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得到陈其美的停战承诺之后,各方面都立即动起来。王培元离开军营之后,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到龙华港。龙华港外的五条漕船迫不及待地扬帆出江,排成一列向上游驶去。今夜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方三响信守承诺,只身留在讨袁军的营地照顾伤员。到了二十四日的清晨,停战窗口即将关闭,他才听到确切的消息:那五条满载妇孺老弱难民的漕船顺利抵达十六铺码头。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英子可要折腾呢,不知她做好心理准备没有。”他心里感叹。战事不知何时完结,这几百个妇孺老弱的吃喝拉撒,全都要管;就算仗打完了,还要把他们遣返回原籍,反正都是琐碎头疼的事务。
所以说难民工作,比其他救灾任务都麻烦。
在方三响的面前,讨袁军的炮队已经挖好了炮坑,调校准了炮口;远处江面上的海筹号,也重新恢复试射。停战的窗口期即将过去,两边都有些迫不及待。一场水陆炮战,即将开始。
但这一天的大战,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讨袁军的炮队使用的是沪造克式75毫米山炮——仿造自德国克虏伯“1904”山炮,讽刺的是,仿造工厂正是江南制造局——这种野战炮外号叫“过山炮”,跨射能力很强。甫一开战,炮队便凭借精准射击与刁钻的角度,将北洋军完全压制,三十门大炮齐声怒吼,海筹号一度被逼退到了浦东岸边,失去对江南制造局的掩护。
可讨袁军的指挥官万万没想到,江南制造局里的北洋军胆气十足,眼见没了火力掩护,突然打开制造局大门,进行了一次极为凶猛的反冲锋。炮队前方的掩护恰好是福字营,他们被北洋军一冲即溃,导致炮队完全暴露在兵锋之下。
等到大惊失色的陈其美派人来救援时,北洋军已经杀光了所有的炮兵,把山炮朝着制造局里面拖。讨袁军正要追击,海筹号不失时机地返回浦西岸边,舰炮连续发射,把追兵炸了个七荤八素,突击队从容返回。
这一场仗功败垂成,连作为撒手锏的火炮都丢了,这对讨袁军士气的打击十分巨大。陈其美狂怒之下,差点要把刘福彪枪毙。在其他幕僚的劝说下,他才勉强表示暂时不执行军法,但要求刘戴罪立功。
在接下来的数天,走投无路的刘福彪只能带领福字营的弟兄,发起一次又一次徒劳的进攻。最后连刘福彪自己都被炸弹炸伤了左胳膊,狼狈不堪地逃回来。他们取得的唯一的成果,就是给方三响增加了许多工作量。
陈其美没办法,只好把强攻改为围困。可不过四五天时间,一南一北两个噩耗接连传来。在南边,率先起兵讨袁的李烈钧被段芝贵击败,湖口要塞被夺,南昌危在旦夕;在北边,张勋连续占领徐州、淮阴、扬州,冯国璋进占蚌埠、滁县,黄兴连南京都不敢待了,连夜返回上海。
到了八月一日,第三个消息彻底浇灭了上海讨袁军的战意。应瑞、肇和两艘军舰,护送两团精锐从塘沽走海路,即将抵达上海。
听到这个消息,陈其美纵然无奈,也只能停止围攻江南制造局,全师北撤到吴淞口一带布防。吴淞口炮台位于长江与黄浦江的交汇处,地势紧要,是从水路南下上海的必经之路。只要炮台还在讨袁军手里不失,北洋援军便进不来上海,事情尚有可为。
于是整个上海战场的重心,从南边转到了北边。
喔喔喔——
一阵嘹亮的鸡鸣声从远处的农家传来,方三响缓缓从椅子上抬起头,双眼密布的血丝仍在。
昨晚一个福字营的伤员突发嵌顿疝,那个倒霉鬼的腹股沟直疝突然增大,塞不回腹腔,导致腹痛难忍,不停呕吐。方三响折腾了大半宿,才算暂时让病人安定下来。他不敢离开,最后陪在病床边迷迷糊糊睡着了。
多年在总医院值惯了夜班,方三响无论多疲惫,早上一到点准会醒。他知道这会儿肯定睡不着了,索性起身,走出房间。
一出门,一股闷热的潮气扑面而来,全身的皮肤像是罩上一层蜘蛛网,黏湿滑腻,很不舒服。在这栋建筑门前有一口青石台砌的水井,方三响**着上半身,从里面打上一桶井水来,顺着头顶泼洒下去。清凉的井水一激,汗毛倒竖,整个人这才恢复些精神。
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举头望见对面校舍楼顶的铁血十八星旗恹恹地垂下来,仿佛一朵被烈日晒蔫的鸡冠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方三响如今所在的地方,是一所叫中国公学的学校。这是两江总督端方在光绪年间建的,为了安置留日归国学生,在吴淞炮台附近划出一百亩[8]地,成立了这所公学。
这几天来,方三响跟随着讨袁军一路败退,也来到了吴淞。中国公学毗邻吴淞炮台,又有水源、厕所、灶房以及足够宽敞的校舍,正适合军队驻扎。他遂跟着福字营住在这里,单独辟出一间医室。
方三响冲完井水,换好衬衫,正要去巡看伤员。杜阿毛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拿着一张报纸嚷嚷道:“方医生,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方三响接过报纸一看,原来北洋政府正式发布了通缉令,这一次名单上除了陈其美之外,还有一批上海讨袁军的将领,诸如居正、钮永健、黄郛、蒋志清等,而刘福彪也赫然在列。
看来袁世凯不想再玩“只诛首恶”的攻心战,要大开杀戒了。刘福彪因为消渴症而意志消沉,看到这样的消息,只怕会雪上加霜。方三响眉头微皱:“你们刘统带看到了没?”
