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他亲自参与的第二场胜利了!
第一场是在枣林村,羌人来犯十一人,无一逃脱。这一次羌人来犯九人,照样全歼。虽然两次一起算,乡民也死掉十多个,但总比羌人洗劫一空要好,至少活下来的人,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了。
劫后余生的人,总会有些庆幸,也会有些哀伤,但生活还得继续,容不下太多生离死别的哀痛。以至这些乡民看上去,对待死亡的态度,也显得有些麻木,就像刚刚从他身边走过的二人一样,一边抬着尸体,一边笑说着什么,间或爆出一两声与此刻气氛全然不同的大笑。
周类看着村邑中忙碌着的乡民,从心眼里佩服那个比他还小的索弜,不过是一面锣,在连续快速的敲击下,急促的“当当当当”声,变成振奋乡民的号令,让乡民在沉睡中迅速地行动起来。
族尹来报,说羌人骑六马来袭,死了一匹,还有一匹眼见不活了,还剩四匹作为战获。
“死了的那两匹马,斩了分掉,这四匹我带走。”这是索弜和他的约定,缴获的所有马匹,都归索弜。作为交换,索弜会要来自大商的军士帮他训练乡民,而且,索弜已经在征得子永同意,发下来的矛尖不用收回了。这对周类的**远比几匹马要大。
“羌人的刀枪棍棒,不收了,你发下去吧!上次发的十支矛你本就不够用。”周类很满意他现在的状况,终于能够做些想做的事,而且他可能因此便有了自己能调度的势力。
加上枣林村的四匹马,他手中有八匹马要交给索弜了,他忽然觉得索弜的这一笔买卖做得不亏。八匹马,值不少钱呢。
周类是姬姓中的另类。
他满十五册封典时,和诸兄不同的是,祖父和父亲没有给他任何封号、封地,也没有给他任何该管之事,他仍和以前一样,只能到处悠闲地晃**。
周类多次向父亲提出他愿意做点事,也屡屡看到机会,向父亲建议,希望由他去主持,从此踏出第一步。谁知建议采了,事情却由父亲委了他人去做。
他没想到,一次无人愿去的出使大商,让他意外地从大商要来五千斤铜金和重金难求的十名匠人,平白地立了一场大功。而羌人的这一场劫掠给他带来机遇却更实在,他能够名正言顺地干些事了,而且是之前万不敢想的兵戎大事。
不过周类没有高兴太久,他便被祖父高圉召入宫中。
父亲亚圉走在前面,他和大哥在父亲身后并肩而行。在宫门处,周类看到很多匠人在正殿的屋顶上忙碌,疑惑地多看了一眼。
“祖父晋侯爵,自是大喜之事,叫人将正殿改为重檐。”大哥看到周类疑惑,轻轻地对他说。
重檐就是两层屋檐,在屋顶下再叠一层屋檐,更显威严庄重。按大商规制,只有侯爵以上者,方可住重檐。只是祖父乃是侯周,不是周侯,这个侯爵并非世袭罔替,若是传位给父亲,难道又重新拆掉?
在严冬时,他宁愿住在自己的窑洞中,风雪不入,极是温暖。便是此时,已是深秋,寒气却未能肆虐,仍是窑洞舒服多了。
进屋后,父亲领着他和大哥跪下,恭敬拜了。
“赤乌元节昨日遣使前来,带来一个消息。”祖父的声音已经变得越发苍老了。“近日,有几队羌人新到毋地,大肆劫掠,不分族类,一体为之。”祖父顿了一下,“听说赤乌元节的人也挨了几个闷棍。”
祖父看着父亲和大哥,接着说:“来人说,赤乌元节打探到,新来的羌人打着久已归附大商的博隐部旗号,兵器锋锐,战力极强,且手段残忍,绝不留手。如今渐次南侵,往豳地而来。”
父亲“啊”了一声,打断了祖父的话。
“你是大商亚圉,怎可如此惊惶?”祖父不满地对父亲说。
“目前正值深秋,旬日来,被羌人洗劫一空的村邑,已有十余。强邻尚未餍足,又新来饿狼,却如何是好?”
