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四,戊戌日。
巫永自见到天上荧惑侵日,心中惊惧,想起那日荧惑未现之日,巫亘竟先于所有人看到太阳边上那不易察觉、隐隐涌动的赤色。
“大巫毕竟是大巫。”巫永一向自负,见星孛以最为恐怖的蚩尤旗形态冲撞太阳,对巫亘更是心中拜服。
巫永卷起展开摊在地上的卷册,朝巫亘的筮房走去。
“大巫!”巫永朝巫亘行礼。
巫亘并不回礼,只伸手朝案几对面的草席,示意巫永坐下。
“永是为荧惑而来吧。”巫亘淡淡说着。
“正是,请大巫为我解惑。”
巫亘心绪很坏,不想多说话,颤颤巍巍起身,转身在墙上的木格子里抽出一卷简册,就着光确认了一眼,递给巫永:
“《黄帝占》,上卷,我知道的都写在这上面。”
巫永小心接过,展开几片来看,才看几行,激动得浑身颤抖,放下简册,对巫亘一拜:“早先听说有一本先圣奇书叫《黄帝占》,可惜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看到!”
说罢竟泪光闪烁,小心翼翼拿起简册,竟当着巫亘的面看了起来。
巫亘站起,问:“你听谁说过《黄帝占》?”
师傅当年对巫亘说,《黄帝占》是他这一支独有,不传之秘,怎么巫永也听说过?
“当年跟巫印学占,他曾说过,当年师傅跟随师祖未满三年,只听说过,却无缘得见,很是遗憾。”
“巫印,印宇?”巫亘从记忆深处搜寻出这个名字,疑惑问道。
“正是。原来大巫认得?”巫永也是疑惑。
“当年事,不提了。”巫亘摆摆手,转身又从架子上取了两卷,放在巫永面前:
“这是后两卷,你既然用得着,就送你了。”
巫永闻言一惊,没想到巫亘居然以三卷《黄帝占》相赠,不敢置信道:“这……”
“师傅当年将《黄帝占》交给我时,曾吩咐我一定要好好传下去,我身边那几个你也知道,传下去只会糟蹋,而我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了。”巫亘指了指被巫永珍而重之捧在手中的三卷《黄帝占》:
“我所有的亲人都先我而去,只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间空耗光阴,偶尔夜半梦回,想起儿时一大群人追逐玩闹,如今只剩我一个人苟活,就觉得寂寥得很。”
巫亘想到过死,得知驼背再不会好的那一刻,得知息馨成为妇息的那一刻,得知……一生中,总有几个灰暗得看不到光的时刻,但在面临死亡之时他却不甘心,只因巫亘的心中还有一个人,她不是巫亘的亲人,却更让他放不下。
“师傅嘱我,《黄帝占》不可交付外人,你跟巫印学占,与我便同属一宗,算不得外人。交给你,我也放心。你想知道的,这上面都有。”
卜算吉凶,各宗手法各不相同,同是易理,蓍卜的手法,卦辞卦象也不尽相同,更何况先求诸巫蛊,还是先求诸鬼神,都不一样,自然有了门派之见,分出不少宗派,相互间并不认同,偶尔相互攻讦,借某事一较高下。
巫永曾师从巫印,事情就好办多了。
巫亘痴想了半晌,巫永此来,竟为他了结一桩心事,只怕是此时仍惶恐不已的巫永没有想到的吧。
“我还有些事,你先去吧。”巫亘收起心事,在案几前坐下,淡淡看着巫永。
巫亘的确还有事,他已抱了必死之心,但在死前,他还有些事要做。
…………
…………
昨日右相手下军士追出几条街,最终没能追上光头,只给出一个大概的方向。
得到这个消息,右相淡淡看向郑达:“郑达,你去查!”
“唯!”
面对右相的猜疑,郑达没有任何抗辩的余地,只能抱拳回应。
郑达几乎已经知道了一切,从戴镰“刺杀”右相,到子见的死,一切在背后操弄的大手,都来自右相府,来自右相大人。
这一次的刺杀会不会也出自右相之手?
威胁右相登上王位的子见已经死了,但子画还在,急切想让子画上位的王后妇息还在,难说右相还会有什么手段。
郑达心里一肚子话,不知道找谁说,叫芷儿温了酒,差人叫来樊品,他要说的话,只能对不爱说话的樊品说。
樊品还没有从弟弟的死缓过气来,人显得越发沉寂,除了进屋叫了一声“大人”,之后便一直闷头喝酒。
“你兄弟死于阿广之手,当日阿广就死了,死于计五的箭下。”
“唔。”樊替喝了碗中的半碗酒,头低得更深。
“我查了指使阿广的人是谁。”
樊品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黯然,捧起酒坛,给郑达满上,帮自己的碗中也添满,端起碗对郑达示意。
“那个人正直、公正,有大智慧,我一直很信任他,这次他做了这么大一个局,你知道的,我差一点也死在阿广的手中。这件事,那个人在我心中高大伟岸的形象轰然崩塌,我一直以来所信仰的全都坍塌了。”郑达举起碗,在樊品的酒碗上轻轻一磕,继续说道:
“这世界只有阴谋者才能活得更好,这让我很是迷茫。”
“大人,你还信那个人吗?”郑达没有说那个人是谁,樊品也不问,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郑达信不信。
郑达心中略感动,自弟弟死后,樊品一直活得很麻木,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似乎樊替的死,也抽走了他的魂魄。
“我知道了那个人有不得已的理由,他要活下去,只能这么做。”郑达喝完酒,将酒碗轻轻放下,推到樊品一侧,示意樊品倒酒:“我迷茫的恰是这一点,如果只有弃德悖义才能活下去,那么我会怎么做?”
