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封信是木牍质地,不大,也就二指见宽,上面密密麻麻涂着一些墨字。
曹公把它捏在手里,肥厚的手指在木牍表面反复摩挲。
“别的我可以装作不知道,可这一封却不同。这一封信承诺本初,会有一次针对我的刺杀,而且这件事已经发生了。”
我心中一惊,行刺曹公,这可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情。
未遂的杀意
我被曹公叫去的时候,正忙着清点在乌巢缴获的袁绍军粮草。这可是一笔巨大的收入,几十个大谷仓堆满金灿灿的稻谷,装着肉脯与鱼酢的草筐滚得到处都是,还有两三百头生猪与鸡鸭乱哄哄地嘶叫着,其他辎重军资更是数也数不清。在饥肠辘辘的曹军眼里,这些东西比袒胸露乳的女人更有吸引力。
虽然乌巢一场大火烧去了袁绍军七停粮草,可这剩下的三停,就已经足够曹军放开肚皮大吃了。
我和十几名计吏拿着毛笔和账簿,在兴奋而纷乱的人群中声嘶力竭地嚷嚷着,试图把这些收获都一个子儿不少地记录下来。
我的副手郑万拽住我的袖子,对我说曹公召见,让我立刻回去。正巧一匹受惊辕马拽着辆装满芜菁的大车冲过来,然后轰隆一声,连马带车侧翻在泥泞的水坑里,溅起无数泥点子,周围的人都大叫起来。我光顾着听郑万说话,躲闪不及,也被溅了一身,活像只生了癞藓的猿猴。
郑万趴到我耳边,又重复了一次。我有点不相信,生怕自己听错了,瞪着眼睛问他:你说的是曹公?郑万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于是我立刻放下账簿,顾不得把衣服上的污泥擦干净,对那群晕头转向的部下交代了几句,然后匆匆赶回位于官渡的曹军大营。
这时候的官渡大营已经没了前几个月的压抑,每一个人都喜气洋洋。刚打了大胜仗,而且对方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袁绍,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曹军主力在各位将军的率领下,已经出发去追击溃逃的敌人了,现在剩下的只是不多的一些守备军和侍卫。
我见到曹公的机会并不多,他是个捉摸不透的人,有时候和蔼可亲,像多年的老朋友,有时候却杀人毫不眨眼。但有一点却是公认的,曹公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总有一些奇怪的地方。
我越过几道防守不算严密的关卡,走到曹公的帐前,一个膀大腰圆的卫士走过来。这名卫士就像一头巨大的山熊,几乎遮住了半个营帐。他狐疑地看了看我,估计我这一身泥点装束让他感觉很可疑。
在检查完我的腰牌之后,他瓮声瓮气地说:“在下许褚,麻烦请让我检查一下你的身体。”我顺从地高举双手,他从头到脚细致地摸了一遍,还疑惑地瞪着我看了半天,好像对我不是袁绍细作这一点很失望。
“让他进来吧。”帐子里传来一个声音。
许褚让开了身子,我恭敬地迈入帐篷。许褚“唰”地从外面把帘子放下去,把整个帐篷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曹公斜靠在榻上,正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他身前的酒杯还微微飘着热气。
“伯达,你来啦?”曹公把书放下,和蔼地说。
“恭喜主公大败袁绍。”我深施一礼,其他什么也没说。面对曹公,绝对不可以自作聪明,也不要妄自揣度他的心思——除非你是郭奉孝。
曹公招呼我坐下,然后问了一些乌巢的情况。我一一如实回答,曹公咂了咂嘴,说早知道当初偷袭的时候应该少烧一点,现在能得到更多。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不过我没有笑。
曹公忽然把身子挺直了一些,我知道开始进入正题了,连忙屏息凝气。曹公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大箱子,问我猜里面是什么。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射覆这种事我从来就不很擅长。
曹公似乎自嘲似的笑了笑,说:“这是在袁绍大营里缴获的,里面装的都是咱们自己人前一阵写给本初(袁绍,表字本初)的密信。本初可真是我的好朋友,败就败了,还特意给我留下这么一份大礼。”
从他的口气里,我听不出任何开玩笑的意思。我把注意力重新放到那箱子上,这口木箱子大约长三尺、宽二尺、高三尺,里面装满了各种信函,有竹简、有绢帛,还有麻纸与印信。这大概是在官渡对峙最艰苦的那段时间里,我方阵营的人给袁绍的降书吧。但这个数量……还真是有点多啊。
我意识到这件事很严重。曹公不喜欢别人背叛他,从这箱中密信的数量,少不得有几百人要人头落地;可是从另外一方面想,曹军刚刚大胜,新人未服,新土未安,如果一下子要处置这么多人,怕是会引发一连串震**,这肯定也是曹公所不愿意看到的。
这大概就是袁绍在崩溃前,故意留给曹公的难题吧?
“若你是我,会怎么处置?”曹公眯起眼睛,好奇地问道。我恭敬地回答:“当众烧毁,以安军心。”曹公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他的意见和我想的一样。
“这些东西我明天会拿出去公开烧掉。面对袁绍,连我都曾考虑过撤回许都,别人存有异心,也是正常的。”曹公整个身体从榻上坐了起来,慢悠悠地披上一件大裘,把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他把身子朝箱子倾去,从里面抓出一封信。
这一封信是木牍质地,不大,也就二指见宽,上面密密麻麻涂着一些墨字。曹公把它捏在手里,肥厚的手指在木牍表面反复摩挲。
“别的我可以装作不知道,可这一封却不同。这一封信承诺本初,会有一次针对我的刺杀,而且这件事已经发生了。”
我心中一惊,行刺曹公,这可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情。
曹公看了一眼我,仿佛为了让我宽心而笑了笑:“刺杀当然失败了,可隐患依然存在。别人只为了求富贵,犹可宽恕,但这封信却是为了要我的性命——更可怕的是,这枚木牍还没留下任何名字,这就更危险了。”
我能理解曹公此时的心情,让一个心存杀机的人留在身边,就像让一头饿虎在榻旁安睡。
“伯达,我希望你能够查出来,这封密信出自谁手。”曹公把木牍扔给我。我赶紧接住,觉得这单薄的木牍重逾千斤。
“为什么会选中我呢?”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曹公大笑:“你是我的妹夫嘛。”
我确实娶了曹氏一族的女人,但我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实理由。我在之前一直负责屯田事务,每天就是和农夫与算筹打交道;官渡之战时,我被派来运送军器与粮草到军中,总算没出大疏漏。大概曹公是觉得我一直远离主阵,比较可以信赖吧。
