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陶有威,本是肥城湖屯荣庄人,家中父母早亡,只有一妻一女,薄田五亩,艰辛度日。湖屯镇的洋教士杜威想要在荣庄盖教堂,欲强夺我家田地。被我严词拒绝后,他就唆使教民诬告我是大刀会成员,让当地官府把我抓了起来。”
日本法官对这一节恩怨不甚了了,问了翻译才知道。原来在光绪二十三年,山东巨野县大刀会的成员袭击了当地教堂,杀死两名德国天主教神甫,称为巨野教案。此后官府在整个山东境内取缔大刀会,四处搜捕其成员。
“等我好不容易洗清了冤屈,回到家里,却发现家里的田地已被挖开地基,我重病的老婆无人照料,死在**,而我女儿就活活饿死在她身旁……”说到这里,陶管家微微弯下腰去,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去压住哽咽,围观的民众也都发出小小的叹息。
“我孤身一人,斗不过官,也斗不过洋人,只好北上邢台,拜了景廷宾师父学梅花拳。两年以后,邢台发生教案,朱红灯搞起义和团,我毫不犹豫就加入了。当年便带着师兄弟们回到肥城,闯进那间教堂。可惜杜威那时已调走了,我愤怒之余,便把他的继任者一刀砍死,算是为我妻女报仇。他们不是诬蔑我是大刀会的吗?那我就做个真正的大刀会人给他们看看!”
“这不是你可以滥杀无辜的理由!”安考生牧师尖声喊道。
陶管家瞪向他:“这也不是你们滥杀无辜的理由!”
安考生牧师登时哑口无言。巨野教案之后,德皇借口保护教士,出兵占领了青岛,残杀中国军民无数,此是青岛租界之始。若陶管家迁怒是错,那德皇借机生事又如何?
“紧接着,我便跟定了义和团,转战山东、直隶一带,见到过阎书勤,跟过倪赞清,还去过京城。我见到的团民,心里都有一笔苦账,几乎人人都被教士欺凌过。那些奉教之人,动辄侵占铺面田地,动辄以兵船洋枪要挟,当地官府畏洋如虎,领事们和会审公廨向来又偏袒不讲道理,横竖是死,为什么不死得爽气些?快意些?”
这时镇长咳了几声:“这样的言论,未免骇人听闻。我可是听说你们当年到处袭击商铺民宅,破坏铁路电报,残杀无辜,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未免太过偏激。”
陶管家神色略显黯然:“义和团的德行,我比在座诸公谁都明白。大多是些未经教化的乡民,一被挑拨便没了脑子,胡作非为,还有些奸人别有用心,无非是借机发泄。池子大了,水怎么可能不浑?”他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声调拔高:
“可我在京城,也亲见过八国联军的所谓文明之师,他们烧杀抢掠,比义和团所为何止残酷几倍?城破之后,我逃去裱褙胡同,亲眼所见他们把几百个掳掠来的女子赶进胡同里,两头堵住,接下来几日,联军士兵随时可以进来,肆意侮辱奸宿,哭声连天,却没人能管,每天都要运出十几具不甘受辱而自尽的尸身——义和团是暴民、愚民不假,可这些‘文明之师’呢?”
安考生站在陶管家对面,面上阴晴不定。翻译叽里咕噜地在给日本法官翻译,法官也是神色古怪。他们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日本人,两国都是当年联军的成员,这时候未免有些尴尬。
镇长端起盖碗遮住面孔,一直不肯放下。只有方三响站在人群里,拳头捏紧了又松开,肩膀在微微颤动。
“我运气好,侥幸从京城逃出来,回到邢台投奔师父。不料官府与当地传教士合谋,逼着当地人额外摊派银子,好赔偿给洋人。最可恨的是,洋人要摊派银子,官老爷居然还偷偷翻了个倍,也要居中牟利。眼看百姓活不下去,景师父被迫率众起义,可惜到底还是被镇压下去,我便落草做了响马。”
镇长咳了一声,缓缓放下盖碗:“唉,你扯得太远了。今日只是审杀人案。纵有万般理由,杀害无辜也是不对的嘛。”
“我没说这是对的!”陶管家突然发出一声怒吼,吓得镇长手一颤,盖碗登时碎在地上。
“我知道外面是怎么骂我们的,愚昧残暴,不辨是非,迷信愚顽,盲目排外。说得没错,可你们要我们怎么办?国难当头,朝廷大官们庸碌无为,地方官府变着法地捞银子,乡贤官绅们鱼肉乡里。你们这些读书人平日里自诩为国士,占尽好处和名声,可等洋人都欺负到了门口,你们全无担当不说,到头来还怪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愚昧?是,我们愚昧,可我们除了靠着一股愚昧的血气,又能指望谁来保护我们?”
