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一九一〇年十月(二)
法租界的总巡捕房位于紫来街的路东,叫作麦兰捕房,不过老百姓都呼其为大自鸣钟巡捕房。只因这里的三楼楼顶有一座大自鸣钟,定时报响,钟声洪亮,与外滩江海关大楼、跑马厅彩票楼的自鸣钟并称为“三大钟”。
自鸣钟每天早五点开始报时,每小时一次,直至夜里十二点。所以方三响在牢房听到钟声一响,便知道差不多已是十月十二日的晨前时分。
不知道是史蒂文森有意晾他一晾,还是法国人手续太多。他被抓到巡捕房之后,没有被立刻提审,而是关在一间监牢里,和几个醉醺醺的华洋汉子同处一室。小隔间里酒气冲天,偶尔还会有小小的鼠影从栅隙间飞速钻出,这让方三响不得不保持着警醒,避免灰黑色竹席里的跳蚤跳上身来。这个时节,可不知哪只跳蚤身上携着阎王爷的请帖。
大自鸣钟五点晨鸣之后,终于有几个巡捕打开牢门,把方三响拽到一间审讯室里。史蒂文森和另外一个负责全程见证的法捕早已等候在那儿。
“十月十一日上午,你在哪里?”
史蒂文森的第一句话,果然是冲着那个英探的事来的。方三响镇定心神,回答说去劳勃生路的一间坐褥铺子出诊。史蒂文森冷笑说:“红会总医院离劳勃生路很远,你又不是什么名医,为何他们偏偏要找你?”方三响也不隐瞒,把他与青帮的渊源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陈其美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说:你看在青帮的面子上,前往坐褥铺子出诊,在铺子的地窖里发现了身染鼠疫的小沃伦?”
“是的。我检查他的身体时,他已出现了显著症状。我立刻返回医院向院长和自治公所做了报告,并提交了病历,这些文件应该也抄送了公共租界工部局。”
“这个坐褥铺子老板,你认识吗?”
“不认识。我和青帮的合作方式是:只要帮众有事,就可以拿刘福彪的片子直接去找我,每月结算。所以每次出诊,我并不认识对方,只知道是跑码头的。”
“一个坐褥铺子的地窖里,居然藏着一个英籍包探,难道你不奇怪吗?”
“我是一个医生,医生只管拯救生命,其他的不在我的职责内。”方三响从容道,“何况这是青帮的地盘,我没有能力,亦无义务去深究患者背景。”
“这么说,老板也没告诉你,小沃伦为何被关在地窖里?”
“没说过。”方三响面不改色。他说的是实话,坐褥铺子老板确实没跟他说过。这是陈其美教他的策略——不需要说谎,只要说出部分事实就行。
史蒂文森不动声色道:“好,那么我再问你,你发现沃伦身染鼠疫之后,做了哪些事?他有没有说过什么话?”
“我只给他灌了点鸦片汁,以及念了一段《圣经》。他说希望回到利物浦,回到妈妈身边。”
“就这些?”
“那是鼠疫,先生。鼠疫的发作速度极快,没有任何药物能保证拯救他的生命。而这种疫病正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扩散,工部局却无所作为。”
“卫生处已经着手控制了,只要你们足够听话。”史蒂文森对方三响的强调不屑一顾,继续问道,“他有没有提及类似军火、走私之类的词?”
“没有。”
“然后你就离开了?”
