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崇佑”这个年号很快延续到了四十五年。
就在崇佑四十五年冬季的一天,皇帝突然向老道士陆玑说道:“朕梦见飞升。”
第二天,陆玑带着小徒弟元圆,向皇帝辞别,远游仙山去了。
皇帝或许是预感到了甚么,并未挽留,只是默默地坐在谪仙殿前,看向天边的云彩,整整看了一天。
又不知过了多久,已经有些老态的黑猫也不见了。
皇帝突然间倍感孤独。
他脑袋已经有几个月昏昏沉沉的,但在这一天,他忽然想起很多事情。
皇帝想到了崇佑三十二年的那个冬天,他找陆师解了一个梦,那是两名孩童追逐,却一个化作飞鱼,一个化作石头的梦。
当时陆师替他解了,并说开创之日,便在十四年后。
现在,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他又想到更早之前,陆师初进皇宫不久,便直言天地之间并无飞升之事,只有本命七十二,增寿七十二,一百四十四岁便是极数。
他觉得陆玑骗了自己,又好像没有。
因为他今年虚岁不过六十,距离一百四十四岁尚远呐。
可陆师也说了“伤、病、哀、怖、恶、咒、罚各损寿元不等”,或许,自己是受了罚罢……
但……皇帝回想一生,自问有些时候做得其实还不错。
特别是崇佑三十二年以后的那十几年,大明朝天下无敌,国库充盈,国威远扬世界!
不过这两年好像又不行了,庞翀很少理事,国库躺着都有入账,他的官员们又陷入了懈怠之中。
商业的繁荣,大量银钱的流入,使得贪污、舞弊愈演愈烈。
清醒的人越来越少,更多的人,开始陷入了沉醉般的享乐。
这些他都知道。
那个词叫甚么来着?
官僚资本主义……
皇帝心想:历史是个环,不论你将它拉得再长,它总要走到原点的。这可不是朕的错啊。
崇佑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皇帝驾崩,临终前端坐谪仙殿中,以手杖击罄,龙吟声中口念一词:
断云归岫,长空凝翠,宝鉴初圆。大光明宏照,亘流沙外,直过西天。人间是处,梦魂沈醉,歌舞华筵。道家门、别是一船清,暗开悟心田。(丘处机《贺圣朝》)
首辅庞翀颁布《世宗遗照》,立太子朱载垕为帝,改元——隆庆。
……
隆庆元年,大明皇帝下诏开海禁,西班牙使臣洛佩斯再访大明,邀请大明使团出使西洲。
隆庆帝恩准。
隆庆二年,大明太子朱翊镌至南京,于燕子矶为使团送行。
大明兴宁侯、南京礼部尚书梁叛奉皇命下西洋,出使天下。
站在宝船局新造的宝船上,已经成为一位翩翩少年的阿庆,与梁叛并肩站在船头,看着长江两岸壮丽秀美的山河,忽然感慨地道:“先生,你改变了大明!”
梁叛只是笑笑,他从来不曾刻意地想过去改变甚么。
但他的的确确改变了大明,以另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
眼下这个大明,比他想象中、期待中都要好得多。
他曾经以为,自下而上的变革是无法实现的。
但这个世界的的确确已经自下而上地改变了,从思想上,到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
这其中的确也有梁叛的功劳。
当然,如果没有上层的默许和支持,他大概也做不成甚么,就像吕致远那样。
梁叛回看了一眼隐约还剩几分轮廓的南京城,他道:“我或许改变了大明,但是,只有你能决定大明真正的命运。”
阿庆转头看向他,面露希冀地道:“先生,你愿意同我一起做这件事吗?”
“当然。”梁叛笑了笑:“我不是正在做吗?大明的舰队马上就要出发了,我在代表你的父皇,代表你,出使全世界。你知道的,地球是圆的,当我们沿着地球绕过一圈,我就回来了。”
阿庆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失落,他与梁叛对视着,半晌才开口问道:“先生,你真的会回来吗?”
梁叛笑容收敛,无奈地道:“为甚么这么问?”
阿庆道:“你曾经让我看过那本西班牙人写的航海日记。你还记得吗,当时你不止一次地说,你想去五大湖看看……”
梁叛沉默片刻,忽地笑道:“当然,我会去看看的。既然是出使全世界,自然也包括那里,不是吗?”
