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在孙希动身南下之前,一位浙江籍的同学曾叮嘱过这么一句。
孙希本以为这只是夸张之词,可昨晚他在宿舍一钻被子,才真正领教到什么叫“冻杀年少”。
被窝湿腻腻的如冰窟雪洞,而且怎么焐也焐不热,只是贴肉部分勉强温乎一些,可只要身体稍稍一挪,立刻又陷入冰凉中。孙希只能四肢绷紧,一动也不敢动。
阴冷难耐,再加上昨晚平添的这桩麻烦事,让他折腾了半宿才迷迷糊糊睡着。不知过了多久,孙希感觉脸颊发烫,一睁开眼,窗外艳阳刺得眼仁直疼。他睡眼惺忪地转过头去,朝桌上的座钟一看,顿时大叫一声:“糟糕!”
此时已是上午九点四十八分,红会总医院的落成典礼已开始十多分钟了。孙希慌里慌张地抹了一把脸,一边穿衣服一边朝窗户外头看去。
宿舍楼离医院楼只有几十米远,可以看到此时医院楼前已被改造成了会场。红十字标志下的券顶挂出一条大横幅,上书“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落成典礼”。横幅下是一个临时搭建的讲话台,沈敦和正在上面慷慨激昂地讲着话。讲话台两侧各摆着七个花篮,布置得相当朴素。
在讲台对面是七八排听众席。第一排是各界要人,冯煦赫然在正中坐着,头上的红顶子格外醒目;第二排是医院挑大梁的主力医生,主要是峨利生、柯师太福、亨司德等人,以及看护妇主管克立天生女士,华人医生也有,但只有一个王培元;第三排是沪上各大报纸的新闻记者,镁光板不停闪亮;再往后则全是总医院的约定生和实习医护。
万幸的是,沈敦和讲起话来,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孙希飞快跑下楼,围着希波克拉底花坛绕了一大圈,蹑手蹑脚朝倒数第二排钻去。那里已经被实习医生坐满了,只有一张条凳还空着半边。
“劳驾,劳驾……”孙希弓着身子,朝里面蹭去。距离空位还有一座之隔时,却被两条腿给挡住了。他一看,居然是方三响。后者正顶着两个黑眼圈看向他。
“你迟到了。”
“这才半个小时不到,你看沈先生还在讲话呢。”孙希打了个哈哈。
“如果是手术,也许你的病人已经死了。”
“朋友,我昨天刚下火车就做了一台手术,很累的,体谅一下好吗?”
值了一整夜班的方三响听他这么说,摇摇头,把腿缩了回来。孙希走到条凳前,一屁股坐下,发现右边居然坐的是姚英子,三人正好挤在一张凳子上。
孙希拂了拂身上的长袍,笑着冲右边说:“你选的这料子真软,穿着它我都睡过头了。”姚英子余怒未消,“哼”了一声,把脸转到一边去。孙希自讨没趣,只好摆好坐姿,安静地朝前看去。
台上沈敦和正讲到兴头上,他声音洪亮,响彻楼前,最后一排亦能听得清清楚楚。
“诸君都知道,万国红十字会最重要的宗旨,乃是八个字:博爱,救兵,赈荒,治疫,此人类所共有之人道精神。但鄙人以为,吾国之红会除这八个字之外,尚还有四个字:强国、保种。”
“我中华四万万生民,人数位列寰球之冠,却屡遭欺凌,何也?盖因国民身体羸弱,不堪轻疾重疴之苦。愚以为,欲振中华之国势,必先改善国民之体质;欲要改善国民之体质,必先有良医,这个良既是良好之良,亦是良心之良。中国现在良医太少,而病人太多,强国、保种,非从培育医生做起不可。”
孙希听在耳朵里,脑子里却想着昨天冯煦的话。沈敦和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那张肉乎乎的敦厚面孔,是否真的覆着一张面具?
“也许有人要问,你这一家医院,与别处有什么不同?鄙人在这里告诉诸位,这家医院乃是中国人自办,红会的血脉凝结,所以除去日常开诊,亦有急公行义之责任——这责任是什么?倘若外面有两军交战,死伤无可收容者,本院不问立场,一体收治,责无旁贷!倘若有水旱天灾,致使民众流离失所者,本院尽己所能,责无旁贷!倘若有时疫流行,波及甚广,本院倾心救治,责无旁贷!”