“是的,我必须立刻向当局发出警告。”
史蒂文森终于露出笑意,像是猎人窥到了树枝的摇动。他拿出一份文件:“你的报告确实抄送给了工部局,但里面有一个细节让我迷惑不解——为何沃伦探员在被你诊治之后,便被送去了女子中西医学院?那里距离劳勃生路可是很远的。”
“这个问题我来回答。”
一道尖锐的女声从审讯室外头传进来。三个人同时转头,看到一个挺拔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后是一束从气窗射入的晨光,映得她如同一位威风凛凛的女武神。在“女武神”的身旁,还跟着一个头若冬瓜的壮实华探,嘴角朝两边撇凸,好似蛤蟆。
史蒂文森皱起眉头,去看旁边的法捕,仿佛责怪他怎么随便放人进来。法捕一摊手:“那是黄金荣探长。”
“黄金荣?”史蒂文森瞥了眼那冬瓜头。此人他早有耳闻,在法租界巡捕房里混得风生水起,极得信赖,大小案子没有摆不平的,据说和上海黑道勾连颇深。就连总巡,都要卖他三分薄面。
“事涉军火与上海安危,谁来说项也没用。”史蒂文森沉下脸去。黄金荣却笑眯眯捏着帽子:“我不是来说项,而是来协助调查,给阁下送来一个重要证人——张竹君女士。”
他殷勤地搬来一把椅子,张竹君解开围巾,毫不客气地坐在方三响旁边,直勾勾地盯着史蒂文森:“我来告诉你,为什么那个不幸的英籍包探沃伦,会被送到我的学校。因为他乃是崇礼派的信徒,而在我校担任教职的纽曼嬷嬷则是基督教社会联盟的成员。”
崇礼派兴起于十九世纪中期,是英国圣公会的分支,主张兴复宗教仪轨,不承认世俗法庭对宗教的管辖权,因此屡屡与政府起纷争。这一派的教徒为求自保,结成了基督教社会联盟,隐而不灭,始终在英格兰传承不绝。
崇礼派在华人数不多,但很团结。信徒临死之前,自然希望向同宗的神职人员做忏悔。沃伦临死前去女子中西医学院,完全合乎这种宗教精神。
史蒂文森没想到,张竹君会抬出这么一条理由,登时哑口无言。张竹君又道:“沃伦在抵达学校三个小时之后,在纽曼嬷嬷的见证下回归天主怀抱。我们也在第一时间通知租界巡捕房和卫生处,发出鼠疫警告,并移交了尸体。”
“那么沃伦临终时有说什么吗?”
“虔诚地祷告。”张竹君的回答又快又狠,仿佛早早算定了他的问题。
史蒂文森一阵气闷。本来他已经快要攻破这个医生的防线了,可女校长一来,把说辞弥合得再无罅隙。两人都有着正当的、合乎逻辑的理由,但他凭借直觉,认为这个医生和这个校长一定还隐瞒着什么:百分之九十九的供词都是可被证实的,唯独那百分之一狡黠地隐匿起真身。
现在这案子唯一的线索,就是坐褥铺子老板。可史蒂文森也清楚,那家伙只是个幌子,就算抓到也没什么价值。明明白白一桩大案,却被这些可恶的中国人搅得混浊不堪。
“还有,我的学校早已经改名了,不再叫女子中西医学院,而是上海女医学校。下次用词请严谨些。”张竹君的口气,如同教训小学生一样。
这时黄金荣凑过来笑道:“探长,时间差不多啦,我们今天可是会很忙的。”他敲敲手里的怀表,已近六点。史蒂文森不悦道:“我还没审完。”黄金荣道:“这是证人,又不是嫌疑犯,拘押已经超过三个小时,我们在总巡面前也很为难。”史蒂文森大怒:“他到底是不是疑犯,我还在审!”