镇长被这一连串的质问吓得面如死灰,竟把身子像尺蠖一样蜷曲起来,格外滑稽。
陶管家双目发赤,对着安考生牧师道:“几十年了,我躲在上海不敢踏足山东一步,不敢去回想当年,连家人忌日也不敢回来,看到报纸上说义和团如何,也只能腹诽几句。我逃了太久了,如今拜你所赐,我不想躲了,也不想藏了,今天就要把这件事情、这个冤屈说个分明——我陶有威今天认这个事,但不认这个罪!宁可被枪毙,我也无罪可忏!”
他的怒吼,震得镇公所的房梁嗡嗡作响。从会审公廨法官以下,所有人都被这位老拳民震慑到讲不出话来。
方三响内心百感交集。他知道陶管家这么一喊,固然是堂堂正正、直抒胸臆,可安考生牧师也断无求情之理,法庭必然会判处死刑。那可怎么办?他脑海里霎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实在不行,只能去劫法场了……
法官看场面太混乱,板着面孔敲敲桌子,咳了一声:“既然人犯坦承了罪行,那么本庭……”
“不用你们洋人判我的罪!”陶管家大吼一声,震得全场寂静。他大踏步走到审判案前,双拳握紧,气势惊人,吓得法官和镇长身子往后仰去,旁边法警们纷纷掏出枪来,对准老人。镇长哆嗦着喊道:“你……你不要乱来……”
陶管家缓缓收回拳头,收回站姿,环顾全场之后,双眼抬向天花板。一个哀痛至极的声音,在公所上空响起:
“媳妇儿啊,小妮儿啊。我错了,我不该逃,现在我来找你们了!”
陶管家猛然抬起右臂,拳作鹤嘴,朝着自己右边太阳穴狠狠凿了过去。梅花拳最重手劲,这一下倾力砸去,鹤嘴正中穴心,整个人登时瘫倒在地。
这一下惊变,其他人还没反应,方三响已惊得魂飞魄散,急忙抢出人群,试图去扶住他。可陶管家双目紧闭,已是不省人事。
方三响不通武学,但熟知人体解剖。太阳穴位于颅顶骨、颧骨、蝶骨及颞骨四大板块的交汇处,骨板极薄,只有一两毫米厚。在这个区域的深处,血管分布丰富,一旦发生骨折,极容易刺破动脉,造成颅内大出血。
陶管家心存死志,发劲极重,恐怕骨板已被他一击凿裂。眼下这状况,是典型的颅内出血。
可他知道病理,不代表能救回来。这种紧急情况,只有峨利生教授或孙希现场开颅,还得配有足够专业的设备,才有几分抢救回来的希望。而方三响能做的,只能是把陶管家放平,声嘶力竭地喊旁人取来井水。
井水清凉,敷在头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收缩血管,减少出血量。
可惜镇公所此时已乱成一团,谁也没料到这老拳民慷慨陈词了一通,居然不甘受辱,自凿太阳穴自尽。日本法官和镇长在一脸紧张地交头接耳,外面的民众则大呼小叫,喧闹不已。就连派出所的几名长警,也不知所措地握紧了枪,却不知该防什么。只有那几个记者一脸兴奋地端起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着。
混乱之中,唯有僵在原地的安考生牧师听到了方三响的呼叫。他灰败着一张面孔,指示一位信徒赶紧去教堂后头的水井取水。
教堂距离镇公所很近,信徒疾步跑去,不一时气喘吁吁地拎回半桶井水。安考生牧师从自己肩上取下搭条,浸透井水,刚刚走过去,却见方三响缓缓站起身来,宣告陶管家已死亡。
安考生牧师如遭雷击,正要在胸口画个十字,方三响却厉声道:“他生前深恨你等,死后也不必你来祈福!”
“我……我只是……希望有一场公平的审判。”安考生牧师结结巴巴地辩解。方三响俯身用双手抱起陶管家的尸身,冷冷地道:“只要你们还在这片土地上享有特权,就不可能有真正公平的审判。”
安考生动了动嘴唇,终究没再出声,也没画十字,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日本法官很快和镇长达成一致,正式宣布,鉴于被告堂前自戕,案件审理到此为止。记者们想要扑上去采访,可方三响却根本不予理睬,径直抱着陶管家踉跄地离开公所。几个长警感受到了杀气,只敢在后头跟着。
他回到派出所的停尸房,把陶管家在台子上放置好,颓然坐在旁边,双手抱住头,内心充满自责。昨天晚上陶管家送出胎毛笔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意识到对方死志已存?那分明就是托孤哇……这回去要怎么跟英子交代?
不知过了多久,方三响听到一阵脚步声过来,抬头一看,是安考生牧师。方三响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沉沉吼道:“你还来做什么?”
“我来做忏悔。”
“我不是说了吗?陶管家不需要!”
