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竹篙一下下扎入水中,乌篷小船在水面悄无声息地浮行着。
这条小船正沿着秦淮内河向西而去,这一带号称“十里秦淮”,乃是烟花最为繁盛之地,两侧皆是彩楼河房,一入夜便有无数华灯映在河面,一片星汉灿烂。可惜今夜城内动**不安,大部分院落早早收了灯火,锁了游船,黯淡的河面上像是盖了一层灰土。
吴定缘外头撑着船,苏荆溪在船舱里给太子检查肩上的伤口。刚才正阳门与富乐院两番折腾,又有少许血迹渗了出来。趁着这个机会,于谦蹲在旁边用指头蘸着河水,给太子讲解起接下来的逃离路线:
“咱们一到西水关,便能进入秦淮外河一路西上,越石头城,穿清凉山,只要一抵达龙江关口,便能直入长江。到时候海阔凭鱼跃,朱卜花只能徒叹奈何。殿下有闲情的话,甚至还能赏赏龙江夜雨,那也是留都一大胜景。”
于谦故意说得轻松,朱瞻基却担心道:“可是西水关和龙江关也有守军吧?能过得去吗?”于谦看了一眼外头那个瘦长的身影,道:“吴定缘既然选了这条路,自然有他的道理。”
“你现在对他倒信心十足嘛。”
“鸡鸣狗盗,亦有功用。臣不过是循孟尝君故事罢了。”于谦自谦了一句,想了想,又郑重地提醒太子,“王荆公曾有一则短评,说孟尝君‘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所以殿下不可沉溺这些小道,还需修德才能得士。”
“行了,行了,好话赖话全让你一个人说了。”朱瞻基翻了翻眼皮,有点后悔把他召进东宫。这家伙虽然可靠,但天天絮叨也很令人困扰。
这时候苏荆溪已经处理完了伤口,对于谦道:“我需要知道,接下来在水上要走多久?下一次驻停在什么地方?我要去买药物与煎具。”
于谦道:“一进长江,我们便直去扬州。扬州繁华不逊南京,药品自然也是不缺的。”他说得胸有成竹,看来刚才已把整条路线通盘考虑清楚了。
“那很好。”苏荆溪点点头,略带厌恶地抖了一下衣襟,“正好我也得去换一身衣衫。”
朱瞻基左看看于谦,右看看苏荆溪,忍不住说道:“你们两个就一点不好奇吗?吴定缘到底是不是亲生的?那个红姨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他先前在正阳门里听到了只言片语,只是自矜身份,不好细问。可惜另外两个人谁都不先提起这话题,自己实在憋不住了。于谦觉得这话题实在无稽,板着脸不吭声。苏荆溪倒是抿嘴笑了起来:“比起他们两个,我倒很好奇殿下您与吴定缘的关系。”
“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俩又不认识!”
“一个大明的皇太子,一个闲居留都的懒散捕快,按说是绝无交集的。可他一看见您,便头疼欲裂,这必然是有什么原因的。我们做医师的,见到疑难杂症,总是见猎心喜。”
“也许是他酗酒太多,体质孱弱。”朱瞻基委屈地嘟哝了一句。苏荆溪道:“亦不排除这个可能。头是身之元首,六腑清阳之气,五脏精华之血,皆会于此。所以只要稍受刺激,都会猝起头风。”
“杯弓蛇影?”
苏荆溪道:“正是!若能了解到他当年的身世,找到那把弓,蛇影之疑自然尽去……”说到这里,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惊讶地敲了下额头,“莫非殿下刚才探询的用意,就在于此?”朱瞻基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探人隐私的询问,被她解读成了这么用心良苦的理由,不由得连声称是。
于谦在一旁见苏荆溪与太子聊得火热,不知为何,心中与这小船一般,隐隐有些上下。
他见过这女人手段,论起果决,船上这三个男子谁也不及她;论起机变,更是甩这些人十条街。她有一种近乎可怕的沉静,无论何时,一举一动总带有明确的目的。虽然她说追随太子是为了向朱卜花报仇,可于谦疑心这未必是全部事实。
无论那理由是什么,一把动机不明的无鞘利刃在太子身旁,终究不是个事。于谦在袖子里的手掌紧握片刻,旋即松开来,道:
“苏姑娘,我有个问题,不知你方不方便回答。”于谦道。
“于司直请说。”
“你之前说过,在南京有个定了亲的夫君。你先前去东水关码头,也是为了寻他,莫非他是有官身的?”
这件事苏荆溪在供状上提过,可惜那会儿吴定缘敷衍了事,不曾追问,草草放了过去。于谦记性甚好,现在居然还能想得起来。苏荆溪道:“是的,他在南京宪台做御史,叫郭芝闵。”
“苏大夫离开东水关不久,便听到宝船爆炸,你却直接回了宅子,这不太正常吧?”“哎?怎么不正常?”
苏荆溪似乎有点困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于谦噎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女人不能以常理度之,道:“呃……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也该回返先看看夫君的生死才对吧?”
朱瞻基不满地瞪了于谦一眼,觉得这话有点过。于谦却梗起脖子与太子对视,道:“此去京城,路途艰险。臣有责任确保每个人都忠心不贰,别无私心。”苏荆溪看了朱瞻基一眼,笑意盈盈道:“殿下不必动怒,于司直这点担忧在情理之中,原是我该说清楚的。”
她伸手撩了撩额发,从容地说道:“郭芝闵的父亲郭纯之与我家是世交,早早就定了这门亲事,但我此前从未见过他。这一次来南京,我本想利用我这位夫君的身份去接近朱卜花,他却外出去扬州办事。昨日太子抵宁,我估摸着他怎么也得回来迎接,便去东水关找他。可惜在码头没看到,这才径直回了家。”
于谦心中疑惑未去。苏荆溪说的并无破绽,至于那些细节,却无法验证真伪。朱瞻基这时忽然道:“这个郭芝闵,是淮左大儒郭纯之的儿子?那个南京广东道监察御史?”