黄金荣却冷笑着推开窗,外头一阵声浪涌入。“您出去看看,街上全是公共租界跑过来的人,我们全巡捕房的人都得出去维持秩序。”
他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们公共租界搞出事情来,还得我们法租界收拾,现在还好意思继续惹麻烦?史蒂文森盯着这个可恶的冬瓜头,最后只得含恨起身,让方三响和张竹君在供词上签了字,悻悻离开。
在黄金荣的陪同下,张竹君和方三响并肩走出了大自鸣钟巡捕房。只见眼前的街上行人与车子明显变多,人人惊慌不安,一看就知是公共租界跑来的,可见鼠疫检疫的影响在持续加剧。
张竹君伸出手去:“今日有劳黄探长了。”黄金荣忙不迭地握住她的手,眼睛旁边笑出三层褶子:“我和无为兄都是在帮的好兄弟,又是亲切的革命同志,理应互相帮衬。”张竹君不动声色地抽回手:“他已暂离上海去避风头,待回来再请探长吃酒。阁下高义,中山和渔父都是看在眼里的。”
一提这两个名字,黄金荣的大嘴激动得颤起来,直似蛤蟆喷水一般。他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殷勤地把两人送上姚家那辆汽车,这才回头。方三响注意到,他全程都没朝自己这边看一眼。
“你不必可惜。”张竹君似是看破了方三响的心思,“黄金荣这个人,可用而不可交。贸然靠近,只怕你会连骨头都不剩。”
“我没有……”
“没有最好!有也早点收了心思。”张竹君的语气既直且快,“你不知道,这家伙本是上海县的一个捕快,使尽手段进了法租界巡捕房,勾结流氓先做下诸多案子,自己再去破获,借此平步青云。他见青帮名头响,便整天以天字辈自居,其实连坛里香都没敬过,就是个空子。刘福彪气得半死,却也无可奈何。总之这是一个见风使舵的沙尘仔。”
这一番履历听得方三响瞠目结舌。他可无法想象,居然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最近他攀上了陈英士,还捐了三千银洋,所以我才能借他之手捞你出来。黄金荣这么做,大概是想借此和中山、渔父搭上关系。嘿嘿,这种人品性虽劣,嗅觉却最灵,连他都来讨好同盟会,可见大清的气数要尽哪!”
这几个名字里,方三响只知道陈英士就是陈其美,只得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乖乖坐在原地。张竹君打量他一眼:“你不用问了,英子已经回家了。沈敦和害她不浅,她得好好调理下精神才行。”
方三响对他们两人的恩怨略有耳闻,不敢接茬。这位校长的气场太强,在她面前方三响总觉得自己是个犯错的孩子。张竹君道:“先说清楚,我来捞你,不是看英子的面子,而是因为陈英士的推荐。他说你是个有原则的医生,能保守住同盟会军火的大秘密——很好。他给你那两本册子,都看了吧?”
方三响老老实实道:“只是草草翻了下。我看两位前辈说的,无非是三个字:为什么。”张竹君拍了下膝盖,显然颇为满意:“不错,‘为什么’三个字,确实总结得切中肯綮。”
方三响摸了摸身上的瘀伤:“我在劳勃生路挨了一顿打,脑子反而被打清楚了。工部局这一次鼠疫检查为何如此霸道?只因为他们不怕我们,打了便打了,没有后果。倘若我们也有办法打疼他们,那些人怕疼,便会坐下来跟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事情了。”
“你比那个姓孙的小滑头要有见识。”张竹君颔首表示赞赏,“道理正是这个道理,由人及国,概莫能外。你若要别人尊敬你,就得先教他怕了你。如今谁都不怕吾国,自然也就人人都来欺负吾国了。”
说完她朝后窗看了看,有个三光码子尾随,不远不近。这种三光码子是上海特色,指的是巡捕身边的闲汉耳目。有这样的人跟着,说明史蒂文森还没放弃。
“对了,陈英士跟你说过一次,我也再问一次:你有无兴趣参加同盟会?”张竹君问。方三响沉默半晌方道:“红会总医院有要求,医生要保持中立立场,不得参与政治团体。”
一声不屑的嗤笑从张竹君鼻孔里喷出来:“又是沈敦和那套论调。他也经历过日俄战争,难道不知道,朝廷宣布局外中立,却忍看日俄相斗,伤的是大清肌体,死的是大清子民?这种中立,有个屁用!”
