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三响听曹渡絮叨着生意经,他越强调自己现在过得不错,说明他越在意当初离职的事。
平心而论,曹主任虽然抠门,倒没恶意克扣过工钱,只是算得过于精细而已。他在红会总医院期间给方三响安排了很多做工机会,这份人情,方三响还是认的。
曹渡随手从旁边石礅上拿起一本杂志:“陈先生在我这里放了几本,说随便取阅。你难得来望望我,总不好空手回去。”方三响随手接过杂志,跟曹主任也吐露了实情。
曹主任听完“啊呀”一声,一迭声地埋怨道:“我在的时候,你们老嫌我啰唆。我离职了,你们两个十三点[15]好了,连官司都吃上了,一吃就是两桩。”
“所以我们必须找出原因来。沈会长一年前为什么会被解职?”方三响急切道。曹渡努力琢磨了一番,只是摇摇头:“不晓得谁会对沈会长有这么大仇怨。”
“那你猜猜呢?”
“那怎么好猜。”曹渡连连摆手,一脸苦笑,“你找我来押宝,真是问道于盲。”
曹主任说这话,是有原因的。辛亥革命的时候,全院只有他觉得大清春秋正盛;辛亥革命胜利以后,他又坚持说孙中山绝对会上台,最后却是袁世凯;癸丑之役,曹主任又看好孙中山、陈其美,等到两人流亡日本之后,他才彻底倒向袁世凯;结果不久袁大总统就成了洪宪皇帝,曹主任刚在哈佛楼前挂起庆祝登基的横幅,“皇上”就驾崩了……曹主任的政治眼光,一时在红会总医院传为笑谈。
方三响见曹主任不愿多管,知道他到底还是怕事。试想,一个连沈敦和都能搞下台的势力,他一个寓公哪里敢去招惹?他不为已甚,便叫了林天晴一起告别。临到要走出弄堂了,曹渡抱起儿子,忽然低声问了一句:“总医院最近可还好?”
“曹主任你在的时候,没感觉什么。你一不在,便觉出差异了。”方三响认真回答,转身离去。
曹主任抱着儿子,就这么怔怔地望着他们离开。过了足足五分钟,小有善不安分地开始扭动:那两个哥哥姐姐早就走得看不到了,怎么爸爸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两人离开渔阳里之后,林天晴好奇地问道:“他送了你一本什么杂志?”方三响这才从怀里取出,发现叫《新青年》,已经发行到第七卷第六号了,这一期叫作“劳动节纪念号”。随手翻开扉页,上面赫然有孙中山题的“天下为公”和蔡元培题的“劳工神圣”几个大字。
“我好像听医院里的人说过,似乎这杂志被查抄过几次呢,你可也要小心。”林天晴提醒道。方三响不以为然:“当初《猛回头》《革命军》也是违禁读物。越是禁书,越说明书里讲得有道理。他们要查封,我反倒要认真读一下了。”
自从陈其美于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遇刺身亡之后,方三响对北洋政府便怀有浓厚的敌意,对于南方的事越发上心。
“你看从去年开始,上海到处都在罢工,报纸上各执一词,又是劳工权益,又是资本剥削什么的。我想看看这本杂志怎么说的,到底罢工对还是不对。”
林天晴见他现在又有点上头,赶紧岔开了话题:“唉,曹主任这里一无所获,你接下来怎么办?”
“也许英子和孙希会有成果,先跟他们碰头吧。”方三响看了她一眼,“你跟着我也跑了一整天了,早点回去歇着吧。”
“我不累的。”
“毕竟这都是红会总医院的事,怎么好一直麻烦你?”
林天晴白了他一眼:“我在广慈上班而已,又不住在广慈。再说我也不是为了总医院哪。”
方三响轻轻叹道:“因为私人关系,我就更过意不去了。过去几年里你一直帮我联络日本那边找仇人,搭进去那么多时间,总不能事事都占着你。”林天晴略带幽怨地瞥了一眼:“你为什么不能?”
方三响摸摸鼻子,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林天晴熟知他秉性,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说:“你先别操心旁的啦,赶紧在十天内把事情解决掉是正经。”方三响一捏拳头:“倘若官司输了,执照被吊销,那就有时间了,亲自去一趟日本!”
