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辛丑签约国权丧 屈辱忧愤鸿章殁
因为京城电报不通,身在上海的李鸿章比朝廷的节奏总是慢半拍。他收到朝廷任命他为全权大臣的上谕时,已经是七天之后,而此时,正是慈禧逃出北京的日子。
但李鸿章并不知道京城已经失守,他请袁世凯转奏,增派庆亲王、荣禄、刘坤一、张之洞为全权大臣。议和是挨骂的差使,不能只让他李鸿章来担。然后再电告护理直隶总督、直隶布政使廷雍,通饬文武官吏不准擅离职守,土匪溃兵生事以军法从事,各军约束队伍,静候调遣,团民兹事者一律痛剿。
五天后李鸿章才得到京城已经失守的确信,随后他联合刘坤一、张之洞,先后向朝廷上了《时局变迁急求补救折》《大局急宜挽救不可再失事机折》,要求朝廷明降谕旨,声明拳匪罪恶,并令各直省将军督抚,遇有拳匪滋生事端,尽力痛剿,以靖地方,而快人心。又在附片中要求朝廷下罪己诏。
八月十五日正是中秋节,李鸿章收到了由行在发来的上谕,不但完全同意李鸿章等人的建议,而且对李鸿章赞赏、劝慰有加:
谕军机大臣、电寄李鸿章等: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等会奏摺片,暨李鸿章初九日电奏,同日览悉。七月二十一日之变,罪在朕躬,悔何可及。该大学士等与国同休戚,力图挽救,宗社有灵,实深鉴之。所陈各节,悉系目前最要机宜。庆亲王奕劻,计初十日可以到京,本日复有旨加派荣禄会同办理。该大学士应即借乘俄舰,驶赴天津,先行接印。仍即日进京会商各使,迅速开议。至罪己之诏,业于七月二十六日明降谕旨,播告天下,该大学士此时当已接到。自行剿匪一节,该大学士未到任以前,已责成廷雍认真办理,本日亦有明发谕旨矣。其余皆当照请施行。唯事有次第,不得不略分先后耳。朕恭奉慈舆,一路安善,现距太原两站,驻跸久暂俟抵太原后,体察情形,再定进止。此次变起仓猝,该大学士此行,不特安危系之,抑且存亡系之。旋乾转坤,匪异人任,勉为其难,所厚望焉!仍着端方转电李鸿章等知之。
端方此时任护理陕西巡抚,李鸿章的奏折、电报都是他负责转达行在,因为山西闹义和团很凶,电报线杆早被拔光,已不通电报。接到这份上谕,李鸿章知道不能再拖延了,朝廷给足了面子,再不北上说不过去。于是,他开始筹划北上的行程。
他原本是计划乘坐俄国军舰北上,但怕与俄国走得太近,惹得他国嫌隙,于是改乘轮船招商局的轮船。但现在是交战时期,轮船招商局早已停航天津,因此给庆亲王发了一份急电,告诉他自己将于八月二十一日乘轮北上,请他知会各国公使,转告各国水陆提督共同保护。否则在海上被一炮击沉,他向哪里喊冤去?同时,他也将自己的行期电告廷雍,让他准备到天津去办交接。
临行前,又接到张之洞的电报,根据他多方得到的消息,各国希望重惩首祸大臣,方能开议。这正合李鸿章之意,在上船前,李鸿章密电护理陕西巡抚端方,请他密呈行在:
太原行在密呈御览:全权大臣大学士李鸿章、南洋大臣两江总督臣刘坤一、湖广总督臣张之洞、山东巡抚臣袁世凯跪奏:为事机万紧,恭折密奏,仰祈圣鉴事。德新使致臣之洞电,必欲先办主持拳党之人而后开议。臣鸿章在沪晤德使、荷兰使及副总税司裴式楷、各国总领事等,所言皆同。是知各国公愤所在,断难偏护。若迁延不办,恐各国变其宗旨,愈久愈不可收拾。臣鸿章本日已将登舟北上,适接臣坤一等来电,均称伏读八月十五日电旨:“罪在朕躬,悔何可及”,不禁感愧涕零。实则罪在臣下,中外皆知,无可掩饰。欲求救急了事之法,唯有仰恳圣明立断,先将统率拳匪之庄亲王载勋、协办大学士刚毅、右翼总兵载澜、左翼总兵英年及庇纵拳匪之端郡王载漪、查办不实之刑部尚书赵舒翘等,先行分别革职撤差,听候惩办,明降谕旨,归罪于该王大臣等,以谢天下,以昭圣德。臣鸿章即可宣告各国,与之克期开议。是否有当,伏乞皇太后、皇上宸断施行。事关宗社存亡,不敢稍避嫌怨,谨合词电护理陕西抚臣端方缮折驰奏,冒死沥陈,不胜迫切待命之至。谨奏。光绪二十六年八月二十一日。鸿、坤、洞、凯。
李鸿章北上,除了文案、仆役、西医、随从等,还特别采购了大量干鲜果蔬及粮米,因为袁世凯特意来电告诉他,京中万物俱缺,留京官员、百姓生活非常困苦。海上航行四天,八月二十五日到达大沽,俄国派一位军官前来迎接,第二天一早乘火车赶往天津。
李鸿章在天津的行辕设在紫竹林租界东侧的水师公所,是北洋水师设在天津的办事处,东临海河,与老龙头火车站隔河相望。老龙头火车站是联军进攻天津时的主战场,如今战争的痕迹还随处可见。尤其是天津城,被战火毁得面目全非。过海河桥的时候,他向西北望去,从前一眼可见的老城城墙已经**然无存。
他的心腹幕友周馥已经提前赶到,两人一见面,恍如隔世。
“兰溪,一路上十室九空,断壁残垣,一片荒芜,这就是你我经营了二十余年的天津吗?真是……”李鸿章已经说不下去了,摇着头哽咽落泪。
晚饭前,李鸿章在院子里遇到一个很干练的马姓男子前来送菜,有心从他嘴里探听一下天津的情况。李鸿章穿戴的是青衣小帽,老马以为他是钦差行辕的一个师爷,因此说话相当大胆:“老先生放心,天津城里好多了,洋人比官府强,洋军队比官军好。”
“这话怎么说?”闻言,李鸿章有些好奇地问道。
“战前的时候,义和团把天津闹得不像样。裕总督是个糊涂蛋,把那些个乡井无赖奉为神明,任由义和团以抓二毛子为名,放火抢劫。我原本开着一个洋货店,被改成广货店,可照样还是被他们抢个精光,临了还放了一把火,还差一点把我杀了。天津烧成这样,一多半是义和团搞的鬼。”老马说起来就生气,“你说堂堂的一个总督,连天津市面都不能维护,还有个球用?洋人进了城后成立了都统衙门,组织巡捕营巡行,又在街上安了路灯,放了垃圾箱,谁乱倒垃圾,抓住就重罚,如今天津城里,虽然破烂不像样,但市面比从前安定多了,街上也比从前干净了多少倍。天津老城墙拆掉了,在路基上建成四条马路,正在安电灯,还要沿海河再修一条大马路。洋人办事真是利索,说办就办,所有拆迁的住户,公共工程局前去核定损失,房屋有补偿,每亩宅基地地基另给银七十五两,还要在别的地方免费供给同等大小的宅基地,还与每户签订协议。这样好的条件,从前从未见过,如今是拆到谁谁高兴。关键是洋人办事明白,凡事都公开贴出来,也没人从中捣鬼,更没人伸手向你要。这要是大清官员来办,能有一半落到百姓手里就不错了。”
“老哥怎么只为洋人说好话?”李鸿章些微有些不满。
“我是有嘛说嘛,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洋人进攻天津那会作恶够狠的,真是杀人如麻。但如今强多了,我们这些经商的私下都说,啥时候大清官员能像洋人这样办事就好了。”老马低声对李鸿章道,“眼下洋人正在鼓捣自来水,说是直接喝白河的水不干净,有细菌。从前李中堂是最能搞洋务的,可是他都没为天津人弄自来水,结果洋人来弄了。要我说,洋人比大清的官员强多了。”
这话让李鸿章非常吃惊,也令他陷入思考。等吃饭的时候,他没有胃口,和周馥说起下午的对话感慨道:“兰溪,联军杀人放火,可是百姓却说他们比大清官员强。可见百姓对大清是多么失望,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大清,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了吗?”