方三响对此无言以对。他现在满腹心思都在鼠疫上,其他的暂时没心思想。张竹君转颜一笑:“看来你仍心存侥幸啊。也罢,我本打算自己去的,干脆带你去见识一下。”
见识什么?方三响抬起头,有些茫然。不防汽车猛然加快速度,冲出拥挤人群,把那个三光码子远远甩开,绝尘而去。
很快他们便离开了法租界,进入上海县境。这里道路陡然变窄,四周建筑也逼仄了许多,车子灵巧地走街串巷,很快便来到了大东门旁的水仙宫前街,停在了道台衙门的门口。张竹君似乎对衙门很熟,带着方三响直入签押房,沿途无人敢阻拦。
还没进入签押房内,先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有浅蓝色的烟雾弥漫出来。方三响先以为是着火了,再仔细一闻,才发现是香烟的味道。
两人踏入房中,看到一张圆桌旁围了七八个人,个个手里一条烟卷,脚边落满烟灰。张竹君事先关照过,方三响知道里面有上海道台刘燕翼,也有自治公所的总董李平书,还有几个上海总商会、博医会的代表,沈敦和也赫然在列,无不是华界闻人。
这些人胖瘦高矮不一,唯一的共同点是,眼睛都熬得满布血丝,显然昨晚一夜没睡。不用说,一定是在讨论鼠疫的应对之策。不用说,也一定是毫无成果。
“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否?”张竹君一开口便是嘲讽。
这是《三国演义》里曹操的原话,讽刺朝廷公卿懦弱无能,不敢反抗董卓的欺压。在座诸位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敢反驳这位男装女子。末了还是自治公所的总董李平书道:“竹君,大疫当前,华界该当休戚与共,讽言刺语不必再提。”
当初张竹君留在上海,正是李平书一力安排,女子中西医学院亦是两人合开。所以他一开口,张竹君也只好收敛几分,只是眼神依旧咄咄逼人。
“既然如此,便问些正经的。眼看租界鼠疫大检疫就要开始,诸位可拿出什么章程了吗?”
刘燕翼递了个眼神给沈敦和。沈敦和情知躲不过去,只好轻咳一声,硬着头皮对张竹君道:“我们已商量出一个草案。博医会承诺可动员志愿会员五十六人,我红会倾力出动,也有三十七名医学生可用,自治公所可动用民夫工匠两百有奇。至于一应药品物资,道台会从官库拨给支应。”
沈敦和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苦笑。这些事原本应该是官府出面组织,刘燕翼却成了甩手掌柜,全扔给民间慈善组织忙活。
张竹君仍旧没什么好脸色:“所以你们放弃与工部局交涉了?只打算在华界防疫?”
“力所能及而已。”沈敦和抱拳一拱。在上海地面工部局就是土皇帝,大清官府畏之如虎,更不要说据理相争了。刘道台坚决不肯跟洋人正式交涉,沈敦和也没有办法。
“上海华界有八十万人,公共租界至少会有二十万人逃出。首尾一百万人,你这不到一百个医生,两百多民夫,能济得什么事?”张竹君连珠炮一般道,“再者说,防治鼠疫的要旨是防止人员流动,请问是否已有华界分区封路的方案?安抚告示可曾拟定张贴?防营是否凑足了人手来封锁?库银是否拨付?”
她紧紧盯着沈敦和连连诘问,可每一句话都是冲着道台去的。刘燕翼有点坐不住,沉下脸呵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在这里妄议国是!”
“你们一群男人,也没议论出个子丑寅卯哇。”张竹君反唇相讥,“大人,您对妇道人家分得清楚,可这计划里,怎么没考虑到男女有别?鼠疫大检疫一起,难民拥入华界,您打算让防营的糙汉们去摸女子的身体?”
