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灵石仓出来,渡过汾水,“母亲”阿更就以火神蒙鬲之名,任她为部落的“大姐”,协助“母亲”处理族内一切事务。
仿佛上天有意给博隐部更多的灾难,就在他们出走的第二天,雪开始大了起来。
回想起在漫天大雪中走过来,大姐仍心有余悸。
漫天飞雪,朔风肆虐,迷乱得睁不开眼,能看到的便只有眼前的几步。但还是得走,只有死亡才能让她们停下脚步,而停下脚步,等待她们的也只有死亡。
雪很厚,踩在雪上,便深深地陷了进去,几近没膝,要高高抬起,才能迈出下一步。雪粘在鞋上、裤管上,慢慢融化,慢慢渗入,变成刺骨的寒。
不断有人倒下,从灵石仓出来的四百人,好不容易在芮方北边的一个空无人烟的村邑住下,清点人数,只剩三百一十二人,其中成年男丁二百一十人。
大姐听到这个数目,黯然了好一阵。大姐把数目报给“母亲”阿更时,十二岁不到的“母亲”大哭。“母亲”在大雪途中已经冻掉了左脚的小脚趾,但坚持着没哭,听到这个消息时,却哭得大声。
博隐部在灵石仓的这些年,从七十多人,迅速增长到了四百多人,其中大部分,是亚羌以实力引得三个流散部落的归附,鬲地守师也主动融入进来不少军士。其他的则是通婚换回的、零散归附的,以及这些年生产的孩童。
而这次死在路上的,大多数就是这些孩童。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不久,甚至来不及为他们检拾柴薪烧一堆火,只有身衰力竭倒地后,在部落筮比轻声的几句吟唱中,便匆匆离开这个世界。
正是这一场大哭,大姐觉得“母亲”已经真正长大,可以承担起部落的责任了。
这个空****的村邑应该是被洗劫了的,偌大的村邑没有人,也没有牲畜,只有破旧衰败的木屋或土屋。
在村后靠山的土坡边上,族人找到了几孔窑洞,虽然同样的破败不堪,但胜在防风,于是便成了“母亲”和几个部落头人的住所。
村邑虽大,但却不够三百来人住,在争夺住的地方上,两个归附的部落间发生了一些小的纠纷,还好大姐及时赶到,没闹出人命。同在博隐部,若是结下血仇,她无法想象今后该如何相处。
“部落该要一个元节了。”在安排好住的地方后,她单膝跪在“母亲”的前面说,也不管年幼的“母亲”能不能听懂她说的。“只是我不知道该要谁来。”
“那就不选!”“母亲”用食指抚摸黑色颈饰上的琥珀。“直到你知道要选谁的时候。”
大姐默然,然后想起亚羌曾对他说的那些话,她想那些话中一定有什么能够解她目前之厄,但她抓不真切。
她忽然有些兴奋,急切地要一个人静思,好好想想,她刚刚想到却没抓住的究竟是什么。
她在“母亲”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蒙鬲在上!”
“蒙鬲在上!”“母亲”轻轻地回道,她竟在“母亲”犹显稚嫩的声音中听到了慈悲。
她走到屋子的另一头躺下,闭目想着她的弟弟——博隐部的元节,曾经的亚羌对他说的那些话,希望从中抓住什么。
黑夜中,村邑的喧闹渐次平息,偶尔有一两声儿啼。窑洞内“母亲”的鼻息平稳而微,外面大雪仍簌簌而下,一切响动反而把屋内衬得更加宁静。
大姐的心却颇不宁静。
在漫天大雪中行进,族人只求向前,只求能找一处可以长久落脚之处,只要吃食不断,自然不会内讧。而这无名村邑虽然拥挤,却算得上一处长久落脚之所。才来第一天,便闹出纠纷,族人之间也拖刀相见,这是大姐不愿见到的。
最关键的,任谁坐大,最先受到威胁的定是“母亲”和她这个大姐。
也许不是“母亲”,每个部落都需要一个“母亲”。受到威胁最大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她回想着弟弟和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在簌簌落雪的静谧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她就起来,用一块石子在地上画了很久,然后起身,叫人找来十个平日颇有影响的族人,告诉他们,部落需要选七个“小亚”——小亚是大商的军职,在灵石守师中,只有羌丙才算得上是小亚。只是大姐一时想不出更好的,便借了这个名。这八人久居灵石,知道小亚乃是军职,且职阶不低,并无异议。
八个人中选出七个,会有三人选不上。
“我羌人历来以力为雄,但我素知各位都是力能搏虎之士,今日不比武艺,只看人心。”
大姐召集了部落全部的成年男女,大姐与那八人面对“母亲”,单膝跪着,部落的人在他们的身后放石子。
这法子古来如此,遇有难决之事,若不诉诸武力,便行此法,众人自然无话可说。
众人投完,却还有一番手脚,由“母亲”在没看中的人身后抓掉一把石子,只能抓一把,抓多抓少,抓谁的不抓谁的,全由“母亲”之意。之后便当众点数,身后石子多者,便可入选。
“母亲”双手笼在袖中,慢慢站起,转到十人身后,在族内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而行,在每人身后都停了一停,却不俯身抓掉任何人身后的石子,走过最后一人身边,“母亲”转身看着族人,张开双臂,仰头迎向仍飘着雪的天空,拖着长腔大声呼喊:“愿天神护佑子民!愿天神指引子民的脚步!蒙鬲在上!”
