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昨日离开长勺氏的别业去跟踪右相,妇操对妇息道:“王后不怕他跑了?”
妇息蓦地想起猛父,凄婉一笑:“猛父你知道的,随我来王都十多年的媵臣,只说一声离开就就再也没有回来。他若是怕,只管对我说,这样不辞而别,叫人心寒。”
“也是怪事,平日里看他对王后忠心耿耿,原来也是个怕事的。”妇操跟着愤愤不平,“可惜王后平日拿那么多钱贝喂他,说不定猛父全都私吞了,根本不是对王后说的那样,用来买人命。”
“他和我说,这一年来,他在王都上上下下买通了几十人,都是一方之雄,只待刺杀事成,便可拥立子画为小王。可直到他走,我也没见一人。”妇息苦笑中苦涩意味更重。
妇操一边腹诽妇息一年来也不过问猛父究竟做了些什么,说是买下雄厚实力,朝野得人,最终为猛父蒙骗,货贝铜金流水般从王宫中流了出去,却什么也没有见着,一边安慰道:
“便是一条狗子在身边十多年也该养熟了,何况是王后的媵臣。王后心善,当然信得过,谁知道他跟了王后那么久,竟然瞒得如此深!”
“猛父都靠不住,我不知这世间还有谁靠得住,也许只有子画吧,毕竟我与他份属母子,只能相依。”说罢看到妇操在身边,又笑道,“还好有你,不然这光头我都不知养在何处。”
妇息收了笑,轻叹,指了指门外:“所以我便任他去。”
妇操知道妇息说的是光头,也跟着叹息一声,挽住妇息的手臂,暧昧一笑:“我觉着这光头能成事。光头若回,我今夜便将自己赏给他。”
妇息啐她一口,笑道:“你自己动心,偏说是赏他!”说完正色道:“一次便可,这几日要动手,需要攒劲。”
光头昨日跟了一天,没有动手的时机,右相从相府到王宫,再从王宫回相府,几乎是一条笔直的大道,人来人往,找不到出击的机会。
光头一路跟着,衡量右相身边每个亲卫的实力,想象着如果动手,该从何处下手才有胜算。
光头不善弓箭,却拳脚刚猛,独身入林,却也极少空手而回。但更常见的是参与族人围猎,和一众人等拿石刀竹矛赶围子。眼下要如何冲破重重护卫刺杀右相,全无经验,光头一路跟随,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那个右相身边有个独臂亲卫,离右相最近,也很警惕,目光如鹰隼般四下搜寻扫视,光头不敢跟近,隔得远远的观察。右边的三个军士中,紧挨着车辕的那名持戈军士,步伐永远是同样的节奏,光头看得出,那人不是刻意,而是长久以来的习惯。
只这二人,光头已经感到棘手,何况还有其他军士拦在前面,会挡住他的第一击,在那之后,他要面对的就不是右相,而是断臂亲卫和让他微微忌惮的那名亲卫。
一直跟到相府门前,正当光头感到无望时,右相落车,他发现了唯一的机会。
今日右相出了王宫,竟不回相府,光头已是一喜,毕竟相府门前还有府卫,平添几多变数。
光头一直隔得远远的,跟在牛车之后,见独臂亲卫扬手,牛车缓缓停下,右相踩在羌奴背上缓缓落车。
“就是这!”
这时节,右相身边人散开,防卫的圈子更大,但也因此有了空头等待已久的空档。
光头脚下用力,在军士们反应过来之前,拔出短剑,向右相疾冲。
右相一脚踩在羌奴背上,一脚正要落地,忽然心生警兆,喝一声:“易青!”手上用劲,扶着车辕,迅疾弹回车上,竟是身手了得。
右相异动,那名让光头忌惮的亲卫首先反应过来,光头冲得快,亲卫阻拦不及,一脚朝身边军士踢去。
光头身形迅疾,却总有些距离,将将扑到右相牛车旁,一个身影斜斜朝自己倒过来,光头脚步侧滑,抬脚朝来人膝盖踢去。
光头扫清阻碍,不待来人倒地,再次向车上冲去。
右相从容退回车上,看了一眼左右亲卫,从另一边落车,正背对光头。
时机正好,光头狂喜,剑指右相。
横刺里一戈击来,那名让光头感到棘手的亲卫出手了。
光头来得太快,亲卫不及反应,只能踢倒身边军士,试图能阻光头一阻,谁知光头彪悍,甚至没有为他赢得半个呼吸的时间。
倒地军士艰难爬起,恰好将光头与亲卫隔开,亲卫要追已来不及,情急之下,抬手掷出手中长戈。
亲卫奋力一掷,长戈似箭,朝光头激射!