“是我要做忏悔。”安考生牧师道,“你说得对,我应该早早宽恕了陶先生,这样就不会有今天那一幕了。是我的傲慢和矜持,让二十几年前的悲剧延续到了今日。”
方三响默然不语,但没再出言赶他走。安考生走到陶管家跟前,端详死者依旧紧绷的仪容,轻轻叹道:
“来中国传教这些年,我自认洁身自好,从不仗势欺人,以诚待人,做一个好教士,才赢得当地百姓的信任。但正如你所说,这只是个错觉罢了……我不仗势,势就在我背后。官府敬我,是因为惧怕我背后的德国;百姓敬我,是因为会审公廨偏袒西人,他们不敢兴讼。甚至我自己,为什么决心要做一个好教士?不正是因为见了太多坏教士的肆意妄为吗——在一间倾斜的大屋子里,很难把水端平。在这种环境里,谈论公正确实是件滑稽的事。”
这一席话讲出来,方三响稍稍有些动容。安考生又道:
“这位陶先生,我会派人把他运去肥城安葬,跟那边的教堂沟通好,把他葬在自己的田地原址,和妻女在一起。我现在宽恕他杀害我老师的罪过,希望他也能宽恕我的无心。我相信这一切皆是出自天主慈悲的安排。”
方三响原本打算扶柩回上海,但安考生这个提议似乎更符合死者心意。他思忖再三,决定先答应下来,再去拍电报询问姚英子。
“陶先生还有什么在山东的遗愿?我可以设法帮他完成。”
“遗愿哪……”方三响深吸了一口气,没来由地想起经年未见的魏伯诗德,他一直在各地传教,两人只靠通信联络。当年在老青山下,方三响向他提出的疑问,依旧没有答案。
“我少年时生长的村子,是在日俄交战时毁的。我曾经问过魏伯诗德先生,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我们的土地,却是不相干的人在争抢?为什么遭受苦难的,却是我们?去年我在胶州救兵灾,又是日、德在争夺青岛。从义和团兴起到如今二十多年了,什么都没改变。若说遗愿,我想陶管家应该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安考生牧师微微颔首:“在很久之前的欧洲,普通人若要忏悔罪行,不能直接与上帝沟通,需要借着神父告解才能求得赦免,然后有人问了,为什么一定要通过神父呢?一个人这样问,会被神父训斥,十个人这样问,会被宗教法庭审判,当千百个人问出同样的问题时,提问本身便构成了答案。现如今在信义宗里,每一个人都可以直接向上帝祈求、祷告或忏悔,无须中保——你的问题,我不知道答案,但我想如果足够多的人产生了这个疑问,答案自然会浮现出来。”
方三响点点头。他突然想起一件悬而未决的事。
“去年那场日德之战,你似乎注意过红会的种种不端行为?”
安考生牧师道:“不错,你们红会滥发会证,被商家拿去私贩自家货物,这是极不妥当的。”
“然后呢?你是否向别人提起过?”
“当然,我收到过调查信件。”
方三响猛然抬起头:“调查信件?不是你主动举报的,而是收到了调查信件?”
“是的。是从上海寄来的一封调查信件,内容是询问我在当地是否有滥用中国红会权限之情况。我如实回报。”
“这封信是谁发给你的?内务部吗?”
安考生牧师摇头:“当然不是,寄信人是美国红十字会,负责人叫作Tina Loens。我们胶州信义宗的牧师都拥有美国红会的会籍,有义务回应这封信。”
方三响突然站起身来,招呼也没打就跑了出去,留下安考生牧师一脸茫然。
他的目标,是蓝村电报局。方三响不明白,为什么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红会要发函调查中国红会,也不知道那个名字代表什么。但他知道,这应该就是他们在胶州要找到的答案,必须立刻通知上海……
孙希捏紧车把,足下蹬得如风车一般,以极快的速度穿过整个南市,沿途至少造成了五起轻微的碰撞事故。但他不管不顾,飞快地骑到十六铺码头,车头一拐,进入保育讲习所的院子。他顾不得锁车子,手里攥着一张电报纸飞快地跑向经理室。
方三响那一封电报,是通过红会救灾专线发来的,今天一早便送到了总医院,时间已是七月四日。孙希拿到电报之后,脸色大变,一点不敢耽搁,亲自送到讲习所来。
经理室内,姚英子和邢翠香恰好都在。孙希一进门,先是犹豫了一下,又遮遮掩掩地开口道:“英子,老方那边传来一个消息,你可别太激动啊……”
邢翠香本来习惯性地要刺上一句,却发现孙希眉眼在抖,立刻乖巧地闭上了嘴。待得姚英子接过电报一读,整个人如被雷磔,一时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她的反应,吓得邢翠香顾不得痛哭,赶紧和孙希一起将她扶上床。又是嗅盐,又是灌白兰地,两人折腾了半天,姚英子才醒转过来,不由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陶管家一直贴身照顾她,两人相处时间比她与姚永庚还多,情同父女,此时猝闻噩耗,哪里接受得了?
