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五似大风大浪中的一叶小舟,狂风吹过,随风摇移不定,巨浪打来,随波漂移难安。他每一次抬臂格挡,手臂就承受光头的一次举拳锤击。
如是十余击,计五已退无可退。
光头亦是不耐,趁计五举臂格挡之际,猛一拧身,绕开计五的格挡,抬步侧滑,瞬间闪到计五身后,一拳砸向计五后颈。
光头这一系列动作利落非常,也出乎意料,让计五的预判落空。对时机的拿捏,可谓妙到毫颠。
“等的就是这一刻!”
计五一直在细数光头的气息,而光头跨步拧身之际,正是上一气将尽,下一气初生的间隙,因为这个动作,光头的气息有了一丝异常。
计五猛地弓腰,屈肘向后突击!
光头的拳头挟着风声从计五的头颈处擦过,将计五的发辫打散,结结实实的砸在计五的肩膀。
计五的手肘刚接触到光头的胸腹,被这一砸,颓然倒下。
光头大喜,一连串的攻击,正是力穷之时,不想计五如此扛打,如今终于建功。
光头没有犹豫,再次一掌切向计五的侧颈,挨实了这一掌,计五必然当场晕倒。
然而计五却没有如光头预期那般跌落在地,他左肩承受了光头的重击,右手撑在地面,撑住了身体,顺势倒下,避开光头掌切,拧腰旋踢!
计五的手臂已经承受了光头无数拳重击,早已骨裂,只凭着一股求生的欲望硬撑。
计五的身子腾空,双脚轮踢,凌空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迅猛踢在光头的头部!
这是死里求生的一招,这是败中求胜的一脚,更是锋芒犀利的一踢!
光头见机也快,突逢变故,中途变掌为拳,狠狠砸向计五迎来的身躯,在头颅被踢中的同时,一拳轰在计五的腹部,第二次将计五打飞!
喀拉!
计五撑在地的右臂再也支撑不住,小臂中断。
噗!噗!
计五的双脚轮踢,悉数命中,光头脑中嗡的一响,视界顿时模糊,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意欲何往,晃晃悠悠倒退几步,一屁股墩坐地上,茫然四顾,不知东西。
嘭!
光头一拳将计五打飞,恰好落在先前他踞坐的墙角,所不同的,计五早没了先前的冷静,背上的大弓被挤压碎裂,弓弦崩断,打在计五脸上,留下一道渐红凸记,左肩的一击让他无法抬起手臂,而右手小臂中断,他竟没有感觉到剧痛。
光头茫然地看向计五,痴坐不动,计五迎向光头的目光,咧嘴想笑,最后却成了似哭似笑的苦涩。
…………
…………
大王高举酒爵,站在高台之上,只觉得这一刻他才真正是天下的王者,睥睨天下,纵横捭阖,王者当如是。
“自汤武革命,商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盘庚英武,挽九世倾移,四海以内,罔不臣服。邛人狼顾,毒虐万姓;薄冲篡立,渎乱..伦常。其所为如彼,动摇天下根本,岂可为训于天下后世哉!大商乃斯民之宗主,余不忍弃斯民,奋帝盘庚之余勇,一日三战,三战皆克!此非余之孤勇,实乃将士用命,天佑大商!”
“万舞!”大王高颂。
石磬叮的一声清鸣,雄浑号角吹响,低沉而绵长,鼓声隆隆敲打节拍,左右两队**军士持干戈走到台前,随着节拍舞动,展示雄壮。
万舞因舞者的动作与“卍”字相类而得名,干戈相斗,展示男性的健硕和雄壮。恰适合今日的庆典。
在万舞雄浑乐声中,大王高举酒爵——
“第一爵,敬天地!”酒抛洒在空中。
“第二爵,敬烈祖!”酒缓缓倒在地上。
大王从寝玄手中接过第三爵,环视一圈:“第三爵,同饮!”
一直跪在地上的雀盛也被宫人奉上一爵酒,在大王的号令下,仰头而尽。
鼓声渐低,笙歌渐息,万舞在一声石磬清鸣中起,在一声清鸣中息。
“卫启尚在皋门外候召,而今大商同时获得两场大胜,如今亚全与男雀已进呈贺表,岂可没有侯虎与卫启伐邛的贺表?”右相站起,对大王微微躬身道。
亚全是刚刚受封的薄全,男雀便是受封男爵的雀盛。
大王这才想起,一时高兴,竟忘了卫启还在皋门之外,点头。
右相得大王首肯,也不带寝玄传诏,转身对台下高呼:“召卫启进宫!”
卫启领数百军士,在皋门外总是变数,卫启在宫中,便与手下军士隔离开。至于雀盛,宫外还有他手下的章采可用。
卫启呈献贺表过后,右相大人举起手中酒爵,颂曰:“大巫言道,星孛横天,乃大商之祥瑞。臣弟祝大王福寿永享!大商国祚绵长!”