于谦和苏荆溪同时一怔,这么小的官,太子居然知道?
朱瞻基回想了一下:“我到扬州时,有个大盐商叫汪极,专门设宴款待,这个郭芝闵也在席上。有一位东宫老师跟他父亲郭纯之相熟,便带过来引荐了一下。”
这与苏荆溪的说辞,恰好能对上。她的淡定神情,终于微微有了变化,道:“那么他跟殿下说了些什么?”
“什么久慕睿德,什么仁风远体,都是寒暄的客套话……”朱瞻基说到后来,语速越来越慢,似乎努力在捕捉回忆,“他倒没再直接对我说些什么,就是巡酒的时候,他和那个大盐商汪极一起过来敬我。郭芝闵大概喝醉了,指着汪极开了句玩笑,说什么何曾食万,今见之矣——”
于谦和苏荆溪对视一眼,眼神不由得变了。郭芝闵说的这个是西晋典故,当时朝中有一位元老叫何曾,饮食奢靡无比,每日花费要逾万钱,甚至要超过帝王家。有一次晋武帝请他入宫吃饭,何曾嫌太官烹制的馔肴粗劣,一口都不肯吃,晋武帝只好允许他自带饮食。
当着太子的面搬出这个典故,可以说郭芝闵恶意十足:表面上是称赞酒宴珍馐堪比何曾,实际上是暗讽你汪极比皇家还奢侈啊。
于谦忍不住追问:“然后呢?那个盐商说了什么?”
“周围都哄堂大笑,汪极还能如何,只是讪讪赔笑,不过笑得确实有些尴尬。”朱瞻基不无理解地说,“后来他用宝船报效我,大概也是怕本王因为这一句话而多心吧?”
“什么?”另外两人同时挺直了身子,苏荆溪还好,于谦的脑袋“咚”的一声直接撞到了乌篷,“宝船是那个汪极来报效太子的?”
“喂,喂,你们不会以为是我从京城带着宝船出门的吧?漕路那么狭窄,宝船哪里开得动啊?”朱瞻基意识到两个人似乎一直存在误会,解释道:
“我们南下,坐的是漕船。到了扬州之后,汪极请知府出面宴请,地点就设在他家一条浮于邗江的大游船上。那条船仿宝船样式,其实是一条入不得海的江舟,专供宴乐游江之用。宴席结束之后,汪极直接宣布,拿这条船报效皇室。次日我就是坐这条船,来到南……”
说到这里,朱瞻基自己也觉得不对了。
昨日正午时分的宝船爆炸,最大的疑团是那些火药从何而来。正如此前吴定缘分析,能搞出这种声势,至少得有一千斤精制虎硫药。可谁那么神通广大,能在东宫护卫眼皮底下,把这么多火药运进船去?
倘若这宝船是汪盐商在宴会现场用来报效太子的,那么这些火药的来历便可以得到解释了。
宴会之前,那是汪家自己的船只,无论运什么进去,旁人都难以觉察;汪极在宴会上当场用宝船报效太子,一应水夫船工自然也是汪家赠送。宴会散了以后,太子直接坐船南下,东宫护卫根本没时间进行彻查。这位汪极当真是处心积虑,打了一个极其巧妙的时间差,让东宫全体置身火药之上而不自知。
如此说来,汪极恐怕与朱卜花也是一党,都参与了这个横跨两京的宏大阴谋。至于郭芝闵,他大概是专程赶到扬州,就为了说那一句“何曾食万,今见之矣”的典故,给汪极制造一个合适的理由,把宝船送给太子。
船上的三个人都万万没想到,你一言、我一语,居然用各自掌握的消息拼凑出了真相的一角。苏荆溪没想到,自家未来夫婿居然也参与了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叛乱,神情颇为不安。
朱瞻基看出她的心事,大手一挥,道:“苏大夫担心什么,他是他,你是你,既然还没过门,苏家不会受牵连。”苏荆溪勉强“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难怪郭芝闵没有去东水关码头,他肯定也知道有爆炸危险……”于谦喃喃自语,又看向苏荆溪,“苏大夫,你可知他平时都在哪里活动?”苏荆溪还未回答,一个声音从船舱外传进来:“想找郭芝闵?我知道。”三人同时转头,原来是吴定缘摘下斗笠,把脑袋探了进来。
于谦皱眉道:“你也认识?”
吴定缘道:“他住太平门内的御赐廊,对不对?”苏荆溪点头。吴定缘啧了一声,继续道:“他已经死了。昨天一早,我爹接到消息,说御赐廊里砸死了一个监察御史。我去现场看过,他是先被人弄死,再摆到**,结果赶上地震又被砸烂了脑壳。”
于谦悄悄侧眼去看苏荆溪,只见她的肩头恰到好处地震颤了一下,但仅此而已。
“现场勘验尸身的是你?”苏荆溪的声音略显低沉。吴定缘把验尸的观察如数说出,苏荆溪微微颔首,道:“判断得很准确,确实是先被人所杀,再被梁柱砸到尸身。”她没再说什么,眼神里带着几分惶惑、几分颓然,却没什么悲伤。
这位郭御史,只怕是整个布局里的一枚小棋子,完成了使命,便被毫不留情地扫出棋盘。朱瞻基拍了拍船帮,有些恼火地说道:“金陵御史、扬州盐商、禁军内臣……怎么这一个个全都跟朝廷对着干。那幕后之人,到底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恐怕……这与好处无关。”苏荆溪抬起头,“殿下有所不知。民女之前诊治过几个官员,他们一聊起迁都来,无不心怀惴惴。”
“为什么?南京重做京城,他们岂不都是正经京……”朱瞻基顿了顿,突然反应过来了。大明本来南北各有一套班底,若是把国都迁回南京,两套并作一套,官位要削减一半。所以迁都这事,在南京官场引起的波澜比京城还大。
“是这样吗?”