阿庆苦涩一笑,不再追问下去。
在告别了先生冉清,又看过梁露生和几个弟弟妹妹以后,他便下船了。
梁叛站在船上,向阿庆挥了挥手,犹豫片刻,便下令开船。
巨大的宝船带着它的船队,沿着长江一路出海。
在上海接了一批商船和北边来的官船,又在宁波接了范老板为首的一批商船,最后到泉州时,整个船队已经有官私大小船只四百余艘,人员五万六千。
等到了满剌加,许多附属国的船只纷纷加入进来,这个规模更是达到了船七百余艘,人员十万!
有人在这些船只当中,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影子——它们围绕在一艘露生号海船的周围,像是一个整体。
这样的船一共有上百艘,夹杂在附属国的船只中间,加入了出使的船队。
也正是因为这些船,才使得整个船队中的人数陡然增加了数万。
有人曾向大使梁叛提过这个可疑之处,但梁叛派人检查过后,认为并无问题,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这个规模远超郑和下西洋的船队,一路从满剌加穿过海峡,航行到若开,访问了东固王朝和卧莫尔帝国,再向南到达锡兰。
随后一路从果阿、霍尔木兹、阿旦到达红海,将大明的瓷器、丝绸、衣物一路销售,换成金银,再一路采买。
当他们沿着非洲大陆的海岸线,到达莫桑比克时,葡萄牙非洲总督亲自乘船出来迎接,大有修好求和之意。
梁叛接受了葡萄牙非洲总督的好意,在莫桑比克稍事休整,随后继续行程,绕过好望角,经过了一段长期的漂泊,到达了他们在西洲的第一个目的地:里斯本。
苏菲娅带着梁叛回到她在里斯本的家,见过了她的父亲,和那位男爵的伯父。
这个以“阿维罗”为姓氏的家祖,在苏菲娅伯父的庄园之中,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欢迎宴会。
十天以后,梁叛告别了葡萄牙的国王,前往西班牙,并派人悄悄绑架了诗人费尔南多·埃雷拉和剧作家胡安·奎瓦,以及建筑师胡安·埃雷拉。
在西班牙逗留访问足足一个月后,梁叛命令副使方愚带领一部分人留下,与西班牙国王讨论打通苏伊士运河的可能性。
而他自己继续前往法国,并带走了诗人加尔西拉索。
接着是意大利的画家提香和丁托列托、诗人让安托万、作曲家乔瓦尼、思想家乔万尼。
随后到了英国,带走了苏格兰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约翰·纳皮尔和科学家托马斯·狄格思。
与这些人相同命运的,还有各个国家的图书馆。
隆庆四年,在结束了对整个西洲的访问以后,梁叛在某一天的清晨,与数百艘船一齐消失在了爱尔兰的都柏林的港口之中。
……
若干年后,坐落在五大湖边、曾经的帕塔瓦米族的领地,已经耸立起第三座城池,当地人称其为“上元县”。
来自易洛魁联盟的一个商队,惊讶地停留在这座新的城池面前。
他们不敢相信,眼下距离他们上次前来,只隔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只有一条前往梁都的必经之路。
一队骑兵突然从城内疾驰而来,领队的那个小伙子见到魁北克的商队,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说了句:“欢迎来到上元县。”便向南方去了。
商队的首领认得那个小伙子,他姓梁,叫梁露生。
……
梁露生带着人马向南方狂奔,因为他不久前从密西西比的商队那里听到一个消息,南方来了一群陌生人,自称是东洲大明来的使团。
他派热气球将这个消息带回梁都,刚刚收到父亲的回信,让他去见见那个使团。
这队骑兵有黄种人、白种人还有黑种人,梁国还有很多各色各样的人,有东洲人,有西洲人,还有许多本地的土著。
他们有些是在多年前跟随那些大船来的,有些是向往“自由之邦”的梁都而来,有些是仰慕梁都无比繁荣的科学、文化,有些则单纯是看中了梁国的无敌和强大。
骑兵的制式装备,是一支新式半自动步枪,和一把左轮手枪。
就在两个时辰以后,梁露生终于在一片树林边发现了明国使团的营地,两名身穿大明文官袍服的人听到马蹄声出来查看,远远见到梁露生,都愣在了那里。
梁露生也从幼年的记忆中找寻到了两人的影子。
他红着眼眶飞身下马,一边向前走一边叫道:“福生叔,阿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