“你们这些做计吏出身的,整天都在算数,脑子清楚,做这种事情最适合不过。”曹公从腰间解下一枚符印递给我。这是块黄灿灿的铜制方印,上面还有一个虎头纽,被一根蓝绦牢牢地系住。
“这是司空府的符令,拿着它,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询问任何人。”然后曹公又叮嘱了一句,“不过这件事要低调来做,不要搞得满营皆知。”
“明白了。”
“这次事成,我给你封侯。”曹公说,这次他神色严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拿着木牍和符令从大帐里走出来,许褚仍旧守在门口。他看到我出来,朝帐篷里望了望,很快把视线转移到别的地方。只要我脱离了威胁曹公的范围,他大概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许校尉。我想与你谈谈。”
“谈什么?”许褚的表情显得很意外。
“关于刺杀曹公的那次事件。”
许褚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我把符令给他看了一眼。许褚沉吟片刻,说他现在还在当值,下午交班,到时候我可以去宿卫帐篷找他。
我问清了宿卫帐篷的位置,然后告别许褚,走到官渡草料场。
这里是许都粮道的终点,我在整个战事期间押送了不知多少车粮草和军器到这里。草料场旁边有几间茅屋,是给押运官员交割手续与休息用的。现在大军前移,这里也清净了不少,场子里只剩下满地来不及打扫的谷壳、牛粪,几只麻雀在拼命啄食;两辆牛车斜放在当中,辕首空****的;为数不多的押粮兵怀抱着长矛,懒洋洋地躺在车上打瞌睡。
我喊起一名押粮兵,让他去乌巢告诉郑万,让他统筹全局,我另有要事。押粮兵走后,我走进一间茅屋,关好门,把曹公让我带走的木牍取了出来,仔细审视。
这是一枚用白桦木制成的木牍,大约两指见宽,长约半尺,无论质地还是尺寸,均是标准的官牍做法。我从事文书工作这么多年,对这种官牍文书再熟稔不过了,即使闭着眼睛去摸,也能猜出是哪种规制。
这也让我有些失望。如果密信的质地是丝帛或者麻纸就好了,这两样东西的数量都不太多,不会有太多人能接触到,追查来源会比较容易。而木牍这种东西,充斥着每一个掾曹府衙,每天都有大量的文书发往各地,或者从各地送来,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获得。
我没有先去看上面的字。我希望自己能够从木牍上不受干扰地读出更多东西,这样才能减少偏见,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实。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木简千篇一律,乏善可陈。但对于一位老官吏来说,却意味着许多东西。我想这大概也是曹公把任务交给我的原因之一吧。
我翻过木简背面,背面的树皮纹理很疏松,应该是取自十五年到二十年生的白桦树。许都周围出产木简的地方有五个县,我以前做过典农中郎将,曾经跑遍三辅大半郡县,哪个县有什么作物、什么年成,我心里都大概有数。
木简的边缘有些明显的凹凸,因为每一个县城在缴纳木简的时候,都有自己特有的标记,以便统计。两凹两凸,这个应当是叶县的标记。
把原木制成木简的过程不算复杂,无非就是四个字:选、裁、煮、烤。“烤”是其中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工序。工匠将木简放在火上进行烘烤,使其干燥,方便书写。
而我手里的这枚木简,墨字有些发洇,这是湿气未尽的缘故,说明这枚竹简还没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就被人取走了。我用指甲刮开一小截木简外皮,蹭了蹭,指肚有些微微发凉,这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测。
在官渡前线并没有加工木简的地点,换句话说,这枚半成品的木简,只能是写信者在前往官渡之前就准备好了的。他很可能去过叶县,顺手从工房里取走了这枚还在制作中的木简,以为这样做便不会留下官府印记,让人无法追查。
如果不熟悉这些琐碎的小吏案牍,是无法觉察到这些小细节的。
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那封信的作者早在出征前就已有了预谋,绝不是临时起意。
现在所能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接下来我翻开正面,去读上面的字。
木牍上的墨字并不多,笔迹很丑,大概是怕别人认出来,所以显得很扭曲。上面写着:“曹贼虽植铩悬犬,克日必亡,明公遽攻之,大事不足定。”
一共二十一个字,言简意赅,而且没有落款。
这位写信者的语气很笃定,看来在写信的时候就已经胸有成竹。
不留名字的可能有好几种。可能是因为他行事谨慎,不希望在成功前暴露身份;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压根没打算投靠袁绍,只是为了向曹公报私仇。曹公的仇家实在不少。
木牍上的好几处笔迹都超出了木牍的宽度,让字显得有些残缺。这是初学者经常犯的毛病,他们掌握不好木牍书法的力度,经常写偏,写飞。
写密信的这人,应该不是老官吏。
看来还是要打听一下刺杀曹公的事才好。
我下午如约来到宿卫帐篷。许褚已经交了班,正**着上半身,坐在一块青石上擦拭着武器。他的武器是一把宽刃短刀,太阳下明晃晃的,颇为吓人。
“许校尉,能详细说明一下那次刺杀的经过吗?”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许褚缓缓抬起头来,短刀在青石上发出尖利的摩擦声。他很快就磨完了刀,把它收入鞘里,然后从帐子里拿了一件短衫披在身上。每一个路过营帐的士兵都恭敬地向他问好,我看得出他们的眼神里满是敬畏。
许褚的证言
许褚说话很慢,每说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条理清晰,有一种和他的形象不大符合的沉稳风度。以下是他的叙述:
事情发生在九月十四日。你知道,那段时间是我军与袁绍军最艰苦的对峙时期。袁绍军建起了很多箭楼,居高临下对我军射箭,我军士兵不得不随时身背大盾,营务工作十分危险。
这种环境下,曹公的保卫工作也变得棘手起来。曹公的中军大帐是我军的中枢,往来之人特别多,很容易招致袁绍军的袭击。经过审慎的讨论,曹公的营帐最终被安排在大营内一处山坡的下方。从袁绍军的方向来看,那是一个反斜面,弓矢很难伤及帐篷。中军大帐的设立,是在九月十日。
(这时候我插嘴问道:那么当时营帐的格局是怎样的?)