“我就是从他桌子上发现的,真触霉头了……”杜阿毛一撇嘴,神情惶然。整个福字营都是靠着刘福彪,他若是有了差池,大家也要跟着倒霉。
方三响觉得有必要跟刘福彪谈一谈,设法开解一下。他问刘统带现在哪里。杜阿毛挠了挠头,不确定道:“他一早就出门了,谁也没叫上,大概又去募兵了吧?”
讨袁军败退到吴淞以后,陈其美允许刘福彪自行募兵凑够三个营。所以他这几日吊着一只胳膊,在吴淞、金山到处招兵买马。
杜阿毛叹道:“唉,原先在瓦舍里听评弹,我最爱听的就是大聚义,一百零八人,一个不少。那些好汉原本没什么大出息,被宋头领提携,上得梁山排了座次。最后受了招安,兄弟们也没话讲,蛮好的。”他把身上的短褂子拽了拽:“可我最不爱听的,就是征方腊那一段,梁山好汉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听着难受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方医生,你读书多,这征方腊,梁山好汉还好赢的吗?”
方三响只得正色道:“我在汉阳军中,形势比现在还要绝望,最后不也撑下来了吗?”杜阿毛似乎只是想讨句安心话,听到方三响这么说,立刻咧开嘴笑了,连声说:“我去给你拿点早点去,热乎乎的糯米糍。”
方三响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明显能感觉到,刘福彪的焦虑如同时疫一样蔓延到了整个福字营,正在侵蚀每一个人的精神。他不期然想到梅子山下最后那一次敬礼,萧钟英、文学社那个年轻成员,还有其他留下来的士兵,却个个神态平静,视死如归。
同样是革命队伍,同样濒临绝境,梅子山守军与福字营的精神状态为什么迥异?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差异?方三响涌起一种超越医生的好奇。
他一直忙活到中午,刘福彪还没回来,病房门口反倒来了两个意料之外的熟客。
“英子?孙希?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方三响一怔。
孙希笑嘻嘻正要开口,方三响一把将他拽过来:“快,这个人昨晚犯了嵌顿疝,你来开刀给想办法塞回去。”孙希一听是这病,脸色一肃,俯身检查片刻道:“哎呀,这已经不是嵌顿疝了,已经发展到绞窄疝了!”
嵌顿疝如果一直不做处理,万一弥漫成腹膜炎或肠瘘,便是九死一生。
孙希顾不得多解释,他从来都随身携带割症刀具和必备麻醉药物,当即给伤员动起刀来。方三响见有他接手,这才放下心来,问姚英子是怎么回事。
原来就在前几日,红会得益于姚英子的及时警告,迅速调整了救援策略,在南市设置了一系列医药点、平粜局、留养院和赈济处,把这一大批难民顺利安置下去。他们的举动有条不紊,没有对市面造成大波动,广受市民赞誉。
自从徐州、蚌埠一线失利之后,又有大批难民从北边拥入上海境内。这一次红会早做了预判,挥师北上,提前在金山、吴淞附近做准备。这次姚英子和孙希来中国公学,是想和驻军交涉一下,看能不能腾出点空间来收容难民。
他们俩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方三响。
“你怎么还留在这里?不会真的要加入青帮吧?”姚英子疑惑地问道。方三响摇摇头:“这一大堆伤兵败兵聚在一起,很容易暴发疫病。我留在身边,多少能督促他们注意卫生,防患于未然——对了,讲习所那边怎么样?”
姚英子兴奋道:“把那批妇孺安置进去之后,我特意从女医学校找了几个同学,白天教那些女子学学认字、学学刺绣,晚上教她们打拍子唱歌。农先生还特意去采访了一回,夸赞说这里对难民‘视如戚友,保全弱质’,结果当天募捐就铺天盖地而来。”
这些都是很琐碎的事情,可姚英子双手比画着,说得滔滔不绝,双眸熠熠生辉。方三响认识她这么久,她要数这一刻最为生动漂亮。他就这么定定地凝视着英子,本还有些话想单独对她说,到底还是咽了下去。没办法,舍不得打断,只盼能多看一会儿她浑然忘我的沉醉神态。
直到孙希甩着手从房间里走出来,方三响才从沉迷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手术如何?”方三响略显心虚地主动问道。
孙希满不在乎道:“很简单的小手术。就是肠袢绞窄得太紧,坏死部分较多,我直接给那截肠袢切掉了,老方,你注意一下他的饮食就行。以后严之榭再说大肠好吃,我就让他看看这个。”
姚英子撇撇嘴:“恶心!你手术就手术,不要扯到食物。”孙希哈哈一笑:“做医生的,还忌讳这个?我们解剖课上好,都是蹲在门口吃大肠面。”
“龌龊死了,你以后离我远一点!”