朱瞻基看了看于谦。他是南京官场的,最有发言权。于谦胸膛一挺,道:“臣绝非恋栈之人!”言下之意,其他人自然是人心浮动,担忧前途未卜。
朱瞻基陷入沉思,他知道迁都之议必然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却没想到居然会反弹得如此强烈。南京之乱的根源,就在这里。若无官员们滋生出的惶恐情绪,只怕幕后黑手也没那么容易得手。
不过,吴定缘没容他们三个再做讨论,一拍篷顶,道:“好了,不要聊了,我们马上下船。”
于谦精神一振,道:“这么快就到龙江口了?”他往外看了看,黑暗中一片低矮的屋脊轮廓,哪里有龙江夜雨的气韵。吴定缘看了他一眼,道:“你想太多了,还没过西水关呢。”
“那干吗下船?”
“朱卜花不是蠢材,怎么会算不到我们走水路?西水关毗邻龙江,是第一时间要戒备的,我从来没指望走那里。”
于谦略觉脸上热辣,亏自己刚才还高谈阔论讲解路线,居然全错了。
“放心好了,我会把你们安全送出去,再去救玉露。”
吴定缘难得没有刻薄一下,只是催促着赶紧下船。他们从船舱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发现小船停靠在了一处河阶码头。这里说是码头,其实就是被暴雨冲塌的土岸一角,附近居民因陋就简,都跑来濯衣洗菜,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处近水低台。
这里已经出了“十里秦淮”的繁华地带,接近城区西北。从这个码头向外延伸出去,可以看到一条坑坑洼洼、满是人和牲畜脚印的黄泥路面。大大小小的土坑里盛满了浑浊积水,落着一层蝇蚊,成分复杂的陈腐臭味弥散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苏荆溪抬起手背,下意识地掩了一下鼻子。吴定缘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嘴角微翘,道:“三位都是锦衣玉食的贵人,凤凰难落沾屎的枝,接下来要走的路可要仔细了。”
于谦说:“这有什么,我也曾假冒粪工……”话没说完,左脚“啪叽”踩进一片泥泞,皂靴登时沾满了黄泥点子。朱瞻基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他在漠北军营都住得惯,这种场合反而比于谦适应得更快。太子笑完于谦,还不忘回头去扶了苏荆溪一把,让她顺利迈了过去。
他们离开小码头,沿着土路走了一段,远远似乎可以看到一座小山,在黑暗中形如虎踞。于谦瞪着眼睛分辨了片刻,道:“清凉山?难道这里是石城门吗?”
“对,从这里再往西北走,就能离开府城,进入外城郭。你们就能出去了。”“原来你是想这么走啊。”于谦喃喃道。
他在南京住了数年,多少也了解一点整个城中格局。整个留都分作不甚均匀的内外四层。最内层是宫城,乃是天子燕居之所;再往外是皇城,乃是百官办公之地;再往外则是应天府城,石城门恰好位于这一环的西边。
当年洪武爷修完这一圈城墙后,发现雨花台、钟山、幕府山皆在城墙外侧,倘若外敌架起大炮,很容易居高临下威胁城内。于是,他又在府城外头修了一圈外城郭,这圈城郭北至燕子矶,东抵钟山东麓,南括雨花台,占地极广,周长有一百八十里,把府城周围的山尽数包围。
这么长的地段,不可能全按府城砖墙的规制来建,大部分地段皆是夯土城垣。尤其是西北一带,因为毗邻长江,水患严重,在临江的上元门北边有一个缺口,可以直抵江边,是这些逃亡者逃离留都最好的路线。
可问题是,他们如今还是身在府城范围内,仍旧过不去城门啊。
于谦看吴定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想莫非这出去的法子,就着落在他背着的那一具琴上?可这种破落鄙俗之地,又怎么会用得上这种雅物?
他一边走着,一边左右张望。这一带靠近西郊外郭,远不如东边那么繁庶。道路两侧几乎没有楼阁庭院,多是逼仄的棚屋土墙。这些简陋的房屋毫无规划地散布开来,中间只有歪歪斜斜的荆棘篱笆分割。
这里叫作杨家坟,大概原来是某个杨姓人家的祖坟所在。南京城扩建之后,便把这一片也括进来了。虽说也属南京城的一部分,可于谦从来没涉足过这一片区域,感觉和东边完全属于两个世界,冥冥中似有藩篱相隔,就连气息都不太一样。
吴定缘带着他们步行了约莫两水刻的光景,终于停下脚步。头顶突然传来数声哑哑叫嚷,十几只乌鸦从一片老槐树里飞出,越过他们消失在夜色中。这时其他三人才看到,前面阴森森的槐树林里头立着一座小庙,看殿庑形制好像是一座城隍庙,规模却很小。
这庙大概年久失修,殿顶脊兽残缺,瓦片剥落,门窗板子不知被卸到哪里去了,只留下黑洞洞的三个口,在夜里透着森森冷气。跟应天府前那一座堂皇的城隍庙一比,简直天差地别,更像是泰山府君的祭庙。
吴定缘在小庙不远处的林中找了片平地,摘下朱红套子,把琴轻轻搁下,又垫了几块石头,对朱瞻基示意道:“大萝卜,你来弹。”
朱瞻基一怔:“你叫我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篾篙子给于谦起外号就算了,现在居然亵渎到自己头上。
“别说废话,快弹,大萝卜!”