“亲贵如端王,权要如刚毅,一个王爷,一个堂堂大学士,竟然相信刀枪不入的神话,这样的朝廷,可不就是无可救药了!”周馥摇头道。
“我就纳闷,这么明白的事情,他们能看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竟然举朝上下一片癫狂!”
周馥笑了笑道:“中堂当然明白,他们不少人是装糊涂,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再套上一个堂皇的名头,把这些癫狂的百姓当了自己的棋子,以致举朝癫狂。大清这样的事情不乏前例,也必有后例。”
“你说得也有道理,是有人装糊涂。但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中国人的自大心理作怪。到现在他们仍然不以外洋为然,仍然觉得你洋人那一套没什么了不起,你有洋枪洋炮,我有四万万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你们,我泱泱五千年大中国,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所以有人连刀枪不入这样的荒唐事也能相信。林文忠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已经六十余年,六十余年还换不来我们的清醒;我搞洋务搞了近三十年,最终还是这样的结果,让这一帮蠢货葬送殆尽,想来真是让人无奈。”李鸿章听不进劝,心情十分恶劣,吃了没几口,胃就疼得厉害,一点食欲也没了。
李鸿章暂时还进不了京,因为载漪、刚毅等人还随扈行在,没受到任何处分,洋人认为朝廷不惩办祸首,没有和谈的诚意,拒绝李鸿章入京。等到了闰八月初二,朝廷终于明发上谕,承认排外是极大错误,向被害外国使节表示惋惜,答应惩办祸首,将庄亲王载勋、怡亲王溥静、贝勒载濂、载滢革去爵职,将端郡王载漪撤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府议处,载澜、英年均交该衙门严处,刚毅、赵舒翘交都察院和吏部议处。
朝廷有了这样的表态,李鸿章觉得可以进京了,此时护理直隶总督廷雍派人送来直隶总督关防,国难时期,一切从简,草草举行了交接仪式,李鸿章就算正式出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李鸿章让来人带一封密信给荣禄,说洋人不希望他出任议和全权,因为当初他是围攻使馆的总指挥。另外,联军近期有进军保定的可能,请转告廷雍,速将府库存银转移。
慈禧逃出北京的时候,本来是打算带荣禄一起走的,但刚毅反对,建议留荣禄在京与洋人议和。当时行在护军全是载漪一帮人的虎神营、神机营和步军统领衙门的兵,慈禧对载漪的反对不能不认真考虑,而且荣禄随行反而有可能被载漪等人谋害,所以口谕让荣禄留京。
荣禄虽然没有全力攻打使馆,但毕竟是当时的军事指挥,他不敢留京,和崇绮等人弄了几顶大轿,狼狈逃到了保定。洋人不愿意宽恕荣禄,刚毅等又被议处,李鸿章趁机建议不如召荣禄赴行在。荣禄总算头脑清醒的人,有他主持中枢,将来办事总容易些。
这天,联军统帅德国参谋总长瓦德西到达天津,李鸿章派人去接洽,希望能够晤谈,但瓦德西很干脆地拒绝了:“奉大德国皇帝陛下之命,只管武事,不管交涉,概不与中国大臣会晤。”
朝旨一再催促,庆亲王奕劻也已回到北京,让李鸿章立即赴京与洋人开议。李鸿章一行乘坐帆船沿运河进京,因为直隶久旱无雨,运河水浅,靠纤夫拖拉,费了四天多才到。在贤良寺下榻后,李鸿章当即打发人给奕劻送信,约定明天会晤。
奕劻的府邸先遭义和团抢劫,联军进京后又进行三番五次罗掘,几乎到了家徒四壁的境地。北京城内外联军已经不承认是中国的土地,因此即便是住在自己家里,奕劻的行动也很受限制,出门必须事先告诉守卫的日本兵。
两人见面,不胜唏嘘,奕劻说道:“少荃,听说你那里是俄国兵保护,也像我一样,不过是体面的囚徒。”
“自取其辱!王爷,真是自取其辱!”李鸿章以杖拄地,“我从大沽登岸,一路上十室九空,一片荒凉。中枢如此轻率,以致今日大祸,你我这全权大臣,只有坐蜡为难的份。”
“一言难尽。好在你总算进京了,我真是如释重负。你系国家柱石,实为当今不可少之人,凡事均须借重,我拱听指挥。”奕劻重重叹了口气。
“指挥王爷,鸿章哪来的胆子?”李鸿章当仁不让,“我既然入京,自然极力与王爷分忧分谤,只要王爷不责备鸿章‘大权独揽,左右无人’就行了。”
两人的首要任务是请各国尽快坐下来谈,商量半个时辰,拿出议和大纲五条,无非惩凶、赔款、道歉、停战等。当天下午分别送到各国公使馆,但第二天各国回话,几乎异口同声:中国需先惩凶犯,否则一切免谈。
驻美、英、德等国使臣也都传回消息,朝廷对祸首的处分太轻,只有严惩才可开议。而且据英国使馆传来的消息,联军已经向保定府进攻,如果中国再不严惩祸首,不是没有继续西进的可能。“西进”自然是指西安,那是两宫驻跸之地。两人于是联名电奏行在,请尽快严惩祸首。
然而,数天后朝廷回电,责令奕劻、李鸿章商阻联军西进,并诘询详情。两人看罢只有苦笑,如何商阻,又如何诘询?李鸿章分别至书英、法、美等公使,要求单独与他们会谈。但各国都拒绝了,说没有接到本国训令。实际是列国统一了口径,都不准单独与中国媾和。
李鸿章已经入京的消息此时已经传开,滞留京中的官员和百姓无不额手称庆,甚至有人凑几个粗劣的小菜置酒相贺。自觉有点身份的官员都到贤良寺来看望李鸿章,有的见不上就对站门的仆役道:“告诉李中堂,我们终于把他盼来了,他来就好了,留京官员欣慰至极。”
来见他的官员无一例外诉苦求助,家中被抢,缺粮无米,极其困窘。李鸿章建议奕劻行文各省赈济各自在京人员;京中百姓则请上海、汉口、九江、福州等海关先筹银接济。
“幸亏东南半壁保了下来,不然谁顾得上京中百姓,中堂与张刘袁诸督抚功莫大焉。”庆亲王无不赞同。
这天上午,仆役来报,有一个叫馨如的妇人求见。
“你说的是谁?”