三个人嘻嘻哈哈了一阵,姚英子忽然道:“哎,对了,难得我们三个都在这里,有件事我想跟你们说。”
孙希和方三响同时看向她,姚英子正要开口,却忽然听到旁边马蹄响动。只见刘福彪从外面一个人骑马回来了,他脸色蜡黄,左胳膊还用布袋吊着,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姚英子见正主回来了,这边先不聊了,赶紧走过去,向他提出了红会的要求。刘福彪似乎没什么心思,含糊地说:“随便你们来好了。”转身就要走。方三响觉得他状态不太对劲,伸手拦住:“刘统带,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检查一下?”
刘福彪拒绝了,说等一下陈都督还要叫去开会,然后径直回了校务处,那里是福字营的指挥部所在。
“他跟之前变化好大呀。”姚英子也觉出不太对劲。方三响把他罹患消渴症的事一说,三人一阵唏嘘。饶你是铁打的汉,得了病也绷不住架子。
既然刘福彪同意了,姚英子和孙希决定考察一下校舍环境,评估一下到底能接纳多少难民。方三响说:“你们随意去看,我要回去补觉了。”
他此时睡意上涌,打着哈欠回到自己床铺,倒头便睡着了。没睡多一会儿,方三响觉得自己手臂被人拼命摇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是杜阿毛。
“怎么了?哪个伤员出危险了?”方三响一骨碌爬起来。
“不是,不是,是陈都督那里派了一个传令官过来,叫老大去吴淞炮台开会。”杜阿毛说。方三响很迷惑,这不是军务上的事吗,叫醒他做什么?杜阿毛道:“老大忽然得了病,去不了,你赶紧去给瞧瞧。”
方三响一怔,赶紧披上衣服赶到校务处。只见刘福彪躺在**,脖子一圈的皮肤泛起潮红,密密麻麻起了好多斑疹,看上去颇为吓人。旁边站着一位军官,一直盯着他。
“方医生,陈都督有重要军务,需要刘统带去开会。请你替他诊断一下。”军官说。
方三响觉得古怪,这口气,似乎不太相信刘福彪,要验证一下。他俯身过去,撕开刘福彪的上衣,发现浑身都蔓延了红疹,但意识还挺清醒。
方三响问他去过哪里,刘福彪断断续续道:“可能是出去募兵的时候,在村里得了烂喉痧……”
烂喉痧?方三响一惊。这病虽然没有赤痢、霍乱那么凶猛,可也是很棘手的时疫之一,上海每年都会闹上几次,一闹就是一片街区。它主要靠飞沫传染。他赶紧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双层布口罩,给自己戴上,然后才开始做检查。
这次检查的结果,颇为古怪。如果是烂喉痧,那么会出现舌面鲜红、舌**突起的症状,让整条舌头看起来如同杨梅。但刘福彪的舌头表面红润,并没见到什么异常。方三响又用木条压下舌头,探到咽喉里去看扁桃体,也没有什么明显肿胀。
刘福彪自称是在金山一个村里感染的,但他早上出去时并没问题,回来不过三四个小时。这么短的时间,疹子出得未免太急了。他询问刘福彪,回答说感觉到头疼和咽喉疼,浑身燥热。测了一下体温,不算很高,但一直在出汗。
方三响没见过这么古怪的烂喉痧。你说是吧?几个典型症状都没有。你说不是吧?皮疹却是真真切切,做不得假。
军官一迭声地追问,方三响迟疑道:“我觉得应该不是烂喉痧。若要做精确判断,得从他的咽喉拭取分泌物,看里面是否有化脓性链球菌……”
他话没说完,刘福彪突然挣起身来,抓住方三响的胳膊,大声喊道:“我好难受哇……我不要得烂喉痧!”突然张开嘴,大口大口呕吐起来,地板上流淌的全是黄绿汁液。
军官厌恶地站开几步,放弃了坚持。这种情况,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刘福彪到了会场,把讨袁军的高级将领们全传染上,这仗也不必打了。
他问方三响讨了一张说明病情的处方笺,便离开了。方三响环顾四周,校务处位于校舍中央,周围人来人往,容易传播。他叫来杜阿毛等几个亲兵,让他们戴好口罩,把刘福彪抬去一个密闭性更好的房间,进行隔离。
安顿好刘福彪之后,方三响想起姚英子和孙希还在校园里,得赶紧通知他们离开,最好顺便去查一下那个村子。倘若烂喉痧的源头是那里,整个村子也得封闭,否则将会对北面即将到来的难民产生重大影响。
包括福字营里,也得做一次彻底的检疫。