“在这儿?”
“在这儿。”
在这里弹,难道是要给鬼听?朱瞻基勉强压下诧异,道:“弹什么?”吴定缘想了想:“随便,够响就行。”
“……”朱瞻基还从来没听过这种无理要求。他无奈地盘腿坐下,先调了一下琴轸,略抚了几下,登时感觉这琴品相不凡。弦声清冽,余振袅袅,与琴身隐有共鸣,纵然跟宫中所藏相比,亦难分轩轾。
既然吴定缘说随便弹奏,朱瞻基略想了想,右手春莺出谷,左手秋鹗临风,十指作势,弹起《乌夜啼》来。
这首《乌夜啼》的来历,是说后汉何宴下狱,女儿听到有寒鸦夜鸣,认为是父亲出狱之吉兆,遂作此曲。朱瞻基刚才看到群鸦飞起,触景生情,便想起了这首曲子,算是给自己的遭遇讨个口彩。
这曲子拟于寒鸦,所以旋律上多收角音,以夺羽韵,好似在描摹反哺、争巢、振翅、夜鸣之事。朱瞻基的琴艺学自舅舅张昶,讲究心韵合一。他弹着弹着,心意完全沉浸下去。他想到远在京城不豫的父皇、处境不明的母后、立场不清的兄弟及那已化为飞灰的大伴,手指掏撮泼剌,流泻出一种强烈的情绪,人、曲与琴三合为一。不知何时,抚琴之人的眼角有莹莹的泪光闪过。
吴定缘虽听不出所以然,但觉得琴声勉强算是响亮,便不再出言催促,把目光放回到那间荒芜小庙去。
待得朱瞻基一曲即将弹毕,那小庙里忽然有了动静,好似有什么鬼魅一闪而过。于谦吓得一激灵,刚要提醒太子,却被吴定缘拦住。
“把双手举起来,不要动。”吴定缘严厉地下了命令,“这里的主人,疑心病可不轻。”
于谦和苏荆溪只好学着他的样子,伸直两条手臂,高高举起。过不多时,他们的头顶沙沙作响,什么东西蹿上了槐树顶。
朱瞻基弹完一曲,右手习惯性地从一徵抚至七徵,然后轻轻压住琴弦,吐出一口气来。两侧的四棵槐树上,突然窜出四条白色巨蟒,形体在黑夜中清晰可见。苏荆溪“啊”了一声,却被吴定缘按了回去。
苏荆溪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不是蟒蛇,而是四条白色的粗麻布条,直直沿着槐树干垂下来。布条突然扭动几分,数十个人影从树顶顺着布条往下溜。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一下子就落到地上,把他们几个团团围住。
“白龙挂?!”
于谦惊叫一声。他嗓门本来就大,槐林一震,令那些刚落回树枝的群鸦重新惊起。
几乎就在于谦惊叫的同时,富乐院三曲里一个更大的声音也炸裂开来。这声音洪若霹雳,令院厅里摆的几株道州兰瑟瑟发抖。
“快说,你的相好吴定缘在哪里?!”
朱卜花恶狠狠地质问道。那张可怖的肿脸,像极了《目连救母》宝卷里的地狱恶鬼。红玉被他的大手扯住胸襟,被迫在近距离与这张鬼脸对视,惊慌地连连摇头。
朱卜花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他揸开五指,狠狠扇在红玉的脸上,然后一脚踹翻在地。
童妈妈在一旁脸色铁青,她只道那几个人是些形迹可疑的小贼,没想到居然是在逃的钦犯,而且还惹来了一位禁军统领。看这鞑子势若疯狗,童妈妈忍不住担心,别说赏钱的事,自己搞不好也会被红玉牵连,瓜蔓抄可不管你是假母还是真妈。
朱卜花抬起右腿,把高筒毡靴踩在红玉脸颊上,来回蹍动,道:“臭婊子,你说还是不说?”
童妈妈忍不住劝了一句:“这位……这位爷可轻点,若是死了,教坊司那边须不好说。”这些罪籍官眷,都在教坊司经历那里挂着号,若闹出人命,官府是要过问的。朱卜花听了,靴跟蹍得更加用力,红玉的脸颊几乎被踩出血来。
红玉一个三曲的琴师,哪熬得住这种酷刑,手指在半空不断乱抓。朱卜花把靴子略抬几分,道:“现在愿意说了吗?”红玉委顿在地,蜷缩着不住喘息。待得朱卜花又催问了一句,她方才断断续续道:“他们……定缘说他们要尽快出城,从这里乘浮夜船去西水关了。”
朱卜花冷笑道:“莫把我当傻子,西水关戒备森严,他们怎么会自投罗网?”红玉怯怯地看了童外婆一眼,不敢言语。
朱卜花看出她这点小动作,横眼一瞪童外婆:“滚开!”两个勇士营士兵把她直接架出院厅。红玉这才揉着脸道:“我妈妈有个老情人,在西水关做门吏。吴定缘许了一百五十两银子,我又求她卖个人情。妈妈这才答允,但不许我说出来……”
一听这话,朱卜花让人去童外婆屋子搜查,果然搜出一个银鞘子。打开验看,确实是吴定缘昨天从锦衣卫支走的银锭。朱卜花勃然大怒道:“这通条戳不死的婆子,还装无事人在这里劝解!”立刻唤人把童外婆拽过来。
童外婆进了屋,朱卜花二话不说,先过去对胸口狠踹了两脚。童外婆疼得满地打滚,朱卜花问她西水关是不是有个老情人,她说是,又问是不是收了吴定缘一百五十两银子,她说是为姑娘收着。朱卜花一见她承认了,哪里肯听解释,又是一通狠打,直打得婆子有出气没进气。
这时有人匆匆来报,说巡河在西水关附近河面,发现一条顺流漂下的乌篷船。朱卜花一听大急,又踢了婆子一脚,带着人匆匆离开了。
红玉眼见着妈妈趴在地上不动,心里暗暗庆幸。吴定缘临走之前,跟她面授机宜,说童外婆眼神闪烁,怕是心中有鬼。倘若她顾念母女情分,不去出首,还罢了;若她去报官,红姨便可以把这些事一股脑全栽到她头上。
童外婆在西水关确实有个老情人,那一百五十两银子亦是真的。经吴定缘这么一摆布,却成了协助钦犯出逃的铁证。红玉素来知道这孩子心思缜密、手段出众,今夜才算真正领教了。
这番折腾动静不小,富乐院的龟奴、小厮、姑娘都凑过来看热闹。红玉吩咐几个小厮把童妈妈抬去屋里,自拿出一两银锭叫人去请医师,周围的人纷纷赞她孝顺。红玉安排完这些,正要回屋子,却听到那两个守门的龟奴哇哇乱叫,突然腾空而起,摔到十步开外。
红玉正自惊疑,一个大汉缓步走进来。这人跟朱卜花不太一样,朱卜花是体型庞大,而他是浑身结实,薄衫下的肌肉极硬,动起来如山峦移位。一条疤痕从额头横贯而过,像是被人掀开过天灵盖,最奇怪的是,这疤痕上还擦着一条新鲜的血迹。
红玉一看到他,嘴唇立刻抖了起来,道:“梁兴甫?”