“蒙鬲在上!”众人齐声回应。
待众人声落,“母亲”又缓缓回到坐处,静静坐下。
清点很快结束,大姐走到没入选的三人身后,依次拍了拍三人的肩膀,示意要他们自己再看看身后的石子,确认结果。三人匆匆看了一眼,从土台上走了下去。
“你们七人,每人可领三个什。”众人散去后,大姐把七人带进“母亲”的屋里,对他们说。“你们可以参与博隐部大事,但记住,最终的权力属于‘母亲’。”
“不管你们以前手下有多少人,现在都只有三个什给你们,你们可以自己确定哪些人跟着你,也可以确定什长是谁,但必须经过‘母亲’的认可。”大姐语气渐渐地严厉起来。“你们的责任是,为部落建功。从现在起,你们每个人为部落所做的,都将被部落所铭记。”
七个人轮流上前,亲吻了“母亲”的的手背,宣誓了自己效忠。“母亲”说:“去吧,选出你们看中的人,但不要因此争吵!”这句话是大姐教给“母亲”的,但此刻“母亲”淡淡的说来,说不出的轻柔中,竟是不可违逆的谆谆教诲。
到第二天大食过后,七个人再次跪在“母亲”的面前,向“母亲”和大姐报告,每个人都选出了三个什长,并确定了手下的人员。
“博隐部面临大难,这是天神的考验。”“母亲”习惯性的用食指抚摸着琥珀。“从今天起,你们便是博隐部的小亚,羌人无姓,从今天起,我便是你们的姓,博隐便是你们的氏,从此你们要在自己的名前面加上‘博隐’。”
“母亲”的话音一落,从大姐手中接过一面旗子展开,淡棕色的葛布上,绣着一头羊,一头羊角向前,要奋蹄前冲的羊。“这是我博隐部的标识,我要你们对着旗帜,以火神蒙鬲之名立誓,你们将誓死捍卫博隐部,誓死捍卫你们的‘母亲’,如同捍卫自己的生命!”
“柯木旦,你们几个先说。”柯木旦是归附部落中的头,这次归附部落有三个人成为小亚,“母亲”正是问的他们三人。
“母亲,从今日起,柯木旦便是博隐柯木旦。”柯木旦退至火塘边,抽刀在右手掌心浅浅地划了一道口子,以手握拳,鲜血从拳心流出,滴在火上,滋滋作响。
弄完这些,柯木旦趋前两步,将掌心摊开,放在母亲的膝上,母亲用四指在他手心沾了血,涂在他的额上。
柯木旦低头亲吻“母亲”的手背:“以火神蒙鬲之名!”柯木旦誓曰。
其余的人也一一趋前,以火神之名立誓。
“母亲”看着他们,眼神透着和年纪绝不相符的森然:“为你们的‘母亲’,为博隐部——用你们的手,去劫获他们的财产,强夺他们的食物,霸占他们的女人!用你们的刀箭,杀死敢于反抗你们的敌人,割断他们的喉咙,射穿他们的心脏,直到敌人死亡,或是投降!”
“母亲”拖着筮比吟唱时的长腔喊道:“忘掉一切仇恨,忘掉所有的恐惧,展示你们的力量,让敌人害怕,屈服在你们的刀下!”
大姐偷偷看着“母亲”,这段话,她只说过一遍,而“母亲”展现出来的,却超出了她的想象。
也许这才是阿更成为“母亲”的原因吧,她想。
一切均如大姐设想。小亚和什长的编排,打乱了原来的部落结构,七个小亚之间,只为获得“母亲”的一句肯定,便会争抢着冒死在雪地里行走几十里,为部落找到过冬的吃食——不管这些吃食是怎么来的,总之博隐部的小亚,不再是一头温顺的羊,而是一群肆意展示白森森獠牙的饿狼。
而她没想到的是,那七面旗子所带来的恐惧,仅仅一个冬天,便让北边的几个犬戎部落跑到更北的地方去了,也让南边无法迁居的芮方伯感到深深的畏惧和头疼。
在冬雪过后,博隐部的女人非但没有挨饿,反而渐渐地有了余粮。
“到豳地去!”在雪停过后,大姐对“母亲”说。“那里是博隐部辞别王母,离开昆仑山的第一个落脚处。”
“母亲”闭着眼,深深地呼吸,仿佛已经看到豳地肥美的草原。
“到豳地去。”父亲说过。“那里的夏天开满了野花,有数不清的牛羊,和吃不完的青草,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旷野。”
“母亲”睁开眼,看着大姐,决断地说:“到豳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