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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六十多年前的隐痛与伤惘(代后记)

1644:帝国的疼痛 聂作平 2958 2024-10-20 02:37

  

  像一件刚从古墓里淘出的玉器,三百六十多年前的晚明就是这样一个时代:腐朽而又迷人,晦气而又诗意。作为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个汉人王朝,这个消失的时代留给后人的背影,总是充满了传奇和玄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当郭沫若先生在反思这段业已远逝的风景时,写下了著名的《甲申三百年祭》。几乎可以断言,任何一个有历史感的人,任何一个企图从历史这座老宅子里有所发现的人,都会对明朝,尤其是晚明产生浓烈的兴趣。

  我亦然。

  1999年到2000年间,我刚从川南自贡漂泊到成都,躲在棉纺厂附近的出租房里写作我的第一部历史随笔《历史的B面》——那时候,市面上除了余秋雨,还鲜见以历史为挖掘对象的作家。次年,这部由十多篇随笔结集的书面世后,我无意中归纳了一下,其中以明史为素材的篇幅,竟然占了全书三分之二以上。于是乎我恍然明白,对明朝,我那是相当地偏爱,而对夕阳衰草的晚明,更是情有独钟——万历为何从中兴走向消极怠工?天启为何对魏氏阉党恩宠有加?崇祯为何励精图治却成了亡国之君?李自成为何不能霸业有成?满洲为何能以数万铁骑纵横天下?南明为何不能作又一个偏安的南宋?季世的士大夫为何才华横溢却又醉生梦死……种种当年往事,虽然已经整整过去了六个多甲子,但它仍然能勾引起我们的隐痛与伤惘。就是从那时起,我觉得有必要以晚明史为线索,剖析在这个老大帝国分崩离析之际的几个关键人物——关乎他们的宿命与选择,也关乎他们的挣扎与陷落,拯救或逃离。

  大约在2004年,也就是甲申之变三百六十年之际,我和本书责任编辑徐兄卫东相识于网上,言谈甚洽,进而确定了本书的写作。接下来是一年多的劳动。说实话,在我业已出版的二十多部大大小小的著作中,这部书是写作最艰苦,也是最认真的。写作完毕清理参考书目时,我小小的书房里堆放的参考书足足有两米多高。也许,正是站在这些前人的肩膀上,我们才能眺望到更为遥远、更为细小的事物。在本书编辑过程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卫东兄的严谨和认真,为了一个词,一个人物或一个官职,我们会在电话里扯上老半天。正是这种严谨和认真,让我明白为什么中华书局这个老字号出版社能够经久不衰。

  言归正传。明朝的覆亡与清朝的兴起,这既是历史的偶然,也是历史的必然。历史就是由偶然中的必然和必然中的偶然结构的。但是,伴随这个老大帝国覆亡的,却是几十年的战乱与动**,是天下汹汹导致生民百不存一——各种正史野史的记载已多如牛毛,我只想说和我有关的一点:我的老家在川南的一座偏远村庄,这座村庄只有十多户人家,周边方圆两平方公里内,还有三四个这样的村庄。其中一字排列的三个村庄,统称王场。二十年前搞改田改土时,村民从村庄四周的田野和树林中,挖出大量瓦片——这些瓦片数量极大,而且均匀分布,甚至还挖出过一些用来盛放东西的陶瓮。陶瓮里,有的放置着金银,有的放置着酒盏,还有一个放置的是一种叫黄花的干货。金银谁拿去了不知道,酒盏据说送给了来村上驻点的公社书记,黄花则被村民拿回家煮食了。