梁兴甫漠然地看了她一眼,问:“吴定缘呢?”红玉咽了咽口水,说他们去了西水关,朱卜花已带兵前去追赶了。梁兴甫听完之后,没急着离开,双眼依旧盯着红玉。红玉顿觉泰山悬于头顶,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梁兴甫点了点额头上的血迹,语气有些缥缈:“怜彼世人,如在火狱。铁狮子已被我化去残蜕,只是他不愿独登极乐,让我来找吴定缘,一并度化西去——他在哪里?”红玉知道他和吴家之间的恩怨,也知道这人的脑子有点问题,强忍着恐惧,把去西水关的谎言又重复了一遍,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的压迫感实在太强了,她不指望瞒得过去,只等他发怒动手,只求速死。可梁兴甫没动手,反而环顾四周,突然问了一句:“一个琴姑,这里怎么会没有琴?”
“送……送去修了。”红玉从嘴唇里挤出蚊鸣般的声音,连自己都不信。
梁兴甫却似没听见一样,负手在院厅里来回踱了几步。墙壁上挂着七八幅画卷,都是恩客所赠。他停留在一幅墨画前。这幅画是王维的《竹里馆》,取意“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两句。落款是江南一位名家,旁边贴的绢条上却是另外一人的名字。
“城北白龙挂的大龙头?他赏琴的品位,可不比盗粮手段逊色。”梁兴甫随手扯下绢条,绕在指头里,语气淡漠。
红玉“扑通”一声跌坐于地,再不存一丝侥幸。在梁兴甫的逼视下,自己简直像被剥光了一般,毫无秘密可言。可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动手,一抬头,发现梁兴甫已然离开。红玉瘫在地板上,手脚彻骨冰凉,脑海里只回**着一句话:“定缘,你快逃啊,快逃啊……”
可惜这一句呐喊,吴定缘注定听不到。
他此时正在槐树林里站定,直视着那荒芜小庙的正门。至于那十几个用白布条滑下来的精壮汉子,则封死了所有人的退路,站开一段距离,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过不多时,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漆黑的庙门里悠悠地传出来:“红玉姑娘这具洗月,可谓是琴中上品。适才那一曲《乌夜啼》,尽得气韵之妙。悚悚长夜,能听到这样的琴曲,足可以安神了。”
吴定缘根本不接那茬,言简意赅道:“老龙头,我们要借道出城。”这“声音”的主人对他的不通风雅很是无奈,道:“我欠红玉姑娘一桩人情,想不到她会愿意用在你身上。”
吴定缘迈开步子,朝着破庙里走去,他的身影很快便被门内的黑暗吞噬。其他三个人留在槐树林里,在一圈充满警惕的目光的注视下等待着。
朱瞻基不自在地挪动一下脚步,悄悄对于谦说:“你刚才说白龙挂,这是个什么?”于谦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低声——他自以为的低声——说道:“殿下,这个白龙挂乃是南京西北有名的一个盗社。”
“盗社?盗贼也能结社了?”朱瞻基觉得有些荒唐。于谦道:“南京诸多势力交织,远非官面上那么太平。有些地方,比如咱们所在的杨家坟,恰好位于西城兵马司和北城兵马司的交界,两边都不管,遂得以滋生奸邪。”
“那他们为何叫白龙挂?”
“这些盗贼擅长以白布为绳索,飞檐走壁,挂墙吊仓,专门窃取留都粮仓,所以称之为白龙挂。”
朱瞻基听得瞠目结舌,难怪那些个汉子身手如此矫健,原来都是在翻粮仓时练出来的。“这么明目张胆?难道应天府不管吗?”于谦苦笑着摇头:“官府也抓,可是野火春风,又怎么烧得尽。至少白龙挂的龙头从未落网过,殿下千万小心……”说完他朝庙里瞟了一眼。
刚才说话之人,应该就是白龙挂的龙头。吴定缘能找到他们帮忙,可见应天府与白龙挂一向有勾结。朱瞻基大为激愤,道:“留都脚下,贼人居然还如此嚣张,以后百姓还怎么看待朝廷权威?等我回京城,一定得好好整肃一番!”