“那我陪你去,我也想多找找我哥哥的事情。”林天晴道。
当晚他们与姚英子、孙希在保育讲习所碰头。两边一对,发现都一无所获,大家不免有些沮丧。姚英子说:“可惜我爹身体不好,回宁波休养去了,不然他肯定知道点什么。”孙希却道:“还是算了吧。你爹见了你,肯定要唠叨婚配的事,说不定会把你绑了直接成亲。”方三响也点头附和:“还是不要回去的好。”
姚英子神色一黯。这几年来她抵御家里要求她成亲的压力,十分辛苦。姚永庚和陶管家再疼她,在这件事情上与她也是相反立场。若不是有孙希与方三响两个人帮她,她未必能撑到现在。
“那接下来怎么办?一点头绪也没有了。”姚英子很是沮丧,觉得事事都不顺心。“也不能说没有……”方三响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若有所思,“曹主任今天说他被内务部审查过,也许和沈会长被解职之间有所关联。如果能接触到政府那边的文书,也许能查到些什么。”
孙希沉默片刻,抬起头来:“我去找一下冯大人吧。”
冯煦虽然在上海做寓公,但他毕竟曾贵为前清巡抚,在官场多少留有人脉。姚英子奇道:“冯大人?他还在张罗给你相亲吗?”孙希一脸苦笑:“最近几年不大张罗了,也许是适龄的女子该嫁的都嫁了,他手里没库存了。明天我去找他一下,他不帮忙,我官司就要输掉,我官司输掉,就做不成医生,做不成医生,就更没有姑娘要嫁给我了,看他怎么办。”
饶是大家心事重重,也笑了一阵。冯煦天天磨孙希,也有被孙希反过来磨的一天。
“其实,我们还有一个办法。”一直不作声的林天晴在旁边道。
“嗯?”其他三个人都有些惊讶,林天晴难得主动发表意见。她被他们盯着,微微发窘:“我们干吗不去直接问问朱贵云和沈贤淑?如果真有人在背后唆使,他们肯定知道得最清楚。”
“唉,天晴,你天真了。”孙希摇头,“我们是被告,他们是原告,贸然接触很容易被人误解为私下威胁,传出去官司更会输。”
“如果不是当事人,而是一个无关的人去问呢?”
孙希一怔,他们也不是没考虑过这种办法,但即使是一个无关的人跑去问官司的事,傻子也知道受谁指使。林天晴抿嘴笑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蓝本一晃:“没关系,我有美国红十字会的会员证,上门说为穷人提供医疗救济,至少沈贤淑那家人不会拒绝。”
“美国红会?你怎么又成那边的会员了?”方三响问。
林天晴道:“这不是前一阵看到他们在街头搞募捐嘛,我捐了二十元,就成会员了。都是红会嘛,能有什么区别?”
方三响虽觉不妥,但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孙希说:“那朱贵云怎么办?”林天晴表示她也可以去那边问问。方三响一口否决:“不行,你不能同时接触那两家人,太明显了,很容易就能联系到一块。”
这时一个年轻姑娘走进房间,手里端着几盘小点心,她的腿脚似乎不甚灵便。姚英子正冥思苦想,看到她,眼睛一亮:“翠香,你过来一下。”
邢翠香是当年姚英子在蚌埠收养的那个残疾小女孩,交给家里花匠抚养。如今她已经十八岁,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之前孙希给她做了矫正手术,现在勉强可以直立走路,只是还得拄一根拐杖,这几年在讲习所里帮姚英子做事。
“哎呀呀,大小姐,叫我做什么?”邢翠香笑嘻嘻地凑过来,她梳着两根麻花辫,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姚英子道:“孙叔叔和方叔叔有点麻烦,需要你帮个忙。”
孙希面色大变:“是哥哥!”邢翠香冲他吐吐舌头:“我只听大小姐的话——孙叔叔!”尾音故意压得很重。她大概和孙希八字相冲,凡事都喜欢针对他,不刺两句不舒服的那种。
孙希知道辩不过,便看向姚英子求援。姚英子笑着摇摇头,把情况一说,邢翠香大为兴奋,一拍胸脯:“这个我擅长,我来我来!”