连续三个高声调的“责无旁贷”,沈敦和面色微微涨红,引得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孙希眉头却微微皱起。
不知前面沈敦和是怎么说的,但他目前听到的部分,这位会董明显在回避医院的称呼,既不提“上海万国红十字会”,亦不提“大清红十字会”,而是笼统地称之为中国红会,或吾国红会。在外人耳中,这些泛称区别不大,可孙希既然知道了京、沪之间的争端,不免要多想一下。
难道真的像冯煦所言,沈敦和故意说得含糊,就为了张家吃饭,王家睡觉?
此时台上的演说已接近尾声:“红会精神之所在,乃无省界、无国界、无种族界,亦无宗教界。率土之滨,溥天之下,负履行人道责者,唯红十字会耳!这座总医院,是中国红会第一座医院,今日落成,必可成为人道之见证,践行大医之无疆。请诸君拭目以待!”
全体与会人士起立鼓掌,喝彩声此起彼伏,新闻记者们一拥而上,咔嚓咔嚓地拍照。孙希跟着人群一起心不在焉地鼓掌,心里却琢磨起自己的任务来。
想要弄到沈敦和的账册,必然要找到一个切入点。是从峨利生医生这边入手,还是从曹渡那边?前者对自己很信任,但他是技术人员,未必能接触到医院财务;后者管着医院的账,但那个孤寒鬼的脾性,孙希实在不想去故意讨好。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孙希的眼神飘到旁边姚英子的身上。她家跟沈敦和家是世交,从这条线摸过去,似乎更为便捷。他想得有点入神,忽然发现姚英子不知何时转过脸来,气呼呼瞪着自己。
孙希赶紧收敛思绪,赔笑道:“sorry啦,昨天是我不好,给姚小姐道歉。过几天我请你去番鬼场玩,算作赔罪。”
“我们上海叫夷场,这里又不是广东!”姚英子白了他一眼。
这是孙希的惯用招数,故意说错一个地方,对方往往会忍不住出言纠正。一纠正,就没法不理睬了。他笑嘻嘻道:“那你可得多教教我这些本地词,不然我可要挨欺负了,像昨天晚上那样,我可受不了。”——这是另外一个手法,故意留扣不说,等对方来问。
姚英子果然忍不住中了圈套:“昨天晚上?”
“哎呀,我昨晚叫了辆黄包车从闸北回医院。到地方以后,我给了车夫一枚角洋,他却双手一摊,说袋袋里瘪的生司。我猜了半天也不明白什么意思,最后只好不要找零,让他走了。”
姚英子咯咯笑起来:“亏你这人还在伦敦待过,难道不知‘瘪的生司’就是empty和cents的意思?这车夫是故意说没零钱,要刮刮你的皮呢。”
“这也算英语啊?”孙希夸张地高举双手。
“你不也是满口洋话,还笑话人家?”姚英子不屑道。孙希道:“他们是乱讲,我可是有原则的,好多话用汉语讲出来唐突,换成英语,隔了一层就缓和多了。比如我爱你,讲出来要被当成登徒子的,要是I love you,听上去更委婉一点。”
姚英子先开始还认真听,随后面色大窘,气得要打他。忽然一个高大的影子投到了他们之间。只见方三响右手腋窝挟着两张条凳,左手还抬着一张。原来典礼已经结束,他兼职院工,过来清理会场了。
“有件事,你们需要知道一下。”
方三响一本正经地说。两人对视一眼,都很好奇。这个悭吝人找他们俩,能有什么事?
方三响把杜阿毛昨天来访的事情讲了一遍,一脸严肃道:“救刘福山,你们两个也有份。杜阿毛给了一笔滋补银,我全数交给曹主任了,你们可以问他去要。”
姚英子笑起来:“钱进了曹叔叔那里,再出来可就难了。算了,也没几个钱。”孙希也道:“这个杜阿毛够奸滑的,十几块大洋就能把人情做得足足的,我围巾和大衣加在一块,二十几英镑都不止呢!”