“好!”大王意味深长地看向自己唯一在世的兄弟,笑一声,尽了寝玄从右相手中接过的酒,将酒爵递回:
“余生性疏怠,政事皆托于你,劳烦了!”
右相低头叉手:“大王信任,臣弟敢不殚精竭虑。”
寝玄走下九级高台,走近右相,弓身,双手将酒爵呈与右相面前。右相身手去接,却没接稳,酒爵掉落在地,哐啷啷滚动。
…………
…………
计五靠在宫墙上,一串细微而熟悉的哐啷声响传入耳中。
那是铜爵掉落在木板上滚动的声音,在亚进的府中,隔着一堵墙,他无数次听到,从各种器物落地的声响中分辨出这个声音。
那是右相给他的暗号。
在这个时候,高台上一定只有大王一个人,因为大王身边的管理寝宫大小事务的大长腿,现在应该在右相的身边,俯身去捡拾掉落的酒爵。
这是计五无数次演练过的场景,现在就发生在宫墙的另一侧。
按照计划,他现在该推开墙洞,射杀站在高台上的大王张弓,然后迅速逃离。
但计五做不到。
他左肩被光头重击,一条手臂无法抬起,右手小臂断裂,连动动手指都困难,如何张弓?
更何况,那张大弓在光头的重击之下,早已断裂,现在就是有余力,也只能徒唤奈何了。
计五没有徒劳挣扎,依旧靠在墙上,看向光头,再次问:
“为什么?”
他想不通光头为何突然发难,若非计五身手灵巧,在前几下已经给光头击倒。
光头头被计五踢了两脚,一脚踢在脸颊,一边脸已经红肿淤血,另一脚踢中太阳穴,计五冒死一击,成败就在这一踢,已经用了全身力道,一脚踢中,竟凹了进去。
光头面目全非,身躯微颤,目光呆滞,似若未闻。
计五艰难起身,走到光头身边,手不能动,计五抬脚轻轻在光头腰间蹭了一脚:“光头叔?”
计五没有用力,光头却突然倒地,反倒下了计五一跳。
光头似是突然醒转,嘴大张,死命吸了一口气,猛然睁开眼睛看着计五,虚弱道:“小五,没想到你拳脚也如此了得。”
“为什么?”计五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
“我没想杀你。”光头想笑,抱歉的笑,但他笑不出来,只大口呼吸,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王后说了,只要我杀死右相,就给我除奴籍。”
计五恍然。
他要杀的是大王,而光头要杀的则是右相,光头怕计五坏事,于是暴起。
“我想留在王都,我还没活够……”光头暗淡的眼中突然有了些许光亮,他想起了西市陶碗中炖得绵软的大块牛肉,想起那片农庄里妇操给他的绵软温存。
宫墙内笙歌悠扬,一切如常,并无变故发生。离铜爵落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右相大人没有等到预期中射向大王的一箭,不知会不会失望,会不会事后暴怒责怪。
计五看看自己的双臂,惨然一笑:“我们现在谁都走不了,没能替贵氏大人们好好办事,他们不会留着我们这些没有用处的人。”
光头嘿嘿连声,一口气接不上来,又呼吸急促起来,目光也变得呆滞,气息不匀的嘿嘿怪笑,变成自喉间发出的嗬嗬。
…………
…………
“天降祥瑞,便闻捷报,诚大商之福、大王之福。小巫恭祝大王!”亚进敬过酒,接下来敬酒的是觋宫主人、大巫巫亘。
巫亘将手中酒爵高高举起:“敬请大王尽饮此爵,祝大王千秋万代,繁华永享。”
大王玩味地看着巫亘,旋又大笑,接过从寝玄手中递过的酒爵,和之前亚进敬献的美酒一般,浅浅尝了一口,便交还寝玄之手。
“星孛亘天,彗尾曲张似旗,蚩尤旗是也。蚩尤之旗,可厌邪魅,正应在我大商子弟身上。”巫亘重回席前斟满酒,举起手中酒爵,向大王躬身:
“请大王恩准,小巫愿以此爵敬商族大好儿男,大商王子子画!”
子画坐在七级台的最末,闻言看向父王,见大王微微颔首,忙离席上前,双手接过酒爵,微微迟疑,跪倒在地,双手高举对大王道:“儿臣岂敢受大巫之敬,愿以此爵敬献父王!大王之福,便是大商之福,儿臣愿父王,受寿永多!”
子画将手中酒爵高高举起,敬献父王。
大王开怀大笑,扭头对卫启道:“卫启,取我象弭来,我进此爵,正需尔射技佐酒!”卫启躬身领命,从雉门旁的小门往后宫行去。
寝玄见状,知是大王允了,趋前几步,从子画手中接过酒爵,递呈给大王。
大王只手接过,也不阔袖遮掩,仰头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