她从小性情欢脱,像只野地里的兔子,最喜欢到处乱混,养父母和陶管家没少揍她,可仍是秉性不改,而且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口音,喜欢张嘴就是“哎呀呀”。
“你可不能做出格的事啊。”方三响叮嘱了一句。他知道这野丫头胆大妄为,可不能当普通十八岁小姑娘看待。
“知道啦,方叔叔!”翠香的回答依旧带着刺,不过方三响却一点不在乎。
孙希与方三响次日还有医院的工作,姚英子在讲习所也有一大堆事务,于是众人很快散去,各自回去休息。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们忙得根本顾不上聚。到了六月三十日,孙希终于等到了一个好消息,冯煦让他下班后,去内务部驻沪办事处一趟。
内务部驻沪办事处就在徐家汇,暂在南洋公学里借了一栋小楼。孙希来到楼门口,冯煦手持拐杖,正和一个干枯瘦小的男子等候在那儿。他见孙希来了,一指那男子:“这是内务部的委员田伏侯先生,当年曾是安徽总督府的一位书手,与老夫有旧。去年那一次红会财务审稽,他就是执行之一。”
田伏侯一脸不情愿,冷冷道:“冯公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才出来与你见上一面。但先旨声明,违法违规之事,我一概不做,不该说的,我也一律缄口。”孙希道:“我只想知道,当初内务部要查红会的起因是什么?”田伏侯摇摇头:“我就是一个普通科员,奉命行事而已。”
“那你们到底查出来什么没有?”
田伏侯原本冷冰冰的表情,突然有了微微的变化:“没有。我与同僚花了一个月时间,核查了所有账册和历届募捐所公布的征信录,居然没有任何纰漏。沈公操持红会这么久,经手数额以百万计,账簿之清楚明白,乃鄙人平生仅见。”
孙希冷哼一声,账册有无问题,他再清楚不过了。
“那曹渡主任的制服事件,是怎么回事?”
“我们审稽之后,认为此事虽有瑕疵,不至违规。但报告提交上去,被上司打回来了,要求我们重新审稽。”
田伏侯这话听起来答非所问,其实已经隐晦地点明了缘由。上头显然是一定要查出什么,哪怕是鸡蛋里挑骨头,也必须挑出来——曹主任的制服事件,就是鸡蛋里的这根骨头。
这说明,内务部搞这次审稽,从一开始就是要来找麻烦的。
孙希眉头微皱,再想问详细点,田伏侯便不肯讲了。孙希看看他身后那栋小楼,突然提出:“我可以去看一眼你们的审稽报告吗?”
“这绝不成。这些属于政府档案,无关人等不得翻阅。”田伏侯一口否决。冯煦在一旁顿了顿拐杖:“伏侯,你且让他进去瞧瞧,横竖少不了一块肉。”
“冯老,这个恕难从命!”