两人正低声聊着。吴定缘从庙里走了出来,身后多了一个老头子。老头子一身白麻,好似戴孝一般,花白头发梳起一个小发髻,一对细眼几乎被褶皱淹没,完全捕捉不到他的情绪。
“就是他们要离城。”吴定缘指了指他们三个。老龙头眯起眼睛挨个打量了一番,笑了,说道:“有点意思。僧不是僧,官倒是官,不过这个女子嘛……我倒一时吃不准,难道是个大夫?”
众人都吃了一惊,这老头的眼光未免太犀利了吧?老龙头施了个下马威,转头对吴定缘道:“这三个人的来历,我可以不问。但今晚城中不太平,想把他们弄出去,红玉姑娘的人情可不太够用。”
“我记得江湖上说,白龙挂一口唾沫一个钉,从来都是言出必践。”
“是啊,言出必践,所以丑话得说在前头。”老龙头抬抬眼皮,“我若不讲信誉,就带你们走到一半再漫天要价。到时候不上不下,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吴定缘不动声色,道:“你还要什么?钞银还是人情?”老龙头伸出指头,点了下朱瞻基:“让这小子再给我弹一曲听听吧。”
白龙挂的老龙头爱琴成痴,这在南直隶江湖人所共知。他提出这个要求,并不奇怪。只是朱瞻基忍不住撇了撇嘴,明明就是一群窃米蟊贼,却在这里附庸风雅,还想让太子为他们抚琴?真是不知所谓。
不过形势比人强,太子没蠢到当面拒绝。他心念电转,当即把洗月横在膝前,又弹了一曲《忘机》。
这首曲子的典故出自《列子》,讲一个人每日与海鸥嬉戏,因为不存机心,周身常常群鸥翔集。后来他父亲说你捉几只回来玩玩,他再去海边,因为存了捉鸟的心思,海鸥们便不再靠近了。
朱瞻基一曲弹完,老龙头捋了捋胡须,语气意味深长,道:“《忘机》主旨该是自甘恬淡,忘机而无争。小和尚你这一首琴曲却是宫高羽低,愤懑不屑之气溢于弦端,怕是有意选的这个曲子来嘲弄我吧?”
朱瞻基一怔,这老盗贼还真是懂行,竟能从琴声里听出暗伏的小花招。吴定缘什么也没听出来,他不耐烦地一扯太子,道:“弹也弹完了,能走了吗?”
老龙头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响指:“走吧。”
老龙头从手下里选了三个人,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先走,然后自己带着吴定缘等四人,从槐树林重新回到那一片迷宫似的茅屋土舍。
别看老龙头一把年纪,脚下却矫健得很,无论丘坡坑沟,都始终保持着一个速度。后头的人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跟上他的步履。于谦看着这老头一路奔北而去,心中大为疑惑。照这个方向走下去,既不到钟阜门,也不到金川门,说是去神策门倒有点像,可那又偏东了点,离预定逃离的龙江路线岂不是更远了?
于谦并没有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因为老龙头走得实在太快,他喘得根本没有余裕发声。
朱瞻基倒没有于谦这种麻烦,他体格底子不错,应对这种速度游刃有余,尚有余暇四处观望。周围这一片片黑暗中的景色,令他暗暗有些心惊。太子先前可不知道,富丽堂皇的南京城一角,居然还有这么破落的所在。夯土残墙,稀疏茅顶,有丝丝缕缕的酸臭弥散而起。他甚至看到,沟渠里一群老鼠被脚步声惊散,剩下一小团残缺不全的肉团,疑似死婴。
“哕……”朱瞻基的胃里开始有些翻腾,脚步不由得放缓了些。吴定缘略顿了顿,把他扶住,说:“跟你说过了,接下来要走的路可要仔细,不要乱张望。这里可从不入贵人之眼。”朱瞻基冷哼一声,强行把呕意压下去。
走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他们终于穿过一片广阔的破落地带,来到了一道高大的城垣之下。只见城墙足有六丈之高,青砖条理分明,砖隙处抹足了灰浆,用指甲根本抠不动,一望便知这是府城城墙。
夜色太黑,一时难以判断是哪一段城墙。但于谦至少能确认一点,这里不靠近任何一座城门,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走才好。老龙头仰起头来,轻轻呼哨了一声,城头有一条白龙般的布条抛下来。这条布带的长度显然经过精心计算,恰好垂落到城脚为止。
看来之前先离开的三个人,不知用什么手段带着白龙先爬上了城头,做好了攀墙的准备。老龙头拽了拽布条,确保足够结实,偏过身子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黑暗中的笑容显得有些促狭。
第一个上前的,居然是苏荆溪。她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毫不畏惧,反而有些跃跃欲试。老龙头把布条缠在她腰间,扎了个结,咧嘴笑道:“好个有胆色的女豪杰。若老夫年轻个三十岁,一定考虑娶你。”苏荆溪伸手抓住布条,在手腕处缠了几圈:“您就不怕我毒死您,卷了家产再醮?”
老龙头一愣,苏荆溪已随着布条冉冉升起。城头上方是白龙挂的三个壮汉,布条的另外一端依次拴在他们腰间,三者并联。这些人不愧有白龙挂之名,靠着腰里的定力牢牢钉在地上,双手齐拽,一会儿工夫就把苏荆溪拽上城头。
随后吴定缘、朱瞻基和于谦也陆续挂在布条上,被徐徐拽上城头。朱瞻基有轻微的恐高,吊上去以后脸色煞白;于谦倒不畏惧,只是他多了一层担忧,原来城防有这么大的疏漏,万一有敌军用这种办法入侵可怎么得了?
