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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第廿九日 乌头之毒 质问

王都三十日 青果 5936 2024-10-20 02:38

  

  郑达醒来的时候,发现人在弼人府。

  “我怎么在这里?”郑达说话的时候才发现嗓子发干,说话尽是气声,虚弱得很。

  守在郑达身边的黎逢和樊品,还有弼人府的巫医。

  “大人醒了!”樊品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喜的大喊大叫。

  巫医走近,在樊品脸上轻轻拍了拍:“轻点喊!”边说边往床榻走去,探首看向郑达,见郑达眼睛微张,笑眯眯轻喊了一声:“大人感觉如何?”

  郑达在被窝里动了动手脚,除了右腿传来的痛感,竟然无事,点点头:“像是还好。”

  “那就好。”巫医点点头,“之前你右腿的伤虽经包扎,却仍流血不止,看了叫人担心。”

  郑达又问:“我怎么在这里的?”

  “右相大人送你来的。”樊品说道,“与右相大人同来的,有亚进……还有十多个人。”哪些人樊品叫不出名字,干脆略过不说。

  一直没说话的黎逢纠正樊品的话:“你能叫右相,该叫新王了!”

  郑达猛然坐起:“新……新王?”

  郑达听到黎逢说的“新王”,惊诧道:“你是说……大王……崩……了?”

  “听说是喝了王子画敬献的毒酒,当场毒发。”

  郑达掀开被子,下床要走,一脚踩空,人就歪倒在黎逢怀中,被樊品一把抱起,小心放回榻上。

  “你现在伤势很重,不能下地走动。”黎逢道。

  “我的腿……断了?”郑达再次发问。

  他的右腿在膝盖以下空空如也,但躺在被子里活动手脚感知伤势的时候,他甚至都感受了脚趾的存在,还动了动大脚趾!

  因失血而麻木的脑子骤然清醒,之前的事猛然灌进颅内。

  他打败了光头,却被光头砍断了右脚,之后的事他完全不知道了。

  黎逢滔滔不绝,将之后发生的事告诉了郑达。

  王子画向大王敬酒,大王开心,不是浅尝即止,竟一饮而尽。事后证明,那一爵酒是毒酒,大王随即毒发,倒在巫亘的怀中。

  右相掌控了局面,卫启带领宫甲包围了右相,在长老的支持下,卫启手下宫甲很快分崩离析,卫启与三十宫甲,丧命于章采之手。

  “章采是谁?”郑达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事件虽然才发生不久,但王都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大家纷纷打听,各种猜测和流言满天飞。在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雀盛自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目标,而杀死卫启的章采也没有被人遗漏。

  “章采是任子推荐给右相大人的百夫长,自带百人队随雀盛进入王都。”

  黎逢身为弼人府的人,王都有事,弼人四出,他自然比旁人知道得更多:“据说章采杀卫启,只用了三招。三个回合啊!”

  卫启是王宫首卫,身手自然非凡,这反而更衬出章采的不凡。

  “大王庆典,居然让任子的百人队到了王庭……大王真是什么事都不管了吗?”郑达口中喃喃。

  诸侯私兵进入王都,都要解甲,任子的百人队不但进了王都,而且在王庭集结,等候大王的封赏,这本身就透着不寻常,大王怠于政事,亚进是右相的人,难道其他的大臣都不管这事吗?

  “还有吗?”郑达问。

  黎逢答道:“所有的长老都站在右相大人的一边,这也是卫启迅速被击溃的原因。”

  黎逢说得开心,为右相大人的上位。

  弼人府属右相管辖,郑达几乎算得上右相私人,而黎逢也因此与右相见过。右相成为新王,对黎逢而言,大有好处。

  “属于各宗子弟的宫甲只是散去,并未倒戈,长老们也不能算是站在右相这边。”郑达指了指屋角的水罐,示意樊品倒点水来,嘴唇发干,喉咙发干,两个男人在身边都不知道送水来喝,“帝盘庚当年说过,多子族不得参与王室斗争。长老们只不过执行帝盘庚的诏令而已。”

  “但,右相大人终是赢了!”

  “是啊,右相赢了!”

  郑达不知该为右相成为新王而欢喜,还是该为阴狠赢得胜利而悲哀,掀开看自己的断腿,沉默良久,对巫医道:“给我准备一对拐杖。”

  巫医大惊:“大人,你不能走动的。”弼人府经常会有人受伤,拐杖是现成的,只是郑达伤重,巫医怎敢让郑达重伤之余还四处走动。

  郑达执意,巫医却不动:“大人失血过多,好不容易才止住血,若伤口崩坏,再次流血不止,会……会要命的!”

  郑达不理巫医,转头对樊品道:“你去套车,好了来背我,我要去一趟右相府。”

  樊品看看黎逢,又看看巫医,道:“马上要宵禁了……”

  樊品说得全无底气,在郑达目光逼视下,终于点头,打了个响鼻,走了出去。

  巫医见状,顿了顿脚,出去拿拐杖去了。

  郑达拄拐进入相府,右相府果然灯火通明,比往常更多几分热闹。

  郑达等了许久,有人来唤:“大王有请!”