孙希把姚英子搂在怀里,手足无措地安慰着。邢翠香擦擦眼泪,重新拿起电报,读到方三响附后的重要讯息:美国红十字会、Tina Loens。
她拿出史蒂文森记录的名单,很快找到了相同的名字。欧阳一航在美领馆的招待酒会上,与一个叫Tina Loens的女子交谈了约莫十分钟。这位Tina Loens的身份,正是美国红十字会驻华代表处的副处长。
邢翠香又翻开了工部局出版的一九一九年版《公共租界慈善组织年鉴》,在里面也找到了这个女人,但这里写的是一个中文名字,叫作罗天雫。
孙希喃喃念了几遍:“罗天雫,天雫罗,不正是Tina Loens吗?”
这个惊人发现,让姚英子暂时停止了哭泣。某种意义上,这是陶管家拿性命换来的线索,不能浪费。
现在可以确认的事实是:去年这位罗天雫通过各地教会渠道,向全国发出调查信函,征求中国红会的不当事迹。她将这些调查信函汇集成册,发给北京内务部,这才诱发了接下来的一系列调查,以及沈敦和、曹主任的离职。
而今年这两桩医疗诉讼案,也是她指使欧阳一航在幕后操控。
但他们三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为什么,或者说,她所代表的美国红十字会是为了什么?这两个组织隔着一个太平洋,八竿子都打不着哇。
“唉,真是触霉头,触霉头……”
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曹主任一脸晦气地站在门口,嘴里不停絮叨。旁边是林天晴,她的怀里还抱着曹主任的小儿子。
孙希奇道:“天晴,你怎么把曹主任拽来了?”
林天晴说,她之前以美国红会的名义去接近沈贤淑,却被识破骂走,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哪里露了破绽。前天她去给保赤局做义工,给儿童种痘,忽然灵光一现——为什么种痘可以防止天花?因为人体已经接触过牛痘病毒,对天花产生免疫力了。同样的道理,沈贤淑识破自己,最大的可能,当然就是她之前曾经接触过美国红会。
林天晴想通了这一点后,第一时间想到曹主任。他常年办理院务,美国红会的事问他最好。她去了曹主任家里,曹主任刚开始还不太情愿,不料他儿子极喜欢林天晴,一抱着就不撒手。他纵然万般不情愿,到底还是被林天晴强拉过来。
曹主任听完他们的推测,一对小眼瞪得溜圆,深深咳了一声:“这可是件丢人的事,我同你们讲清爽,你们可不要学脱底棺材,把我说出去啊。”
这件事,还须从前年说起。
那一年欧战正炽。美国驻华总领事找到沈敦和,说美国红十字会希望在上海设立一个办事处,以便募捐善款,沈敦和欣然应允,说中美红会同气连枝,理应互相支援。
不料美国红十字会一抵达上海,立刻宣布成立中国分会,大肆吸纳会员,还宣称已得沈敦和谅解云云。被摆了一道的沈敦和大为愤怒,立刻提出抗议:按照章程,一国只能有一家红会,美国红会此举属于逾越职分,有损中国主权。
沈敦和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他一反对,美国红会在上海几乎无法立足,不得不出面澄清,说这一切只是翻译误会。所谓“American Red Cross in China”,不该译成“美国红会中国分会”,而是“美国红会驻中国办事处”。
最终,在沈敦和的强硬要求下,这个机构定名为“美国红会筹备救护材料处”,彻底变成一个临时办事机构,而且职权仅限于筹备医疗物资。
“这么说,我办的这个美国红会会员证,竟是非法的?”林天晴瞪大了眼睛。
曹主任看了她一眼:“这就是个大兴货[17],美国人当你是寿头[18]呢。”他顿了顿,抚膝叹道:“从那以后,中美两国红会的关系就特别差,尤其是美国人对沈会董怨念颇深。据说美国红会驻华代表在某次宴会上抱怨过,说在中美合作的问题上,沈敦和做得最多的是阻挠、破坏,而不是给予帮助和寻求合作——唉,真是触霉头。”
邢翠香忍不住冷哼一声:“这些人真是好笑。自己捞过界,还埋怨别人不配合,哪有这种道理?”旁边孙希突然一拍脑袋:“哎呀!”
众人齐齐看向他,他忙道:“之前冯大人不是说,帮我去陆军部弄一批文书的抄件嘛。我早上看到邮局留的条子,应该已经寄到我家里了。如果美国红会果然参与其中,那么在政府文牍中肯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那你赶紧去拿!”翠香催促。
孙希说:“我立刻回去拿一下!”跑出屋子要去骑车子。姚英子压着嗓子起身,说:“我来开车,更快些。”邢翠香担心她情绪不稳,容易出事。姚英子却摆了摆手,坚持要走。
于是两人匆匆上了姚英子的车,朝着福开森路风驰电掣地赶去。这是一辆法国产的德底昂宝通,车厢呈筒状,只有两个座位,但动力十足,曾经跑过北京到巴黎的长途越野。
孙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担心地看着姚英子摆弄方向盘:“英子,英子,你真的行吗?不要勉强啊。”
“我需要做一些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姚英子这样说着,泪水却抑制不住地从脸颊滑落。孙希也是摇头叹息:“唉,陶管家怎么会突然自……老方电报里说得不清不楚。”
“其实他一去山东,我就有预感了。”姚英子道,“从小他给我讲过很多山东的事,我央求他带我去看看,他却只是微笑,也从来没回去过……这次是我不好,求他去照顾下蒲公英。他最宠我,就答应了。我却忘了,明明上海到山东那么近,这么多年他不肯回去,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怎么这么笨!”