“你这么多意见,又做了什么?”刘燕翼大为恼火。
张竹君一拍胸口:“我已经把上海女医学校的学员们都召集起来了。各级一共三十八名,皆有基本医护经验,可为女子检疫。”她目光灼灼,显然早做了准备。
看到张竹君这么主动,刘燕翼反倒微有喜色。鼠疫扩散已不可避免,自己做多便是错多。既然沈敦和与张竹君愿意在前头折腾,由着他们便是。做成了,自己坐揽大功一件;做不好,也是他们做替罪羊。
一念及此,他赶紧耷拉下眼皮,如菩提树下的悟道佛祖一般。
沈敦和对这点官场的心思很了解,可一场大难即将临头,总不能因为管事人撂了挑子,就不做事了。他只得勉强笑道:“张校长深明大义,令人钦佩。我这就派人去做对接,即刻补入医院。”
“补入医院?你把英子诓去红会总医院不说,又要把我的学生全骗进去?不行!”
沈敦和知道她误会了,赶紧解释道:“我说的不是红会总医院,而是新建一座应对时疫的专门医院。”
“呵呵,你又要建医院了。”张竹君的语气里带着毒辣的嘲讽。
“不是我要建,而是形势至此,不得不建了。”
沈敦和与工部局交涉之时,麦克利曾讥讽说:“你们连隔离医院都没有,谈什么华洋合作?”此话虽然难听,却也不无道理。上海华界没有这种设施,克莱格以这个借口来拒绝合作,无从反驳。
他这一次跑到道台衙门来交涉,就是希望能尽快得到官府许可,建起一座传染病专门医院,一为治疫所需,二来可以在工部局面前更有发言权。
“张校长且看,这家医院的选址就在闸北横滨路上,天通庵镇的西边。”沈敦和移过来桌上的一张上海及周边地图,上头用朱笔标了一个点。
“这是什么地方?”张竹君一脸疑惑。
沈敦和用指头在地图上一点:“这里有一座补萝园,地处僻静,易于隔离。距离市区又不远,便于物资与人员往来。”
“地皮有了,设施呢?你当建医院是变戏法,一转手帕就出来?”
“现建自然是来不及。但补萝园已经有两座双层小楼,有三十余间房间,略做改造即可使用。急切之间,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李平书走过来截口道:“这补萝园原是一位居沪粤商的产业。他也是总商会成员,热心公益。他愿意作价三万三千两,把补萝园卖给红会充作隔离医院。”
“三万三千两?”张竹君先是一怔,旋即冷笑,“沈会董果然是大手笔,看来红会收入颇为丰润哪!”
沈敦和道:“其实补萝园的市价是四万两,多亏了刘道台作保,才谈到这个价格。此院绝非沈某私人之产业,立成之日,即定名为中国公立医院,以示公心。”
张竹君又道:“这种临时改建的医院,我怎么知道能不能防疫?”沈敦和道:“红会总医院的柯师太福医生负责督工,他在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曾经监造过一家急痧医院,这方面经验最为丰富。”
李平书轻哼了一声,示意张竹君不要继续纠缠了。张竹君耸耸肩,悻悻讽刺了一句:“玩弄名目,左右逢源,本来就是你沈会董最得意的手段嘛。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沈敦和闻言,两撇胡须尴尬地抖了抖,不知该如何辩解。
签押房内的争论,方三响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愤懑比在巡捕房监狱里还浓烈。
张校长和沈会董的攻防且不说,那位地方大员的表现实在难堪。他听了这么久,道台衙门除了为红会作保购置土地之外,竟是毫无作为。鼠疫大难当前,他们却一味推诿,只让沈敦和四处奔走串联,真不知道谁才是这片土地的父母官。
现在方三响才有点明白,张竹君是要让他见识什么:见识这些大清官员的颟顸,见识他们的怯懦与愚昧。这样一个朝廷,怪不得从西洋到东洋人人都要来踩上一脚。
他的拳头刚刚攥紧,耳畔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蓝色号坎的差役匆匆跑过来,手里捏着一封公文。这差役踉踉跄跄冲进签押房,一迈过门槛便嘶声喊道:“租界来文!”