按照曹公一贯的生活习惯,中军大帐分成了两个部分:在帐篷最内侧是曹公寝榻,紧贴着山坡阴面的土壁。寝榻大约只有整个营帐的六分之一大小,刚刚够放下一张卧榻与一张平水案几,与外侧的议事厅用一道屏风隔开。
一般来说,整个中军大帐只有议事厅正面一个入口。不过当时为了防止袁绍军的突然袭击,我特意让侍卫在曹公寝榻旁边开了一个隐蔽的小口,便于曹公随时撤离——不过这一点请您不要外传。
九月十三日整个晚上,曹公都在与幕僚们讨论战局,通宵达旦。我担任宿卫,从十三日未时执勤一直到十四日巳时。曹公遣散了幕僚,吩咐我也去休息一下,然后他便就寝了。那时候我已经相当疲惫,于是在与接防的虎卫交班之后,就回到自己的营舍休息。那大概是在午时发生的事情。
当我回到营舍准备睡觉的时候,忽然心中感觉到有些不安。你知道,我们这些从事保卫工作的军人,直觉往往都很准确。我决定再去曹公大帐巡视一圈,看看那些虎卫有没有偷懒。为了达到突击检查的效果,我选择从曹公寝榻旁的小门进入。
当我进入小门时,曹公正在酣睡。我待了一阵,忽然听到外面的议事厅传来脚步声。我悄悄地掀开帘子,发现进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他们身穿虎卫号服,手里拿着出鞘的短刀。是的,就像是我手里的这一把一样。
(我问:虎卫是曹公身边的侍卫吗?对不起,我一直没怎么在军队里待过,不太了解这些。)
嗯……怎么说呢?曹公的侍卫,一半来源于他从陈留时就带着的亲兵;还有一半是我从谯郡带出来的游侠们。前者负责贴近保卫,后者成分比较复杂,所以一般只负责曹公的外围警戒——这些人被称为虎卫,有专门的赭色号服。在最外层,还有中军的卫戍部队。亲兵-虎卫-卫戍部队构成了曹公身边由远及近的三层警卫圈。
那三个人中,其中只有一名虎卫成员,叫做徐他。其他两个人我并不认识,大概是属于卫戍部队中的成员。卫戍部队都是临时从诸军中临时抽调的,变化太大,认不全。
无论是虎卫还是卫戍部队,无事持刀入帐都是绝对不允许的。我正要掀开帘子去斥责他们,却发现他们没有东张西望,而是径直朝着寝榻方向走来。我立刻感觉到事情有些异样,曹公当时正在睡觉,我不想惊动他,就从寝榻的屏风转了出去。
看到我突然出现,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我压低声音问徐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徐他支支吾吾地说是走错了。就在我问话的同时,另外两个人从我的两侧飞快地冲过去,试图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越过我冲进寝榻。
这种程度的威胁,虽说事起突然,但想对付我还是太幼稚。(说到这里,许褚露出自得的表情。)我用双臂把那两个家伙拦下来,重重地摔开。其中一个还想反抗,被我一刀杀掉了。徐他和剩下的一个家伙转身要跑,我把短刀掷了出去,刺死了一个。最后徐他成功地跑出了中军大帐,可惜没跑出几步,就被箭楼上的袁绍军箭手发现,活活被射死了——一直到那时候,曹公才被惊醒。
“就是说,参与刺杀的三个人都死了?”
“是的,很遗憾没留下活口,不过在当时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毕竟曹公的安全最为重要。”
“尸体呢?”
“经过仵作检查以后,埋在军营附近了,现在不是腐烂就是被狗吃了吧。那个时候,战争局势还不明朗,谁也不会有闲心去看护几个叛徒的尸体。”许褚不以为然地说。
“当时在曹公帐外当值的侍卫呢?徐他也就算了,他们怎么会允许两个陌生面孔的家伙随意进入?”
“徐他当时刚好轮值。根据两名侍卫的说法,徐他带着两个人过来,对他们说,虎卫的人被袁军的弩箭射伤了,所以从卫戍部队临时抽调了两个人过来。您知道,那时候军事压力太大,诸军人手都不足,经常拆东墙补西墙,这种临时性调动太平常了。侍卫们查验完他们的腰牌以后,就信以为真,放心地离开了。”
“我想见见那两名侍卫。”
“没问题,他们都被拘押在附近的牢房里,还没来得及问斩。”
“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一下。这个徐他,是哪里人?”
“广陵人。两年前加入了虎卫。”
“哦,徐州人。”我随口说道。
许褚听到我的话,把刀平放在膝前,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力压抑的不快。
徐他的身份
曹公对徐州民众来说,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在初平四年和兴平元年,曹公的军队两次进攻徐州,屠戮了数座城池。在一些诗人的夸张形容里,泗水甚至为之断流。
我无意去指摘曹公的作为,但以结论而言,无疑徐州人都不喜欢曹公,或者说十分痛恨曹公。
徐他是徐州人,虽然他的籍贯是广陵,但说不定他有什么亲戚朋友在那两次大屠杀中丧生。这么来看的话,他的动机很可能是出于仇恨——毕竟对徐州人来说,对曹公恨得咬牙切齿的大有人在。
“这是我的失职,在把徐他召入虎卫时,没有严格审查过。可谁又能料到一个广陵人会对泗水附近的屠杀怀有恨意呢?”
许褚在辩解,似乎在推卸自己的责任。可在我看来,他这么说,却别有深意。不过我没有说破,时机还未成熟。
带着几丝疑虑,我来到关押那两名侍卫的牢房。这间牢房只是个临时羁押所,很简陋,如果里面的囚犯想逃跑的话,不用费太大力气。
守护打开牢门的时候,那两名卫士正蜷缩在牢房里,听到开门声,两个人惊恐地抬起头。他们嘴边只有淡淡的胡子,还是两名少年罢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让每一个青壮男子都拿起了武器。
我走进牢房,示意守卫把门关上,还不忘大声交代了一句:“如果我被挟持的话,不必管我,直接杀死劫持者。”
这是曹军的一项传统,是从夏侯惇将军开始的:对于劫持人质者,不必顾忌人质。这个原则貌似粗暴,却杜绝了许多问题。
“我受曹公的指派,来调查一下徐他的背景,你们要如实告诉我。”
我和颜悦色地对他们说,不需要多余的威胁,他们已经犯了足以杀头的大错,如果不趁这次机会将功补过,就是死路一条。
“你们之前认识徐他吗?”
其中一个点点头,另外一个摇摇头。那个说认识徐他的卫士叫郑观,他跟徐他还算熟悉。
郑观的描述和许褚差不多,刺杀当天徐他带着两个陌生士兵走到大帐前,自称是从别处调拨过来接替虎卫来执行宿卫工作,郑观查验过腰牌发现无误,就跟他们换岗了。然后他和自己的同伴回到宿营地,一直待到被抓起来。
“徐他跟你换岗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话?”
“例行公事,其他的没说什么。徐他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郑观回答。
“例行公事的话也可以,每一个字我都要听。”
郑观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告诉我:“他说本该换岗的虎卫被箭射伤了,许校尉让他从其他部队抽调两个人来顶替。就这些。”
“他们当时穿的什么衣服?”
“普通的侍卫装。”
“三个人都穿着吗?你确定?”
“确定,虎卫是赭色的,和普通侍卫装不同。”
“后来刺杀发生以后,你们回到过现场吗?”
两个人一齐摇摇头:“我们回去后一直在睡觉,直到被抓起来投入大牢。”
我低头沉思了一阵,又问道:“你对徐他了解多少?知道他平时跟谁来往比较频繁?家里还有什么人?”
郑观很为难,他跟徐他只是一般程度的熟悉。想了半天,他终于开口道:“徐他性格比较孤僻,不大跟人来往,很少提到自己家里的情况。不过人倒还算热心,经常帮着我们念些布告家书什么的。”
“他帮你们念布告?他认识字?”
另外一个人抬起头来:“是啊,他说是哥哥教的。”
“他还有个哥哥?”