孙希心疼地掏出一方手帕:“英子,你还是哭出来吧,发泄出来心里会舒服点。”姚英子却腾出一只手,用手背擦干泪水:“不能再哭了,会耽误更多事情。他老人家最见不得我哭的。”
她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路面情况上,车子风驰电掣,不一会儿便抵达福开森路。孙希很快拿回一个厚厚的邮包,直接在车上拆开了一条条看。
就在汽车快要开回讲习所时,孙希忽然“哎呀”一声,从文牍里择出一角抄件来。
“兹有美国外交部向顾维钧公使探询中国红十字会情形,本部以不详内容,遂照红十字会办事细则第五条办法,由内务部派司员到沪检查,以重中美邦交。”
孙希当众读完这份文书,所有人眼神都一阵明悟。以方三响找出的那个名字为核心,一块块拼图,逐渐拼接到了一起。几乎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很显然,美国红十字会因为入华设分会未果,对沈敦和怀恨在心,便指使罗天雫暗中搜集所有中国红会的黑材料,好以此逼迫沈敦和下野。
“美国人固然可恨,但咱们陆军部和内务部就这么答应调查了?”林天晴扛着曹主任家的小儿子,忍不住发出疑问。
孙希拍了拍那封文书:“你们要注意,是美国外交部向驻美公使发出探询,说明这次调查,已经不是两国红会的事——你看看这词:以重中美邦交。还不说明问题吗?这是把沈会董给卖啦。”
这美国红会委实有些霸道,只因为沈敦和拒绝了他们入华的要求,竟然通过外交途径要求查他的底。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本国政府向来外交无力,畏洋如虎,自晚清迄今并没有什么改变。
去年巴黎和会,中国明明是战胜国,却被威尔逊总统拿来做绥靖筹码,出让青岛给日本,以致引爆五四运动。偌大一个青岛都能丢掉,多舍弃一个慈善机构的负责人,以安抚友邦之心,也算不得什么离奇的事。
怪不得田伏侯明明报告说账目并无问题,上面却不依不饶,一定要查出点什么。原来这是个硬性的政治任务,要做给美国人看,所以就算是鸡蛋里也要挑出骨头来。曹主任捂住胸口连声哀叹:“原来如此,那我可是屈死了,真是无妄之灾。”
姚英子也颓然坐回沙发上:“我反复问过沈伯伯,可每次他都避而不谈。原来他早就心知肚明,胳膊拧不过大腿……”
意识到这一点后,大家都生出一种无力之感。若是小人作祟,诬陷忠良,还有平反昭雪的一天,可这已上升到两国邦交的层面,那就不是几个小医生能翻盘的了。
“可还是不对呀!”邢翠香突然跳起来,“如果说美国红会的目的是扳倒沈会董,他们去年就得偿所愿了呀。那个罗天雫,为什么到了今年还要紧盯着总医院的医生,搞出这两桩医疗官司?”
孙希也罢,方三响也罢,在政治家眼里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罗天雫这么有针对性地打击,难道美国红会还有别的用意不成?
这个谜团,比之前的疑惑还难以索解。林天晴皱眉道:“不如直接去问问这个罗天雫。”孙希摇头道:“这位Loens女士有美国红会的官方身份。且不说你能不能见到,就算见到了,你也要挟不到她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姚英子突然道:“孙希,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们根本要挟不到她呀。”
“前面一句。”
“Loens女士有美国红会……怎么了?”
