪,手中的刀掉在地上。赵破奴趁机又是一枪,可惜没有刺中。当户掉转马头,朝弓弩阵前跑去。赵破奴立即看穿了当户的意图。他双腿夹着战马,紧紧咬住当户不放。当户发现摆不脱他,又转头仓皇迎战,两人就在弓弩阵前厮杀起来。
匈奴弓弩手只看见刀光闪闪,马来马去,却不知从何下手。两人战了几十回合,赵破奴一枪将当户刺于马下,然后立即向弓弩手冲去。他们的战刀扫过匈奴人的头颅,飞溅的血花染红了战马的铁蹄。日近午时的时候,汉军已冲到了巴图鲁防守的地区。
巴图鲁的军队是清一色的骑兵。
为了掩护女人和老人转移,巴图鲁将骑射摆在防卫前沿,接着是持长枪的骑兵,第三道才是持马刀的骑兵。因此,当汉军到达的时候,首先遭遇了密集的箭雨。冲在前面的汉军纷纷中箭落马,霍去病一看便急了,两脚狠劲拍打战马,直朝着指挥的裨小王压来。他一枪挑住裨小王,在空中旋了一圈,“刷”的扔在地上。
裨小王一死,匈奴军队不战自溃,士卒惊慌失措地扔了手中的弓箭,纷纷向后退去。汉军士气大振,所过之处,吼声如雷,战刀闪闪:
“杀啊……”
“杀啊……”
匈奴军被汉军猛烈的攻势所震慑,跪地投降者连成一片。霍去病继续追击逃敌,凡持戈顽抗者,尽皆命丧刀下。
未时一刻,巴图鲁横刀立马出现在草原的腹地,紧紧随在霍去病左右的李桦告诉他,来者就是伊稚斜单于的太子乌维。
“果真是他么?”
“下官的兄长曾随大将军在漠南与伊稚斜对过阵,只有单于太子才有这样的装束。”李桦又看了看,才自信地点了点头道,“没错,一定是他。”
这消息顿时让霍去病的眼中闪耀着灼灼光彩,那男人的雄性、将军的刚性和野性立即交融成一种亢奋。他令仆多率领一支军队,绕到山后面进行包抄。
“必须生擒献给皇上。”霍去病随即催马冲了过去,对着巴图鲁喊道,“我汉军所过之处,投降者生,反抗者死,你下马投降,本将可饶你不死。”
巴图鲁挥动战刀,吼道:“你见过狼向羊投降吗?我是单于太子乌维,看你小小年纪,竟敢犯我国土,杀我子民,你就不怕做刀下之鬼么?”
霍去病也不答话,催动坐骑迎了上去。
汉军与匈奴军在草原上拉开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厮杀,碧澄的蓝天被涂成了血色,沉睡的草原被渗入地下的鲜血催醒,远方积雪皑皑的祁连山头飘着团团彤云——这是河西匈奴人灾难的日子。
每个汉军将士都希望挣回爵位,好为父母妻子赚上几亩薄田,免几年赋税。他们砍下匈奴士卒的首级,就把他们的耳朵割下来,然后又立即投入新的厮杀。
巴图鲁与霍去病刀来枪去,厮杀了几十个回合,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一直没把霍去病放在眼里的巴图鲁暗暗吃惊,这个少年将军将一杆钢枪使得天旋地转,让他眼花缭乱,几次想攻击都没有奏效;而霍去病也为巴图鲁的臂力所震撼,可他更清楚,从意志上压倒敌人,比在他身上留下几道伤疤更有效。
霍去病越战越勇,而巴图鲁却因为牵挂着遬濮王和妻儿,刀法越来越混乱。他明白,如果继续恋战,结果一定好不到哪儿去,他卖了一个破绽,拨转马头,就向西面的土丘跑去。
巴图鲁登上土丘,只见霍去病矫健的雄姿,被奔马带起的烟尘裹着,恰似一条翻云覆雨的蛟龙,挟着雷电,狂飙而来。
巴图鲁情知如果再战,必败无疑,正要转身朝土丘下的河谷跑去,不料却被一条索套绊倒,连人带马被生擒了。
等霍去病赶到面前,巴图鲁已被缚了手脚,一身血污地站在那里。
率军伏击的仆多上前,一脚踢在巴图鲁的腿上骂道:“见了骠骑将军为何不跪?”
霍去病翻身下马,拦住仆多,脸上飘过一缕和风微笑道:“太子若能降我大汉,本将会奏明朝廷,皇上定会厚待太子,赏地封侯,岂不比这逐水草而居的漂泊生活好吗?”