说者无心,方三响却听得很不舒服。他皱皱眉头,夹着条凳要走开,可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下周刘福山的哥哥刘福彪要做东,宴请他弟弟的救命恩人。”
“刘福彪?”姚英子听过这个大流氓的名头,面孔一板,提醒道,“方三响,我同你讲,做人第一件事要收根。你是要当医生的人了,不能为几个铜钿什么都做。闸北青帮都是苏北逃难来的乡下人,你不在乎跟他们厮混,也要考虑医院的体面。”
方三响仿佛被一下刺痛,冷着脸道:“我也是乡下人。小姐请站开一点,我要收凳子了。”说完左手又挟起一张条凳,转身走开。
姚英子有点莫名其妙,略带委屈地对孙希道:“这人莫名其妙,我又不是说他。”孙希歪歪脑袋:“英国作家王尔德说过,人一旦有了自尊心,就会变得像蒲公英一样敏感。你吹一口气,它就炸了。”
姚英子被这个比喻逗笑了,可又哀叹起来:“一想到以后要跟蒲公英做同事,可要劳心劳神了。”
两人正说笑着,一个戴瓜皮帽的男子跑过来,这人年近三十岁的模样,戴着一副厚厚的玳瑁眼镜,自称是《申报》的特派记者。他说刚才沈会董的讲话很精彩,希望再采访几位总医院的普通医生,听听他们对此有何评价。
孙希和姚英子一个身材高挑,一个容貌靓丽,在人群中颇为亮眼,所以一下子就被盯上了。
见记者过来采访,孙希咳了一声,双手作势整理领结,然后才想起来自己穿的是中式长袍,只好尴尬地假装掸了掸灰尘,开始说起来。
他讲起话来头头是道,记者听得频频点头。姚英子暗自撇嘴,这人明明迟到了半场,只来得及听个尾巴,却表现得好似演讲稿的主笔。但她不得不佩服,孙希随机应变的本事,确实不凡。
可见是个天生的大话精。她心想。
这时记者又凑到她面前:“姚小姐,您是烟草大王姚永庚的女儿,为什么会选择学医?”姚英子想了想,用官话道:“六年之前,虹口发生了一次车祸,撞倒了一根电报杆,那应该是上海滩第一次车祸。你有印象没?”
记者点点头。那会儿汽车还是稀罕物,撞倒的又是苏松太道的线路,着实哄传了一阵。他忽然想到什么,啊了一声,姚英子一撩长发,毫不避讳:“没错,是我撞的,我还因此受了伤,幸亏被一个路过的医生所救。你知道,一个人在救人的时候,总有一种特别的魅力。那一次车祸,让我坚定选择做医生,既为赎罪,也为报恩,更是想去体会救死扶伤的魅力。”
这故事太有新闻价值了。记者两眼放光,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会选择总医院就职呢?因为你父亲也是红会名誉董事吗?”
面对这个问题,姚英子的脸微微发烫。但一想到他也许会读到这则报道,她鼓起勇气道:“因为救我的那个医生,是圣约翰大学医学部毕业的啊,距离这里不远,我时常可以去看看。”
记者很是兴奋,这故事太精彩了,连忙叫来摄影师,举起镁光板要拍一张合照。孙希轻车熟路地摆了个姿势,姚英子却有些懊恼,她平时不怎么爱化妆,今天只是简单梳洗了一下。万一这照片在报纸上被他看到,他会不会笑我蓬头垢面?她想到这里,伸手不自觉地捋起头发来。
记者让两个人站好别动,正要指示摄影师开拍,却听旁边一声大喝:“等一下!”
曹主任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用肥厚的手掌挡住摄影师的镜头,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拼命瞪向孙希。后者不明就里,曹主任看看记者,踮起脚尖用极低的声音吼道:“你辫子呢?你想让报纸说我们医院都是乱党吗?”
孙希一摸后脑勺,这才反应过来,起床太匆忙忘了装假辫子。
他吐吐舌头,对姚英子说“你替我挡一下,我回去拿”,然后把她往镜头前一推,转身朝宿舍跑去。不料方三响正扛着几张条凳路过,两人几乎迎面撞上。方三响躲闪不及,一张条凳从肩上滑落,朝着孙希的脸上砸过来。
这一瞬间,羞涩扭捏的姚英子,狼狈躲闪的孙希,还有恼怒的方三响落入了同一个取景框内。咔嚓一声,镁光板升起一团烟雾。这三个人的身影和那一栋挂着横幅的小楼,便永远凝固在了底片之上。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红会总医院开始慢慢地运转起来。沈敦和认为目前新医生们尚不能胜任开诊要求,因此要求所有人半天在医院实习,半天在医学堂继续培训。直到他认为这批医生够格了,才会对外开放——唯一的例外只有孙希,他跟着峨利生医生。
红会医院暂时只分了内、外两科。姚英子还没想好下一步选哪科做主业,一会儿在医学堂听课,一会儿跑去爱克司电光室瞧新鲜,行踪飘忽。反正她家庭背景特殊,曹主任也不去管,随便她去哪儿。
三个人里,只有方三响最为忙碌。他白天上班、上课,晚上还要兼职陪护病人,全靠身体底子好在硬熬。孙希和姚英子都很好奇,他这么爱财,吃穿却俭省得很,到底钱都花哪儿去了?