这么一想,要做的事情简直堆积如山。方三响一个人忙不过来,他一抬头,恰好看到樊老三正拄着一杆枪,跷着二郎腿守在学校门口,嘴里还吧唧吧唧嚼着东西。
他先前受了枪伤,伤口一度被感染,浑身发热,不过傻人有傻福,居然硬生生熬过来了。
“樊老三,你过来。”方三响喊道。
樊老三对方医生最是信服,赶紧跑过来。方三响见他嘴里似乎嚼着一把草,皱眉道:“你的枪伤未好,不要乱揪野草吃,容易中毒。”樊老三伸出指头,从嘴里抠出一团混着唾沫的稀烂纤维,放到掌心笑嘻嘻道:“俺可没瞎嚼,这是麻黄草,一吃就出汗,汗出透了就舒服了。”
“你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方三响不记得本地有野生麻黄。
“昨天老大有个朋友来见他,顺便带来的。我一直高烧不退,老大就送了我几根。”
方三响无心跟他辩论医学问题:“你赶紧去找找姚医生和孙医生,让他们尽快离开这里。”樊老三说“好”,转身的时候,脖子上的小佛晃**了一下。
这小佛据说他生下来就戴着,用一根红绳子拴在脖子上,从不离身。方三响看到那红绳在眼前一**,愣神片刻,脚下突然掉转方向,朝回走去。
他想起来了,凡是得了烂喉痧的人,在腋窝、肘窝、腹股沟等处,皮疹会聚成一条条线。民间都叫作“无常绳”,学医的则称为帕氏线。刚才检查时,在刘福彪身上似乎没看到无常绳——有必要再确认一下。
方三响刚走到校务处门口,一拍脑袋,暗叫糊涂。他太专注于回忆病理,忘了刘福彪才被抬去别的地方隔离,不在这里。他正欲抬腿走,却无意中看到床榻旁的地上,掉着一张暗黄色的信纸。
刚才方三响给刘福彪检查发疹时,直接把上衣给撕开了,估计这张信纸就是那会儿从兜里掉出来的。他俯身捡起,随手搁到旁边桌上,又觉得不稳妥,万一是军事机密,还是给刘福彪带去比较好,于是又伸手拿回来。
这一伸一收,让方三响不小心瞥到了信的开头,只看到三个字。可这三个字,却像一块烙铁骤然烫到视网膜。
程德全。
程德全原来是前清的江苏巡抚,辛亥革命中,他是第一个站到革命党这边的封疆大吏。民国之后他成了江苏都督,驻守南京,一度是福字营的顶头上司。癸丑之役开始后,革命党本来要推举他当总司令,但程德全反对讨袁,索性宣布下野,跑来上海隐居。
这样一个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刘福彪写信,会是什么用意呢?
突如其来的疑惑,促使方三响多看了一眼,这一看,便把整封信看完了。内容很短,核心意思就一句话:“以君之声望,苟能择人而事,则少将与五万金不难也。”
这是一封收买劝降信,劝刘福彪投降北洋军。
方三响还没把信重新叠好,忽然背后被一支冰冷的铁管顶住。随后一个比铁管更冷的声音响起:“方医生,你一个医生,何必多管闲事?”
方三响转过身来,居然是刘福彪。他还是那一副蜡黄脸色,身上的疹子密密麻麻,但双眼精光毕现,完全不是得了“烂喉痧”的恹恹模样。
“我记得闹鼠疫那年,杜阿毛闲聊的时候提过,说你对麻黄过敏,一吃就浑身起疹子。我早该想到才对。”
刘福彪笑了笑:“方医生好记性,几年前的事都记得。”
怪不得他的大部分症状都和烂喉痧对不上,原来是口服麻黄,利用这个来误导传令官。
“但是,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去参加陈都督的军事会议?”方三响问。
“陈老大疑心病太重了,我若说得了其他病,他抬也要把我抬到炮台去亲眼看看。只有得了传染病,他才不敢召我到近前。”
方三响冷哼一声,举高手里的信转过身来:“这封劝降信和麻黄草,想必是昨天那位故友送给刘统带的吧?”刘福彪很光棍地承认道:“你猜得不错。程老做事向来周全,我对麻黄过敏一事,在南京时只跟他提过一句,没想到他都记得。这么一安排,既可以避过军事会议,也可以让陈老大不起疑心。”
他晃了晃枪口,语气既钦佩又恼怒:“只可惜他漏算了方医生你,差点露馅。你可是真轴,何必那么严谨呢?”
“因为那是错的。”
“啧,若不是那个传令官自己先放弃了,我差点掏出枪把你和那个传令官都干掉。那样一来,势必要提前起义,麻烦就多了。”
一听到“起义”二字,方三响双眸绽出厉芒,前踏一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陈都督?”