“Loens,你发一次音。”
孙希莫名其妙地又发了一次。姚英子抬起头来,犹存泪痕的双目射出锐利的光:“我大概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了。”
罗天雫女士从一辆黄包车上下来,优雅地从坤包里取出几个铜圆,交给车夫,然后款款走到路旁边的咖啡厅里。这个咖啡厅在三马路和教堂街的交叉口,视野很好,可以望见对面一处嘈杂的工地。
那里有一栋巨大的三层长楼,四面延伸出去,外墙全用花岗石筑成,极为显眼——这是新工部局大楼,从民国三年就开始建,中间因为欧战一度停工,如今重新复工,预计要两年后才能彻底完工。但这座新大楼周围的铺面与楼房,却早早被各家洋行、银行、交易所和代理商占据,为的是日后能抢得先机。
她点了一杯咖啡,听着留声机里的巴洛克音乐,安静地等待约见对象的到来。罗天雫女士不知道的是,她的约见对象刚到门口便被一个酒糟鼻子的英国人拦住,蛮横地拽去旁边的巷子里,接受巡捕房的“质询”。
而一男一女两个华人,趁机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她面前的沙发上。
“罗天雫女士,你好。”孙希优雅地打了个招呼,刻意使用了纯正的伦敦口音。罗天雫认出了他和旁边那个叫姚英子的女孩,脸色微微一变。
“你们是谁?有什么事?”罗天雫用中文问道。她的中文很好,几乎听不出口音。同时她抓紧了坤包,里面放着一支小巧的女士手枪,这是在这座冒险者乐园生存的必要工具。
“您不必这么生分,从去年开始您就一直在关注我们了,不是吗?”孙希的语气不急不缓。
罗天雫先是微微恍然,旋即露出一丝微笑:“没想到,你们居然能反查到我这里,钦佩,钦佩。”
“有志者,事竟成。”孙希谦逊地回答。
“你们应该知道,我只是如实做出调查,并转交贵国政府。如何处断,是由贵国官员来判断的。”
“恐怕你做的事情,并不止这些吧?”姚英子直截了当地开了口。罗天雫一脸茫然,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孙希,她的洋文名字叫什么来着?”
“Tina Loens。”
“Loens这个姓氏,不是很常见哪。”姚英子眯起眼睛,像一只正欲扑击猎物的猫,“洛恩斯牌祛热药剂,好像也是这么拼写?”
她清楚地看到,罗天雫女士那张全无瑕疵的精致面孔上,骤然凸起几道皱纹,厚厚的脂粉为之龟裂。
孙希不失时机道:“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七月一日已经正式开业。你今天约见的,应该是其中的一位掮客吧?看来洛恩斯家族那一大船祛热药剂,总算是有着落了,可喜可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要狡辩了。洛恩斯药剂这个牌子,在工部局的注册人是Jacqueline Fitzgerald。我查过了,这位注册人的夫家姓Fitzgerald,但娘家正是姓Loens——Jacqueline Loens和Tina Loens,你们两个可是亲生的姐妹呀。”
孙希亮出一张从杂志上裁下来的照片,照片上两个身着旗袍的西洋女子站在外白渡桥头,顾盼生辉。注释说这是一九一四年,美国名媛来华探访,姐妹花惊艳黄浦江云云。
罗天雫沉下脸来,双手抱胸:“我没看出这违反了哪一条法律。”孙希微微一笑,又拿出一张报纸的小样,轻轻搁在桌面上:“这是几家沪上报纸七月五日,也就是明天的排版清样。你们的祛热药剂广告,早就预订好版面了。”
“我姐姐的公司要卖货,自然要打广告。”
孙希清了清嗓子,狡黠一笑:“既然您还不肯承认,那我还是从头说起吧。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欢迎随时纠正——你和你的姐姐一家,搞到了一批美国在一九一七年就已禁止售卖的祛热药剂,注册了一个叫洛恩斯的牌子,不远万里运来中国,打算骗中国人的钱。不过这卖药的利润,尚不足以满足你们的贪欲,所以你们决定把这件事搞大一点。”
他见罗天雫纹丝不动,继续道:“你们知道,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即将开业,于是便偷偷把这批还没到货的药剂放到交易市场上,打着预购的旗号吸纳了一大批投机资金。只要交易所一开市,你们便可赚出寻常卖药收入的几倍。可就在这时,噩耗传来,那条船居然在太平洋沉了。”
孙希的右手摆出一条船的样子,指头摆动几下,朝下方沉去。姚英子捅了他一下,让他正经点。孙希赶紧说道:
“消息传来,你们的压力变得空前之大。这个时候,你替你姐姐想到了一条妙计……那就是重新把热度炒起来,再趁高位时赶紧解套走人。于是你姐姐去安抚那些散户的情绪,告诉他们船沉的消息是假的,只是耽误几天。而你呢,恰好之前调查过红会,轻车熟路地雇佣了欧阳一航,去挑拨朱贵云、沈贤淑两个人兴讼,授意他们一口咬定疋拉密洞和沙利比林出了问题。这两种药都是镇热止痛的药物,一旦我们的官司输了,势必会造成坊间热议。你们早早预订好了广告,在官司判决的同一天发布,便可以在市场上造出一个应景的热门话题。”
孙希得意扬扬地念起底稿来:“美国天才药剂师研发旷世神药,祛热祛痛,药到病除,绝无任何副作用,举世咸称神迹,美国红会认证……啧啧,你还真是会公器私用,拉美国红会来背书。这广告一发,这洛恩斯祛热剂还不在沪上大热一番?而之前被你们骗了的那些人,为了挽回损失,也只能硬着头皮拉来下家,帮你们一起造势,重新炒高。你们便可以再收割一轮资金,然后卷款走人——至于洛恩斯药剂能不能运抵沪地,后续多少人家破人亡,便与你们无关了。
“都说美国人是天生的商人,今日一见,实至名归呀!硬是用整整一条沉船的假药,赚了个盆满钵满。Rake in tons of money!”