忙碌了足足一周之后,杜阿毛再次拜访,还带了一张帖请他去赴宴。方三响跟曹主任请假,曹主任说“你是该好好歇歇了”,痛快地予以批准,但不忘把他今晚的值班费扣除。
杜阿毛叫了一辆马车,带着方三响去了闸北。其时淞沪铁路已然修成,闸北附近商栈云集、店铺连绵,虽不及租界洋气整洁,但繁盛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车停稳之后,方三响掀帘下车,发现眼前是一栋三层中式木楼,亮瓦雕栏,门口高高悬着一块祥云形状的幌子,上书四字:“祥园烟馆。”
杜阿毛笑道:“本来该带你去四马路吃夷菜。可刘老大嫌夷菜馆里那些仆欧伺候不周,还是自家地盘自在些。”他伸手一指楼内:“一楼吃饭,二楼叉麻将。方大夫你要有烟霞癖,馆里都是上好的印度公班土,我从隔壁庆春楼叫个姑娘来,又打烟泡,又会唱曲捶腿,老适意了。”
“吃饭就好。大烟有害健康,我劝你不要抽。”方三响有些尴尬地回答,眼睛都不敢左右乱瞧。杜阿毛看出来了,这位年轻医生只要一离开医院,就畏缩得像个鹌鹑。他暗自笑了笑,把方三响带进楼里雅间。
馆里收拾得颇为干净,只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大烟味。雅间里一张大圆桌,桌子一圈坐了八九条汉子,个个袖口内卷,面色凶恶。主座是一个穿着开襟白褂的光头男子,长脸狭瘦,双腮没什么肉,双目却精光四溢。方三响被他看了一眼,如同被一根钉子扎中。
“方大夫是吧?兄弟我是刘福彪,闸北跑旱码头的,请坐。”刘福彪苏北口音很重,他敛起目光,叩了叩身前的小茶碗。其他人也照样叩了几下,瓷声清脆。这是青帮礼仪,意思是有贵客上门,叩瓷代礼。
方三响不明白这些规矩,拱了拱手,然后一屁股坐下。一个汉子觉得他无礼,眉头一横,正要呵斥,刘福彪却摆摆手,端起酒盅道:“刘福山是我族中小弟,这次捡回一条性命,全靠方医生援手。我听阿毛讲,他脖颈子都砍断了,你竟然都能救回来,难得!来,我先敬你一杯!”
说完刘福彪仰脖一饮而尽。方三响也端起酒盅,黄酒顺着食道滑下去,别有一番畅快。他搁下酒盅,认真道:“令弟是脖颈动脉破裂,不是断裂。若是断裂的话,那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哦?那你们是怎么救下他的?”刘福彪很是好奇。
方三响索性拿起两根筷子,讲解起止血术和血管吻合术来。在座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江湖好汉,可听他讲怎么用刀剪伸进肉中结扎血管,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尤其刚才那要开口呵斥的凶汉,腮帮子微微收缩,好似要吐出来。
刘福彪瞪了他们一眼,笑骂道:“平时听你们灌黄汤、吹猪尿泡,个个都是关老爷下凡。真到刮骨疗伤,都了吧?还不如方医生一个年轻人。”他手一挥:“行啦,方医生,马上要开席,就先不讲了吧。”
自家主人请客,厨房上菜速度快得很。不一会儿工夫,桌子上就摆满了热气腾腾的盘碟。响油鳝糊、油爆河虾、黄焖栗子鸡、春笋秃肺,一眼望上去油汪汪,香气扑鼻。
刘福彪道:“方医生多包涵。我们跑码头卖的是力气,就喜欢浓油赤酱,上不了台面。好在食材都是苏州河里刚打出来的,还算新鲜。”方三响是东北出身,吃饭口味偏重,这样的菜肴正合胃口。正好过去一周他也累坏了,毫不客气,正准备夹菜,却发现其他人都没动。
方三响觉得奇怪,只好也把筷子放下。这时刘福彪拿起自家的一双筷子,在碗碟上依次敲上一记,其他人这才纷纷用筷子头也敲过一圈碗碟。杜阿毛知道他是外行,悄声解释了一句。
原来这是青帮里的规矩,名曰“劝钟”。青帮创始三祖翁岩、钱坚和潘清,都曾受教于罗祖教下,算是禅宗一脉,因此立下一条戒律。虽然徒子徒孙不必忌荤腥,但帮内聚餐时,须得由辈分最长者在每道荤菜碗碟敲击一下,寓意撞钟警醒,慎少杀生。余众附从跟敲,以示不忘源流。
众目睽睽之下,方三响只好也学着他们,拿筷子头每只碗碟敲了一记。席间气氛为之一松,众人开怀畅吃起来。
方三响吃菜之余,不忘开口询问,问他们是否见过一个嘴角左边有两颗黑痣的人,也许是日本人。刘福彪想了想,说没什么印象,问是什么人,方三响却不肯说了,含糊地夹起一筷子鳝丝,就这么遮过去了。