仆役重复一遍,李鸿章惊喜道:“快请快请。”同时,他也拄着杖向外走。
父女两人在院子里相遇。馨如叫一声“白白”跪到地上,放声哭起来。李鸿章抛掉拐杖,亲手去拉馨如,哽咽道:“好孩子,你还活着,这比哄个都好,白白放心了。”
馨如站起来,父女两人互相打量,馨如见李鸿章须发白了多半,脸颊消瘦,眼圈黑暗,半年多不见,又苍老了许多,眼泪禁不住又滚出来。这时,站在馨如身后,一身西洋制服、头戴缠头帽的多尔齐重新跪下给李鸿章磕头:“小婿给岳父大人请安。”
李鸿章示意馨如拉他起来,皱着眉头问:“你是多尔齐?怎么这副打扮?”
馨如代多尔齐回答:“内务府安排他到德国人的‘华捕局’帮助巡街,就给了这样一套行头。”
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后,唯独没有进紫禁城,是怕万一紫禁城被毁,朝廷上下一致对外,列国反而难以招架。各国划分防区,并成立巡防机构,紫禁城没有跑掉的护军、侍卫,一部分就参加到巡防队伍中。皇城东北由德军占领,成立“华捕局”,组织华人帮助维护治安,多尔齐等皇宫侍卫编入“华捕局”,由德军一个小军官带领巡街。
三人进了客厅,李鸿章对多尔齐道:“你来见我,不该穿这身西洋皮,我看见就来气。”
多尔齐回应道:“岳父大人不必生气,实在没办法,穿咱们的衣服,说不准就被洋兵抓住,打一顿是稀松平常,一句话不对就当义和团杀掉。这身洋皮,如今成了护身符。不过我拿着衣服呢,马上换下来。”
“幺女,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你的音讯,我一到京城就着人去找,可是京城毁得不像样子,派去的人找不到你的家。洋兵进城,烧杀抢掠,你不要紧吧?”李鸿章问道。
洋兵进京,妇女多数难逃污辱的命运,馨如明白父亲的意思,安慰道:“多亏琼斯医生在咱家里,她出面和洋兵交涉,幸未遭难。”
李鸿章又叹息道:“这我就放心了。城破前你们怎么没逃走?”
馨如不是没想逃,是来不及。阴历七月中旬,京中人家已经纷纷出城,馨如把孩子送到西山潭柘寺附近的老院,那是多尔齐阿玛在半山腰一片树林后盖的几间茅屋,本来是预备年老回家后当别墅看山景,没想到成了避难所。那里备了不少粮食还有油炒面、酱肉和整坛的咸菜疙瘩。
家人劝馨如也留下来,她没同意,要回去照顾多尔齐。多尔齐是乾清门侍卫,不到最后一刻是不能离职的。李秉衡带义和团出京后,多尔齐从宫中带回来的都是捷报,可是突然联军就打到城下,他们想逃也来不及了。幸亏被困在他们家的琼斯与洋人交涉,要来了英军的一个保护牌挂在门口,她和多尔齐总算有惊无险。
“幺女,我来北京这几天,各国公使都不肯见我。今天也没事,就出去走走,到你家里看看,午饭呢,就请你和女婿赏我一口喽。”李鸿章兴之所至,提出要到馨如家中看看。
“就是家里没什么吃的,缺油少酱的。”馨如非常高兴。
“不要紧,有一口老米饭吃就满足了。”
李鸿章坐上他的绿呢大轿,轿边跟着一个长随,轿后是两个仆役,推着一架独轮木车,装满了果蔬干菜之类,如今在北京这是最稀罕的东西,轿前轿后各有一队高大笨拙的俄国兵荷枪实弹随行保护。一路上断壁残垣,到处是火焚炮击的痕迹,而有些倒塌的房屋里显然还有尸体,野狗在里面撕咬,不时飘来一阵阵恶臭。
有人住的院子,门外多有一面西洋国旗,有许多是手绘的,五花八门,唯有日本的太阳旗是例外,全是精心制作的旗子,空白处还无一例外印有“大日本顺民”的字样。一路上多是巡街的洋兵,还有教民也跟在洋兵后面,胳膊上缠着红布,写着“巡街”字样。偶有行人,多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被洋兵、教民随意盘诘。
馨如的院子在皇城东南,属英军占领区。俄军与英军进行了一番交涉,李鸿章一行才得以进入胡同。馨如家的院子显然被炮击中过,门楼被焚一半,院墙也倒塌了一丈多,还没来得及垒,只在废墟上堆了些乱树枝。
李鸿章四处转转,不胜感慨。馨如下厨,幸亏李鸿章带来的东西,勉强做出一桌酒菜。李鸿章对馨如道:“幺女,今天咱是家宴,不必拘礼,你也坐下。家中还有什么人也一块坐下来热热闹闹吃顿饭,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白白,当年在威海城救我的黄浩胜——现在他叫宋浩胜,也在咱家里,让他一块来吃饭吧。”馨如和多尔齐对了一下目光。
李鸿章还记得当年的事情,捋着胡须道:“好好好,我还没见他一面,今天该当面致谢呢。”
宋浩胜一瘸一拐进来了,双手高举作揖道:“大帅,草民的腿受伤了,没法给您跪了。”
“不碍不碍,你怎么叫我大帅?”李鸿章招了招手。一般,行伍中人惯称总督为大帅。
“草民曾经在北洋舰队待过,当一名炮手,后来受了伤。”宋浩胜不想说得太详细。
“哦,北洋舰队,提起来让人伤心。”李鸿章摇着满头白发,“如今这伤又是怎么回事?”