“应该是吧。他是广陵人,不过口音却很像是衮州地方,我们打趣他是个逃犯,他辩解说是跟哥哥口音走的。”
从牢房出来,我的心情有些沉重。可以肯定,许褚没有完全说实话。这位彪形大汉比他外貌看起来的要精细得多,十句中九句都是实情,只在关键之处说了谎,如果稍不注意很容易就会被蒙混过去。
幸亏我不是这种人。我是个计吏,每天都跟数目打交道,就算是一个数字的闪失也是大麻烦,这让我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习惯。
许褚说他在帐篷里遭遇的杀手,穿着虎卫号服。而郑观却说换岗的时候,这些杀手穿的是普通侍卫服。这是一个微小的矛盾。
不过这个矛盾足以揭示许多事情。
现在还不好说谁对谁错,但许褚一定还有事情隐瞒着。这提示了我,在这之前,我有一个地方得去,希望还赶得及。等我做完那件事去找许褚时,已经接近傍晚。我的衣服上散发着恶臭,让路过的人都掩住了鼻子。
我再次找到了许褚,开诚布公地说:“我相信您对曹公的忠诚,但有些事情您没有说出来。”
许褚虎目圆睁,似乎被我的话冒犯了。我毫不胆怯,把我的疑问说出来。许褚不以为然,说也许徐他是在站岗时偷偷换的号服。
“作为刺杀者,徐他怎么可能还有余裕去换衣服?何况他为什么要脱下虎卫服,换成普通的侍卫服,这有何必要?”
许褚有些烦躁地看着我:“一个满怀仇恨的疯子,是难以用常理去揣测的。”
“也许吧,但一个正常人,却可以用常理去揣测,比如您。”我盯着他的眼睛,把衣服上沾着的星点腐土拍下去。许褚皱起眉头,鼻子耸动一下,也闻到了我身上的这种味道,而且绝不陌生。
我深吸一口气:“我猜,您在刺杀结束后,先把徐他的尸体拖回了帐篷,连通其他两具尸体一齐换上虎卫服,然后才汇报给曹公。”
“我图什么?”许褚忍不住反驳。
“是图一个尸体的绝对处置权。”我回答,“谁都知道虎卫是您管辖的,如果刺杀者穿着虎卫号服而死,那么你将有权第一时间进行处置——如果死的是寻常侍卫,恐怕还要知会其他将领和仵作——你在仵作检查之前,一定对尸体动了什么手脚,来掩盖一些东西。还需要我继续吗?”
许褚的气势陡然降低了,向曹公隐瞒刺杀事件的线索?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如果这事泄露出去,就算他不死,也别想再做贴身侍卫了。
有那两个倒霉侍卫的证词,许褚想狡辩也没办法。许褚听到我的话,整个人的锋芒陡然间消失了,长叹一声,双肩垂下,我知道他已经认输了。
“你除了给他换了衣服,是不是还换了皮?”我眯起眼睛,不疾不徐。
我们四目相对,许褚苦笑道:“任先生,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花了一下午时间挖坟剖尸,在腐烂的尸体上找线索并不容易。”我冷冷地说,“在徐他尸体上,我找到一片剥皮的痕迹。想必那个就是你希望向其他人与仵作隐瞒的东西吧?”
许褚默然不语,他从腰带里拿出一片东西。我注意到这是一片人皮,一个巴掌大,而且是新剥下来的,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其实徐他的尸体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了。我只能勉强看到一些细微痕迹,认真起来的话这些证据什么都证明不了。我只能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去诈许褚。想不到居然成功了。
“这是我从徐他身体上剥下来的。您看了这片皮肤,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了。”许褚递给我。
我看到那片人皮上有一片烙印,烙印的痕迹是一个字——“霸”。
“这是泰山郡处理囚犯用的烙记,霸指的是臧霸。”许褚深吸了一口气。“徐他是我招进虎卫的,他还有一个哥哥,这个人你也认识。”
“叫徐翕?”我问。
许褚点点头。我的脑袋“嗡”的一声,这次事情可复杂了。
螺旋的迷局
这个徐翕,可是个麻烦的人物。
他是衮州本地人,以前是曹公手下的一个将领。吕布在衮州发动叛乱的时候,他背叛了曹公。等到衮州被平定之后,徐翕害怕曹公杀他,就逃去了青州投奔琅琊相臧霸。曹公找臧霸要人,臧霸却不肯交出来,曹公没办法,就随便封了徐翕一个郡守。一直到现在,他还是一直不敢离开青州半步。
如果说徐翕出于恐惧,派自己的弟弟来杀曹公,这倒也说得过去。
但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徐翕无权无势,曹公若真想对付他,一万个也杀了。真正麻烦的,其实不是徐翕,而是站在徐翕背后的那位琅琊相——臧霸。
这位大爷是青、徐地界的地头蛇,在当地势力盘根错节,无比深厚。就连曹公都要另眼相看,把两州军事尽数交付给他。曹公与袁绍争霸,全靠臧霸在东边顶住压力,才能全力北进。现在他保持着半独立的状态,只听调,不听宣。
假如藏霸对曹公怀有反意——这是曹公身边许多幕僚一直担心的——然后通过徐翕和徐他之手,行刺曹公,这将会把整个中原的局势拖入一个不可知的旋涡。
“现在您明白我为何要那么做了?”许褚问我。
我谅解地点了点头。难怪许褚要偷偷把徐他的皮肤割下来,这个细节如果要传出去,影响实在太坏了。且不说徐翕、臧霸是否真的参与刺杀,单是旁人的无穷联想,就足以毁掉曹公在青、徐二州的苦心安抚。
许褚看来要比他的外貌精明得多,一个侍卫居然能站在这个高度考虑问题,实在难得。
“曹公知道这件事吗?”
许褚摇摇头:“徐他已经死了,我当时希望这起刺杀作为普通的徐州人复仇案来结束,免得节外生枝。”
“难怪你开始时一直刻意引导我往那个方向想。”我笑道。许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想得太简单了。”
“我也希望如此,这会让我省些力气,可惜事与愿违。”我苦涩地笑了笑,“你也知道,这起刺杀和那一封给袁绍的密信有关系。不把密信的作者挖出来,我们谁都别想安生。”
“我会去虎卫详细询问一下徐他最近的活动,也许会有发现。”许褚说,然后站起身来。
“嗯,很好。我认为这营中至少还有一个人与徐他有接触。这个人的身份很高,有机会接触到木牍,而且有资格给袁绍写信。”
“我知道了。”
无形之中,房间里的气氛缓和起来。共同的压力,让我和许褚由一开始的敌对转变成了微妙的同盟。整个宿卫都是他来管理,他去调查要比我更有效率。
可惜在下一刻我还是硬着心肠把这种气氛破坏无遗。许褚正要离开,被我叫住。
“许将军,在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我需要与你确认一下。”我眯起眼睛,“我认为你的叙述里还有个疑点。”
许褚回过头来,出乎意料,他没有流露出气愤的表情。
“在之前的叙述里,你提到你在刺杀前回到营舍准备睡觉,忽然心中感觉到有些不安,所以才回到曹公大帐巡视,撞见了刺杀。你对此的解释是你们这些从事保卫工作的军人,直觉往往都很准确。可是我不这么认为。”
“哦?”许褚抬了抬眉毛。这个小动作表明他既惊讶又好奇。
“你突然返回曹公营帐,极其凑巧地赶上了徐他行刺。这太巧合了,我觉得用直觉解释太过单薄。”
“先生的意思是,我也有份吗?”
“不,我只是忽然想到从另外一个角度去考虑……”我眯起眼睛,缓缓说出我的猜想,“也许主使者压根没打算让徐他行刺成功,而是让他故意暴露在你的面前。”
“可目的呢?”