这是道台衙门在租界安置的采访使,每天会送一次动态简报过来。昨天鼠疫的消息传出之后,送报变成了每两个时辰一次,难得地高效。毕竟鼠疫无眼,官员们为了保命,也得随时把耳朵支棱起来。
刘燕翼接过通报展开一读,脸色骤变,手腕一颤,竟把通报跌落地上。沈敦和俯身去捡,刘燕翼有气无力地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念给在场众人听。
原来就在这段时间内,租界内外又起了两次大的冲突。一起发生在西华德路。一个丹麦教士上门传教,敲门时被误认为是卫生稽查员,被殴至重伤。另外一起发生在闸北华盛里。一个静安寺捕房的西探去拘提一名女人贩子,带出上街时,周围民众误以为是被卫生处拽走,不放行。西探被迫开枪,误伤一人,伤者还是个青帮徒众,结果引发混乱。最后巡捕房动用了马队,才算驱散他们。
公共租界巡捕房对此反应极为强烈,干脆发布了一则通报,划出了五块街区,封闭通道,要求居民不得外出,留在家中静待检查。更让官员们焦虑的是,巡捕房发布的通报里,是用“potential riots(潜在暴动)”来形容这两次冲突的。
这个词非同小可。一旦被定性为暴动,就意味着黄浦江上的诸国军舰随时可以介入,届时局势将不可测。
这是刘燕翼最为忧心的消息。而沈敦和、张竹君、李平书等人看到的,则是通报后面所附的医学快讯,仁济、同仁、广仁、圣心等各大医院都陆续报告有鼠疫病例出现,其中最惨烈的一项,乃是云南路上一家卖馄饨的店主,一家五口全数身染鼠疫而亡。
稍具医学常识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租界官方与民众之间已不存信任,工部局若再这么一味强硬推行检疫,居民逃难人数会更多。这些人拥入华界之后,只靠红会、博医会、自治公所、上海女医学校这些民间团体,根本防御不住。
一时间,各人各怀心思,面色的凝重程度却差不多。
“砰”的一声,沈敦和一拍桌子,慨然而起:“李总董、张校长,还有其他几位同人,请你们按之前拟定的方略去调集人手,提早做好准备。”
“那你呢?”张竹君的语气毫不客气。
沈敦和把那张地图卷起来,揣进袖子:“我再去工部局一趟。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克莱格董事停止现有方案,实行华洋分检。”
“人家凭什么听你的?”
“克莱格董事拒绝我的理由有二。一是华界没有时疫隔离医院,二是红会身份尴尬。如今医院建造方案已有,我一会儿会电告盛杏荪,请他以大清红会会长的身份授权我与工部局交涉。这样克莱格应该没有推托的理由了吧?”
张竹君一怔。她对红会南北之争知之甚详,如今听沈敦和的意思,他竟要舍弃他极力维持的沪会独立地位。
“我知道希望实在渺茫。可大劫将至,不能知其不可便不为!”沈敦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语气变得焦灼起来。
他既然表态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张竹君也无话可说。刘燕翼大概是内心有愧,拍着胸脯说派专人去帮办补萝园的地契交割事宜,从速从简。李平书也表示,城厢自治公所会派出最好的施工队伍,半个月即可改造完成。
此时已经是十二日的上午九点,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沈敦和拜别众人,推门出去,一出去看到方三响站在门外,不由得一愣。方三响尴尬地搓了搓手,叫声“会董”。沈敦和无心深究,只点了一下头,便匆匆离开,不防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方三响正要去搀扶一下,却见张竹君也走了出来,面色凝重。她一拽他的胳膊,来到走廊尽头的转角,压低声音道:“如今有一桩紧急的事情,只能你去办来。”
“什么?”
