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辛未日。
少年被两名头上插满野雉长羽的族中觋人推进屋里,门从身后关上,将阳光和喧闹一起隔在外面,屋中倏忽暗了下来,少年花了几个眨眼的时间才适应屋内的昏暗,从茅草屋顶的缝隙中透过的丝丝微光看清屋内的情景。
屋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木板,在木板的左侧放着木棺,右边是套在木棺外面的黑漆椁柩。少年稍稍向前,看到了族尹的尸体陈在厚实的木板上,双手交握于腹,脸上盖着残破的面具,胸前摆着一面破旧的铜制圆盘。
让少年微微讶异的是,面具与之前偶见的不同,眼睛部位居然开了孔,虽然看不到族尹的眼,但眼部突然空了一个洞,凹下去的地方黑黢黢的让人害怕。
少年看到族尹脖子上密密的绕了七八条项链,缀与其上的宝石在屋顶微光下兀自晶莹着,发出红的绿的光。少年欲再走近些看,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他一惊:
“你是谁?”
少年回头看,才发现屋内有人,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光头。
“我是小五。”少年退了几步,走到光头的身边。
“小五?”光头似是思索,“你就是那个很能射,号称族中弓箭第一、出手无回的小五?”
“没有真正对敌,第一第二的谁说得清!”
小五搔搔头,谦虚了一句。
他的确没有和人对敌过,所谓出手无回,不过是每次上山打野物,哪怕是最寒冷的冰雪天,总不会空手而归罢了。
小五反问:“你是……?”
“我是你族叔,他们都叫我光头,你叫我光头叔好了。”
光头叔旋即挥挥手,摆了摆头:“说这些没用,马上要陪着这家伙去死,叫什么都没用。”光头叔指了指屋子正中族尹的尸体。
少年看着那交握在一起的惨白的手,心中再次感到害怕。
“小五,你不怕死?”
少年茫然摇头。
上次族人抬着被野猪獠牙拱得肠子都出来的那个,他想跟着人群一起去看,却被母亲拉住,没能看到。
从十一岁上山,这么多年来,死在他箭下的野物不知有多少,但真正直面死亡,如此近距离的看一个死人,他还是头一遭。
来之前,族中觋人一手端着盛满清水的碗,一手在他的头上胡乱地画着不明意义的圈,说着不明意义的话,不时手伸进碗中,蘸了水,五指轮弹,将细小水珠洒在他的头上。
小五在地上跪得腿麻时,觋人终于结束了念念有词的仪式,带着歆羡的笑对他说:
“很幸运,你是天选之人,有幸能够陪族尹一起踏上登天之路。”
在光头叔说起“死”字以前,少年从没想到所谓登天,就是死。
就如现在躺在木板上的族尹一般。
“我们会死?”少年迟疑着问,指指族尹尸体的方向,“像他一样?”
“你如此懵懂,难怪他们会选中你。”光头叔冷笑:
“我们会死,会和屋外的那几条狗一样,一左一右埋在这家伙的两侧。”
说起“这家伙”时,光头叔很不敬地用食指指着族尹的尸体。
仿佛为了印证光头叔的话,从屋外觋人围着篝火灰烬不断“喔嚯”打圈的喧闹中传出一两声犬吠。
光头叔再次冷笑,却不是对小五的轻蔑,而是自嘲:“那个土坑还是我挖的,当时想着别让躺在里面的人太憋屈,我还特意挖长挖宽了些,在打夯时也特意多夯了几棰,更紧实,免得躺在里面的人不踏实。”
光头上下打量着小五,在昏暗中骨碌转动的眼白让小五心里发毛:“你比我高,躺进去恰好。”
小五在族中负责打猎,前些日子听说族尹死了,丝毫未曾在意,不管是谁当族尹,他做的还是他每日要做的事,背着弓箭,和族兄们一起上山打野物,献给族尹。
老族尹死了,自会有新的族尹支使他上山,而他,照样会与从前一般将打来的猎物敬献给新的族尹。
光头那双骨碌碌转动的眼睛看向了屋顶:
“我原本想,人生已经足够无聊,死在这里也不过是早死几年,没什么不好的。但进来之后,看着屋顶透进来的阳光,听着屋外的热闹喧哗,我却想,哪怕是三十岁死,也还有两年好活,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死呢?”
小五瞥了一眼光头,原来还只三十不到,看上去却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
“你进来之前,我一直在想怎么逃走。”光头指指斜斜搭在夯土墙的顶端、撑起土屋茅草尖顶的几根木梁,小五才注意到这间屋子比寻常的房屋要高出许多,更不用提他那几乎是半地穴式的“家”了。
“屋顶太高,我站到棺椁上跳了好几次都没能够到那根梁,一根都够不着!而我一个人也没法将棺椁推到靠墙处去。若不是你来,我几乎要放弃了。”
光头叔终于站起来走到小五的身边,小五见光头叔果然比自己矮半个头。光头从少年身边擦过,走到木棺跟前,拍了拍棺盖:
“你来了,我就有办法逃走了。”
光头叔瞟了一眼小五,又补充一句:“不,是我们,我们就有办法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