冯煦沉默不语,就这么盯着田伏侯,直到他几乎承受不住这目光,老人才缓缓开口:“这样好了,十分钟,给他十分钟。然后各安天命,绝不纠缠。”
审稽报告浩如烟海、繁似秋荼,想在十分钟内翻出点名堂,几乎是不可能的。田伏侯胸口起伏,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就十分钟,多一秒也不成。”
田伏侯犹犹豫豫带着两个人来到档案室前,打开锁,掏出怀表开始计时。孙希踏进去的一瞬间,冯煦在身后一挥拐杖,朗声道:“老夫当年教过你。查账这种事,须溯其源流,观其所隐。”
孙希感觉有一种微妙的讽刺感。十年之前,冯煦指使他去偷红会账册,要查沈敦和,说的就是这么一句;十年以后,还是冯煦和他,还是查红会账册,这次却是要保沈敦和。命运实在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档案室里面是十几排木质大书架,上面摆放着一排排牛皮纸袋,按照年份分门别类地摆好。孙希迅速锁定了民国八年对红会的审稽报告,飞快打开,里面是一页又一页冗长的数字。
如果一条条仔细看,恐怕看上三天三夜也看不完,而且最麻烦的是,孙希不太清楚自己想要找什么。他有些茫然地翻动着账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很快翻完了一本。孙希觉得自己纯粹是在做无用功,他烦躁地把账册合上,“啪”的一声,不小心倒扣在地上。
孙希叹息一声,俯身去捡,却忽然发现几张字条从簿子尾部露出来。
他十年前为了窃取账册,跟施则敬混了一阵,对记账多少有点了解。所有的账册尾页都有一栏叫作附录。附录里一般都会贴一些与账目有关联的文件,诸如收据、账单、契单之类,以供交叉比对。
孙希想起冯煦的叮嘱,突然之间福至心灵,迅速找到日德青岛之战期间的账簿。这时田伏侯已经在门口拍门,提示只有一分钟了。孙希拿出了动手术时的手速,哗哗翻动,很快翻到附录页。
这里贴着一封信,铅字油印,正文是举报红会在胶东地区滥发会证、滥用特权云云。这时田伏侯已经走进屋子,粗暴地制止了他。孙希在账簿被收起来之前,只来得及看到举报信落款的名字,叫作罗天雫。
田伏侯既不问他具体找到了什么,也不肯再多通融点时间,客客气气把两人送出了小楼。
离开南洋公学之后,冯煦问他可有收获。孙希说他疑心这封举报信就是内务部审稽的源头,因为他注意到举报信的一角写有一个“14”的编号,也就是说,至少有十四封举报信,而且很可能是按地域分开的,“14”大概对应的是胶州。
换句话说,至少有十四个红会分会在去年同时遭到举报,这绝对不是个巧合,而是一次处心积虑的大攻击。
冯煦眯起眼睛:“这举报信是何人所写?”孙希在手心写出“罗天雫”这个名字,但最后一个字他不认识。好在冯煦学问通天:“‘雫’这个字生僻得很,念‘哪’,意为雨落。罗天雫……恐怕这是个化名。”
孙希暗记于心:“有线索总算比没有线索强。”冯煦忽然正色道:“沈仲礼被解职这件事,他自己都不愿说出缘由,恐怕背后的水很深。你们这么深入挖掘,做好心理准备没有?”
孙希耸耸肩:“如今可不是沈会长一个人的事,还关系到我和老方的职业生涯。就算我们不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我们嘛。”冯煦两条白眉毛微微一抬:“沈仲礼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情,老夫都看在眼里。他一辈子做慈善,若蒙不白之冤,天道未免太过无情。你能有这个心思,很好,很好。”
“我只是一个小医生,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孙希仰起头看看天色,语气萧索。
“哦,对了,内务部虽然不能再查了,但陆军部老夫的熟人更多,可以一试。”冯煦忽然想起来,精神一振。
红会在名义上是陆军部的下属机构。内务部要查红会,必然有大量与陆军部往来的文书。冯煦这个建议,确实是一个独辟蹊径的好办法。
“不过陆军部远在京城,我让人设法抄些东西,送去你宿舍好了。”
“我已经搬离宿舍了,总不好占着学生床位。现在搬去了福开森路的一间公寓,我写个地址给您。”
“也是,你都快而立之年了,是该出来独立居住了。”冯煦说到这里,忽生感慨,“第一次见你是在宣统二年(一九一〇年),那时候你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如今十年过去。张在初已然仙去,我也老态龙钟,你却变成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了。”孙希正要谦虚几句,不料冯煦话锋一转,“你都这把年纪了,还不结婚,到底怎么想的?”