“先前羌人劫掠,不过是碍于羌方纵容,这次却不一样,赤乌元节遣使前来,便是要我周国有预,不至于博隐部杀来,我方还全然无备。”祖父高圉语气不耐,下首周类听了,居然觉出些颟顸的意味。
周国面对羌方如此强邻,偏这些年大商势衰,鞭长莫及,全赖祖父定下的通婚之策,方得支撑住今日局面。周类对祖父从来心存尊敬,此刻突然冒出“颟顸”二字,心中一惊,连忙收敛心神,继续张耳细听祖父和父亲对话。
“若说羌人实力,比我周国自有不及,难在羌人居无定所,一击便走,若是要防,怎能处处设防?若是要攻,羌人逐水草而居,却不知羌人处所,无从着手。”父亲摇头,扼腕而叹。
大哥抱拳,对父亲和祖父示意有话要说。
祖父点头:“说罢!”
“近日羌人骚扰,孩儿苦思无计。昨日却得知,弟弟周类却有法子,可抗羌人。”大哥说完,笑看着他。
周类才听说有个博隐部,一时之间,却哪有什么法子,一脸不解地看着大哥。
大哥低声说:“你近日组织村邑自保的事,足可一说。”眼神带着鼓励。
大哥一直对他不错,此刻用意,必然是要自己在祖父和父亲摆功,让一向不受重视的他,获得祖父与父亲的另眼相看。
眼下确实是个好机会,周类内心振奋,道:“那日父亲大人要子永前来找我,说有法子抗击羌人劫掠,孩儿心想,子永不过王都纨绔,此举难说不是一时兴起,夸夸其谈而已。只是子永是我周国男任,倒不好直接推了,便一起去干了起来。”
周类知道祖父其实看不上这个新来的周任,故意将子永说得不堪。说到一半,又偷瞄了一眼祖父和父亲,见父亲点头,心知切入无误,继续说:
“谁知这次子永下了狠心,要孩儿选了十个最可能被羌人劫掠的村邑,每个村邑发了十支矛尖,要族人自己安上木柄。又发了一面金锣,说,若是羌人来时,使劲敲响金锣,要族人听到锣响,务必一齐操家伙聚在一起。”
“每个村邑发了十支矛?”祖父大人问道。
“是。”周类应道。
祖父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孩儿和子永,还有个新近前来叫索弜的一道,每个村邑都去晓谕了,还演练几番,听到锣响,不论男女老幼,都要前来,若是不到,按临敌逃脱论处。”
“胡闹!”祖父断喝一声,打断周类说话。虽然声音带着浑浊,却有不容置疑的威势。“此法若是用于军士,自无不可。只是乡民如何敌得过羌人?”
周类心中一惊,不知为何祖父不喜。
只是既然说了开头,周类只有硬着头皮接着说完:“演练完毕,便由索弜教导乡民聚在一起后该如何行事,执矛者如何,持棒者如何……”
“你就直接说最后结果如何吧。”周类的说话又被打断,只是这次打断他的,是父亲。
“从开始筹划到昨日,选中的十个村子,除两个在演练以前就遭遇羌人洗劫外,其后五次,羌人来犯者计六十八人,无一得归!”
这正是周类得意之处,一是自己所选的十个村邑,现在看来,自己的眼光不弱,没选错!二是此等战绩,便是在战场上,也算得上骄人。三是,其中有三次,他虽未执锐披坚上阵,却也是他居间指挥。因此他说这番话时,心中有底气,并不因说话被再次打断而沮丧。
说完,他看看大哥,大哥也正看着他,目光带着赞许和欣赏。
大哥的眼神给了他激励,他忽然不合时宜的想起前一段时间在大哥家兄弟二人相对而谈的场景。
大哥喝了酒,有些微醺:“你可以干得比我更好的,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祖父和父亲都不喜欢你。”大哥凑近他,手搭在他的肩上,眯着眼,另一只手点着他:“你比我好,你比我好。”
他被大哥说得有些尴尬:“大哥是我从小到大仰慕的对象呢。”
大哥脸上有带着醉意的微笑,眼神迷离,食指在眼前摇摆了几下。“不!不!你好!你好!”