  一句“大王有请”让郑达怔了片刻,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自己受伤晕厥,不过半天时间,王都已经变了天。

  “有劳!”郑达拿起身边的拐,撑在腋下,跟在那名亲卫身后,朝相府明堂走去。在明堂前,有亲卫说一声“得罪”,在郑达身上搜了一遍,见无异常,做了一个请得姿势,后退一步,让开门。

  “见过大人!”郑达将拐拄稳,叉手行礼。

  右相将手中卷册放在案几上,回头看着郑达,久久不语。

  良久,右相道:“今天来府上的,大多是我从前心腹,也有急着投靠,前来投诚,向我表忠心的。他们都叫我大王,即便一两个一时口误叫错,也立即改口。只有你,还叫我大人。”

  “恭喜大王!”郑达再次叉手一礼,“恕属下伤患在身,不能全礼!”

  右相嘴角微微牵动,算是一笑:“很勉强,但你还是接受了,对吧。”

  “属下效忠的右相大人,绝不是弑兄弑君之人。”郑达执拗,虽然心中认可右相从此就是大商的王,却坚持心中信念,不肯效忠阴狠的胜利者。

  “我自问对你知心,也倍加推许,这么多年了,你在我面前还是自称属下,不愿称臣。”右相叹一口气,“郑达,我要说大王不是我毒杀的,你信吗?”

  “大人说了,属下自然信。”郑达指了指案几,“属下有些话要请教大人,能否让属下坐下说?”

  “我知道你来,特意将你放在最后,你腿上有伤,就坐案几上吧。”

  “属下失礼!”郑达竟不客气,真在案几上踞坐,将伤腿搬上案几平放。

  “郑达,你口上说是请教,我看你是有话要质问我。”右相似笑非笑看着郑达,竟有些纵容的意思。

  “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郑达话音未落,右相忽然高声,“你都敢偷偷跟踪我,还有什么不敢!?”

  郑达沉默良久,抬头问出第一个问题:“泞地的事,大王是想属下死在那里吗?”

  “按照阿广的计划,是有人会死在那里。弼人府任谁去都会死在泞地,但我不知道会是你去,更没想到阿广竟会死在计五的箭下。阿广是我用得最顺手的人之一,另一个就是你。”右相来回踱步,他听出郑达开始称他为大王,明白郑达心结已消,“你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怀疑我了,是吗?”

  “是。”郑达回道。

  腿上的痛比先前加剧,他忍着,脸上扭曲着。他明白右相事成,心中有些话想要倾诉,原本这些话大约是该说给阿广的,但阿广死了,能说这些的就只有他。

  货卖识家,毕竟郑达一路不舍,已经知道了不少事,与他说,自然比较轻松,也不会有太多心理负担。

  郑达续道:“大王为我设置了层层阻碍:亲卫的尸体、弼人府的内奸、王后的媵臣,玉作坊的匠人……还有,芷儿……可是大王没有想到,计五也在泞地,他不会让任何人对隗烟有一丝伤害,所以我留得命在,而阿广却死在了泞地。”

  “弼人府并无内奸,消息是我告诉阿广的。”右相停下脚步,盯视郑达:“至于其他的,第一,那些障碍并非我设置的,我叫阿广去办这件事,具体怎么办是阿广的意思,我并不知道。现在看来,他做的超出了我的预期,比我想象的要好。第二,你说的芷儿是谁,听你的口气,与她很亲近?”

  郑达一愣,没想到右相竟然不知道芷儿的存在,他一直以为妇微将芷儿送给他,是出于右相的意思,而妇操很可能明面上听王后的,实际上妇操背后的人是右相。

  事到如今,右相没有必要隐瞒,看来芷儿下毒并非出于右相的授意。

  不是右相,只能是妇息。

  郑达想到这里,替子见很是不值,轻叹一声:“其实大王只需告诉我,王后的媵臣猛父当日要买通阿广对大王不利,绝不会有后面那么多曲折。”

  右相听了这话,很感兴趣地“哦”了一声,饶有兴味的看着郑达,似笑非笑。

  “大王有心登极,就该有自己的人!从这件事上来看,除了亚进大人,大王信得过的还有谁?大王说今日府上来了很多心腹,但大王与之说此事的,能有几人?”