“很简单。你知道徐他是徐翕的弟弟,又了解他身后的霸字烙印。如果徐他这个人意图行刺曹公,那么你会得出什么结论?”
“徐翕和臧霸在幕后主使。”
“没错,这样曹公就会和臧霸之间互相猜忌,整个东方都会陷入混乱,而袁绍则可以趁机从中渔利。这是那个主使者的意图——当然,如果你没及时返回,徐他成功刺杀了曹公更好。这是一个双层计划,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主使者都能获得巨大的好处。”
许褚似乎追上了我的思路,他把手里的短刀抓得更紧,似乎要把黑暗中的那个主使者一刀砍翻。
“幸运的是,这个神秘的主使者虽然很了解你,但没料到你为了大局,私自把徐他的身份隐瞒下来,以至于曹公把刺杀当成一起普通事件,交给我来调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还有机会把他抓出来。”
“可我确实是心血**突然返回曹公营帐,那个主使者总不可能连这一点都算进去。”
“你确定是自己下的决定,而不是被人暗示或者影响?”我盯着他的眼睛。
许褚的表情变得不自信起来。
“这个给你暗示的人,也许与指使徐他进行刺杀的是同一个人。”我说,“所以许校尉你去调查的时候,可以从这方面多多留心。”
从许褚那里离开以后,我背着手,在军营里来回溜达。这个军营马上就要被拆除了,大军即将北移,许多士兵吵吵嚷嚷地搬运着木料与石头。
我又拿出那一片木牍,反复观察,希望能从中读出更多的东西。一起失败的刺杀,几乎撬动整个中原的局势,这个布局的家伙,实在是个可怕的对手。
一队袁军的俘虏垂头丧气地走过,随队的曹军士兵拿起长枪,不时戳刺,让他们走得更快些。这些可怜的俘虏前几天还是河北强军,现在却脚步仓皇,表情惊恐。所谓成王败寇,真是叫人不胜唏嘘。
看着他们走过身旁,我忽然停住了脚步,灵光一现。
我一直在想这片木牍是如何在曹营里写就的,却忽略了一件事——它是如何从曹营流到袁营的?在袁绍营中又是如何处置的?更重要的一点,主使者给袁绍写这么一封信,目的何在?
这些疑问,有两个人应该可以回答。只是这两个家伙的身份有些敏感。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曹公给我的司空印,心想莫非曹公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种状况?
我拉住一名军官,打听他们所住的帐篷。军官警惕性很高,直到我出示了曹公的印信,他才告诉我具体位置。
原来他们所住的帐篷,居然距离曹公的中军大帐只有三帐之远,这可真是格外的殊荣。曹公在笼络人心方面,就像是他对付反对者一样不遗余力。
这两顶帐篷前的守备十分森严,足有十名士兵围在四周。我刚刚靠近,就有人喝令站住,然后过来检查。士兵见我是个陌生人,便冷着脸问我干什么。我恭敬地回答道:“在下是典农中郎将任峻,受司空大人所托,求见许攸许大人和张郃张将军。”
叛徒与功臣
许攸被曹公叫去商谈要事,一时半会还回不来。所以我先去见了宁国中郎将张郃。
张郃和我想象中的大将形象截然不同,他是个瘦长清秀的年轻人,手指修长而白皙,眉宇间甚至还带着几丝幽柔的女气,没有寻常武将身上那种强烈的煞气。
张郃把我迎进帐篷,神情颇为恭敬。作为袁家新降的高级将领,他现在行事很低调,我注意到,他对把守帐篷的曹军卫士都客客气气。
根据我的了解,张郃的投降经历是这样的:当曹公偷袭乌巢的时候,张郃建议袁绍立刻派兵去救援。但袁绍的一位谋士郭图却坚持围魏救赵去攻击曹公的本营。于是袁绍派了一支偏师去救援,然后让张郃率重兵攻打本营。结果本营未下,乌巢已被彻底焚毁,张郃发现大势已去,只好投降了曹公。
据张郃自己说,他之所以投降,是因为郭图对袁绍进谗言,说他听到乌巢兵败后很开心。他怕回去会被袁绍杀害,才主动投诚。
我觉得这只是个美妙的借口。曹公大营距离袁绍主营有三十多里路,除非张郃拥有顺风耳,否则在前线的他不可能听到郭图对袁绍的“谗言”,然后才阵前倒戈。
不过我无意说破。投降毕竟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大概张郃是想为自己找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吧,曹公想必也是心知肚明。这是人之常情,曹公都没发话,轮不到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典农中郎将来质疑。
“请问您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张郃拿起我的名刺,露出不解的表情。我简要地把自己的身份说了一遍,张郃的眼神里立刻多了几丝敬畏。在他看来,我大概是属于刺奸校尉那种专门刺探同僚隐私并上报主公的官员吧。
“在下今日冒昧来访,是想询问将军一些袁公营中的事情。”
“只要不违反道义,您尽管问就是了。”张郃似乎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把额发往上撩了撩。这个小动作表明他很胆怯,却不心虚——而且说明他确实很在意自己的容姿。
“袁公麾下有河北四庭柱之说,其中颜良、文丑两位将军负责前锋诸军事,高览高将军坐镇后军,而居中巡防的就是将军您对吧?”
张郃微微得意地抬起下巴。
“我想再确认一下,自从两军交战以来,袁军大营方圆几十里内,都属于将军的巡防范围。任何可疑的动静或者人都会由巡哨与斥候报告给将军,对吧?”
“是的……呃,应该说,大部分情况我都可以掌握。”张郃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曹公奇袭乌巢,真是一个杰作,我完全没有预料到。那可真是战争的最高美学。”
这个人真是太小心了,一丝言语上的纰漏都不肯出。我冲他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表示这种事跟我没关系,继续问道:“也就是说,如果曹公这边有什么人想给袁公传递消息,势必会通过你的巡防部队,才能够顺利送抵喽?”
张郃的脸原本很白皙,现在却有些涨红,两只丹凤眼朝着左右急速地闪回了几下,身子往下缩了缩。
我意识到自己心太急了,这个人是属于极端小心的性格,这种可能会得罪曹营许多人的事情,他避之不及,又怎么会主动告诉别人。
“曹营与袁公往来之事,皆属军中机密。我只是个中郎将,不能预闻。”他的反应果然如我的预料,推得一干二净。
我暗暗骂自己不小心,然后把眼睛眯起来,拖起一丝长腔:“将军,您已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还不自知么?”
“郃一向与曹营诸军只秉持公义而战,却从无私仇。先生何出此言?”张郃试图抵抗,可他的防线已经是摇摇欲坠。现在的他,正处于每一个背主之人心志最为脆弱的时候,十分彷徨,稍微施加一点压力,就能把他压垮。
“从开战时起,曹公麾下有多少人送过密信给袁公,我想将军你心里有数。将军你掌管袁营防务,就算你自承未曾预闻密信通达,别人又怎会放心——以后您在曹营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呐。岂不闻‘错杀之憾,胜若错失’?”