酒过三巡,伙计撤去了一些残碟,重新端上一盆菜。盆里的高汤清澈微白,里头炖的笋段淡黄、咸肉暗红,还有几块炖出乳白汁水的肥蹄髈,光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先前那些菜,都是我们帮里自己厨子摆弄的。这道可不一样,新聘的三林大厨,手艺很不错,最拿手的就是这道腌笃鲜。”杜阿毛夸耀道。
方三响的筷子摆动,冲着汤里一块咸肉就去。杜阿毛忙拦住道:“医学你最懂经,说到吃食还得听我的。这腌笃鲜是时令菜,咸肉只用来吊鲜味,不必去吃,真正好的是经冬的竹笋,鲜得能咬到舌头。”
周围的人都哄地笑开来,仿佛笑这小医生没见识。方三响面色一红,当即搁下筷子。众人拿筷子敲过一圈,他一动也不动。杜阿毛殷勤盛起一碗清汤,放了几块嫩笋,他只去吃别的。
刘福彪又喝了口黄酒,有意无意道:“方医生,你那家医院薪资是多少?”方三响如实道:“我还在实习期,一个月两元两角,包三餐住宿。”
刘福彪闻之失笑:“这忒寒酸了,祥园烟馆的门房也不止拿这些。那敢问每个月收的红包呢?”方三响道:“红会医院还没正式开业。就算开业了,也只收号金,不收诊金。”
席间众人忍不住喷饭,这医生真是个憨大,怕是连红包都没听过。刘福彪眯着眼睛,夹了一口冬笋在嘴里嚼动:“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方医生何不辞了那份工,来我这里?只要你在三祖牌位前磕了头,拜我做师父,从此就是青帮中人,在座的都是兄弟。我资助你在闸北开个跌打诊所,光是码头的生意就做不完。”
方三响愣了愣。他先前以为,刘福彪会请他业余时间来出个诊,可没想到对方想要的更多。他迟疑片刻,摇头道:“不成。我是约定生,跟红会签了契约,违约要吃官司的。”
刘福彪眼神露出凶光:“这还不简单?衙门里哪个推官来判,我叫人给他家里扔只斩头鸡,包你稳赢。”
这额头碰到天花板的大好事,方三响却只是摇头。他只认准一条,自己这条性命是红会救下的,如果中途毁约,有违方家本分。父亲方大成没留下什么东西,但这句话他一直记着。
宴席上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其他人小心翼翼地观察老大的神态。可刘福彪没有发怒,他缓缓端起酒盅,手腕一倾,半盅黄酒洒在地上:
“方医生,我同你讲一件事情。好几年前,我刚从苏北到上海,有个拜了把子的好兄弟,在租界巡捕房里做事,他人很勤勉,又特别敬业。有一次,他在福州路上捉飞贼,被狠狠捅了一刀,肚肠都流出来了。我们赶紧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结果洋人却不肯收。你知道的,租界里的医院不能随便进,有给洋人看病的,有给华人看病的,互相不能通融。结果我们只能再转送去肯收华人的医院,这么一折腾,人在半路就没了。”
“华人巡捕的薪水,是巡捕房最低的,别说阿三,连安南人都比他们赚得多。那些医院,连阿三和安南人的亲属都能进,唯独华人不能。我那兄弟,像狗一样给洋人卖命,可到头来,死了连租界医院都没资格进,只能像一条狗一样在路边等死。可有什么办法呢?医院都是洋人开的,医生也只有洋人能当。他们说治就治,说不治,你只能等死。”
刘福彪攥着酒盅,指节发红,几乎要把它捏碎:“我本来也想去做巡捕,就因为这档子事,才转投了范高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华人医生再多点,也许我那兄弟还能救回来。这念头想了许多年,都变魔怔了。可惜上海滩这么大,学医的中国人实在太少,少数那么几个,也都是大富豪们的座上宾,可轮不着我们这样的人享用——我请你来开诊所,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手下这几百号兄弟,希望也有医生能管管我们,不必再像我那个兄弟一样死得冤枉。”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席上其他人都垂头不语。方三响愣怔了一阵,勉强开口道:“我与医院实有契约,确实不方便自己出来。但您这里有需要,可以随时去找我,即使我不在,亦有其他医生。红会总医院的宗旨是人道主义,绝不会对任何人见死不救。”
刘福彪眼睛眯得更细了,轻轻把酒盅搁下。他身旁一个汉子怒道:“姓方的,师父都这么说了,别给脸不要脸!”杜阿毛怕事情闹僵,出来打圆场:“方医生你再想想,不必这么急着回答。”说完又转向刘福彪,“老大你不是还有别的事要找方医生吗?”