“我,呃……”
“张在初临终前一直念叨,生平就只有这一件憾事。老夫若不安排明白,九泉之下都不好见他。”
孙希眼前一黑,他刚欠了冯煦人情,突然来这么一出,连搪塞都不好搪塞。好在冯煦也知道他最近事情多,只说待官司有了结果,再让他去相几次亲。孙希胡乱答应下来,赶紧逃开。
他回到总医院,那边邢翠香也传回了消息。
别看翠香年纪小,却精明得很。她没有直接去找朱贵云,而是先让方三响把前因后果问了一遍——不是问诊疗细节,而是问人际关系。
自从癸丑之役刘福彪叛变之后,福字营化为鸟兽散。杜阿毛虽然得了姚家馈赠的店面,但终究还是回了熟悉的闸北地界,依旧混在青帮里。朱贵云也算是在帮弟子,杜阿毛好心把方三响请来给他老婆看病,谁知道搞出这么一摊子事情来。
搞清这一层关系后,翠香先找到了杜阿毛。杜阿毛一听,火冒三丈,直接打上门去兴师问罪。朱贵云原是个怯懦的人,被杜阿毛狠狠威胁要动用青帮家法之后,立刻了。这时翠香才现身询问,朱贵云自然是知无不言。
原来他老婆在总医院去世的当晚,朱贵云家里来了一个人,自称是一位美国红会赞助的律师,说愿意提供法律救济,向总医院索赔一大笔钱。朱贵云一听能赔钱,乖乖听从他的安排发起了诉讼。针对疋拉密洞的指控,正是那律师教他说的。
可惜那个律师每次都是主动上门,从不留联系方式,连姓名都不知道。
杜阿毛本来要狠狠揍朱贵云一顿,逼他撤诉,但被邢翠香拦住了,这个阶段还不能打草惊蛇。
跟邢翠香这边相比,林天晴却遭遇了挫折。大概是她演技有问题,甫一上门,就被沈贤淑夫妇识破了,大骂她是骗子,还威胁要抓去警察局。最后还是邢翠香脑袋活络,去审判厅套出了沈贤淑提交诉讼材料的日期,一比对,恰好与朱贵云是同一天。
如果是两起单独的案子,不可能提交和审判都是同一天。邢翠香的这个发现从侧面证明,这两桩案子,暗中有人在控制节奏。
一个大阴谋的轮廓,隐然浮现出来。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罗天雫显然是个化名,不会查到任何结果。而那个神秘律师的信息太少,在朱贵云家守株待兔,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去胶东一趟好了。”方三响忽然开口。其他人一惊,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方三响道:“你们不关注防疫这一块,可能还不知道。今年北方雨水奇少,如今已是六月底,直、鲁、豫、陕、晋五省一直无雨,一场旱灾铁定要暴发。直系和皖系正在打仗,政府是顾不上赈灾的,总医院很快就要出动了。”
凡是旱灾发生的地方,因为用水不足,一定会暴发霍乱或痢疾,很可能还有肝炎。方三响在总院负责防疫工作,加入救援队顺理成章。
方三响见众人还有点迷惑,解释说:“那封14号举报信既然举报胶东的问题,那么举报者必然曾在当地打听过消息。我到了胶东以后,顺便可以调查一下。”
邢翠香眼睛一亮,拍案叫绝:“对呀。对方在上海藏得深,可绝对算不到方叔叔会去山东揪他的狐狸尾巴。大妙,大妙。”
这时林天晴担心道:“可你的官司怎么办?没几天就宣判了,你肯定赶不回来上海呀。”邢翠香道:“天晴姐姐不必担心,这种快速法庭的民事诉讼,可以缺席宣判,只要有保人就成。”
孙希忍不住侧头对姚英子道:“这丫头,你是怎么教出来的?年纪轻轻,一口老江湖的口气。”姚英子笑道:“白天撒出去在大街上乱跑,晚上饿了自己回家,家猫硬是养成了野猫。”
翠香听见两人说自己,斜眼瞪了孙希一眼:“叔叔你老了,我们年轻人的世界,你不懂。”孙希气得敲了敲桌子:“我还没到三十呢,你不要擅自划分年龄层。”
“那你知道圣安舞厅,一块钱可以跳几场伐?”