“洋兵进城时,他和洋兵打巷战,受了伤。”多尔齐代为回答。
宋浩胜受伤后被洋兵追得走投无路时,正巧到了馨如门前,被馨如藏到后园的地窖中捡回一条命。
李鸿章感叹道:“十年前你救了小女一命,如今小女救你一命,这就是天意。”
多尔齐又道:“宋兄弟还救了我一命,我被义和团捉了去,是他把我要了回来。”
“这些个拳匪,作恶多端,真正是祸国殃民!”李鸿章对义和团没有好感,“一开始我就建议朝廷要剿灭拳匪,可是朝廷不听,任由他们胡闹,这一场泼天大祸,追根溯源,就是拳匪闯出来的。”
宋浩胜听了插话道:“大帅这样说义和团,不能让人心服。”
“我说错了吗?他们烧教堂、杀教士、杀教民,洋人没杀几个,却惹来了八国联军。教民皆是我大清子民,他们却随意加害,不是祸国殃民是什么?”李鸿章说起来毫不相让。
“大帅应该想想,他们为什么烧教堂、杀教士、杀教民?教民仗着教堂、教士的势力为非作歹,而民教一有纠纷,官府就向洋人卑躬屈膝,只向着教民,不能为百姓做主,义和团这才能一呼百应。”
“可这也不能成为他们为非作歹的理由!”李鸿章已经按捺不住火气,“譬如一个人骂了你一句,他是不对在先,可你不能一刀把他杀了吧?”
宋浩胜反唇相讥:“中堂是要我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窝窝囊囊过一千年吗?面对恶狼,难道不应该给他一棒吗?”
“当然不能,除非你足够强大。如果你面前有一只恶狼,明智的办法就是先避其锋芒,到一边去强身健体;明明知道面前是一只会吃人的狼,而自己还是个瘦弱不堪的小个子,却要逞一时之勇去踢他一脚,那不是勇敢,那是找死!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什么叫韬光养晦,你懂不懂年轻人?”李鸿章意犹未尽,“你再看看这些去踢恶狼一脚的是些什么人,他们打着扶清灭洋的旗号,残杀教民,抢劫财物,四处放火,连京城最繁华的大栅栏也烧成一片白地,干的全是土匪的勾当!他们中间真正灭洋的有几人?装神弄鬼那一套能抵挡得了洋人?我倒是听说,洋人一攻进北京城,满城的义和团都扔掉头巾,装成了平民,一下都变成了孙子,真敢去拼命的,有几个?”
馨如和多尔齐都示意宋浩胜不要再辩,但宋浩胜忍不住了,“哧”的一声撕开上衣,大声说:“你眼前就有一个!我胸脯的伤,是在黄海海战中留下的,我左腿的伤是在威海摩天岭炮台上被炸的,我右腿的伤,是被进城的联军打坏的!我就是一个义和团!是有人抢劫,是有人逃跑,但我亲眼看到成千上万的义和团兄弟迎着联军的机枪向前冲,他们只为能把长矛刺上敌人的胸口。他们全都倒下去了,真正是血流成河,把整条街都染红了……”
宋浩胜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等他情绪平复了才道:“大帅,如果他们手里有洋枪,洋人不会那么容易就打进北京来。他们战死了,虽然没有改变结局,可是他们的一腔热血,不能只换来一句‘祸国殃民’。”
“年轻人,或许我说得有些绝对。你们中间也许有人真的为国捐躯,可是,武卫军的洋枪洋炮并不逊色于洋人,一样兵败如山倒,这些相信刀枪不入的山野农夫,又能于事何补?”李鸿章此时也平静了下来。
“武卫军装备最精锐的武器,却遇敌即溃,是因为他们没有为国牺牲的心思,他们的心出了问题。当年甲午一战,那么多将领临阵脱逃,那么多坚固的炮台被弃守,与武卫军的情形一样,是军心出了问题。义和团中有许多败类,但我在他们中间也发现了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如果这种力量被引发出来,再配上精锐的武器,我们完全可以把联军挡在天津,甚至消灭在北京城下。”
李鸿章沉默很久才道:“年轻人,你的话让我深思。当年我在上海,看到了中外军队枪炮上的巨大差距,我这大半辈子都是在缩小这个差距。我淮军当年号称大清最精锐的军队,就是因为装备了最新式的枪炮。可是,甲午之战,仍然一败涂地。不瞒你说,我对大清的军队已经失去了信心,这次武卫军的溃败,再次证明了我的预感,也让我几乎绝望。我殚精竭虑辅佐大清三十余年,最后却如同扶不起的阿斗。说起来赔点银子没什么,大不了再挣。可是如果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精气神没了,血性没了,那真就没有希望了。这也是入京以来我心绪败坏的主要原因。”
“大帅,咱泱泱五千年的大国,精气神不可能没了,血性不可能没了,希望更不可能没了。恕我直言,大清从上到下贪腐成性,已经把民心民气耗尽,如果有一天政治清明,文官不贪财,武官不怕死,大清就会重新振作起来。”宋浩胜的话句句掷地有声。
“这样的话,从前清流天天讲,尤其是倭相国,天天说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义为干橹,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从来不以为然。不过,今天我想,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军队只有忠义之气而无精锐装备不行,只有精锐装备而军心败坏更不行。最简单的道理,却要耗尽我一生的阅历才有深刻体味,真是令人感慨系之矣!至于官场风气,我是无能为力了。”李鸿章端起酒杯说,“来,年轻人,我敬你一杯,让我这将死之人,看到了国家、民族还有未来,未来还有希望,我心情好多了。谢谢你,这杯酒专门谢你。”
李鸿章和庆亲王见不到各国公使,但联军的行动多少还是有些消息,大多是外出讨伐,向南竟然已经到了山东的德州,向北已接近张家口。过了几天,突然传来消息,联军在保定枪决了直隶布政使廷雍,城守尉奎民恒、营官王占魁等,理由是他们纵容义和团仇杀教民。
廷雍是从二品大员,联军竟然擅自杀之,真是令人震惊。李鸿章对奕劻道:“王爷,朝廷如果再不严惩祸首,洋人要是自己要去行在拿凶,那可真就兵连祸接了。”
奕劻想了想道:“只把消息报给行在就是了,荣仲华应该快到行在了,他掂得出轻重。”
直隶正在纷乱中,而布政使被杀,急需有人充任。人选是现成的,就是被李鸿章招来帮忙的周馥。但周馥对出任直隶藩台却兴致不高:“大帅,我应召是来当你的帮手,真无意官场。”
李鸿章知道周馥不是惺惺作态,便劝道:“兰溪,我给你的不是个官位,是一份责任,是一肩重荷。如今直隶纷乱如此,非要扎实办事者不可。你就勉为其难吧。”
周馥不好再推托,于是为赴保定做准备。
荣禄在路上费了一个多月的工夫,才赶到西安行在,正赶上李鸿章两份电报递到,立即去见慈禧。慈禧对调周馥出任直隶布政使没有异议,但加重对祸首的处分却颇不情愿。
荣禄劝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不主动惩治载漪等人,联军派兵到陕西来拿祸首,那可就麻烦了。”
“大清腹地,雄关重重,他们就那么容易来得了?”慈禧不相信。
“即便来不了,从此兵连祸结,没有了局。乱久了,只怕生变。”荣禄点到为止,真是乱久了,再出来个洪秀全,振臂一呼,这江山姓不姓爱新觉罗那可就两说了。
慈禧最怕的是这一点,于是便退让道:“奕劻、李鸿章只知道逼朝廷严惩祸首,我们一再让步,洋人还是不满意又该如何?枝节迭生,所求过苛,如何收束?如今你到中枢来了,议和的事你要先和奕劻、李鸿章他们商量,尽力与洋人商讨,要是有什么万难应允之事,可事先驳去。”
慈禧的话看似不着边际,但荣禄最善于话外听音。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奕劻、李鸿章连开口的机会也未必有,哪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太后口中的“万难应允之事”是什么?当然不是怕联军对载漪等人的处置提出过分的要求,怕的是把慈禧列为祸首!