握着枪的虽然是刘福彪,他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没办法,方医生,真的没办法呀。从制造局撤围以后,陈老大就不信任我了。凡是他不信任的人,都得消失,我不想像陶成章那样。他催着我去那个吴淞炮台开会,其实是鸿门宴!我去了就一定死!”
刘福彪歇斯底里地嘟囔着,与其说是解释给方三响听,倒不如说在给自己解释。方三响怒道:“明明是你被那五万大洋说动了心,现在却把锅扣到陈都督头上!”
“五万大洋,不少了!值了!”刘福彪先是一阵亢奋,随后自嘲地一笑,“我问过人了,消渴症没的救,以后脚会慢慢烂掉,什么燕麦疗法,屁用没有。我只想要最后过几年富贵舒坦的日子,让残存下来的这些兄弟有个着落,这有什么不对?”
刘福彪似乎不想继续说,枪口一摆,杜阿毛满脸羞惭地从后面站出来,拿出麻绳把方三响捆住:“方医生,对不起啦。老大发话,我得执行啊。不过我事先可真不知道……喀喀。”
方三响没理他,对着刘福彪挺直胸膛:“你有本事把我杀了灭口,否则我一定会检举你。”刘福彪道:“方医生的脾气刚直不阿,我向来是佩服的,所以我不白费那力气。”
他正说话,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和脚步声,只见孙希和姚英子被人绑着推进来,两人面色惊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樊老三跟在后面,一脸古怪。
“你好大胆子,连红会医生都敢绑!”方三响怒不可遏,挣扎着向前冲去,却被死死按住。
刘福彪道:“我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就好,等大局底定,我自会放你们离开。”
他一挥手,杜阿毛带着几个亲兵把他们三个推搡着,带到学校伙房里,把木门咣当一声关上,还加上一条锁链。
孙希和姚英子明明只是在考察校舍,突然被关进伙房,都一脸莫名其妙。方三响讲了前因后果,叹息说:“我把你们给连累了。”
“算了,这几天我们俩也没合眼,就当休息好了。”孙希很快调整好心态,“刘福彪不是说大局底定就放我们走嘛。”
方三响却摇了摇头。刘福彪既做到了这地步,怎么会轻易放过知情人?他恐怕在等一个时机,等到北洋军和讨袁军在吴淞开战,到那时再杀死三人,便可以伪造成战场意外身亡了。
姚英子和孙希听了,俱是脸色煞白,他们对于人心险恶,见得终究少。方三响咬了咬牙:“你们不要慌。刘福彪想要获得最大利益,就一定要到关键时刻才突然反叛,在这之前他得维持一切正常的假象,我们还有时间逃走。”
姚英子沮丧道:“外面还都是刘福彪的人,怎么逃?”孙希忽然道:“哎,你们看过一部法国小说,叫《基督山恩仇录》[9]吗?开头就是男主角困在一个海岛监狱里面找出路。”
姚英子瞪他一眼:“别卖关子,快说!”孙希嘟囔道:“那个写的就是越狱。里面有个法利亚长老,什么工具都没有,全是利用监狱里的东西现做,用铁烛台做削刀,将鱼骨改成缝衣针,把床腿改成凿子,厉害得很。”
听着孙希的絮叨,方三响观察起周围的环境。这伙房只有一扇门和一个很窄的小窗,采光很差,里面菜刀、扁担什么的早就收掉了,就剩个黑漆漆的灶台和几个破筐。怪不得他们会选这里关人,只消门口站着两个守卫,神仙也逃不出去。
“孙希,你带来的手术刀呢?”方三响忽然问。孙希回答说被他们搜掉了,又摸了摸口袋,只剩下一支卫勒氏动脉镊。这是用来钳住小血管的器具,样式比较怪,搜身的人只注意刀具,把它给剩下了。
方三响拿过镊子,用镊子头一点点去抠那口铁锅的边缘。铁锅是用黄泥土粘在灶台上的,被这么一抠,很快有一块块碎土崩开。孙希登时喜出望外:“老方,你可真是个越狱的天才。”
这个伙房因为是新式学校,比较注重卫生,锅灶的灶口开在屋子外面。所以只要掀开铁锅,就能钻进灶膛,从灶口爬出去。方三响小心地抠了一阵,交给孙希接班。两人交替努力,终于把铁锅给抠松了。
他俩同时用手指头抠着边缘,一起发力,轻轻把锅抬起一边,靠在墙上。孙希看了眼**出了的灶膛,忽然提出个疑问:“灶口那么狭窄,咱俩能爬出去吗?”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两个人同时把目光投向姚英子,她的脸“唰”地变了颜色。那灶膛里堆积着无数柴灰,看一眼都觉得恶心,简直无法想象趴在里面爬动的情形。可那个灶口确实很狭窄,只有自己的娇小身子能勉强挤出去。
形势容不得迟疑,姚英子不敢犹豫,只得紧闭起眼睛,屏着呼吸,跳进灶膛,手脚并用。她感觉有一百万只蚂蚁爬在身上,又痒又麻,只能尽力把大脑放空。当姚英子好不容易钻出灶口时,却发现一双半挽起裤脚的干瘦的腿挡住了去路。
她颤抖着抬起头,看到杜阿毛站在灶口,拎着一个食盒,满脸无奈。
灰头土脸的姚英子被重新带进伙房,其他两个人都很紧张。谁知杜阿毛却只字不提越狱的事,反而把守卫们遣开,然后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三碗粥、三枚咸鸭蛋和一碟腌萝卜,放下就走。
“杜阿毛!”方三响忽然喝道。
杜阿毛浑身一颤,缓缓侧过半张脸,苦笑道:“方医生,你们有什么不便当,尽管同我讲。但刘老大发下话来,我不敢放你们走,不要为难我了。”
孙希抢先道:“给我们拿个马桶,对了,还有一道布帘子!”杜阿毛点头说这个没问题。这时方三响道:“刘福彪是铁定心思要叛变,你难道要跟着他吗?”