孙希知道那是上海时下最流行的舞厅,不过做医生工作太忙,从来没去过。翠香不依不饶:“那跑马、跑狗、跑人,孙叔叔总赌过一样吧?”孙希沉下脸道:“赌博和抽大烟一样,是第一等害人的事情,有什么好炫耀的?你可不要学坏。”
“孙叔叔还说自己不老,只有老头子才会把‘不要学坏’挂在嘴边。”
姚英子见他俩斗起嘴来,转头对方三响道:“我让陶管家陪你去一趟吧,他就是山东人,也好多年没回去了。红会坐的火车票价减半,他也能省点钱。”
陶管家当年是山东响马,虽然改邪归正这么多年,但山东地面肯定比方三响熟。姚英子知道蒲公英耿直有余,机变不足,有陶管家跟着能好点。
经过这几年的事务磨炼,姚英子考虑起事情来,比孙希和方三响更周全。
座钟敲响了十一下,大家看时间不早,各自散去。姚英子和邢翠香一起开车返回姚府,她不爱用司机,车子换了一辆又一辆,向来都是自己开。
车子开过南市,坐在副驾的翠香突然神秘兮兮地问:“他们两个还真有耐心呢。”
“嗯?”姚英子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哎呀呀,我还能说谁,那两位叔叔呗。”邢翠香嘻嘻一笑,“大小姐你守誓不婚,他们两个就这么不言不语地也硬挺着不婚。我看孙叔叔都快被冯老头子逼婚逼得上房了,怪不容易的。”
姚英子姿势未变,唇瓣间微微吐出一口气来:“大丫头,你也看到我现在忙成什么样子。讲习所的事,女医学校的事,还有各地妇孺救援的事,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个用。哪里有时间想这些?”
邢翠香笑眯眯地继续纠缠:“哦,原来是没时间想,不是不想啊?”姚英子冷哼一声,不去回答。邢翠香道:“大小姐,咱们假设一下哈,单纯地假设。如果你必须结婚的话,他们俩你选谁?”
这个问题,让姚英子一瞬间陷入困惑。这个臭丫头深谙话术之妙,“假设”就像是一团醇厚的大烟泡,**你可以抛开一切制约与顾虑,尽情遐想内心深处的渴望。只要你一琢磨,就停不下来。
偏偏邢翠香还不停地在她耳边念叨:“要说稳重呢,还是方叔叔稳当,可有时候真的无趣哎。孙叔叔呢,能说会道,跟他在一起绝不会无聊,可好像性子软了点。我一看见他,就只想欺负。”
“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笨,我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何必要等下去呢,能等到什么呢?”姚英子望着前方车窗上映出来的模糊面孔,喃喃自语。
“能等到什么呢?”她不自觉地重复了一次。
说来奇怪,车窗前的影子晃来晃去,最后幻化出的竟是颜福庆的样貌。
这几年来,她没再见到过他,但一直从各种渠道听到他的动向。他和伍连德一起成立中华医学会,成了会长;他前往萍乡煤矿调查钩虫病,并发表了防治论文;他在湖南搞公开解剖课,为民众破除迷信;他远赴哈佛去学习公共卫生学……
姚英子感觉颜福庆从来都没有停下来,脚步飞奔,让她怎么努力都赶不上,唯有一丝淡薄的碘酊味道,在鼻前若有若无地缭绕。
“大小姐,大小姐?你在想谁呢?”
姚英子猛然警醒,强行喝道:“讲习所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不要节外生枝!”邢翠香叹道:“大小姐,不是我节外生枝,而是你得早做打算——李超姐姐,就是前车之鉴哪。”
她说出“李超”二字时,车灯恰好扫到了前方写着“姚府”的两个大大的红灯笼,姚英子霎时明白了她的真正用意。
邢翠香提到的李超,乃是去年社会上热议的一则大新闻:广西梧州有一名女子叫李超,原本家中颇为殷实,偏偏赶上父母去世。她没有兄弟,族里说女子是外姓人,不得继承家产,便让她伯父的一个儿子来管家。
李超一心想读书,这位继兄却一心催她出嫁,只要她嫁出去就是外人,李家家产便尽归自己。李超不想听从这个安排,遂从梧州前往广州,然后又去了北京,先后转校数次,却始终无法摆脱继兄的打压。明明是自家的财产,却被人扼住无法取用,失去经济来源的李超精神抑郁,贫病交加,最终死在民国八年的春天。
她的死惊动了社会各界人士。蔡元培、胡适、陈独秀、蒋梦麟、李大钊等名流亲自参加追悼会,胡适还亲自写了一篇《李超传》,引发了一场大范围的讨论,核心的一个点是:女子到底有无父母财产的继承权。
邢翠香没明说,可暗示得十分明显。姚永庚近年来身体欠佳,多半时间在宁波休养。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姚英子搞不好会面临和李超一样的窘境——不,也许更惨烈。姚家可比李家有钱多了。
在宗法规则之内,姚英子唯一能保护家产的办法,就是招个上门女婿,马上生个儿子姓姚。所以这几年来,姚英子的压力越来越大。宁波亲族里已有老一辈的直接把子侄领来,要求过继给姚永庚了。
“那些老夫子天天说婚配是什么人伦大道,讲得冠冕堂皇。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分家产?”姚英子冷笑着推门下车,“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邢翠香一扭一扭从另一侧过来:“话是这么说,可大小姐你也得早早想个法子。俗话说,男子承屋,女子承柜。到时候你若真只落得一个化妆盒,可怎么办?咱不为感情,也得为钱哪。”
“就连你也逼我结婚?”