这就近乎**裸的威胁了,其中的利害,不用我细说,张郃也会明白。我看到张郃的皮肤上开始沁出汗水,便开口劝慰道:“不瞒将军说,我这次来,乃是奉了曹公的密令,追查其中一件密函。这件事办好了,曹公便会将所有信函付之一炬,表明不予追究。届时那些写信之人便不必疑神疑鬼,将军也就解脱了。”
极端小心之人,意味着极端注重安全。只要抓住这一点,他们便会像耕地的黄牛一样俯首听命。张郃思忖片刻,终于对我赔笑道:“任先生如此推心置腹,我自然知不无言,知无不言。”
根据张郃的说法,在袁营与曹营之间,并不存在一条固定的通信渠道。大部分情况下,是曹营里的人秘密遣心腹出营,半路被巡防袁军截获。这是件极其危险的差使,即便逃过了曹营的哨探,也经常被袁军误以为是敌人而杀死。侥幸及时表明身份没死的,会被带去张郃处,人羁押起来,密信转呈给袁绍。直到袁绍下了命令,送信之人或杀或放。
张郃的责任是送达,但没有权力拆开信件。他如果私拆,别说袁绍,郭图第一个就不放过他。所以送的是谁的信,里面什么内容,他一概不知道。
“巡防会有每一次送信的记录吗?”
“这是极机密的事情,中军或许会有保存,但我没有。”张郃苦恼地回答,仿佛这是他的错。
“那你还能记得什么时间送过什么样的密信吗?”
张郃摇摇头,军中事务繁重,谁都不会去关心这些细枝末节。我估计也是这样,但还是有些失望。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的对话,忽然眼睛一亮:“您刚才提到,那是大部分情况下,就是说还有例外喽?”
“嗯,是的,有些极少数情况,还有回信要送回去。这时候就需要巡防的人跟随信使,以防止被我军误伤。必要的时候,我们还要吸引曹军哨探的注意,让信使顺利溜回去。”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回信,看来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啊……”我搓动手指,觉得触到了一丝光亮,还有什么事情比刺杀曹公更重要呢?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
“一次。”张郃毫不犹豫地回答。琐碎的普通密信,他也许没什么记忆。但这种需要护送回信的特例,一定留有深刻印象。
“什么时候?”
“九月十日。”
果然是在曹公遇刺之前。我连忙追问:“你还记得信使的相貌或者声音吗?”张郃回忆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用黑布裹住了脸,从始至终都没出声。”
我还想再问问细节,不料帐篷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然后响起卫兵的阻拦声和一阵大声的叱骂。很快卫兵败下阵来,脚步声接近了我们这顶帐篷,随即门帘被掀开。
闯进来的人是个中年人,整张脸是个倒置的三角形,下巴像一把尖削的锥子,一看就是相书上说的刻薄之相。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张郃,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哼,叛徒。”张郃大怒,不顾风度地站起来,反唇相讥:“你又算什么?”
“别把老夫和你相提并论。尔等是见风使舵,岂能比得上老夫逆水行舟?”中年人得意洋洋地捋了捋山羊胡,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你就是任峻?”
“是的,您是?”其实我已经猜到了答案。
“很快曹公就会奏请天子,封我这位官渡的大功臣高爵上职,起码两千石以上——你就先称呼我为许大夫吧。”
许攸居高临下地对我说道。
杀意
许攸如今可是个大名人。曹公最艰苦的时候,曹营的人都呼啦啦地往袁绍那里跑,可这位许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连夜从袁绍那里投奔了曹公。听说曹公当时高兴得连鞋都没穿,光着脚出来迎接他。
偷袭乌巢的计划,就是许攸向曹公提出来的,这才有了官渡的大胜。所以他看不起张郃,又自称是大功臣,实在是无可厚非。
“许大夫,我们去您的帐子里谈吧。”我看了一眼张郃,不想太刺激这位投诚者。
“也好,我那里毕竟大一些,卫兵也少一些。”许攸临走前还不忘讽刺一下张郃,张郃气得面孔发紫,却无可奈何。
到了许攸的帐篷里,我恭敬地坐在下首。许攸吩咐下人端来一壶酒和两个酒樽,夸耀道:“曹公军中,酒是违禁之物。这酒还是从袁本初那里缴获的,曹公赏赐给我,所以请随意饮用。”
他已经开始用蔑视的口气来称呼袁绍了。我暗自感慨,然后恭维了几句,双袖一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香冽辛辣的**从口腔流入胃袋,让我整个人的精神都微微一振,不愧是产自河北的好酒啊。
“你找我有何事?”许攸问。
我把来意说了一遍,末了又补充道:“许大夫您当初在袁营里,是第一谋士,河北军政所行,无不出自您的谋划。所以我想幕府之事,询问您再合适不过了。”
许攸喜欢恭维,那么我就多奉承几句好了。果然,这几句话说出来,许攸的面孔欢喜得似乎开始放光,连连举杯劝酒。我趁热打铁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您可曾与袁公商议过关于曹营密信的事?”
关于我的问题,许攸的表情迟疑了一下。傲慢如他,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可惜刚才已经夸下海口,他现在恐怕已经不好意思找借口推脱。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张郃还容易影响。
“呃……这个问题嘛,很敏感,相当敏感。”许攸开始打起官腔。
“是啊,所以若非您这样身居要职之人,是没办法知道详情的。”我敲砖转脚,不容他反悔。
望着我的逼视,许攸只得道:“那时候每天都会有密信偷偷送来给袁本初,数量太大,所以几个谋士——主要是我和郭图、辛毗几个人——轮流审看,只有特别重要的,才会送到袁本初那里去最后定夺。”
“您递呈过类似的信件吗?尤其是木牍质地,涉及曹公人身安全的。”
“没有。”许攸有些赧然,他刚夸口说自己参与了袁绍的全部机密。但他很快说道:“我记得每一个写密信的人的名字,你要一份名单么?”
“那个就不必了……”我有些失望,“那您有没有听别的幕僚提及过?”
许攸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用指头点了点太阳穴:“郭图郭文则,这个讨厌的家伙曾经有一次跟我炫耀,说袁本初答应他,等打下许都捉住皇帝以后,就封他当尚书令。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吹牛,反驳说曹军尚在官渡,你就做起春秋大梦,实在可笑。郭文则只是冷笑,丢下一句话说曹贼克日必亡。”
我心中一动,那封木牍上写着类似的话:“克日必亡。”看来两者之间,一定存在着什么特别的联系。
现在事情有些眉目了。曹营里的这位神秘人向袁营送了密信,由张郃的巡防部队转给郭图,然后再转给袁绍。袁绍看完以后很重视,专门回了一封,让张郃护送信使回曹营。紧接着,这位神秘人就唆使徐他前去刺杀曹操。
“您是怎么从袁营跑来曹营的?”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开口问到。许攸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小事一桩,我先对袁军巡防说要去视察,然后绕到官渡以南,快马加鞭,从你们的后方随粮车进去,表明身份,你们的卫兵自然就会送我去见曹公。”
“为什么要特意绕到南方呢?”
“废话!”许攸毫不客气地教训道,“袁、曹两营对峙,中间地带只要有会动的东西,容不得你说话,不是被袁军弓手射死,就是被曹军的霹雳车砸死。不绕行就是死路一条。你这小吏没见过阵仗,哪里知道这其中厉害。”
“绕到南方就安全了吗?”