刘福彪点点头:“一码归一码。你救了福山,原是该感谢的,来,喝酒!”
方三响举起酒盅,硬着头皮干了一杯,觉得酒意翻涌。两人刚喝完,门咣当一声被打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被人一推,膝盖双双跪在门槛上,疼得嗷嗷直叫。
“那天方医生你救下福山的时候,应该也瞧见砍他的两个人了。今天请你相看一相看,是不是这两个。”刘福彪看也不看他们,只是淡淡道。
方三响面色大变,感觉酒意一下子冲上头来。这两个人他认得,正是那天砍伤刘福山然后逃开的两个农夫,没想到他们居然被绑进了祥园烟馆。刘福彪不是讲道理的人,方三响救了他弟弟,尚且要被威胁加入青帮,这两个砍伤他弟弟的人,下场不问可知。
刘福彪追问:“是不是他们?”
方三响咬了咬牙:“正是,不过……”刘福彪没容他把话说完,朝那几个打手道:“送去黄浦江擦船底吧。”方三响就算不熟切口,也听得明白,刘福彪这是要把他们活活沉江。
可是,整件事明明是刘福山仗势欺人在先,他们忍无可忍反击而已,就算按大清律判,也该是无罪!
那两个农夫不住地哭泣求饶,其中一个屁股下甚至飘来一阵腥臊,吓得失禁了。杜阿毛叹了口气:“好好跟你们讲茶,你们偏要瞎七搭八。非要死到临头,才来告饶,晚喽晚喽!”这时他听到一阵椅子腿划过地板的尖锐声,然后方三响仗着一股醉意霍然起身。
“刘老大!”他低吼道,“我救了刘福山的人情,你认不认?”
“嗯?”刘福彪没想到方三响敢对他这么说,可前面他把话说得很满,也只好说,“自然是认的。”
“好!我就用这个人情,换他们两条性命!”
刘福彪脸色登时阴沉下来,两排黄牙咯咯磨动了几下。杜阿毛见势不妙,赶紧抱住方三响:“吃多了老酒,醉了醉了。”
方三响把他推开,声量更大了:“他们没做错事,为什么该死?”——这句话,在过去六年里无数次地回**在他的噩梦中。今天趁着酒劲,他终于有机会发泄出来。
“我刘某人做事,什么时候是按对错分的?”刘福彪阴恻恻道,“倒是方医生你要清楚,人情用掉了,你我之间以后就没什么情面好讲了。”
“救他们的命!”方三响半点犹豫也没有。
“好,青帮义字当头,这一次就遂了你的愿。”刘福彪一摆手,那几个打手把两个农夫扶起来,松开绳子。他端起酒盅来:“可砍我兄弟那一刀,可不能白饶。那天拿镰刀砍的是谁?”