“哎呀呀,我是心疼大小姐。你那几个堂兄堂弟,一个赛一个地讨厌,可不能让他们得意了。”
“要解决这件事,不是只有结婚一条路。”姚英子道,“李超为何最后会凄凉而死?说到底,还是经济上不独立,受制于人。我专心做出自己的事业,谁也不依靠,他们能奈我何?”
“你还没回答我呢,那两个人你选谁?”
“哎,你还没忘了这事呀。这又不是皇上翻牌子!”
“假设啦,假设。”
“你真该去大世界里照照镜子,真是奇出怪样!”
两人正说着往门里走,却忽然发现一个人早等在那里。借着煤油路灯的光,姚英子发现居然是宋雅。她双眼红肿,佝偻的背上趴着一个小娃娃。
宋雅是四年前离开红会总医院的,当时有个小开[16]来医院看病,一下子就看中了她。宋雅很快便辞职去结婚,当时克立天生女士还遗憾了很久。
宋雅见姚英子出现,情绪一下子没绷住,“哇”地哭出声来。姚英子见她面容憔悴,额头上已现出数道皱纹,二十多岁的人却是四十多岁的面相,心疼得不得了,赶紧带她进了府。
翠香把小娃娃抱开,喂了一块她最喜欢的巧克力。宋雅就着一口热茶吞下块松糕,才说出缘由。
且说在今年二月一日,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正式成立,预计七月一日开市。但在开市之前,各种投机者已经在场外开始运转炒作,举凡布、麻、火柴、麻袋、烟、酒、沙土、水泥等等,什么都能作为交易标的。
宋雅的老公听了朋友劝说,把全副身家都投到一项叫作“洛恩斯牌祛热药”的药剂里。据说这是美国密苏里州一位天才药剂师的新发明,专司镇痛去热,效用非凡,且完全没有副作用。如今已经有满满一船药剂,正运往上海。
宋雅老公把全副身家投进去,还借了一笔巨款,只等药到发财。哪知忽然传来消息,那船在太平洋遭遇风暴沉了。他赔了一个血本无归不说,债主们还打上门来,他只身逃回老家,扔下宋雅和女儿在家走投无路,只好来找姚英子求助。
姚英子见老友如今落魄到这地步,唏嘘良久,拉着她的手故意扯些闲话。宋雅这才知道总医院最近的麻烦,也是吃惊不小,不过她如今麻烦缠身,顾不得其他了。
“其实姚小姐你不用借我钱的。只要请姚先生吃进一点洛恩斯药剂的股票,股票做的就是信心,只要有人买,我们就能翻身。”宋雅恳求道,“其实这次亏本,只是因为谣传那条船沉了。我听航运处的朋友说,其实它还好好地在海上呢。趁着在低位吃进一批,等船一到港,立刻能赚个三五倍。”
姚英子同情地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忽然见到翠香在走廊招手,起身走过去。翠香抱着孩子,压低声音道:“大小姐,你可别糊涂啦。我要是那个男人,知道自己老婆认识富豪朋友,哪里舍得走?我看哪,不是雅姐姐上门求助,而是他老公逼来的,演一出苦情戏。”
姚英子眉头一皱,这可为难了。借钱倒是小事,怕就怕这种事没完没了。她开了几年保育讲习所,什么样的人都见识过了。真有赌博输红眼的丈夫,逼着自己老婆来讲习所偷东西回去卖的,讲习所给她补贴,结果下次照旧。
“其实有个办法……”邢翠香趴在她耳畔嘀咕了几句。
姚英子走回厅里,柔声对宋雅说道:“我可以帮你们母女俩,但你得跟你老公离婚。否则这件事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这就和你们买的药剂股一样,及时止损才是正确的。”