“那当然,南方多是运粮队,警惕性要差一些。”
听了他的话,我微微露出笑意。我也许没打过仗,但说到粮草运输,却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自信。
他这段描述对我来说,提示已经足够多了。
“对了,您对张衡的《二京赋》可有什么心得?”我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许攸没料到我会忽然问一个离题万里的问题,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曾经在家兄府上读过,不过已经记不得内容了。”
“是啊,在这个时代,谁还会去背那样的文章。”我回答。
从许攸的帐篷出来,已经是深夜了。我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觉得十分疲惫。我从乌巢赶回官渡,马不停蹄地调查了一整天,身心俱疲。目前的调查还都是在外围兜圈子,不过包围圈已经收紧,逐渐接近曹公想要知道的主题了。
此时满天星斗灿然,我把怀里揣着的木牍取来把玩,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奇妙感。次日这里就要拔营,曹公即将接管整个中原大地,成为不可撼动的霸主。
假如徐他能够成功的话,那么这一切将完全颠倒过来,袁本初将率领大军南下许都,而我则会变成张郃那样的投降者,或者在某一场战斗中殉死吧。就像刚才许攸在醉酒后嚷嚷的那样:“蠢材们,如果没有我,你们就都沦为阶下囚了。”
有时候,整个历史就取决于一个人在短短一瞬间的举动,这可是董狐、司马迁和班固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的。
我正沉醉地想着这些事情,从不知何处的黑暗里射出一支飞箭,刺入我的胸膛,把我整个人向后推去。
幕后之敌
当箭尖触及到我胸膛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清脆的撞击声,然后整个人仰倒在了地上,疼得眼冒金星。
救了我一命的是曹公的司空印,这枚铜制符印成功地挡住了箭矢的突刺。
我在黑暗中不敢有任何动作,那个不知名的杀手一定在潜伏在附近,观察着这里的状况。如果我贸然起身,恐怕就会招致更多的冷箭。
“是意外吗?”
我很快就否认了,在这种没有蜡烛的黑夜里,杀手还能准确地射入我的胸口,一定是处心积虑观察我的行踪才下的手。
“看来我的调查,惊动了一些人。反过来想的话,应该已经快接近真相了。”
我躺在地上,又是郁闷、又是欣慰地想。如果杀手就此罢手离开还好,如果他想摸过来检查尸体,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的格斗水平不高,很可能会被杀手“再度”杀死。
这时远处有微弱的光芒闪起,是巡夜的士兵提着灯笼走过来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等到士兵靠近,我从地上抬起头来,表明身份,吩咐他们把光源拿得远一些,然后让四个人围住我。这样那个在暗处窥视的杀手,便拿我没有办法了。
我就这样回到了帐篷,发现许褚居然在等我。他看到我受了伤,大吃一惊,连忙剥开我的衣服检查。好在司空印卸掉了大部分劲力,胸膛除了淤青以外倒没什么别的损伤。许褚让侍卫取来军中常用的活血老鼠油,给我揉搓了片刻,我感觉稍微好了一些。
“这是用来射我的箭。”我递给他一根箭矢。刚才那箭被我挡住以后,掉落在脚边,被我偷偷捡了起来。
许褚拿起来检查了一番,把箭杆拿给我看,一脸认真地说:“这根箭矢是袁绍军的。”
“你怎么知道?”我很好奇,这些东西在我这外行人眼里都长得一样。
“你知道,弓弧和箭长必须相匹,否则准头会变得很差。为了防止射过去的箭为敌军所用,我军的箭矢都是二尺三寸长,使用的弓也是相匹的。而袁绍军通用的是二尺五寸长。”
“我可是在黑暗中被正正射中胸膛哪……”我沉吟道,“就是说,要么那个人是养由基再世,要么他有一张袁军用的弓。”
“也许两者兼有之。”许褚感叹,“不能从这方面查一查吗?”
“谈何容易。咱们缴获了多少袁绍的粮草军器,我心里可有数。想查出谁多拿了几簇箭矢一张弓,根本不可能。”
“我马上去跟曹公说一声,封闭大营,挨个帐篷检查,不信抓不出来。”
“曹公的意思,是要低调地进行调查。你这么干,等于把整个中军大营都掀起来了。”
“那你岂不是白挨了一箭?”
“也不完全是……”我想直起身子来,猛地牵动胸口肌肉,疼得龇牙咧嘴,“对了,你这么晚来找我,是有新发现了吗?”
许褚抓了抓头:“我问过了虎卫的人,徐他最近表现得很正常,除了另外两个杀手,他很少跟别人接触,也几乎没离开过大营。”
“几乎没离开?就是说还是离开过喽?”
“呃……因为张郃曾经游说袁绍偷袭我军后方,那段时间营里很紧张。每次运粮队靠近,都会由虎卫离营三十里南下去接应运粮队。徐他出去过一次,前后也就一个时辰吧。”
“那是在什么时候?”
“八月底吧。”
我闭上眼睛想了想,坚定地吐出一个日期:“八月二十五日。”曹军粮秣的所有运输计划,都在我的脑子里,在八月底到九月初之间,对曹军大营唯一一次进行大补给的行动,就是九月五日。如果必要,我甚至还能说出那一次粮车、牲畜和民夫的数量。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徐他与绕道南路的袁绍奸细接头?”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在日期上对不上。事实上,按照张郃的说法,袁绍军在九月十日才接到神秘人的来信,然后在九月十一凌晨送信使回去,刺杀发生在十四日。
“你知道这个顺序意味着什么吗?”我有节奏地拍着大腿。
从许攸的证词里可以判断,袁绍一直到十日接到神秘人来信,才有所反应。在这之前,袁军全不知情。
“这说明,袁绍不是刺杀的策划者,他只是一个配合者,只是一枚计划内的棋子罢了。”我感叹道,“大手笔,真是大手笔。袁本初坐拥大军几十万,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许褚有点跟不上我的思路,我放慢了语速:“既然袁绍只是配合,说明刺杀计划另有筹谋之人。仔细想想,如此迫切希望曹公遭遇不测、进而搅乱中原局势的,除了袁绍,还会有哪方势力呢?”
“那可多了,孙策、刘表、马腾……”许褚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那些都是外敌。而这个敌人,明显出自内部。”我断然否定,“袁公此人,族内四世三公,他一向眼过于顶。曹营送来那么多通敌文书他都不屑一顾,而神秘人送来的密信,他居然特意委派大将张郃,亲自护送回曹营——能让袁本初如此重视的,天下能有几人?”