荣禄揣着明白装糊涂道:“奴才明白,刑不上大夫,何况载漪等人都是亲贵王大臣,议亲议贵,总不能太不像话了。”
他与王文韶等人闭门商量,拿出了新的惩处方案,交给慈禧一看,只字未改,立即发给奕劻、李鸿章。
李鸿章他们收到的第二次惩办祸首的上谕,决定削去载漪的王爵,已经革职的庄王载勋、怡王溥静、贝勒载滢均交宗人府圈禁,已革贝勒载濂闭门思过,辅国公载澜停俸一级调用,左都御史英年降二级调用,前吏部尚书刚毅病故免议,刑部尚书赵舒翘革职留任,已革山西巡抚毓贤充边,永不释回。
如今有了这个惩处结果,李鸿章和奕劻可以去见联军统帅瓦德西元帅了。瓦德西是德意志帝国参谋总长,奉德皇之命率两万德军到中国来,被各国推举为联军总司令。不过他登陆的时候战争基本结束,因此联军私下里称他为“空头司令”。他到北京后,把西苑慈禧的寑宫仪銮殿当成了司令部。住了没几天,不料一场大火把仪銮殿烧了个精光,他总算没烧死,但他的卫队长被烧成了一堆黑炭。他有点迷信,害怕是东方神秘的咒语起了作用,再不敢住威严的东方宫殿,搬到一排平房中去住。
李鸿章和庆亲王见到他都极力拉交情。尤其是李鸿章,大谈当年访德时与铁血宰相俾斯麦的友谊,以及毛奇将军陪同他参观克虏伯兵工厂的经历。毛奇将军是瓦德西的老上司,也是前任参谋总长。但瓦德西对两人非常冷淡,一直在不耐烦地应付。李鸿章希望联军不要再扩大行动范围,而瓦德西则表示,如果李鸿章能够保证把直隶的清军全部撤走,他则不再派兵。李鸿章又希望他能劝说各国使臣,尽快拿出议和大纲,他则表示各国正在讨论,将来会有一个大纲。
两人一无所获,出门后李鸿章非常气恼,对奕劻道:“王爷,他瓦德西算什么鸟东西,我当年访问德国时,他连见我面的资格都没有,是他的老上司一直陪着我。”
奕劻劝道:“少荃就不必生气了,我堂堂王爷,不也是看他的脸色吗?打了败仗,国家都辱没至此,何况咱们这议和大臣。议和大臣,就是个里外不讨好的差使。”
两人回到奕劻王府商议对策,李鸿章建议还是以夷制夷的老办法。如今各国要联合起来与大清谈判,大清则必须从中拉拢一两国私下沟通,这样他们有所顾忌,不至于提出太苛的条件。
奕劻问道:“少荃,你说,什么算最苛刻的条件?”
惩凶、赔款、道歉,这些都免不了。最苛刻的条件,也就是太后最不能接受的条件是什么?一是不能把太后列为祸首,二是最好不要提归政的事。这两条太后肯定不答应,不答应就难免战火复燃,永无了期。
“王爷,要下功夫的地方恐怕就是这两条,换句话说,议和大纲不能动摇太后的地位。否则,你我这全权便将一事无成,国家的祸乱真不知要到何时方休。”
奕劻拱手道:“少荃一语中的。此事就拜托了,你知道,我是不擅与洋人说话的。”
李鸿章依然是当仁不让,他建议应当在俄国公使身上多下功夫。他频频与俄国公使格尔斯接触,效果相当不错。格尔斯答复,只要中俄就东北问题单独谈判,俄国将全力协助中国。
各国都提出了苛刻的条件,彼此争论不休,一直到了十一月初三,十一国拿出了一个十二款的议和大纲,通知中国必须由全权大臣亲自到西班牙使馆取。
因为进入十一月后天气奇冷,李鸿章下轿受寒,又兼胃疼,已经病倒不能下床。于是,庆亲王奕劻只好亲自去西班牙使馆。十一国公使坐在一条长桌的上首,庆亲王的位置安排在他们对面,而且连一把椅子也没有。各国公使各发一通议论,相同的意思就是,如果不答应这个条款,各国就不会撤兵。
奕劻拿回的议和大纲,包括惩办祸首,为克林德立碑,赔款十亿两白银,拆毁京津之间的一切防御措施,各国在京城驻兵等。他看罢连连叹息,派人告诉李鸿章,他为国受辱,列国不容辩驳,他毫无办法。而朝廷绝不会答应这样的条件,不知怎么办才好,请李鸿章想办法。
李鸿章对来人道:“说是谈判,哪有我们说话的机会?两个月来,都是各国关起门来商议,我和王爷何曾插得上嘴?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请朝廷尽快批准,然后再一项项细磨。”
他口述电报,让儿子李经述记录:
各国公使词气决绝,不容辩论,宗社陵寝均在他人掌握,稍一置词,即将决裂,存亡之机,间不容发,唯有吁恳皇太后、皇上上念宗社、下念臣民,迅速乾断,电示遵行。
他把电报交给来人:“你回去交给王爷,议和大纲必须立即电奏西安,奏稿非用此重笔不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久拖无益。”
议和大纲和奕劻、李鸿章的联名电报由行在军机处的荣禄呈给慈禧,他跪在地上不能抬头看太后的脸色,但听得出太后呼吸相当急促,透着紧张和不安。但随着翻动几页电稿后,太后的呼吸均匀了,语气却相当严厉:“这样苛刻的条件,我不敢答应,你去和皇帝商量吧。”说罢,她很生气地把电稿掷还给荣禄。
荣禄带着电稿再去见光绪帝,光绪帝回道:“朕当初反对向列国宣战,可是载漪、刚毅他们非要进攻使馆、火烧教堂,朕的话有人听吗?既然没人听,又何必来问?”