杜阿毛道:“唉,怎么讲呢?论起青帮辈分,我拜他做师父,不听师父的,这叫欺师灭祖哇。”方三响冷笑:“陈无为也是青帮出身,刘福彪难道不算欺师灭祖?”
杜阿毛有些招架不住,叹了口气,转身诚恳道:“实话说吧,仗打到这地步,谁都知道陈都督不成了。刘老大这么做,我是不赞成的,但他也是为了福字营的兄弟考虑。我们死了许多人,剩下的只想活命罢了。”
他说完之后,拖着步子朝外走去。这时方三响在背后突然道:“昨天那位程德全的说客来访,给刘福彪带了一封信和一份麻黄草。你可知道,他先给了樊老三吃。”
“这我知道。”杜阿毛随口回答,正要迈出伙房的门槛,方三响冷冷道:“那你是否想到,他为何要这么做?”
“樊老三一直发烧,吃了麻黄草可以散出汗……”杜阿毛回答到一半,身体骤然一僵,猛然回过头来,惊恐地看向方三响,嘴巴张合,说不出话来。
方三响上前一步,几乎贴到他耳边:“我来替你说出来吧。刘福彪疑心太重了,他生怕程德全送的东西有毒,所以让樊老三先试吃!”
食盒当啷一声跌落在地,杜阿毛蹲下身子,瑟瑟发抖。方三响道:“这就是你们青帮的规矩?这就是他为福字营做的考虑?”杜阿毛下意识地要捂住耳朵,方三响却继续刺激:“你家刘统带得的是消渴症,心态已失衡,只盼着最后苟且几年好好享福。他为了这个目的,昨天背叛了陈都督,今天拿樊老三做挡箭牌,明天能保证不出卖你杜阿毛吗?”
“别说了,别说了……”杜阿毛几乎要崩溃,他突然抱着脑袋低声泣道,“麻黄草,昨天老大其实是给我吃的,我嫌苦,随手给了樊老三,说是老大送他的……”
这个变化,方三响也没预料到。杜阿毛沉默片刻,开口道:“可就算我放你们走,你们也走不脱。刘统带已经下令戒严,整个中国公学都封锁了。”
他一念之转,连称呼都不一样了。方三响道:“我不是让你放我们走,是让你走。”
“什么?”
“这里距离吴淞炮台只有几里路。你现在离开,去炮台通知陈都督。他们可以直接出兵,把中国公学拿下。”
杜阿毛听完这个指示,不由得怔在原地,这可就是彻底站在刘统带的对立面了。方三响道:“这不是为我们,也不是为青帮,而是为你自己。你不是总说,要在闸北做做太平生意吗?现在就是你的机会了。”
“可我若如此做,不是恶了北洋军嘛……”杜阿毛仍瞻前顾后。姚英子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嘴:“北洋军再厉害,也管不到租界。我可以做主,让我爹送给你一个租界的香烟铺子。”
杜阿毛没有留下任何承诺,默默离开伙房。但三个人都看出来,他已经彻底转念了,两条裤脚管不知何时,已从小腿放了下去。
他离开之后,伙房这边彻底恢复平静。三个人都知道,这平静只是表面的,无论是吴淞炮台还是中国公学,此刻都是暗流涌动。他们已经投出一枚小石子,究竟能起多少涟漪,便只能静候了。
“哎,我都不知道,老方你的口舌这么厉害。”孙希耐不住寂寞,率先打破沉默。方三响道:“我只是说了一些实话罢了,倒是可惜了你的基督山计划。”孙希哈哈一笑:“难得见英子这么狼狈,值了。”
只见姚英子脸孔上黑一道,白一道,活像一只钻篱笆的花猫。等到一会儿太阳落山,屋子里没有火烛,这样的奇景可就看不到了。她见这两人贼兮兮地看过来,气得黛眉倒竖,怒说:“你们再看,我就告诉张校长去!”