“若不是祖父和父亲对你有偏见,一定是你哪里没做好。”大哥带着神秘的语气附耳低声说。“若是有一天,你消除了父亲的偏见,大哥我带着你上战场,杀……杀光那些敢于欺负我们的人!”大哥做了个杀气腾腾的手势,挥劈,只是醉意越发深重了,差点身子偏倒。
大哥顺势把身子倚在他的身上,哈哈大笑。
那次大哥虽然是醉后的言语,却更让他感动和感激。而今天,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知道,大哥为他尽了心。
对他而言,这样能向祖父和父亲大人当面直陈的机会并不常有,所以他鼓起勇气,在两次被打断后,坚持说出他想说的:“孩儿觉得,对抗羌人的零星骚扰,此为良策,舍此并无他法。”
这是他一直想说的,既然有了此等良策,他自然不会让周国的乡民再忍受劫掠之苦。
祖父并不说话,只是看着父亲。父亲知道是在征询他的想法,该他先说,道:“此法可行,只是其中细节,尚可商榷……”
“其中细节,大可商榷!”父亲尚未说完,祖父粗暴地半道接过父亲的话。“子永为我周国男任,却于乡间布兵,找买人心,纵此法可行,终是不妥!”祖父的话说得严厉,直视着父亲:“你好好想想其中关节,想个法子,既行此法,又不遗患。尽快想好了,报与我知。”
父亲大约也没想到居然会引来祖父的雷霆之怒,带着大哥和他恭谨告退了。出得宫来,父亲对二人说,“明日此时,你二人来我处,听我吩咐。”
周类怀着忐忑离开,想到自小遭遇,虽出于侯伯之家,却无处使力,处处受制。偏周类胸有抱负,无法浑浑噩噩度日。千缕思绪,无法理清,又无法对子永言,心中郁郁难安,只索回到窑洞中,蒙头大睡。
不多时,下人来报,索弜前来。
酒寒仍在,周类特意在里面加了件衣,整装出来,和索弜抱拳见礼了,分头坐下。
“天色尚早,公子便已谋得一醉,当真是人生乐事!”索弜闻到周类满身酒气,以为他在何处酒宴回来。
周类只有苦笑,道:“先生何事?”索弜此来,并无正授官职,因此索弜虽年岁比他小,他仍以“先生”尊称。
“来要那八匹马的。”
你居然知道我是缴获了八匹马!周类心中诧异。
周类先前和子永说了,缴获了马匹,却并未说过是八匹,不知索弜如何得知。
周类说:“你今日不来,我正准备明早给你送去。”当即便叫了人,带着索弜手下叫阿兄的一起去了。
两人并无深交,寒暄了几句,又说起乡民抗羌事,周类此时心意消沉,谈兴不浓。不多时阿兄回报,已经牵了马。
临走时,索弜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来时看到几个周质的手下聚在一起,我路过时听到几句,不知当说不当说。”周质便是他的大哥,乃是周国的小亚。
“若又是说我的出身,还是不要说了吧。”周类皱眉。为着当面背地的“贱种”的议论,他自小便打了无数架,而每一次打架过后,都会引来“果然是贱种之后,不懂礼节,只知四处惹事”的评语,让他的这个外号传得越发为人所知。
“周质手下人说,周质夕食过后就去了宫里,说是决不能让‘那个贱种’就此参与兵事,为此说服高圉大人去了。”
“先生慎言!”周类如何会信这个,当即大声呵斥。“大哥待我情深,绝不会做出此等事来。我信先生不是妄言之人,也请先生不可妄信人言!”
索弜讨了个没趣,也不多言,抱拳告辞。
第二日,周类估着时间,邀了大哥,一同前往父亲住处。得到父亲的回复竟是,此事由大哥接手。
“你和子永说清,此事他们不能再直接出面了,免得乡民无知,错认主子。”父亲对他说。“由你出面,负责向子永要兵器,确保接济。”
周类原本想向父亲提出,安排些周人随大商的匠人铸器,正好偷师,只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被人褫夺,满腔热忱,此时却变成透心凉。
他不知自己何曾做错什么,让祖父与父亲如此对他!
回到窑洞,周类又蒙头大睡,偏胸有块垒,郁积难消,辗转半晌睡不着,复又起身,坐卧不宁。从不沾酒的他,要下人新沽了酒来,自斟自饮,大醉了一场。
再醒时,夕阳已经西下,他叫下人来点了灯,头兀自昏昏沉沉,他痴痴地望着烛火跳跃,想哭却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