光头短剑逼近右相后背,只差尺许便可咬进右相肝腑,与此同时,长戈带着死亡的气息,挟着风声,疾速射向光头。
出于求生的本能,光头微微侧身,剑身在长戈上一拨。
光头只求速度,没有用足力道,长戈挟风,蕴藏力量,擦过剑身,发出令人牙酸的怪响。光头只得加力,拨转方向,堪堪躲过射向脖颈的长戈。
亲卫一掷,阻了光头片刻,迟不过瞬间,右相已经落车,被易青挡在身后。
亲卫长戈掷出,脚下片刻不停,越过倒地军士,拔剑朝光头赶来。
光头本能格挡,已经错失了杀死右相的良机,不顾后背空门大开,朝右相扑去。
易青拦在右相身前,一步步后退。
一名军士扑上来,光头挥剑,割断军士的脖子。
这些日子,光头天天练的就是如何用一招杀死一个人,手只一挥,军士应声而倒,竟一丝不曾延缓光头的脚步。
又一名军士挺戈刺来,光头不欲纠缠,挥剑拨开长戈,冲到易青面前,挺剑,直取易青咽喉。
易青岂是易与,**开光头的剑。
二人的手同时巨震,光头退了一步,易青却吃了独臂的亏,身子不易平衡,被光头猛力震得一晃,连退三步,若非右相在身后支撑,早已一跤跌倒。
身后追击的亲卫喝一声:“中!”手中剑平平刺出,近得光头身后,手腕一抖,手臂腰背同时发力,化刺为劈,剑尖似有厉芒,朝光头持剑手臂砍去,这一招竟不是取光头性命,而是要削断光头手臂,阻止光头刺出的这一剑。
光头与易青对了一招,退出一步,暗惊这独臂亲卫的臂力。
局面已经发生改变,光头原本想象的孤身进击,一击功成后就飘然远引,只不过一招之间,便如困兽,陷入四面受敌。
身后亲卫利剑如风,身前独臂亲卫臂力惊人,牛车前后的军士一左一右挺戈刺来,而他要杀的那个人,与他只隔着一个独臂亲卫,双手负在身后,冷冷看着他。
没错,那个几绺飘逸胡须的人,站在独臂亲卫的身后,脸上没有惊惶,也没有要逃走的意思,就冷静地负手而立,以冷到骨髓的眼神看着光头。
光头有那么一瞬感到惊异。
光头想起山中被围猎的野物,在吆喝声四起,四顾无路时,惊惶中带着无助眼神,那才是他习惯的。
“中!”
身后暴起一声大喝,利剑劈风而至。
光头没有想到的是,在路人的惊愕、好奇,甚至是带着一丝兴奋的眼中,一路跟踪而至的他,已是被数名军士围猎的野物,绝无逃走可能。
光头心中惊异一闪而逝,笨重身躯忽然变得轻飘飘的,身子后转、微微后仰,似是激流遇上巨石,溅起一串浪花,不带一丝多余动作,避开背后劈来的一剑,随之从下方立剑刺出,顺势前探,再次刺向易青的咽喉。
光头身法一变,身后亲卫剑式随之也是一变,变劈砍为突刺,朝光头背后刺落。
独臂易青见光头自下而上的立剑突刺,举剑格挡,光头却不待招式用老,丝毫不顾及形象的矮身,似溅起的浪花跌落,向右侧滚,躲开身后凌厉一剑,顾不得头上假发掉落,举剑上撩,身子一拧,力达剑身,划出一道弧线,向从车前赶来的那名军士的胸腹抹去!
军士胸腹间当即被光头短剑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喷溅而出。光头得手,绝不停留,借着拧身的力道,返身挥剑,自上而下又是一抹,朝易青胸腹一剑抹去!
易青见光头的剑招来势汹汹,不敢大意,挥剑格挡,才抬手,光头就地打滚,声东击西,朝身侧的军士下手,顿时失去眼前目标,眼睁睁看着原本刺向光头身后的凛冽一剑,朝自己的下腹刺来。
亲卫全力突刺,欲一剑毙命,谁知光头身形粗壮,却灵动非常,突然滚落在地,刺向光头的一剑,直直地刺向易青。
二人收势不住,于间不容发之时二人仓促变招,两剑相击,发出一声清脆的长鸣。
二人都未留手,全力一击,自然非同小可,电光火石间,光头斜刺里杀到。
易青只是独臂,格挡开亲卫的剑,眼见着光头一剑袭来,无法格阻,却不敢躲开。
易青的身后便是右相,他躲开,无疑会将右相暴露在刺客面前,光头的这一招,易青只能硬生生受了。
光头的剑如闪电,划开易青的甲衣,皮甲裂开,布帛裂开,血肉裂开,这一剑自右肩朝左腹斜斜破开,于瞬间破去易青的生机。
而易青的剑也刺进亲卫的胸膛!