这两个人一听英子要请出这位老太君,立刻了,连连告饶。姚英子气呼呼地扭过头去,借着落日余晖,无意中看到墙上贴的一张卫生告示,落款盖着“中国公学”四个字的鲜红大印,蓦地想起一段往事来。
“哎,你们知道吗?这座学校跟张校长之间,还有点浪漫渊源呢。”
“啥?”两个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张竹君和“浪漫”两个字,怎么会联系到一起?
姚英子嘿嘿一笑:“也就在这里,我敢给你们讲讲,可不许说出去。张校长当初在广东行医时,有好多追求者,其中有一个桂林人,叫马君武,是个风流才子,对张校长倾慕得不得了,天天写情书,还是用法语写的呢。法语本来就浪漫高雅,再加上马君武文采斐然,这情书写得不要太漂亮。”
“那张校长答应了吗?”孙希问。
“张校长给他回了封信,说自己要专心治医,为女子谋福利,立誓终身不嫁,还劝他不要为个人情感所累,要致力于革命。马君武从善如流,遂东渡日本,还加入了革命组织。当初起草同盟会章程的八个人里,就有他一个。”
姚英子又道:“后来张校长来了上海,马君武也跟了过来,跑到这所中国公学里当老师。因为中国公学原来的校址是在北四川路横浜桥,离女子中西医学院很近。他既不痴缠,也不声张,就是一封信接一封信地写,自言要做一个安静的仰慕者。”
孙希和方三响面面相觑。张校长立誓不嫁,这个他们是知道的,但这位也真是一位痴人。
“这位马君武,其实你们也不算陌生。《民立报》知道伐[10]?他离开公学以后,就去那里做了主笔。”
两人一时恍然大悟。辛亥前期,张竹君与沈敦和有一场隔空对战,她的发声主阵地就在《民立报》。原先他们以为是《民立报》与张竹君的政治立场相同,这才力挺,原来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浪漫故事。
“如今马君武已贵为国会参议院议员,但张校长反而与他断绝来往了,免有攀附权贵之讥。唉,亏得是张校长意志坚定,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女子,面对这样子的追求,怕是早早便沦陷了。”姚英子轻声感慨。
此时外头光线已经彻底消失,屋子里一片黑暗。方三响和孙希看不清姚英子的表情,不知她是在惋惜还是在羡慕。隔了好久,方三响才忽然问道:“那你呢?”
姚英子还没说话,孙希却先猛然一惊,仿佛一个赌徒被同伴突然揭开盅。他张了张嘴,正要说点什么,黑暗中,姚英子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们知道吗?这一年多来,我最累的,便是这段时间。无论是筹建保育讲习所,还是安置那些难民,太多琐碎的事,一件件做也做不完。可是,这也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间,尤其是那几百个妇孺住进讲习所里以后。我看着那些女子兴致勃勃地学认字,读门口的春联和戏单子,晚上一起打着拍子唱歌,别提多有成就感。哎,那些小囡囡见到我,会伸开小手,高兴地叫我校长呢,一下子疲劳都没了。我这才晓得,为什么张校长这么多年,乐此不疲地做这些事,没有什么比这些事让我觉得更愉悦、更充实了。”
两人安静地听着,都没吭声。
“这一次我在松江,眼看难民将至,那个县知事说:‘你一个妇道人家,何必管这些事?’难民们也不相信我是医生,骂我是拐子。我在筹建保育讲习所时,这样的话听过太多,即使是那些开明士绅,也对我出面奔走很是迷惑,他们会去找沈伯伯、找我爹确认之后,才慷慨解囊。无论是士绅还是难民,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在他们心里,女子和医生,好像是两个完全没关系的名词。就连陶管家,还有我爹,都觉得我早晚还是要嫁人的,仿佛这是女子唯一的命运。”
“别担心,这些偏见以后会慢慢消失的。伦敦原先也是……呃……”孙希感觉肩膀被方三响捣了一拳,赶紧闭嘴。
“我尚且在民国,尚且在上海,可想而知,张校长在光绪年间的广州,毅然以女子之身行医,该是何等艰难。她总跟我说,女子做医生不易,要牺牲许多东西。我现在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张校长发誓终身不嫁,是因为她必须付出全部身心去抵抗偏见,为后来者行出一条路来,再无一丝余裕顾念其余。”
姚英子停顿片刻,似乎酝酿了许久,方才缓缓道:“这一次我感受到了张校长的快乐,也体会到了张校长的难处。接下来,有太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希望沿着她的路走下去,心里再也放不下别的事了——你们,能明白吗?”
黑暗中的两个人先是一阵沉默,仿佛在等待对方先开口,然后觉得对方似乎不打算出声,又同时把嘴张开,两声“我……”正正撞到一起,吓得又双双把尾音咽下去。
这全无默契又可以说十分默契的狼狈,惹得姚英子忍俊不禁,一下子笑出声来:“我在说我的事,你们这么紧张干吗啦?”