孙希眉飞色舞地说完,看向罗天雫,对方面上如罩冰霜,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孙希道:“别瞪着我看哪,这可不是我分析出来的,得归功于农跃鳞农大记者。他盯上你们这个捞金手段很久了,证据搜集得可全了,著作权得归他。”
姚英子冷笑着侧过脸去,对身后一人道:“你也该觉悟了吧?”
宋雅从旁边柱子后转出来,浑身剧烈抖动,表情近乎崩溃。姚英子上前搂住她的肩:“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赶快和你男人离婚,我的讲习所给你和孩子留了位置。”宋雅跟没听见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罗天雫,仿佛要把自己的希望从她身上拔出来。
罗天雫颤抖着抬起胳膊,从怀里掏出一支女士细烟,放到嘴里。孙希殷勤上前,帮她划了根火。罗天雫狠狠吸掉半支,方才有力气开口道:
“你们想怎样?”
姚英子蛾眉倒竖:“我们想怎样?我倒要问问,你打算怎样!先害完了沈伯伯,又来害总医院,害完了总医院,又来害上海老百姓!你们美国红会到底跟我们有多大仇哇?”
罗天雫苦笑道:“洛恩斯祛热剂的事,是我自作主张,与美国红会无关。”姚英子立刻捕捉到了重点:“所以你是在暗示,沈伯伯辞职,与美国红会有关喽?”罗天雫此时被拿住了要害,不得不老老实实回答:
“对于中国红会的调查,是美国红会的驻华代表萨格先生提议的。他开办分会失败之后,回到华盛顿,提交一份报告指出:中国红十字会已变成其领导人沈敦和谋取私利的机构,完全背离了红十字会的精神和目的,应该组织一个有能力的调查团,寻找足够的证据来证明完全解散现在中国红十字会的可行性。”
她背诵了一段报告原文,可见并非信口胡编。三个人简直听呆了,美国红会居然霸道到了这等地步,甚至还计划解散中国红会。
“在萨格先生的策划下,我从各地传教士的渠道搜集了二十份调查报告,寻找中国红会的种种弊端。当然,我与沈敦和先生并无私怨,完全是出自上司的授意。”
“简直无耻!”姚英子简直要气炸了,“你们怎么可以如此蛮不讲理!用这么下作的手段陷害沈伯伯这么好的人。”
罗天雫突然露出一个微妙的、略带讽刺意味的笑容:“姚小姐,我必须强调一句。那些调查报告里面,并没有能够摧毁他的证据——从这个角度来说,沈先生实在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如果要用同样严格的标准来审核萨格先生,恐怕他已经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
“你们最后还是把他搞下了台!”
罗天雫缓缓吐出一口烟:“事实上,沈先生的离职,我们也非常意外。”
“说什么风凉话!要不是你们恃强凌弱,找外交部来压人,沈伯伯怎么会……”姚英子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美国红会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萨格先生正因为对调查报告信心不足,才会转给中国政府。”罗天雫把烟头捻在桌子上,深深望了对面一眼,“若你们的政府不希望沈敦和下台,那么我们也无能为力。”
孙希和姚英子同时呼吸一滞,他们同时捕捉到了罗天雫的暗示,但这暗示竟是如此沉重,以至于一种荒诞的无力感在两人内心弥漫。
次日上午。
“方医生诊断允当,处置合乎医理药典,并无乖谬之处。至于周氏之亡,实天不予寿,非人力所能强挽。原告既主动撤诉,此案予以驳回。诉讼费由原告承担,各取甘结。民国九年七月五日,判。”
推事朗声念完判词,木槌“砰”地落在桌案之上。
庭下的姚英子、孙希与林天晴、邢翠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五分钟之前,推事刚刚驳回了沈贤淑诉孙希的案子,至此两桩案子都顺利过关。牛惠霖坐在顾问席上,面无表情地冲他们轻轻颔首,孙希慌忙鞠躬回礼。
若非有这位医师出言提示,势必是另一种结局。
几个人从法庭走出来,外面阳光明媚,顿觉肩膀轻松了不少。孙希惋惜道:“真可惜老方还在山东救灾,不能亲自到庭看着那个原告的脸,好好出出气。”
“他可不像你那么孩子气。”林天晴笑了笑,忽又好奇,“哎,对了,后来你们把罗天雫怎么样了?”