我的话,不能说得再透了。许褚瞳孔骤然收缩,因为他大致猜出了我的意思。
我们的目光同时投向南方,在那边有一座叫许都的大城,许都大城里有个小城,小城里住着一位瘦弱的年轻人。
“陛下吗……”许褚的声音几乎轻不可听。
感谢
皇帝陛下大概是这个时代最矛盾的人了。他是天下之共主,却几乎没人在乎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却没有立锥之地——但他偏偏还代表着最高的权威。
我身为司空府的幕僚,对于皇帝的处境很了解。公平地说,曹公把这位皇帝弄得确实是太郁闷了。我朝历代皇帝之中,比他聪明的人俯首皆是,比他处境凄惨的也大有人在,但恐怕没人如他一样,混得如此凄惨而又如此清醒。
就在今年年初,这位皇帝发动了一次反抗,结果轻而易举就被粉碎了。为首的车骑将军董承和其他人被杀,刘备外逃。皇帝陛下虽然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已怀孕的妃子被杀掉。
眼下曹公和袁绍争斗正炽,怀着刻骨仇恨的皇帝陛下试图勾结外敌,试图从背后插一刀,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当然,皇帝本人是不会出现在曹军官渡大营里的,他会有一个代理人。这位代理人策动了徐他去刺杀曹操,也是他写信给袁绍要求配合,然后在暗中射了我一箭——他就是我最终需要挖出来的人。
虽然董承已经死了,保皇派星流云散,但仍旧有许多忠心汉室的人。比如曹公身旁最信赖的那位尚书令荀彧,就是头号保皇派。所以曹公麾下有人会暗中效力汉室,我一点也不意外。
我军的粮草大部分都从许都转运,皇帝陛下在运粮队里安插几个内应,然后让这位代理人通过运粮队为跳板往来于曹、袁之间,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曹军巡防都不会特别留意从后方过来的运粮队。
董承才失败不到半年,这位皇帝又策划了这么一个大阴谋,他对曹公的恨意还真不是一般的深哪。我暗自感慨。
“那个问题,你想清楚了吗?”我问许褚。
许褚摇摇头:“我仔细回想了半天,那天在回营的路上我碰到过好几波人,但我跟他们都没说过话。我确信我突然返回中军营帐的决定,是直觉,不是别人告诉我的。”
“不说话不代表什么。”
人的心理是很奇怪的,有的时候会非常容易接受暗示,甚至他们自己都不会觉察到这种暗示的存在,把它当成是自己独立做出的决定,并确信无疑。
于是我让许褚把碰到的人写一份名单给我,要详细到他们碰到许褚时的神态、表情、动作,甚至包括他们跟别人的交谈。
这可苦了许褚,他在我的营帐里待了一夜,又是挠脑袋,又是抓胡子,绞尽脑汁。
次日清晨,我一大早就起了床。许褚很细心地派了两名虎卫给我,还拍着胸脯说这来那两个人都是谯郡出身,非常可靠。他的两眼发肿,一看就熬了通宵。
“乐进、韩浩、张绣、夏侯渊……每一位都是独当一面的大人物呐。”
我接过他写的遭遇名单,感叹道。不过这些人和许褚都没有什么交谈,最熟的夏侯渊冲他拱手说了两句毫无意义的寒暄,像张绣、韩浩,甚至没打招呼就迎面过去了。
我把名单揣到怀里,走出营帐。光天化日之下,我想我还算安全。神秘人既然选择了在暗夜出手,说明不希望暴露自己的身份。他胆敢在白天再射我一箭,真面目恐怕立刻就会被拆穿。许褚的两名护卫一前一后跟着我。
今天是移营的日子,营地里很是热闹。我迎面看到曹公和许攸骑马并辔而来。许攸看到我,只是冷漠地拱了拱手,曹公倒是拉住缰绳,对我笑着问道:“伯达,如何了?”
我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有了些头绪,只是还要再参详一下。”关于徐他身份的事情,我还不能说,免得影响曹公的心情和青州的局势。同样,我也不能公开说皇帝陛下与这起事件有关。
“我听说你还被那个人射了一箭,这可太不成话了。”曹公语带恼怒,但我听得出来,他对我没闹得满营皆知很满意,他就喜欢“识大体”的人。
“若没有许大夫,必不能如此顺利。”我转向许攸,深深施了一礼。许攸脸色好看多了,曹公大笑:“若没有子远,别说你,就连我都要死在官渡。咱们都得感谢子远。”
许攸在马上淡淡道:“不必谢我,先感谢郭嘉。”
“郭祭酒回来了?”我有些惊讶。曹公道:“他刚从江东回来,身体不太好,一直在休养。今天移营,他坚持要随军前行,所以在营外的一辆大车里。你有空可以去探望他一下。”
拜别了曹公和许攸,我带着两名护卫来到了曹公遇刺的原中军大帐处。大帐虽然已经被拆除了,但从地面上的凹痕与木桩看,还是能够大致勾勒出当时的样子。
现场和许褚描述的差不多,大帐扎在这附近唯一的一处山坡下方,是一个反斜面,除非弓箭会拐弯,否则根本无法危及到帐内之人。
但帐外就不同了,小山坡能够遮蔽的范围,只有大帐周围大约数尺的距离。离开这个范围,就是开阔的平地。我慢慢走到当时第三位杀手被射死的位置,朝着袁绍营地的方向望去,在心里默默地估算。
袁营只要有一个十丈高以上的箭楼,就可以轻易威胁到这个区域。我用脚踢了踢土地,还带着一抹隐约的红色。
“那几天,袁军的兔崽子们很嚣张呢。”我身旁的一名护卫感叹道,“我们出门如果不带盾牌,就是死路一条。好几个兄弟,就是这么挂掉的。”
另外一个护卫也插嘴道:“幸亏刘大人的霹雳车,要不然日子可惨了。”
刘晔改良的霹雳车,是曹军的法宝。霹雳车所用的弹索与石弹都是定制的,发石的远近,要选取不同弹索与不同重量的石弹。所以只要操作的人懂一点算学基础,就能比普通的发石车要精准许多。
我听到他们谈起霹雳车,回头问道:“九月十四日那天,这附近布置了霹雳车吗?”
“对啊,还砸塌了敌人一座高楼呢。”护卫兴高采烈地说。
“高楼?在什么位置?”
护卫指了指一个方位,我目测了一下,又问道:“那楼有多高?”
“怎么也有二十多丈吧?”护卫挠挠头。
“它附近还有其他箭楼吗?”
另外一个护卫道:“有,不过都比那个矮一点。”
“砸塌那个箭楼是什么时候的事?”
“午时。当时我还想去霹雳车那祝贺一下,不过很快中军帐就传来刺杀主公的消息。我就赶来这里,没顾得上去。”
就是说,砸塌箭楼是在刺杀事件之前发生的。我心里暗想。
袁绍军的箭楼并非统一的高度,高低各有不同,有高十余丈的,也有高二十余丈的,错落布置在营地之中。
从曹军的角度来看,袁军的箭楼林立,逃走的杀手被飞箭射杀实属正常,这是长期处于袁绍箭楼威胁下所产生的心理定势。这种定势,让他们忽略掉一个重要的因素——只有高于二十丈的箭楼,才能危及到这个区域。
但在刺杀发生前,唯一的一个高箭楼已经被霹雳车摧毁。
也就是说,至少在九月十四日午时这段时间,袁绍军无法威胁到这个区域。所以这第三个杀手,是死于曹营的箭矢之下。
“不可能。”许褚断然否定了我的推测,“我仔细检查过了,射死杀手的那支箭,是袁军的。”