右相开始动手,是因为妇息的媵臣找到阿广,欲对右相不利。
一直以来,右相对王位看得很淡,但右相挡住了子画登上王位的路,妇息要取右相的性命,右相才不得不动手。
郑达甚至连右相为何要“刺杀”自己,何以要对子成动手的原因都猜出几分。
“活下去。”樊品给郑达倒满酒,想起已经死去的弟弟,想起家中那个异族女子得知樊替死讯时,哭得死去活来,在他身上捶打的样子,打了个响鼻,说出了进屋以后的第二句话:
“活着最真实!”
郑达再次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道:“是啊,只有活着最真实。”
第二天,郑达便出现在长勺氏别业的不远处,监视着别业内外的动静。
右相手下军士给出了方位,郑达没用多久就排查出两个院子:京氏在这一带有一处庄园,三四间屋子,四五块农田,以及长勺选的这一处用刺篱笆围出的别院。
京护与长勺选都和大王走得近,但京氏这一处庄园是在京新的名下,而长勺氏的别业,却操持在于妇息走得更近的妇操手中。
妇操……
郑达想到这个妇人,心猛地一缩!
芷儿毒杀子见,便是处于妇操的直接授意,她与妇息之间还有什么秘密,也许就在这一处别业之中!
郑达自己守在长勺氏的别业,京新的庄园另外安排人盯着。
郑达远远绕着刺篱笆走了一圈,觑得四下无人,腾身越过篱笆,回头看了一眼厚厚的刺树围成的篱笆,对自己伤势好转速度感到满意。
眼前是数畦菜地,再往前,一大片空地的正中央,围着一道高墙,一间三进的院落被围在其中,建得小巧精致,更显得围墙内的宽阔。
高墙内依稀传来打斗呼喝声,郑达悄悄摸近,纵身攀上高墙往里细瞧,见光头手持一柄木棒,在两列全副武装的壮汉面前,闭目而立,凝神屏气,忽然爆出一声大喝,从两列壮汉中间向前冲杀,壮汉手持木剑、矛杆,朝光头身上招呼,光头手中虽是木棒,却丝毫不曾留手,出手狠辣,对上谁都是一招毙命的架势。
杀到列队的尾端,一名壮汉的木杆掇在光头的腰肋上,光头中招,停手,叹息一声:“转身慢了些,若是铜棒在手,有分量,舞起来后带动身形,这一下就扭过来了。”
光头将手中木棒扔在地上,背过手揉了揉被木杆掇中的腰肋处,看身前还站着的三人,大笑:“十七个,比前日又多了两个!”
门廊阴暗处,一个妇人柔美的声音传来:“你昨晚果然没骗我,果然还是左手更使得顺!”
光头看向门廊,先前眼中狠厉之色尽消,眼光也软软的:“我自小便是左势,若不是娘打得厉害,现在拿筷箸也是左手。”
门廊中妇人抬手招了招,阳光下一只白皙的手:“你来,我看看你的伤。”
光头看了还立着的三名壮汉,走到门廊内。
“拿来!”那只柔嫩白皙的手摊开,伸向光头,光头右手递了上去。
光头的右手上缠着布,隐隐透出血迹。
“你看,又渗出血了,让人看着心疼。”妇人把着光头的手,柔声柔气的,语气中竟有三分讨好。
郑达看出妇人是长勺选的大妇妇操,眼光私下睃巡,没见着妇息,正自纳闷,听到门外通传,王后驾到。
郑达微微缩回探出的头,不多时听到妇息的声音:“今日如何?”
还未等有人回话,妇息的声音又传来,明显带着取笑:“哟,很好奇昨晚发生了什么,你竟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了。”
妇操脸上一红,放开光头的手,讪笑道:“还能有什么是王后不知道的。”
妇息在妇操的脸上轻轻捏了一把:“酒好喝,可不能贪杯哦!”
“知道,卫启昨日已经到了郊外,大王现在在宗庙告祭烈祖,只等今日雀盛回王都,明日要在皋门内酬功。我有分寸,不会坏了王后的大事。”妇操娇笑说着,然后面容一肃,开始说正事:
“这光头右手坏了,左手却更厉害,今儿可以杀到十七人!”
妇息看了一眼光头,摇头道:“明日他要面对的人,比你庄上的汉子要厉害十倍,十七人,不够!”
妇操原本想得到妇息肯定,谁知妇息仍是不满意,不服道:“他拿的是木棒,若是铜棒,威力何止如此?何况,我这庄子里不光是种田的汉子,好些个奴市买来的战奴,战力何曾差了?”
“你明天要面对的人,可能不止二十。你昨日与右相的手下交过手,该知道你要面对的敌手,身手也远胜你现在打倒的这些人。”妇息停住不说,只用热切的眼光看向光头。
“王后先前说过,我不只一人冲杀,许我带上四个人,五人一齐上,没人阻拦于前,杀到那人身边不是问题。”光头踌躇一阵,声气忽然弱了三分,道:“只是我与那人对过,单打独斗,我杀不了他。”
光头将昨日刺杀右相的前前后后事,一一说给妇息听,妇息听说右相竟有如此能为,暗暗吃了一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你手给我看看。”
光头将手伸出去,妇息探头看了几眼,问:“右相用了几分力?”
光头想了片刻,摇头:“不知道,但他神定气闲,似是未尽全力。”
“若是三人一齐刺杀,你可有把握?”
“若三人身手都与我相当,出其不意,可一招击杀!”
“若不能出其不意呢?”妇息追问。
“能杀,但要十招开外方可得手。”
妇息想了想,摇头:“不,你没有十招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