“刚才你也听见了。工部局封锁了五处街区,其中也包括派克路。陈英士正藏在派克路上的一座公寓内,只怕会有大麻烦。”
方三响闻言一惊:“他不是离开上海了吗?”张竹君无奈道:“我那是说给黄金荣听的,你这孩子还真信了?”她顿了顿道:“陈英士的藏身之处正好出现在封锁名单里,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我怀疑是史蒂文森使的障眼法,打着控制疫情的旗号,准备突袭搜查。”
上海女医学校原址设在派克路的梅福里,一年前才迁走,所以张竹君对这个地名格外敏感。
方三响眼皮骤跳。史蒂文森可真是一条狠猎犬,居然连疫情都能利用。张竹君道:“我这里事情多,现在只能请你跑一趟去警告陈英士了。无论如何,得让他撤出来。”
于情于理,方三响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抓起医药包挎在身上,临走前忽然又问道:“英子也会加入检疫队伍吗?”
“对她来说,忙碌是摆脱颓丧最好的办法。”
丁零零零,丁零零零。
铃声一迭声地响动着,孙希手握扶手,脊背弓起,双脚踩踏如轮,自行车风驰电掣地在租界内穿行。自从离开伦敦之后,他还没在城里这么快地骑过车子。
孙希昨天在工部局的贸易室里泡了整整一个通宵,然后掏光兜里的五个银洋,从一个犹太商人手里租了辆自行车,心急火燎地往红会总医院赶。如果这一次查阅到的情报无误,那么事情尚有转机,但前提是在今天下午检疫计划启动前,找到沈会董。
他一路飞速地骑着,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大多是刚刚下定决心逃离的老百姓。穿蓝衣的巡捕与穿咔叽服的卫生稽查员东一堆、西一队地集结在各处路口。整个街面上的气氛,紧张得如当年小刀会作乱时的租界一样。
孙希一打车把,拐进一条狭窄的弄堂。他低着头从晾在竹竿上的一片裤头、尿布下掠过,又绕过雨后蘑菇般散落的尿盆与粪桶,七拐八转,最后从一处刻着“耕畴里”的石门下方钻出来,回到宽敞的大路上。他伸出长腿踩在路边海亭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刚才孙希在弄堂里全程没敢喘息,生怕吸进不干净的空气,憋得满脸通红,到现在才能松一松。他喘息粗定,抬头看了看路牌,这里是爱文义路与派克路的交叉口。
在不远处的派克路路口,几条拒马横亘在路中央,后头有十来个持枪巡捕严阵以待。许多提着菜篮子的居民聚在拒马的另外一侧,一阵阵地怒骂与哭喊。这里是工部局指明要封锁的一条街道,突如其来的管制,让居民们甚至没办法出门买菜,只好聚在这里抗议。
好在孙希是沿着爱文义路前行,这个封锁对他没有影响。他正待蹬车前行,忽然一怔,前方一个大个子正飞速从眼前跑过。
“老方?!”
孙希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他。方三响停住脚步,也面露惊讶。
孙希问他去哪里,方三响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去派克路办事。孙希无心细问,又问沈会董在哪里。方三响道:“应该是去工部局了。”
孙希眼前一黑,早知道自己就在工部局等着了。这回好,还得折回去重新穿一次逼仄肮脏的弄堂。他懊恼地叹息了一声,一偏车把,大声道:“你们不要焦虑,我有一条妙计,事情很快就能解决!”
“什么妙计?”
“办到再说!”孙希嚷嚷着,骑着自行车又钻进弄堂里去了。
方三响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楚这家伙的意思,不过此时也没时间搞清楚。他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尽快进入封锁中的派克路。
方三响环顾四周,发现在路口右侧不远处,矗立着一栋方形的灰色古怪建筑。那建筑方头方脑,有门无窗,外头还用一圈木栅栏围住,顶上分散出许多粗大的线路,状如蛛网。在建筑门口,还立着一块巨大的牌子,漆有“电力危险,闲人勿进”几个大黑字。
他记得有一次看报纸,说有几个流浪小乞儿钻进派克路的电车变电所,发生触电事故,导致一死数伤,引得舆论一阵哗然,然后电车公司挂出了警示牌,应该说的就是这栋建筑。
周围的老百姓不懂电气,只知这玩意儿邪乎,沾了就死,都不愿接近。是以派克路虽然被封锁,这个变电所附近却没什么人,连巡捕房的人也不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