  是什么人在什么年代,留下了这些东西?当时,人们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反正,祖先隔世的馈赠给他们黯淡的生活带来了一瞬间的亮色。很多年以后,我终于弄明白:原来,那些金银、酒盏以及风干如木乃伊的黄花,它们都是明清改朝换代时的产物。通过老人和文献的只言片语,我推测出,王场曾是一个相当规模的镇子,当时的兵火把这座镇子烧成了白地,而那些侥幸没有死于战争、瘟疫和饥饿的幸存者,只得逃亡他乡,苟全性命于乱世。今天还存在的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老家村庄外那生长稻菽的田野,它们居然有这样的地名:川主庙,牛马场,灯杆坝。把这些地点和村庄用线条连接起来,可以看出,它们正好组成一个街道纵横的小镇。为历史巨变寻找佐证,而其中一些佐证,竟然和自己的生活相关,这时候,历史就不再遥远,古人也不再面目模糊,我们可以请求他们靠近,还原。在这种靠近和还原中,历史再一次生动起来,逝去的古人也再一次栩栩如生。

  历史写作的最大难度,既不在于史料的阙如——事实上,具有历史意识的古代中国,给我们留下了相当丰富的正史和私家史乘,甚至也不在于史识史见,而在于能否更真实地站在当事人的视角来分析问题。在我们所受的历史教育中,往往爱批评古人“囿于历史局限”,其实,那是因为我们是站在现代的门槛上看古人,在用跨元批评的方式臧否人物。基于此,我企图更加努力地靠近古人,靠近三百六十多年前那些大悲的、大喜的面孔,靠近历史深处无处不存的感伤和疑惧。历史的迷人之处恰好就在这里:我们不仅能从古人那里读出今天的影子,甚至还能揣摩出明天的消息。

  今年春节,完成本书初稿后,在沱江之滨的赵化古镇,我写了一首诗,那首诗的题目叫《在晚明》,在此,我愿以它作为本书的结尾:

  那时候的大地要比现在更为辽远

  那时候的大地种满了水稻和高粱

  清明的风一直吹,吹着泥土,鸡毛,帆船

  和一群前往省城赶考的书生

  更为辽远的是京师,远在燕山脚下的京师

  一群姓朱的皇帝,接连爬上高高在上的龙椅

  他们每一阵紧张或平静的咳嗽

  都被民间纷纷谣传,身处江湖的忠臣们

  一一作出此起彼伏的解释

  那时候的天空要比现在更为挺拔

  冬天一般都会下一些比柳如是还要洁白的雪

  每当寒梅竞发,一群忧国忧民的官员

  就在旗亭里饮酒,谈心,担忧着皇帝的龙体和一个国家的命运

  更多的时候他们在喋喋不休地争吵

  他们全都渴望有一次进入《明史》和祠堂的体会

  那时候笔直的官道曲折地通向远方,犹如布满民间的特务

  刺激着帝国和陛下的神经。当一个叫努尔哈赤的蛮子

  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磨刀,策马,铸剑

  顺便宣布他心中有七桩至高无上的悲哀和愤怒

  此刻的江南,风雅的士子们从考棚里自信地走出来

  接下来的节目是继续痛饮三年前酿下的米酒

  那些晃**的酒杯里,一杯叫陈圆圆,一杯叫李香君

  在晚明,最苍白的那个皇帝还在夜以继日地工作

  间或插上几声无可奈何的号叫和叹息

  就像一匹日暮途穷的病马,妄想加快步伐

  追上那轮即将沉入深渊的落日。但与此同时

  在陕北,一群叫李自成或者张献忠的汉子

  他们在一场紧张不安的痛哭后,发誓要洗心革面

  ——如果还想活下去,就不能再做帝国的臣子和良民

  在晚明,江湖比以往更加热闹

  古道旁的客栈里,总是拥挤着来往的人群:

  背负长剑的侠客,面白无须的太监

  解甲归田的伤兵,直谏下野的大臣

  以及怀揣八百里加急文书往京师报警的驿卒

  他们是一锅煮沸了的粥,每个人都是一粒翻滚不息的米

  ……

  总而言之,晚明像一根精致而腐烂的青藤

  结满了伤痕累累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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