姚英子道:“没怎么样,我们又不是警察,只是向法官禀明了这两桩官司背后的故事。洛恩斯祛热剂的事,农先生今天会发出一篇特稿,详解缘由。至于罗天雫如何收场,就不是我们要关心的了。”
她依旧郁郁寡欢,左边胳膊上缠起一块黑纱。姚英子说陶管家无儿无女,也没别的亲人,她坚持要以女儿身份为老人家戴孝。
“这么说,沈会董可以官复原职了?”
孙希扶了扶眼镜框,不无遗憾地摇头:“我跟冯大人聊过,他跟我说了一个官场的道理。”
“什么道理?”
“沈会董从一九〇四年筹办红会,至今十六年,积势之深无人能比。你看无论历任正印会长在哪里,只要他在上海,重心便在上海,无可移替。政府想要红会做事,不可能绕过他——你若是政府领袖,你会容忍这么一个听调不听宣的人存在吗?”
姚英子和林天晴面面相觑,怎么会有这种无耻逻辑?
“你们想想,这次咱们怎么能在短短数日里有这样的调查成果?还不是沈会董的面子大?无论是政府文员还是大报记者,无论是别院医生还是普通商人,一提起是他的事,都踊跃支持,全力配合,无一例外。这样的人望,政府怎么会不怕?”
孙希看看那两个惊讶的姑娘:“你们觉得不可思议,但官场逻辑就是如此。所以沈会董离职这事,根本不在于他做错了什么,而在于他的存在。只要他还在位,政府里就总有人看不惯。”
冯煦当初正是被朝廷派来跟沈敦和夺权,他对局势看得自然最为透彻。政府铁了心要扳倒沈敦和,就算没有美国红会的调查报告,也会有别的什么由头。冯煦说,沈敦和也是看透了这一点,为了顾全大局,索性主动退让。
林天晴大为激动:“沈会董只是一心想做慈善哪,又不是想夺权,这又挡了谁的路?这么多年,他救了多少人,评一句万家生佛不算过分。前清尚且能重用,怎么政府连这样的人都不能容呢?”
“嘿嘿,别说容忍了,现在连政府是哪个主事都不知道喽。”孙希讥讽道。就在这几日,直系曹锟、吴佩孚与皖系段祺瑞在京城附近开始交战,谁来掌控中央,还是未知数。
姚英子道:“跟咱们同届的,现在还留在总医院的,还有几个人?”孙希默数了一下:“还真是没几个了,要么独立出去做诊所,要么改行。只有最笨的人才会留下来,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而这样的事,沈伯伯一口气做了十五年。”姚英子微微抬起头,望向天空。
“在这个时代做慈善的,都是一群无可救药的笨蛋。而沈会董,恐怕是其中最笨的那个。”孙希把镜框扶了扶,借以掩饰感慨。
姚英子道:“也罢,沈伯伯辛苦了这么久,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上次我们见他,脸色都差成什么样子了。哎,对了,我要去西藏路时疫医院一趟,跟他老人家通报一下官司的结果,省得他担心。”
孙希和林天晴都要赶回医院去上班,于是他们便和姚英子告别,分别走开。她略微整理了一下心情,和邢翠香一起驱车前往大世界对面的那座时疫医院。
这座医院恰好在今日开业,可惜她们扑了一个空。医院的人说,沈会董上午来参加完典礼后,忽然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在柯师太福医生的陪同下,返回寓所休息了。
于是姚英子又开到了位于白克路的退思里寓所。刚停好车,她却猛然发现,柯师太福医生倚靠在退思里寓所的大门口,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雪茄。
柯师太福医生一向以优雅乐天著称,即使在最艰苦的辛亥救伤,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可此时姚英子下车走近一看,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天哪,这还是柯师太福吗?他的眼角在抖动,两扇鼻翼也在抖动,就连嘴角也在微微颤动,以致嘴里的那根雪茄像一根风中的枯枝,无助地摇摆着。
一个人只有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才会呈现出这样的表情。而在他身后的寓所里,隐约有许多人的哭声传了出来。
姚英子的心脏登时狂跳不止。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柯师太福面前,连声问怎么了。柯师太福看向她,一瞬间如同衰老了十岁:“老沈他刚刚突发心疾,我没能抢救回来,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周围的世界,一下子褪去了颜色。
七月二十五日,是日大雨。
著名记者农跃鳞在新闻中写道:“中国红十字会前任副会长、议长沈敦和先生出殡,享年六十有四。沪上政界、商界、实业界、慈善界、军界、医界数千人随棺送行,西人与沈氏有交谊者,亦冒雨送殡。白马素车,仪从甚壮。无分华界租界,诸医院一齐降半旗,受沈氏恩泽者,俱跪于长路两侧,焚香披麻,上海全城为之缟素。”
在浩浩****的送葬队伍之中,来自红会总医院的队伍高举着一根素白旗幡。白幡上密密麻麻,写着一九〇四年发布的《东三省红十字普济善会启事》,亦是沈敦和于红十字任内留下的第一段文字:
“慨念时艰,伤心同类。危急存亡,在于眉睫,我不之援,而谁援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