等到众人都攀上城头的石面驰道之后,于谦朝城墙外侧望去。紧贴着城墙外面的,是一片烟波浩渺的水面。郁积半宿的云此时稍稍飘散,只见夜幕里透下一柱月色。银光微映水面,氤氲不流,犹如一面覆在城外的巨镜。镜面之中似有数个岛洲,错落参差,望之如星汉排列。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吴定缘真正的出城计划。
“后湖……原来你打的竟是这个主意。”于谦喃喃道。
留都城北偏东有一座大湖,官府称之为后湖,民间皆呼为玄武湖。湖泊南岸紧贴着神策门与太平门之间的府城墙垣,可以说是紧邻南京城区。后湖的水域广大,中心只有五座小洲,其上建有十几间存放黄册版籍的架阁库。因此朝廷常年锁湖,不允许百姓居住,颇为幽深寂安。
看来一离开正阳门,吴定缘便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从这里出城,确实是一着妙棋。于谦舒了一口气。接下来,只消白龙挂把这几个人再从城外侧吊下去,便可以穿过无人的后湖,彻底脱离府城范围。
老龙头饶有兴致地向下俯瞰后湖,又负手仰头看了看月色,感慨道:“皓月当空,湖面如镜。早知道该在这城头用洗月弹一曲《秋月照茅亭》啊。”
朱瞻基一听又要弹曲,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道:“鸡鸣狗盗之徒,也配谈雅致,没完没了啊。”
谁知老龙头耳朵尖,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手臂突然一振,铁钳般钳住了太子的左手。朱瞻基吓了一跳,发现根本挣脱不开。老龙头把他腕子抬起来,道:“瞧瞧,破僧袍遮不住富贵身,这细皮嫩肉的,大指上连个茧子都没有,想必家里锦衣玉食养的吧?”说完他搓动手指,朱瞻基立刻感觉到一阵刮刀似的疼痛,这人手掌上的茧子厚硬坚实,忍不住喊了声疼。
“不好意思,老夫这手茧子,都是攀白龙一点点磨出来的,比不得贵人娇嫩。”
吴定缘和于谦见状,赶紧走过来,却被拽白龙的三个壮汉挡住去路。吴定缘道:“老龙头,咱们说好的,快放他们下城便是。”
老龙头笑了笑:“适才这位公子哥弹《忘机》,琴为心声,显然对老夫有些想法。”他说着,语气转冷,“老夫爱较个真,这雅致之事,何人配谈何人不配,倒想请教一下。”
朱瞻基一看既然说开了,索性挺胸呵斥道:“尔等翻墙凿洞,窃取漕粮。只为了一己私利,上乱朝廷纲纪,下累黎民口腹,盘踞城北横行霸道,不过盗匪而已,还好意思在这里装什么雅客?可笑之至!”
老龙头见他说得慷慨,忍不住仰天大笑,道:“小哥儿莫不是哪个深府大院刚出来的?怕是看多了戏文吧?”朱瞻基怒道:“你们这些偷粮食的硕鼠,难道还冤枉了?”
“别以为我们乡鄙之人不读诗经。硕鼠硕鼠,无食我黍,那硕鼠说的可不是我们,而是你们这些贵人哪。”老龙头攥紧朱瞻基的手,笑意突然不见了,脸上的褶皱翻腾起伏,像要噬人一般。朱瞻基下意识倒退几步,直到背靠垛口退无可退。
“留都军民,都要仰仗这些粮食过活。你这里窃取一石,挨饿之人便要多出十个。你偷的不是粮食,是人命!”朱瞻基的火气也上来了。他作为大明太子,天下就是自家产业,你偷走了我家东西,难道还不许说了?
听到这通训斥,老龙头冷冷道:“公子可真是个明白人。那你可知道我们白龙挂每月取走粮食多少,金陵每月上报漂没的粮食又是多少?”
朱瞻基一怔,下意识看向于谦和吴定缘。于谦从不接触钱粮,有些茫然,只有吴定缘叹了口气,道:“漂没之数,多过失窃之粮十倍,这都是借帽取底的勾当。”
“借帽取底?!”
朱瞻基并非一点不通庶务,经这么一提点,他登时反应过来。借帽与人,却把帽底取走,意思是用个小由头取走大账目。看来是南京城里某些大员暗中截留存粮,私吞仓储,然后纵容白龙挂来偷,事后把所有做不平的账簿一发戴到他们头上,算作漂没。
难怪白龙挂能久居城中,原来是有人故意养着用来背黑锅的。“贪官蟊贼,沆瀣一气!本王……呃,朝廷本就该将你们一并惩处!”朱瞻基更加愤怒。
老龙头冷笑道:“惩处自然是有的。你知道每年我们要给应天府送去几个人?五个!只为给官老爷们一个交代。漂没之罪,人命相抵,官府有了交代,从此这账便洗得干干净净。”
朱瞻基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有这么一手。他从前听东宫师傅说过,地方上有些胥吏暗中窃取粮食,等到查账时便一把火烧了,落个死无对证。当时他还觉得过于胆大妄为,没想到还有更高明的手段。焚烧库房,只能瞒一时之贪;借帽取底,却能年年岁岁长享其利,付出的无非是几条人命罢了。
“你们为了点粮食,竟然不把人命当回事……”
“闭嘴!”