慈禧听了荣禄的奏报后道:“两个全权大臣只知道责难君父,不肯向各国据理力争,我既不管,皇帝也不管,由他们办去吧。”
荣禄心里再清楚不过,奕劻、李鸿章两位全权大臣其实在列国面前无任何权力,谈判要有筹码,两宫流亡在外,大局岌岌可危,一有风吹草动,便可能大火燎原,大清手里哪还有什么筹码?最好的办法就是接受议和大纲,尽快开始和谈。而且,他有预感,时候一到,太后必然会批准议和大纲。他也不必急得上墙揭瓦,且拖一拖再说。
可是,不能再拖了,两位全权大臣发来电报,瓦德西已经警告,朝廷不肯批准议和大纲,祸首还盘踞在皇帝身边,他要亲自带兵进西安,把祸首捉过来。看过这份电报,慈禧召见行在的军机大臣、御前大臣道:“洋人这样不讲道理,你们说怎么办吧?”
荣禄回道:“奴才以为,应当批准大纲,由全权大臣一项项力争。”
大家都盼着早日回京,因此也是极力附和。
慈禧还是不肯轻易答应:“这样大的事情,总要让天下臣民都知晓朝廷的难处。你们先起个上谕来,等我看了再说。”
十一月初六,奕劻、李鸿章接到西安行在军机处发来的电谕,诏允议和大纲,只是要在细节上磋磨补救,同时收到的还有一份长达一千七百字的明发上谕。这份上谕既是给全国臣民看,更是给十一国看的。因此,开头首先表明朝廷与各国修好之意,有一句话广为流传,“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然后详述此次失和的原委,把责任完全推到义和团和祸首众臣的身上。接下来对列国恳求,对两位全权大臣提出期望,语气相当委婉,“唯各国既定和局,自不至强人所难。着奕劻、李鸿章于细订约章时,婉商力辩,持以理而感以情。各大国信义为重,当视我力之所能及,以期其议之必可行。此该全权大臣所当竭忠尽智者也。”而后又分析此次战祸的教训,检讨朝廷的过失,最后当然是号召举国振作,“所以谆谆诰谕者,则以振作之与因循,为兴衰所由判;切实之与敷衍,即强弱所由分。固邦交,保疆土,举贤才,开言路,已屡次剀切申谕。中外各大臣,其各懔遵训诰激发忠忱,深念殷忧启圣之言,勿忘尽瘁鞠躬之谊,朕与皇太后有厚望焉。将此通谕知之。”
接下来开始谈判,列国还是坚持,先惩办了祸首再办其他,各国的要求是载漪、载澜、载勋、刚毅、赵舒翘等祸首都要斩首,而朝廷认为,亲贵大臣非大逆不加死刑。拖到腊月二十五,瓦德西又召集联军军事会议,决定正月初五率八万大军去西安惩办祸首。奕劻、李鸿章连忙再急电西安。
往年过年都是最热闹的时候,今天则是李鸿章最烦恼、忧惧的时候,瓦德西以兵胁迫,而俄国提出了十二款撤兵条件,包括中国不得在东北驻军,如果需要驻军,则需俄国同意;中国政府任命东北大员,如果俄国认为不合适,即行撤换;从东北经蒙古到新疆所有矿产及其他利益,不经俄国允许,不得转让他国人开采,铁路亦不得由他国修造等等。
李鸿章深悔当年的《中俄密约》,他本意是结盟保护,反而是引狼入室。他奏请朝廷由驻俄公使与俄国谈判,他则腾出精力应付十一国公使。
朝廷终于同意加重惩办祸首,载漪、载澜为斩监候,加恩发往新疆,永远监禁;毓贤正法,载勋、英年、赵舒翘赐令自尽,启秀、徐承煜正法,刚毅虽死,追判斩立决,徐桐、李秉衡也已自杀,仍追判斩监候。各国公使随后又拟定了第二批、第三批战犯,先后惩处一百三十余人,当初仇洋主战的大臣至此基本诛尽,而其中不乏冤死鬼。
接下来谈判赔偿,最为艰难,十一国提出了共计十亿两白银的赔偿要求。磨了几个月最后才确定为四亿五千万两,李鸿章问他们依据是什么。
德国公使回道:“何须依据,各国都认为此数最合适。中国向来自大,号称是泱泱大国,人口有四万万五千万,一人一口唾沫,就可以把洋人淹没,一人一两赔款,就是让你们明白,人多不等于国强,如果愚昧不开化,人多反而易肇祸。”
其他的几项谈得也非常艰难,各国知道中国无力抵抗,因此不肯让步。而俄国人借中国忙于应付列国之际,步步紧逼,驻俄公使杨儒因为不肯在条约上签字而受尽欺凌。有一天受了俄国外交大臣的呵斥,返回使馆途中伤心落泪,心口疼痛,下马车时又在雪地上滑了一跤,一病不起,十几天后含恨去世。于是,李鸿章建议改为在国内谈判,认为不要急于与俄罗斯签约,以免各国攀比。对付俄国人的办法还是以夷制夷,把俄国的条件向列国公开,策动各国向俄国施加压力。
李鸿章的苦恼不仅来自各国公使,还来自朝廷上下的重臣,尤其是张之洞和刘坤一,当初东南互保时大家非常默契,但自从他出任全权大臣后,就不断指手画脚,对和议提出种种指责和挑剔。李鸿章以为,这本就是城下之盟,国家利益岂有不受损之理?两人纯粹是看人挑担不腰疼。他在上奏朝廷的电文中痛批张之洞:“张之洞封疆几十年,犹不免书生之见。”张之洞非常气愤,在电奏中模仿李鸿章的语气,说“李鸿章议和多少次,仍然是辱国丧权。”
李鸿章正在发张之洞的牢骚,奕劻府上来人请他立即过府说话。
李鸿章问道:“什么事情,这样着急?”
来人说道:“英国的副使到王府了,气势汹汹。王爷怕应付不了,请中堂立即过去。”
李鸿章进了庆王府客厅,果然年轻的英国副使与庆亲王并坐,趾高气扬,夸夸其谈。
李鸿章进去先给奕劻请了安,然后翻眼看了副使一眼后道:“副使阁下与王爷并坐,有失体统吧?”