光头一招,杀持戈军士,杀易青,让易青临死前的一剑刺入亲卫的胸膛,仓促间已将潜力发挥到极致。
易青眼睛圆瞪,时间仿似停止,所有的人动作突然变得缓慢,易青的身子缓缓向后倒下,软软跌入右相怀中。
易青仰头看着扶住自己肩膀的右相,凄然一笑:“大人,小人以后没机会在大人跟前护卫大人了。”
右相从易青的手中接过短剑,语气中带着傲然:“你放心,我替你报仇。”
右相将易青轻轻放落地面,再起身时,光头已和一人打作一团,时开时合,另几名军士持戈在一旁警戒,围在右相身前。
右相拨开身前军士,上前道:“郑达,退下。”
与光头对战的人正是郑达。他一直跟在右相和光头身后,见光头发动,想也不想,往前冲杀上去,郑达与牛车有段距离,追上来时,光头已经杀了易青,光头与亲卫拼杀起来。
亲卫与人合击光头,却被光头算计,差点被易青刺死,心中恼火,不顾胸膛插着一柄短剑,势若疯虎,手下绝不留情,只取攻势,一招招递出,竟无一招防守,光头竟被逼得退了几步。但亲卫胸膛被刺,终是力竭,动作稍有迟滞,给光头一剑割喉。
光头正要朝右相刺去,身后一人狂奔而至,人未至,剑气已笼罩过来。光头感受到杀机,红眼回首,望向杀气来处,一个略胖的身影跃过牛车,剑气纵横,朝光头扑来。
二人杀得难分难解,右相一声爆喝,郑达身形一滞,攻势边做守势,但一时却无法脱身。
“退下!”见郑达毫无收手的意思,右相略略提高声量,语气却更严厉。
郑达又攻出一招,趁光头防守的空档,接连后退,才退到一旁,直瞪瞪看着光头,眼中寒芒闪动,只待光头转身逃走,一招杀了。
右相上前,手指在剑刃上轻刮几下,感受锋芒的凛冽:“从我有记忆起,我经历过七次暗杀,在战场上,有三次我几乎没法活着回来。战场上的不算,在要杀我的杀手中,你是最强的。”
“但还不够。”右相抬眼看了光头一眼,指了指阿北,“你三招杀不了阿北,我便能三招杀了你。”
右相好整以暇,剑身在掌心拍了拍,又往前走了几步,光头心中警兆顿生,不自觉竟退了退,手心冒汗,剑柄竟似有些滑。
“你若告诉我是谁派你来杀我,”右相缓缓道,“我留你全尸!生前死后,皆不辱你!”
光头惧意一升,在拖下去就再无动手的勇气,他不敢迟疑,大吼一声朝右相疾冲,拦腰斩落。
右相退了一步,剑尖朝下格挡。
叮!
光头一剑未能见功,扬臂劈砍,毫无花哨,纯以大力劈下。右相再退一步,举剑横挡。
叮!
光头第二招被右相轻轻巧巧接下,团身滚地,近得右相身前,探手出剑,朝右相下腹刺去。右相退出第三步,剑刃朝前,只以手腕之力,砍在光头的剑锷之处。
叮!
光头剑锷受力,在两股大力的撞击下,哐啷折断。
右相手腕一抖,剑尖灵蛇一般绕过剑锷,在光头持剑的手上一触即逝。
右相退出第四步,冷冷看着光头:“你能攻出三招,已是不弱,可还不够。说出指使你杀我的人,我留你全尸,不管你是何人,你的罪只及身,不及亲人。”
光头拇指被斩断,只余皮肉还连着一丝,右相手快,只短暂一个动作,削掉光头的拇指,手筋也被挑断,断剑剑柄也握持不住,掉落在地。
“亲人……”光头忍痛,握着手筋被挑断之处,探头看向右相。“身在奴藉,何来亲人!”
光头抬头,额上的“计”字烙印落入右相眼中。
右相微怔,计地最近来王都的人不少啊,被寒子杀死在官邸的计氏族尹,目前在资金府上的计五,还有眼前这个要刺杀自己的人。
机会稍纵即逝,光头见机,顺手捞起掉落地上的短剑剑身,朝右相掷去,同时脚下用力一蹬,飞速逃离。
郑达提步要追,身后传来右相冷冷的声音:“回来。”
“追上去!”右相对身边一名军士道,军士一声不吭朝光头消失的方向追去。
郑达停下,走回右相身边,躬身叉手:“大人……”
“那光头右手已废,再也无法持刃,也无法勾弦了。”右相打断郑达的话,淡淡问道:“你怎么恰好在此?是不是一直跟在我身后?”
但郑达如何敢认,指着光头遁走的方向道:“属下是追踪那个光头。”
“哦?这样啊。”右相指着易青的尸体,“你要早片刻出现,他们便不会死。”
右相抬头看一眼天,然后淡淡看向郑达:“荧惑经天,看来不是应在我的身上。”
郑达也抬头看天,天上阴云密布,似要下雨,看不到太阳,更看不到赤色星孛。
疑心是春日草芽,一旦破土,便会疯长。
郑达对右相的疑心是如此,而如今,右相对郑达也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