最后还是方三响先开口:“呃……英子,我支持你。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姚英子轻哼一声:“这么说,你还是不明白喽?”方三响老老实实道:“不是很理解,不过我会努力去试着理解。至少我知道,刚才你讲讲习所的事情时,特别好看,我都看入迷了,我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好看下去。”
“啧,蒲公英,你什么时候这么油嘴滑舌了?孙希教的?”
“我可没有。”孙希急忙分辩,他捅了捅方三响,后者赶紧“嗯”了一声。
屋中的黑暗恰到好处地过滤掉尴尬,姚英子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你们在未来还会碰到自己喜欢的人,恋爱、结婚、生小囡……我会一直守在旁边,帮你们出谋划策,给你们送出祝福,做一个最好的朋友该做的事情。”
方三响忽然担心道:“我们俩好说,万一你爹那边逼你结婚,那可怎么办?”姚英子还没回答,孙希一拍胸脯:“这还不简单,你就往我身上推。我是正经上门提过亲的,我没退出之前,谁也别想插队抢先。”
姚英子嗔道:“你当是去老裕昌买鲜肉饼啊?”她顿了顿,方才说道:“我知道这个决定太难,比张校长当年可能还难,所以才先同你们讲。若你们都反对,那我真的要孤军奋战了。但现在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就有信心多啦,谢谢你们。”
黑暗中,两只柔软的小手分别伸过来,握住了他们两个人的手,触感滑腻而温暖。孙希和方三响同时感觉到,心中似乎少了点什么,又似乎多了点什么。虽然看不清彼此的脸,可他们都感应得到一种默契与承诺,正悄无声息地凝结着。
次日天色刚蒙蒙亮,三个人就被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吵醒,尘土从房梁上扑簌簌掉下来。
这不是克虏伯山炮,而是大口径要塞炮的声音,它只可能是从吴淞炮台打过来的。
毫无疑问,这应该是陈其美收到消息,决定对刘福彪动手了。他大概是气坏了,炮击力度十分猛烈,一枚枚炮弹接连不断地砸向中国公学,整个校园立刻硝烟弥漫。
伙房前的看守,在第一发炮弹落地后就跑光了。最先清醒过来的方三响,迅速把孙希和姚英子带到附近一处反斜面的小丘,躲进一处石缝中。
炮击足足持续了半个小时,随后讨袁军的主力杀到,他们这才从石缝里钻出来,被重新带回校舍里。在那里,三个人再次见到了杜阿毛,他正惶恐不安地清点着人数,身前是一群同样惶恐的福字营士兵,樊老三也在内。
早晨那一场炮击,其实并没造成多大伤亡,却骇破了大部分士兵的胆。尤其是刘福彪,一听到炮击,知道自己阴谋败露,二话不说夺马而逃,其他人没了主心骨,一哄而散,只剩这几个人了。
过不多时,陈其美穿着马靴,亲自跑到中国公学这里来。他比之前要憔悴许多,只是镜片后的锋锐之气未减。他见到方三响,难得开口为刘福彪的事道歉。
“革命意志尚不坚定,革命同志尚不纯粹,故而有此一败。”陈其美恨恨道,“无论是商团、帮会、前清官僚,皆逐利之辈,不可相信,下次必要先以思想坚强队伍,才可战胜!”
“下次?”方三响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这次就这么结束了?”
陈其美“哼”了一声,把目光换了个方向,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方医生,你要跟我走吗?”方三响看了眼身旁的姚英子,摇了摇头:“我是红会约定生,必须留在总医院。”
陈其美早猜到,点点头:“我跟你说过,救国如治疴,非止一日之功,亦非止一科一人之力。方医生,你已有觉悟,继续做医生亦是革命之幸。他日再见,希望可以称你一声同志。”说完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他讲话怎么怪怪的?”孙希说道,再看向方三响,发现他一脸凝重,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三人没在中国公学多做停留,立刻返回附近的红会驻地。在那里,他们先后听到两个消息。一个是福字营溃散之后,刘福彪带着少数几个亲信逃去了宝山,一路南奔到法华镇才停住脚,就地发表声明,向北洋军投诚;另外一个消息,则更让三人吃惊——柯师太福教授乘坐小火轮,居然去了吴淞炮台调停。
这位教授还真是调停上瘾,专往危险的地方去。
方三响这才知道,陈其美为何说出那种古怪的话来。原来北军已从四面八方逼近吴淞,整个战局无可挽回。柯师太福教授前往炮台,是去劝讨袁军罢战解甲,不要让沪地徒增伤亡。
他们三人休息了半天之后,继续投入紧张的工作中。到了次日,也就是八月十三日,正在忙碌的方三响听到一阵清亮的号声,抬头向远处看去,只见吴淞炮台最高处,革命军旗缓缓降下,红十字旗冉冉升起。
讨袁军基层官兵,已悉数放下武器,陆续进入附近红会营地待遣,炮台、炮闩亦交红会执管。至于陈其美等高级将领,已在红会的护送下先一步离开,随后北洋军一拥而入。
到了十一点,吴淞炮台改悬中华民国海军军旗。轰轰烈烈的癸丑上海之役,至此结束。
方三响并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陈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