其中一个年轻的怯生生站出来。身后打手揪起他右胳膊,垫着膝盖狠命一撅,咔吧一声,那人发出惨叫,臂骨应声而断。另外一人也被同样地折断胳膊。方三响大惊,气得要冲上前理论,却被杜阿毛死死拦住。
刘福彪面无表情地端起酒盅:“自家兄弟饮酒!”然后转过脸去,不再理睬。
杜阿毛把方三响送出烟馆,小声埋怨道:“方医生你酒品差得很,害得我两面吃夹档(两头为难)。等回去酒醒了,再好好想想。只要你答应来闸北开诊所,老大也不会记仇。”
言外之意,方三响若是不答应……可惜这会儿他酒意翻涌,通红着脸压根没听见,晃晃悠悠迈出祥园烟馆。身后忽然传来扑通两声,一回头,两个农夫也被扔出来了,面朝下趴在地上,背心各有一个脚印。
看来刘福彪还算言而有信,饶过了他们的性命。
方三响赶紧俯下身,去查看他们的伤势。他们的右胳膊弯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初步可以判断是尺骨上端的肘关断裂,至于是斜形还是螺旋形骨折,得用爱克司电光机照照才知道。
万幸的是,两人都不是开放性骨折,否则手术后的坏疽会要了他们的命。
“我带你们去红会总医院,这个骨折不尽快处置,会落下残废。”
方三响一边略带醉意地嚷着,一边在街上巡看,想找一根硬物来做临时固定。他好不容易捡到一把烂扫帚根,起身一回头,烟馆门口却已是空****了。那两个农夫估计已被吓破了胆,连方三响都不想再接触,拖着断手直接跑掉了。
这可不是方三响意料中的发展。他捏着扫帚,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隔壁庆春楼上的姑娘们探出窗户,吴侬软语调笑,方三响才回过神来,拖着沉重的步子朝苏州河南岸走去。
他一贯节俭,既舍不得雇黄包车,也不想去坐电车,干脆徒步回去。
要过苏州河,这一带最快捷的是走老垃圾桥。这桥连通着北浙江路,平日多有垃圾船从桥下经过,故而得名“垃圾桥”。后来西藏路桥成为又一座垃圾桥,此桥便改名“老垃圾桥”。这里原先是座木桥,四年之前被改成了一座铁桥,上头桁架交错,状如鱼骨,煞是壮观。
方三响晃晃悠悠走到桥上,脚踩砖路,手扶栏杆。清凉的河风一吹,他的酒意消散了不少,可烦闷之意反倒更浓。刚才那一遭事情,让他浑身充满无力感,那一个无法拯救别人的噩梦又回来了。
方三响一直以为,学了医,让自己变强,便可以摆脱这种无力感,可事情不似他想象中那样。他苦苦思索着,不知不觉走到老垃圾桥中段,忽觉有些刺眼,不由得举头朝东边望去。
只见蜿蜒的苏州河上空,薄云倏然被夜风扯散,底片上显影出一轮乳白色的皎洁明月。今夜恰逢月中,那明月的形状极圆,色泽也极柔,与他在关东看到的并无二致。方三响记得,他小时候每次到了月中,都会爬到村里最高的树上,让自己沐浴在一片月光里。他从未见过亲娘,但总会猜测那种被妈妈怀抱着的感觉,应该和被月光照着一样舒服吧?
到了上海之后,他一直忙碌于学业与生计,再没有好好欣赏过月光。此时无意中又见到了满月,方三响不由得停下脚步,渴望再次找到被怀抱住的温柔。
可惜这美好的陶醉并不长久,方三响忽然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一回头,看到一个魁梧的黑影,正不怀好意地接近他。
这人他认得,胸口用红绳挂着个小佛像,吃饭时就坐在刘福彪身旁,还呵斥了他几句,好像叫樊老三。
“嘿嘿,方医生你好哇。”樊老三从腰间拔出一把斧子,面色狰狞,“这次让你全身离开祥园,以后师父怎么服众?他面皮薄,重规矩,只好让我这做弟子的拼了,哪怕被责罚,也要替师父出气。”
话音刚落,斧子已经带着风劈下来了。方三响没练过武,可一直陪父亲在深林子里打猎,打熬得眼明手快。一见对方动手,他第一时间后退了半步,堪堪避开斧锋。
他虽然酒劲未过,但基本判断还是有的。对方是老手,又有武器,绝不能硬拼。方三响大吼一声,抬腿往樊老三腹部一踹。樊老三一扎马步,运气抵御,身子居然只是微微一晃。
他微觉得意,可下一瞬间才反应过来,方三响踹人是假,借势反弹往外跑才是真。就这么一恍神耽搁,医生已经奔出去十几步远。
樊老三大怒,迈步朝前追去,眼看要到桥头,脚下却是一个踉跄。原来这座钢结构的老垃圾桥,在两端桥头都放着一根粗大的铁锁链,这是避雷用的地线。方三响跑过来时,顺手扯动锁链,在身后略微一盘,成功把大汉耽搁了几秒。
樊老三久在码头与人争斗,经验比方三响丰富得多。眼看对方占了先机,他索性把手里的斧子朝那边一甩。只见斧子在空中风车似的旋了几圈,握柄正敲中了方三响的后脑勺。
方三响顿时眼前一黑,脑后剧痛,速度缓慢下来。樊老三哈哈一笑,再次追上去。方三响晃晃悠悠朝前跑去,可后脑的伤势实在影响太大。此时街上空****的,连个求救报警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为啥,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反而有种隐隐的快意。
眼看就要被追上了,方三响忽然看到前方有两道白光,正迅速接近。他顾不得想太多,飞身扑了上去,双手挥舞着求救。汽车猛然刹住,他与司机互一对视,顿时一愣。
是姚英子?她怎么跑这里来了?