“我是客人,坐这里有何不妥吗?”副使强辩道。
“妥不妥你有数,如果我国副使与贵国亲王并坐,贵国会怎么看?如果把副使的失礼拍了照发到新闻纸上,恐怕贵国外交部也会责备副使的失礼吧。”
英国副使尴尬地坐到一边,正准备要说话,李鸿章挥挥手,示意先不必说,他不紧不慢坐下来,伸长脖子,喉咙里发出“呕呕”的声音,外面立即跑进两个随从,一个把水烟递到他嘴角,一个弓腰点火。等他悠闲地抽完一口烟才道:“说吧,副使见王爷,有何见教?”
“今天来见王爷,是向贵国提出抗议。”副使此时的气焰已经收敛。
原来,大学士昆冈向朝廷报告翰林院被焚情况,请示拨款修复,而被焚的原因,说是英国使馆和联军进京后所为。而翰林院是当时官军为了进攻英国使馆而放火焚掉,就是北京的百姓也大都清楚。
“当时我就困在使馆中,我亲眼看到贵国士兵在翰林院放火。使馆还曾经派水兵去救火,抢救被焚烧的珍贵典籍,并给总理衙门发电,要求他们派人救火,保护书籍,可是没人回应。”英国副使拿出西方报纸上刊登的被困在使馆中的记者、汉学家所发表的文章,还有当时发给总理衙门电报的副本。事实俱在,不容辩驳。
但李鸿章却不以为然:“战争期间,诸事纷纭,昆大学士也许是听别的什么人说的,因此据此上奏。联军对平民不加鉴别,概以拳匪杀害,列国新闻纸也多有记载,我国并无提出抗议。”
副使反驳道:“这不一样,毕竟义和团都脱掉衣服,混入百姓中,难以鉴别。而且,我国尤其重视保护珍贵文献,说使馆人员放火烧翰林院,是极大的羞辱。”
“贵国是文明国家,向来以人权标榜,再珍贵的文献也没人命更珍贵。妄杀百姓的行为更应该引为羞辱。”李鸿章把英国副使驳得无话可说,但他不想把局面弄僵,“你说的事情王爷会向朝廷奏报,弄清事实,会做出更正。”
“应该在贵国新闻纸上正式发布你们的更正。”副使要求道。
李鸿章回道:“一切奏明朝廷后再说。”
副使走后,奕劻由衷地称赞道:“少荃,你对付洋人真有一套。”
“我对洋人从来不客气。”李鸿章并不高兴,“王爷,昆中堂这事做得不漂亮,也是一个不好的苗头。我在想,这次教训够惨重了,可是,如果我们都像昆中堂一样文过饰非,把我们粉饰成一个弱者,一个单纯的受害者,只记载列国的残暴可恨,未必是好事。我们说,吃一堑长一智,如果这一切全然归之于我们是弱者,是受豺狼欺负,心里只有仇恨,却无任何反省,那还有何智可长?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把丧权辱国的条约,归罪于你我这全权大臣,归罪于你我是卖国贼,那我们所受屈辱真是白受了。”
奕劻摇头道:“嗐,这有什么办法,你说的,十有八九都成了事实。”
“我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卖国贼了,不去说了,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对付洋鬼子。”李鸿章也不想再说这事。
耗了整整九个月的时间,七月二十五日(1901年9月7日),奕劻和李鸿章与英国、美国、日本、俄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奥匈帝国、比利时、西班牙和荷兰十一国代表签订《北京议定书》,因为本年为辛丑年,因此又称《辛丑条约》,共十二款及十九个附件,主要内容包括:派专使到受害国道歉;惩办祸首,伤害外国人的所有城镇停止文武科举五年;中国赔款4.5亿白银,分39年还清,本息共计约9.8亿两;划定北京东交民巷为使馆界,允许各国驻兵保护,不准中国人在界内居住;清政府保证严禁设立仇视外国人组织;清政府拆毁天津大沽口到北京沿线设防的炮台,允许各国派驻兵驻扎北京到山海关铁路沿线要地。
十几天后,各国军队开始撤出北京,马玉昆、姜桂题奉命率部进驻京畿。李鸿章上《和议会同画押折》,奏报谈判和签约情形,最后提醒朝廷:
臣等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之来尤为仓猝,创深痛巨,薄海惊心。今和议已成,大局少定,仍望我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有转机,譬如多病之人,善自医调犹恐或伤元气,若再好勇斗狠,必有性命之忧矣。伏乞圣明垂察。
九个月的磨难,彻底拖垮了李鸿章,签约后,他病情加重,饮食不进,忽冷忽热,痰咳不止,经常头晕,无法坐立。然而,他还要抱病继续与俄国人谈判。各国已经开始撤兵,但俄国人却以中国皇帝没有回京、东北不安定为由,拒绝撤兵,并提出的撤军条件是清军两年内撤出东北,须由俄国将校训练。李鸿章主张签约,以求俄军尽快撤走,不然夜长梦多。但朝廷却不同意,要求俄国人立即撤走所有军队。俄国人坚决不同意,谈判陷入僵局。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道胜银行又提出了一份苛刻的合同。道胜银行是甲午战后以俄国为首多国入股的银行,目标是获取中国的筑路权,中国也有股份,但完全是由俄国人说了算。俄国人这次提出的要求是,中国政府应该优先向华俄道胜银行提供满洲全境铁路和一切工业的租让权,如该行确定放弃某一项租让权,中国才可以同样条件提供给他人承办。
李鸿章对俄国财政大臣维特派到北京的代表鲍斯尼夫道:“这岂不是等于将东北送给俄国了吗?我与贵国财政大臣维特是极好的朋友,你告诉他,这样的合同无论如何本使不敢签。”
鲍斯尼夫回道:“我正是奉财政大臣之命来北京。维特大臣说,李中堂向来对俄友好,要趁着李中堂尚健在,尽快签订友好合同。”
这话等于说,趁着李鸿章没死,他要多为俄国捞点好处。李鸿章一口气堵在胸口,脸憋得青紫。他愤怒地拄着拐杖,不辞而别,鲍斯尼夫追到门口道:“李中堂,你不签条约,俄国军队就不可能撤出东北。”
李鸿章回到贤良寺,下轿的时候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他只觉得倏忽胸口一热,连吐几口血。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进屋内,连忙请琼斯来诊治。
琼斯看了之后告诫道:“大人是操劳过度,饮食无常,导致胃小管出血。现在大人身体极为虚弱,应当安心静养,不应当再操劳了,否则有性命之忧。”