听到姚英子的要求,宋雅愣住了,这是她登门前没预料到的。姚英子又道:“你不用担心生活,你可以来我的讲习所帮忙,你的专业正好用得上,都还没忘吧?虽说这是个慈善机构,每个月只有十几块钱拿,但餐宿都有保证,小囡囡还有地方照顾。”
宋雅眼神中闪过一丝欣喜的光芒,可很快又黯淡下去:“谢谢姚小姐,可离婚这样的事,孩子就没爹了,总是不大好……我……我再去别处想想办法。”说完起身背起娃娃要走。
姚英子实在是狠不下心来,不顾邢翠香眼神提示,拿起一枚玉镯塞到宋雅手里,说:“你先拿去救个急吧,讲习所随时可以来。”宋雅苦笑着摇摇头,不知是自己不愿意还是夫家不许。
等宋雅离开,邢翠香撇撇嘴道:“都穷途末路了,还满口说卖给你们稳赚,实在是失了心疯。”
“唉,这也是遇人不淑,没办法的。”姚英子把发箍取下来,甩了甩头发。
“哎呀呀,大小姐,你就不该给镯子,她肯定转头送进当铺,去补老公的亏空。最好送吃的,当场看她们吃下去,才算没落进狗肚子。”
“唉,翠香,你嘴巴不要这么毒。救不得他老公,总不能看着她们娘俩饿死。”
姚英子洗漱完毕,换好睡衣上了床,忽然想了想,爬起来,拿起床边的电话:“请接五洲大药房,项松茂宅。”
项松茂自辛亥一别,返回上海做了五洲大药房的总经理。如当年对姚英子承诺的那样,他回上海后胼手胝足,建起一个合药间,连续开发出人造自来血、月月红、止咳杏仁露等日用药品,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姚英子的保育讲习所用的药物,都是项松茂捐赠的。
项松茂这时候还没睡,姚英子在电话里问他知不知道洛恩斯牌祛热药剂。项松茂常年浸**新药合成,对行业动态颇为熟稔。他一听这名字便笑了:“姚小姐莫非也投了钱下去?”姚英子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是我一朋友买了它的股,托我问是否可靠。”
“金融我不懂。不过这洛恩斯牌祛热药剂嘛,不过又是一个孙镜湖的糖水燕窝罢了。”
他这么一说,姚英子立刻就明白了。大约二十年前,上海有个药商叫孙镜湖,用白木耳与糖水兑出所谓“燕窝糖精”,靠铺天盖地的广告与名人吹捧,成为沪上滋补名品,喧腾一时。
“就是说,这是个骗局?”
“也不好说是骗局,这里头应该掺了不少阿司匹林粉末,喝下去也能见点效,就是价格高出阿司匹林十倍——这就和孙镜湖的糖水燕窝一样,吃不死人,但不值燕窝那个价。”
“这东西到底哪里来的?不会是打着洋人旗号的西贝货吧?”
“那倒不是,这东西确实是美国原产。美国的假药一点不比中国少,隔三岔五就有一款热卖。这个东西在一九一七年流行过一阵,后来被医师协会揭穿了骗局。我估计呀,他们在新大陆没有市场,这才漂洋过海来骗中国人。”
姚英子挂掉电话,心中更加同情宋雅,看来他们家注定是血本无归了。
今天事情实在繁杂,她累得有点脑仁疼,睡也睡不实,眼睛一直盯着屋顶的风扇转。风扇转哪转哪,每条扇叶上仿佛都贴着一件麻烦事:总医院的官司、沈会长的离职、姚家的财产、宋雅的药剂,还有那两个笨蛋的脸。兜兜转转,似乎永远也转不完。
她连自己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