  郑达的话让右相心中一惊。

  从头到尾,这件事都是他一人策划,甚至包括阿广,也只知道他计划的一部分。亚进也是,亚进在数次提出要右相动手自保之后,他才“勉强”同意,让计五参与进来。

  而除了郑达,他真想不到还能与谁说起,那件事只阿广知道,他对谁都不能说。

  “不说重臣,就说在关键时候发挥了作用的长老们,大王赢了,长老们自然向着大王,若是大王输了,长老们还会这样吗?”郑达的手在伤腿处抚摸,无意间触到痛处,剧痛瞬间漫开,游走全身,郑达嘶地倒抽一口冷气,眼鼻痛得扭曲。

  待苦楚稍减,郑达续道:

  “属下没有对大王表过忠心,从未称臣,但属下自认已尽了属下本分,绝无半分对不住大王的地方。”

  郑达说完想说的,沉默不语,昂首看着右相。

  右相缓缓走进郑达:“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一并说了。”

  “他们看重大人的是权势,时移世易,换一个人当大王,比如是子画,他们一样会说誓死报效的话。大王在王都单人独行,属下窃为大王忧!”郑达说到激动处,一时口快,又称大人,郑达懒得改口,只在后面重新圆回来。

  “上位者有谁不是孤独的行路人,若这份孤寂谁都能懂,天下称王称侯者不知几许!”

  右相心中涌出一份傲然,缓缓走近,俯视郑达:“你既然来了,我也有句话对你说:大王不是我杀的,子见也不是。我所做的,自始至终都是希望大商不至于沦亡。若是任由子见与妇息去闹,逼使长老们在大王、妇息、子见、子画和我几个人中选边站队,闹到最后,九世之乱你没见过,可你总该听过。惨绝人寰,莫此为甚!”

  “妇息有不轨之心,大人为何非要以鲜血清洗?为何不向大王说清楚?直接与大王对话,警醒大王,岂不更好?”

  右相脸上傲然之色愈甚:“郑达,你聪明,却少了些智慧。这世间很多事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简单。成年人的世界,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更值得揣摩,说出来的话却不能当真。你自诩善于从人的表情判断善恶真伪,怎么连这一点也看不透?”

  郑达默然,他看错了右相,右相雍容冷静、处事持正,让他以为右相绝不屑于谋于密室的磊落,谁知却不然,整整一个月时间,将他玩弄于股掌的,恰是他一直信任有加的右相。

  他也看错了光头,害自己断了一条腿。

  他征战沙场数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无数,全赖他异于常人的愈合能力,即便是两次遭遇阿广,受伤极重,也很快就好,但这次腿断却无法愈合,他以后再也不离开拐杖了,如果右相能够容忍他继续活下来,还有以后的话。

  右相见郑达沉默不语,又道:

  “信任,尤其是无条件的信任,只能是孩提的游戏,因为难得,所以更值得尊重。郑达,我信任你!”

  右相来回踱步,看着郑达:“这一生中,能让我信任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你聪明,却从无机巧,这样的人本来很难在王都生存,但你能,更难得的是,弼人府所见,是这世间最阴暗的一面,但你还能保持纯真,说实话,我很佩服,也很羡慕。”

  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郑达已经知道答案,但他希望右相能够告诉他,只为印证右相确是他心中的那个人,阴暗,但不阴狠。

  用来印证的,是他自己的命!

  “子成呢?子成无辜,大王为何杀他?”

  右相脸色微变,随之面露悲戚,默然不语。

  “他不是大王的血脉!所以……”

  所以你正好用子成的血,试图唤醒大王……

  后面的话郑达没有说出来,但只要开了头,后面的话说与不说并无太大区别。

  知道这样的秘密,右相会杀了他,还是一如往常?

  右相本低头沉吟,闻言猛然抬头,眼中迸射出精光:“你是怎么知道的!”

  郑达说出了想说的,却不接右相的话,道:“属下自知并非美玉,只是属下身为陋石却不甘庸碌,于山中寂然一生。于是闯入王都,虽经大王巧手雕琢,亦难成器。”

  郑达一连几句“属下”,右相听了刺耳,冷道:“我早知你的孤傲,你从来自称属下,在我的面前不愿称臣。但我还是用你,只因从我知道有郑达个人那天起,就看出你的真,我很羡慕。”

  这是右相第二次说到羡慕,但与前面说起时不同,这句话中透着冷意:“我希望有一个勇武如我,聪明如我的人,在王都代我活着,看另一面的我,能不能在这世间活得很好。但是,你看……”

  右相指着郑达的断腿:“若不是被我的亲卫遇到,你也许就失血过多,死在市井之中了。”

  郑达双手撑在案几之上,独脚站立,慢慢跪在地上,伤口杵在地面,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想来又开始流血。

  郑达以头叩地道:

  “经此事,属下知道庸碌懒散乃是我的本性,原是陋石,再如何雕琢,终不能成美玉,徒具其形而已。属下请辞,陋石归于山中,正是属下的本分。”

  郑达在赌,用命和心中的右相赌。若右相留难,唯死而已,他却不惧。

  右相久久不语。

  郑达有叩了三个响头,默默起身,退了下去。

  拐杖柱地,咄咄有声。

  右相看着郑达的背影孤独,想说什么,可终究没动,只觉得郑达寂寥离开,他从此失去了真,从此不再完整。

  当晚,郑达离开了王都,与他一同离开的还有执意同行的巫医,寡言的樊品,以及樊品、樊替兄弟共有的女人。

  当然,还有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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