但要李鸿章闲下来仍然不可能,感觉稍好些后,他强撑着离开病床,与比利时公使谈判在天津划定租界的合同。结果下午病情加重,再次吐血。馨如急得直哭,对他说道:“白白,明天我非要拿把刀来,谁要再来向你回公事,我就先杀了他。”
“白白不接公事了,想接也接不了了。”李鸿章勉强一笑,又对李经述说,“快给你周叔发电报,让他来,我有话交代。”
周叔自然是指直隶布政使周馥,此时他人在保定。
过了两天,李鸿章又吩咐道:“二儿,庆王爷已经去迎驾,应当让他立即回来。我说,你记:臣病十分危笃,京师根本重地,非庆亲王回京不足以资震慑,敢乞天恩,电饬庆亲王无论行抵何处,迅速折回,大局幸甚。已电令周藩司来京,乞代奏。鸿章。”
到了下午,李鸿章喝了一口参汤,感觉精神好多了,又对李经述道:“二儿,我大约没有多少日子了,该准备遗折了。”
李鸿章口述,李经述含泪记录,然后稍作整理,抄录出来请李鸿章过目:
全权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奏为臣病重垂危,自知不起,口占遗疏,仰求圣鉴事:窃臣体气素健,向能耐劳,服官四十余年,未尝因病请假。前在马关受伤,流血过久,遂成眩晕。去夏冒暑北上,复患泄泻,元气大伤。入都后又以事机不顺,朝夕焦思,往往彻夜不眠,胃纳日减,触发旧疾时作时止。迭蒙圣慈垂询,特赏假期,慰谕周详,感激涕零。和约幸得竣事,俄约仍无定期,上贻宵旰之忧,是臣未终心事。每一念及,忧灼五中。本月十九夜,忽咯血碗余,数日之间,遂至沉笃,群医束手,知难久延。谨口占遗疏,烦臣子经述恭校写成,固封以俟。伏念臣受知最早,蒙恩最深,每念时局艰危,不敢自称衰病。唯冀稍延余息,重睹中兴。赍志以终,殁身难瞑。现值京师初复,銮辂未归,和议新成,东事尚棘,根本至计,处处可虞。窃念多难兴邦,殷忧启圣。伏读迭次谕旨,举行新政,力图自强。庆亲王等皆臣久经共事之人,此次复同更患难,定能一心效力,翼赞讦谟。臣在九泉,庶无遗憾。至臣子孙,皆受国厚恩,唯有勖其守身读书,勉图报效。属纩在即,瞻望无时,长辞圣明,无任依恋之至。谨叩谢天恩,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
李鸿章看罢点了点头,他大约是累了,闭上眼睛睡着了。等他醒过来时,见周馥正坐在病榻旁。李鸿章伸出手,周馥连忙握住道:“中堂,万望保重。”
“兰溪,我是床底下放飞筝,怕是起不来了。你我相知一生,我李某的功业,哪一项也离不开你。直隶新复,百废待举,你肩上担子不轻。我没什么好说的,善待你治下的百姓。经此一劫,直隶百姓受难最深。”
周馥握握李鸿章的手,表示他已经记下。
李鸿章又道:“我一生功业,若甲午前死去,将留名青史;可惜甲午一役茫然无存,身败名裂。可我最悔恨的,并非中日之战,而是中俄密约。可恨俄罗斯人欺我太甚,尤其是维特,我视为密友,却是一直在算计我。如今俄国不肯撤兵,我如何能够瞑目!”
众人都劝他,不必多想,俄国人早晚得撤出去。
这时,鲍斯尼夫来了,他来到李鸿章病榻前道:“中堂大人,告诉您一个好消息,经维特大臣周旋,我国政府在撤军、赔偿方面将做出重要让步,我奉维特大臣之命,特向您照会。”
李鸿章的眼睛像突然被火光一照,绽出亮光,惊喜道:“都有哪些让步?”
“让步甚大,大约明天就会发来正式照会。为了维特大臣的好意能够变为现实,希望能够尽快签订银行合同。”鲍斯尼夫打开公文包,取出合同,“您只要盖上您全权大臣的关防,中俄之后的一切事情都好商量。”
“你难道还要骗一个将死的人吗?不怕你信奉的上帝惩罚你吗?”李鸿章的脸色阴沉起来,眼里的亮光变为愤怒。
李经述这才明白鲍斯尼夫的真实来意,向门外一指道:“请你立即离开,这里不欢迎你。”
李鸿章随后陷入昏迷,有时候会突然说话,但含混不清。周馥对李经述道:“二公子,我看中堂不太好,把他的寿衣穿起来吧,省得到时候来不及。”
晚上十点多,总理衙门送来行在军机处发来的电报:
奉旨: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李鸿章病尚未愈,朝廷实深悬系。该大学士为国烦劳,忧勤致疾,着赏假十日,安心调理,以期早日就痊。俟大局全定,荣膺懋赏,有厚望焉。钦此。
“等中堂醒过来时,再让他看吧。”周馥又叮嘱李经述说,“二公子,今夜可要多照料。”
李经述回道:“周叔请放心,我已经好几夜没合眼了。”
“你不能这样,得空总要迷糊一阵。”
夜里李鸿章一直在睡,似乎又一直没睡着。他会突然说起话来,但大家只有两个词能听懂,“白白”和“娘”。到了五点多,他醒过来,看上去非常清醒,一身轻松。他示意李经述扶他起来:“二儿,我梦到你爷爷、奶奶了。你奶奶说,老二,你来这里干哄个,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推了我一把,就醒过来了。看来,我还不到死的时候。”
大家都很高兴,李经述拿出昨天晚上的电报给他看,他叹了口气道:“皇恩浩**,我拼上这把老骨头也要把俄国从东北磨走。四十年,九万万两白银,这真算得上飞来横祸。”他喝口参汤,随口吟道: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息,请君莫作等闲看。
吟完诗,李鸿章的精神很快就委顿下去,随后就昏迷了。到了七点多,李鸿章睁开眼睛想说什么,但却说不出,嘴角好像也有些歪了。这时周馥过来了,李经述道:“白白,周叔看你来了。”
李鸿章眼角滚出一颗泪,摇摇欲坠。周馥拿手指在他鼻子前一拭后道:“二公子,中堂已经去了。”
一屋人放声大哭。李经述去合父亲睁大的眼睛,却总是合不上。
“中堂,你放心走吧,俄国公使说,中堂去后,俄国一定不做为难中国的事情;两宫不久就要从西安回京了。”周馥一边编造谎言一边去合李鸿章的双眼,总算把他一双圆睁的眼睛合上了。
当天下午,李鸿章去世的电报到达河南荥阳,当时慈禧的心情不错,正在行在赏菊。当地官员告诉她,这些**皆是从洛阳移植,共移来九百九十九株,全部都成活盛开:“花有灵性,知道太后皇上驾临,因此都盛开迎驾。”
慈禧对这明显是恭维的话很受用,脸上笑容很灿烂。等她看完电报,脸上的笑容立即像被秋风吹走的落叶,禁不住落下泪来:“李鸿章殁了。”
“皇爸爸不是刚赏他十天假吗?怎么就殁了?”光绪帝闻讯也大吃一惊。
“大局未定,倘有不测,这千钧重荷,更有何人分担。”慈禧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