“哼!”巴图鲁从鼻翼间挤出一声冷笑,事情果然不出他和父王所料,汉军之所以紧紧咬住他不放,是因为把他当成了单于太子。
此刻,巴图鲁一脸释然,他完成了父王的嘱托,为乌维太子和妹妹赢得了奔往漠北的时间。
巴图鲁面向北方,眼角涌出了两行泪水,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喊道:“神圣的太阳神啊,请保佑太子吧!”说罢,他便冲向一位汉军什长的钩镰枪,什长心头一惊,忙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孰料这正中巴图鲁下怀,他迎着什长的气力,让枪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他**着倒在地上,气息奄奄地对霍去病道:“能与将军对阵疆场,是巴图鲁的幸运,将军倘念我忠于主子,就补上一枪,好让我痛快地到太阳神的身边去吧。”
霍去病迟疑片刻道:“好!本将就成全了你。”随即便抬起手中的兵器,结果了巴图鲁的性命。
看着巴图鲁渐渐冰冷身体,霍去病丢了兵器,满怀钦敬地叹息道:“虽为败军之将,却是忠贞男儿,死亦壮烈。传令下去,依照匈奴习俗,好生安葬。”
傍晚,灰黄的太阳被西北风裹挟着,滑向覆满积雪的祁连山后。风送走太阳,似乎还未尽兴,肆虐的脚步伸向草原的各个角落,驱走白日仅存的暖气,使草原显得更加空旷和寂寥。
在将士们清理战场时,许多尸体蜷着的手指动一动就碎成几块。这惨状让霍去病的心情不免沉重起来,他对李桦道:“将两军将士葬在一起吧!他们虽各为其主,可没有过错。”
第二天夜里,当汉军将士就着烧得暖烘烘的牛粪,用牛羊肉和马奶酒犒劳被糇粮刮完了油水的肚子时,霍去病在中军大帐举行了翻越乌盭山以来的第一次军前会议。
汉军的出其不意给河西匈奴军沉重打击,仅仅只有两天,他们的铁蹄席卷了包括遬濮、狐奴在内的五个部落,基本实现了皇上“以驱敌拓土为目标,人众辎重弗取”的旨意,斩首两千余级,俘获遬濮和狐奴王等。
霍去病举着盛满马奶酒的银碗,率领众将高呼“皇上圣明”,然后与大家一起将酒一饮而尽。
他环顾了一下灯火下的诸将,一个个红了眼睛,黑了颜面。河西的风用了仅仅不到二十四个时辰就将他们雕琢成地道的草原人。看得出来,将军们疲倦极了。可他却不能给他们片刻的休整时间。
“各位!本将知道将士们很疲倦,可我军务必乘胜追击,不可犯穷寇莫追的大忌。”说着,他向从事中郎招了招手。
李桦应声来到地图前,指着北方道:“我军进入河西以来,虽然初战即胜,然这只是第一步。在翻过焉支山后,我军遭遇的第一个障碍将是折兰王、卢侯王的军队,据下官派出的细作禀告,他们已经在金城一带布防,试图阻止我军西进。”
霍去病坚毅的声音敲打着大家的心房:“我军经过古浪之役,军力已不足一万,现在又远离边塞,故只宜速战。”
作为三军统帅,霍去病明白兵不斩不齐的道理,因此在众将即将离去之时,他矜持而又肃然的宣布道:“有功者赏,贻误战机者斩!”
会后,李桦给火盆里添了几块牛粪,然后说道:“将军劳累多日,也该早些歇息了。下官还要到各个营帐去看看。”
那稳健的脚步声回响在霍去病的耳际时,让他在寒夜里领受到一种自外向内的温暖。
李桦兄长式的关爱与他的尽职尽责,天然交织成一种宽厚的、儒雅的行为,让霍去病常常有一种在军事上他是统帅,而在做人上李桦堪称老师的感觉。
他发现只要有李桦相随,他任何时候都是气清神定,有条不紊的。
风在帐外呼啸,尽管牛粪烧得很旺,还是抵不住寒意的侵袭,此刻他才发现,长安在情感上是那么的亲近。而且这种感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
他想,长安现在一定是花团锦簇、草长莺飞的日子,皇上此刻在干什么呢?他也许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前方的战报,也许正在批阅大臣们的奏章呢!
想起出征那天,皇上亲自送行的宏大场面,他心里就热乎乎的——也只有在这一切都很沉寂的遥夜,阳石公主那双浸满离愁别绪的眼睛才会再度在他的心头**起阵阵涟漪。
那是未央宫中的依依话别。那一天,他遵照母亲的训诫,到宫中向皇后辞行,阳石公主一刻不离地雀跃在身旁,影子一样地围着他转。她毫不掩饰对他的喜欢,她寻找了各种由头与他在一起说话。
如果说上一次进宫时,他对阳石公主的挥别更多的是带了亲情的成分,那么此次辞行,他觉得她看自己的目光中含了一种让他难以释怀,却又一时说不清的意味……
在皇后生的几个公主中,阳石公主是唯一对习武情有独钟的女子,她总是从舅父卫青那里借兵书来看,这使得皇上对她有了一种父亲之外的偏爱,也使得她与霍去病之间的话语多了许多。只要是在宫中相遇,她都要霍去病将那些古今打仗的故事说给她听。
送别那天,阳石公主拒绝了宫中安排的车驾,而是一身戎装,骑着战马来为霍去病送行。他至今也说不清楚,日夜都盼望建功立业、效命疆场的他,为什么在走过横桥时,就忽然有了那一瞬回眸。
在那一刻,他看到了在送行的阵列中,阳石公主手中举着皇上特命工官处为她铸造的宝剑;在那一刻,他从公主的眼睛中看到了与手中的宝剑多么不对称的泪花。以他的情感阅历,一时还揣摩不透宝剑与眼泪是怎样合成了阳石公主复杂的感情的,然而,那一幕却让他那么刻骨铭心。
也许是受了舅父太多的影响,这时候的霍去病,血液中涌动的是男人驰骋沙场的滚滚激流,是将军力拔山兮的英雄气概,是用手中利剑铸造生命丰碑的鸿鹄远志。几个月来,他几乎没有时间想起这些值得他回味的细节。
可今夜他忽然发现,有些东西一旦进入心里,注定终生相伴。
霍去病下意识地将一块牛粪夹进火盆里的时候,他用冰凉的双手搓了搓脸,迅速将思绪转到眼前的战事上来。
“是的!明日送往陇西郡的战报也该上路了。”
霍去病庄严地签封了奏章。
远方传来一声狼叫,他不由得“哦”了一声。时间过得真快,随着东方渐露的晨曦,元狩二年四月的第一天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