老龙头怒喝一声,猛然把他扯到城墙内侧,指向城下黑压压的一片,道:“好叫小哥儿知道,城北杨家坟这一带,都是历年来逃难至此的南直隶灾民与饥民,得有数千人。官府向来不闻不问,若非我们白龙挂偷回粮食发散,这些人都要饿死。每年那五条人命,皆是我白龙挂中人抽签自愿前往,只为能给亲人挣口活命粮。”
朱瞻基看向吴定缘,似乎想要求证,吴定缘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朱瞻基顿时哑口无言,一个窃粮的黑帮团伙里,居然还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这些人似乎全不把大明律放在眼里,可仔细一想,大明律又何曾保全过他们?太子胸中那一腔正气,似乎有些微微动摇。
“我们这些挣扎求活的人,赔进性命,每次所得不过数石,比起那些大人物贪墨的,只是沧海一粟,嫌我们白龙挂是硕鼠,可以说是全无心肝之言了!”老龙头说完,扯住朱瞻基,嘿嘿一笑,“老夫最好为人师。这位公子既然不知人间疾苦,就该去杨家坟见识见识世情,好好磨炼一下琴艺才是。”
于谦大惊,这老龙头好大的胆子,竟然提这种非分要求。吴定缘伸手拦住他的嗓门,皱眉道:“这不合规矩吧?”
老龙头一摊手,道:“你们若不愿留,老夫也不强求。只是下城时可得小心些。”这话摆明了要挟之意。若没有白龙挂的那条白龙,这几个人别说缒下城去,就连原路返回都做不到,只能困守城头,等着守军瓮中捉鳖。
“原来你是这么还人情的?”吴定缘语气变得不善,作势要摸腰间铁尺。老龙头打了个响指,三个精壮汉子霎时把他围住。
“你们这些贵人,平时个个都是正人君子,背地里干的都是缺德营生。我一直很想知道,一个用沾了血的脏粮养大的公子哥,给我们这些下里巴人弹琴,该是种什么体验。放心好了,我不坏他性命,多留几日便放还出城,也不算违背承诺。”
于谦大急,没想到临到出城了,却被一个老龙头的自尊心给拦住了,不由得深怪太子多嘴。返京一刻也耽误不得,你何必在这时候议论白龙挂的是非曲直?
眼下这边能打的,只有吴定缘一个,想硬来,根本就是寡不敌众。何况白龙挂那边只消扯起嗓子喊一声,就会把神策门的守军惊动。于谦一筹莫展,有些绝望地晃动脖颈,无意中发现苏荆溪的位置和刚才不太一样了。
她距离刚上城头所站的位置,挪出去了四五步的样子,更加靠近那几个壮汉。他们都把注意力放在吴定缘身上,没人留意一个怯弱女子的动静。于谦虽然不知她想做什么,但他知道,忽略这个女人可是要吃大亏的。
只见她不动声色地挪到了一个壮汉身旁,一拎马面裙,伸足轻轻踏上他脚下的白龙布条。这条白龙布条能缒人在城墙上下,长度惊人,一端系在那三个汉子的腰间,另外一端则像蟒蛇盘叠在地面上。苏荆溪手一松,裙面正好挡住了脚下的动作。她不动声色,用脚钩着布条一点点挪回到于谦身旁。
“于司直,你有多重?”苏荆溪突然问。于谦愣了愣,他又不是屠户,何曾关心过这个。他低头看看自己肚子,迟疑道:“许有一百一十斤?”苏荆溪闭目默算片刻,展颜一笑,道:“应该够了。”
“什么够了?”
苏荆溪把白龙布条这一头从地上托起来,飞快在于谦的腰间缠了两道,又系了个死扣,道:“你往城外跳。”
于谦震惊无比地看着她,这是要干吗?
“没时间解释了,想救太子,这是唯一的办法,跳吧。”苏荆溪催促道。
于谦也知道情势瞬息万变,自己既然选择辅佐太子,那么做个陆秀夫也是应该的。他一咬牙,翻过城头,紧闭双眼朝外侧奋力一跃,身子立刻变得轻松起来……
白龙布条被他这么一扯,也朝着城下飞坠而去。那三个壮汉腰间的布条还没解开,被这一股突如其来的坠力猛地一拽,登时站立不稳。好在他们三个体重远胜于谦,虽然被扯得东倒西歪,但六条腿扎下马步,勉强绷住。于谦的身子只落下城头一半,便被吊在了半空,来回摆动。三人和一人之间,达成了一个颇为微妙的均衡。
苏荆溪突然高声叫道:“吴定缘!”
吴定缘很有默契,毫不犹豫飞扑过去。三个汉子扎着马步,动作迟缓了许多,他闪过三人间隙,铁尺一晃,似流星飞坠,狠狠砸中了老龙头的手腕。老龙头惨呼一声,只得松开朱瞻基。吴定缘喝道:“后踹!”
朱瞻基这时只要伸腿朝后一踢,便能把那老头子踢翻,脱身而去。不知为何,他正要抬脚,却蓦地想起老龙头刚才那一通控诉,竟有些迟疑。这么一脚踹下去,日后史书会怎么写这段?一个虐民的昏君?一个不管贪渎的昏君?难道这就是我的为君之道?
自从于谦骂过他之后,这四个字几乎成了心魔,时时闪现。朱瞻基知道紧要关头不该想这些,可心意哪里抑制得住,脚下不由得慢了一拍。
老龙头觑准这个机会,双臂一环,再度紧紧扼住了太子的咽喉。他虽年老体衰,可这一双攀惯了白龙的手掌,比铁枷还牢固。吴定缘再想上前敲手,可那三个汉子已调整好身姿,重新挡在了老龙头身前。
唯一一个翻盘的机会,因为太子一念之误,转瞬即逝。这一次,无论是吴定缘还是苏荆溪,都没什么办法了。至于吊在半空中的于谦,更是自顾不暇。
老龙头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感觉到身后涌起一股强烈的压力。他回头一看,瞳孔陡缩。只见一个壮实的黑影稳稳站在驰道正中,月色下的身躯如浮屠般高大雄壮,额头的一抹鲜血透出几许狰狞,道:
“把太子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