这时樊老三已经在后面嗷嗷地追上来,方三响顾不得多解释,沉声道:“遭贼了!快走!”拉开门上了车。
姚英子吓了一跳,这一愣神的工夫,追兵已经快摸到车头灯了。她一踩油门,方向盘一摆,车子不躲闪,反而直直顶了过去。樊老三吓得朝旁边一闪,车子趁机从他让开的大路上疾驰而去,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不一会儿工夫,车子开回了红会总医院,停在了宿舍楼下。方三响推门出来,踉踉跄跄冲到树丛里,开始呕吐起来。他本来就喝多了酒,再加上晕车的毛病,这一路难受坏了。若不是姚英子严厉警告,只怕半路就全吐在车里了。
姚英子厌恶地耸了耸鼻子,从小包里拿出一块手帕递给方三响。方三响擦了擦嘴,把手帕递还,心有余悸:“下次我再也不坐你的车了。”姚英子俏眉一立,不悦道:“这条送你,龌龊死了,我还有很多!”
方三响伸出手。
“干吗?”
“你既然有那么多,再给我一条。”
姚英子还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可随即发现,他后脑勺血肉模糊,是刚才被斧子柄砸的,要手帕是为了捂伤口。
“亏你还是个医生!怎么可以这么处理伤口?”姚英子大惊,“我给你去院里拿药和纱布去!”方三响一把拽住她胳膊:“不用了,用了医院的东西,曹主任要扣钱的。我自愈力强,两天就起痂。”
姚英子瞪着这个要钱不要命的悭吝人,觉得这人脑子一定有病,要么就是别有隐情。她脑子转得飞快:“难道说……他暗中跟刘福彪有勾结,怕让院方知道给他开除了?”姚英子越想越觉得合理,越觉得合理就越生气。你悭吝一点无所谓,但去跟黑帮勾结,太不珍惜自己的医生身份了。
“我告诉曹主任去,看他怎么说。”姚英子甩开他的胳膊,要往医院去。方三响赶忙又去拽住,姚英子“啊”了一声:“疼死了,快放手!”方三响只好松开手。
姚英子揉着手腕,气呼呼地说:“你跟那个青皮流氓,到底怎么回事?”方三响被这个大小姐逼得没办法,只好如实把经历说出来。
姚英子听得入神,连手腕都忘记揉了。他们三个人无意中救下那个刘福山,居然还有这么一段后续。她打量了方三响一番,对这人有所改观:“他出钱给你开诊所,多好的事情,可比红会的薪水高多了,你真不去啊?”
“我需要钱,但我只尽着本分去赚。”方三响正色道,“何况六年前,我在关东是被红会救了性命;这六年里,是红会出钱教了我这门手艺。我若中途跑掉,岂不是忘恩负义?方家的脸都要丢尽了。”
姚英子先前只知道他是战争遗孤,可没想到居然是由红会救得性命——这渊源,甚至比她还深。
“所以我不能离开总医院,希望姚……呃……姚小姐你别说给曹主任听……”方三响嘬着牙花子,别别扭扭地恳求道。
话说到这份上了,姚英子也不好逼迫太甚:“那这样吧,你先回宿舍。我去医院弄点酒精和棉纱布,先给你清创。我去拿,曹主任不会问什么。”
“红汞就行,那个刺激小一些,也便宜……”
姚英子本想说这点小钱还算计什么,蓦然想到孙希那个“蒲公英”的比喻,觉得还是别刺激他的自尊心为好,便点头说好。
方三响向她道谢,捂住手帕匆匆回自己房间了。姚英子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门口,揉了揉手腕,转身朝医院楼走去。
远处小楼在黑暗中矗立着,只亮着两三盏昏黄的灯,仿佛一个人睡眼迷离,即将睡去。她的一位英语家庭教师说过,医院里面常年积聚着人类的喜怒哀乐,是最容易产生灵魂与意志的地方。它会拥有什么样的灵魂,取决于里面是什么样的人。
姚英子心想:什么赋予灵魂,这不就中国说的“成精”吗?她看着远处的景象,忽然好奇,如果医院成精的话,会是什么模样?很多影子在她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最终定格成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虽然面目模糊,可形象又清晰无比。
“他应该从南非回来了吧?不知去了哪里高就,也许就在上海。还有哪里比这里更适合行医呢?”
她想着这些,刚走过宿舍楼,一抬头,忽然发现前方路灯下有一个人影,脚边一个藤箱。这影子挺拔匀称,她很熟悉,甚至可以说是她最熟悉的身影之一。
“英子。”一个女子的声音传过来,带着淡淡的广东腔,清脆而富有力量。
“张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